1
  
  上了车便觉得累，拉着扶手，思想也累。天热，人多，公车里挤得像沙丁鱼罐头，还弥漫着一种烂梨子的味道，让人难以隐忍。窗外，阳光下的街道刷刷地向后退去，没有别的选择，我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家乡便近了。
  近来，只要一闭上眼睛，家乡便会清晰地映现在脑海里。这是怎么了？没有答案。总觉得有一只手，一直在那儿扯呀扯的，许多旧事，也被一件件地扯了出来，更多的时候，我甚至能嗅到家乡那带着甜味的阳光。
  车停了。车厢里一阵骚动，下了几个，又上来一群。蓦然，一个姑娘吸引住了我的目光，不是她的肤色、衣裙，而是那真实的向上卷曲的睫毛和侧影，让我感动。想正面去看一看她的，真的很想。莫名其妙，瞬间改变了主意，我怕看了会失望。就这么，眼里留着那个美丽的侧影，挺好。
  这个姑娘，是有点像杜娜几年前的样子。
  那时候的杜娜也是看一眼便会令人心动的人儿，我们是从大二开始谈的恋爱。如今，谈恋爱的同学，大多数都分手了。我们没有，并一起在这个叫相城的地方漂着。怎么说呢，这么多年的恋爱谈下来，彼此熟悉的像自己的左右手，感动没了不说，反而越来越不懂她了。
  这时，一个姑娘挤了过来靠着我，挡住了我的视线。这是一张平静的脸，端庄而又忧郁，我说不清她的五官和别的姑娘有什么不同，只觉得她像一间宁静的小屋，门关着，还挂着一把古旧的锁，很想走进去看看的，但没有钥匙。
  到站了，随着人流往门边走，这时，我看见姑娘利落地割开美丽侧影的背包，继而，一个红色的钱包就夹进她手里的杂志里了。这一幕，让我心惊肉跳，汗都出来了，姑娘转眼正遇上我的目光，慌乱地移开了。我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
  下了车，姑娘在前面走，我跟着，心里设想着一个故事，既兴奋又满足。姑娘站住了，回头盯着我，冷不丁地给了我一个耳光，接着便流氓色狼地吵开了。瞬间，我懵了。人们围了过来，目光刷地聚集在我的身上。我感到自己的身体轻如纸片，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听不清人们说些什么，一种无法述说的悲哀直刺我的心，我闭上了眼睛。
  巡警过来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可是，那个姑娘早已踪迹全无。我在恍惚中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忙着把手里的个人求职简历递给了警察，并告诉他自己正准备去一家公司面试。警察接过资料，粗略地翻着，抬眼看了看我，那目光像刀子。妈呀，这个警察长得又瘦又高，像棵刚刚分栽的小白杨，眼小鼻子小嘴却大得像河马，一脸的豆子不说，还弓着腰。
  警察问，你叫麦芒？我说，是。说着，我想找放在钱包里的身份证，摸口袋，心里一凉，禁不住地大声说，钱包没了，里面有钱，还有身份证。他对我表现出的惊讶显得毫无感觉，一边看着我的求职简历一边问，你是党员，还是学生会主席？我点头，然后说，我还连续两年获得过学校的奖学金。他笑了，那笑，让人见了心里直发毛。他让我去派出所做个笔录，我说自己等着去面试，并问能不能抓住小偷。他给了我一张警民联系卡，让我有空去一下派出所做笔录，至于能不能抓住小偷很难说。临别，他说，看漂亮姑娘时也要注意自己的钱包，现在公车上“美女靠”，就是“美女套”。说完，朝我坏坏地一笑，然后走了。
  我看了看警民联系卡，知道他的名字叫丛林。
  大路文化传媒公司坐落在市区繁华地段的惠黎大厦24楼，公司装修得很现代也很气派，门口的两排长椅上坐满了前来应聘的人员。人多，只有等。临近十一点叫我上场了，面试官是一位40岁左右主管模样的人，姓陈，问我应聘什么职位。我说，只要有份工作就行。面谈不到三分钟就结束了，双方握手拜拜。面试问题是这样的：老家是哪里，以前在哪家公司做过什么，期望待遇是多少，有没有地方住，当我问什么时候可以知道结果时，他回答三天之内。
  走出面试室，迎面遇见一个衣着艳丽身材高挑的中年女人，她停下来仔细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你是来应聘的？说着，投给我一个微笑，那笑，有一种很特别的韵味。我说，是。她客气地说，请跟我来，说完又笑，笑容里有一种很难抗拒的东西。我便随她去了，心想：是公司老总？
  进了办公室，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她客气地让座问姓名，然后，打了个电话。不一会儿，面试的老陈拿着一叠资料进来，见了我，显得有些意外。他恭敬地将资料放在女人的办公桌上，望了我一眼便退出去了，我看见他的目光里多了些复杂的内容。
  她在看资料，其间，不时地抬头看我一下，笑一笑。我想，看什么呢？我可是一个中规中矩的人，读了十几年的书，倾家荡产地上了大学，各科成绩都很优秀，还是难逃毕业即失业的谶语。现在，我挤在四个人合租的房子里，每天啃着方便面，却将皮鞋擦得锃亮，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穿梭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做这一切，难道就是为了投奔像你这样一个剥削我的女资本家？
  她说，麦芒，去买件衬衫吧，你身上的这件皱得够可以的。说着，她拿出一叠钱放在了办公桌上。她说，有女朋友吗？该让她学会给你烫衣服，还有，大热天该洗澡的，要不，身上味儿太重。她说话的时候，轻声慢语的，像丝绸在手背上滑过。我被她弄得脸红心跳，羞愧难当。
  我想起了杜娜说过的话，你怎么就洗不掉这一身的乡土味呢？
  那一次，我在杜娜那里用洗衣粉洗澡被发现了。是的，我平时喜欢用洗衣粉洗澡，滑溜爽快不说，还因为用香皂洗发水会过敏。她生气地说，你这个人真是天下难找，放着现成的香皂洗发水不用，洗衣粉有毒难道不知道？然后，她从头到尾将我仔细地搓洗了一遍，还给我用了护发素、护肤膏。我沉醉在别样的温馨里，心里想着待会儿洗完了，就跟她弄点事幸福幸福。这时候，杜娜感叹道，真可惜了这副好身板，知道吗，做男人也要有男人味的，你怎么就洗不掉这一身的乡土味呢？
  我不乐意了，幸福的想法，瞬间被她弄得荡然无存。我说，乡土味怎么了？自然，真实，厚重，质朴。我想，你不就出身于北方那个满是灰尘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吗，父母是中学老师，家里不算富足，那里的人开口就是俺怎么的俺怎样的，难听不说，还显得特别自以为是。你整天抹劣质化妆品，到批发市场买假名牌，还一个劲地砍价，把商贩气得恨不得把你撕碎了。我说，做人要真实，整天弄一个假面具戴着，累不累呀？那天，我们闹得不欢而散，不久，过敏开始了，我的身上起满了红点子，难受得要死。
  我叫米兰，如果你愿意，明天就可以来公司上班。说着，她把钱推到了我的面前，然后笑了。她的笑给了我几份自信，我想推辞又欲言又止。她说，不好意思是么，我要是你就拿着，别和钱过不去。要不，算预支的工资行么？我说，谢谢，伸手拿起钱，鞠个躬，然后，迫不及待地离开了办公室。
  杜娜在电话里得知我被录用的消息，兴奋得不行。她说，大路文化传媒是相城有名的大公司，门槛高得很，一般人很难进去的。麦芒，晚上我们要好好地庆贺一下。我知道，杜娜早想租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房子了，住合租房，太不方便。可是，从毕业开始，我就没在一家公司呆过三个月，不是公司倒闭，就是被炒鱿鱼，没有稳定的收入，租房谈何容易，要不是她找到天歌房产的工作，我们吃饭都成问题。我想告诉她钱包被偷的事情，可话到嘴边又忍住了。她这个人，心眼特别小。要是知道我的钱包被偷，难受且不说，我就甭想过太平日子了。她会没完没了地唠叨，能把人烦死。
  
  2
  
  走进电梯，裤兜里的手一直握着那叠钱，我想，一千？也许两千。心里特想拿出来数一下，身边有人，我没好意思。我把见到米兰的前前后后仔细地梳理了一遍，也没理出个头绪来。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呢，难道看上我了？
  街上，热浪滚滚。有些口渴，买水时顺便数了钱，两千，心中一阵窃喜。我坐在凉椅上，一边喝水一边感叹：钱呀，真是让人踏实的东西，可是，老子竟被你压迫了许多年。想着钱放在兜里不安全，于是，我脱下了鞋，把钱放在了鞋里。穿上鞋子觉得脚有些挤，但总算安全了。做完这一切，忽然觉得有些荒唐，于是自嘲地骂：狗日的钱，今天，老子也压迫你一回。
  
  我想去买件衬衫，或者再买条裤子。对了，鞋子也该换了，要不，明天上班怎么去见米兰？于是，我挤上了公交车。
  恰逢上下班高峰，车上的人多得很。想着丛林“美女靠，美女套”的说法，我便留意起车内的人来，希望能再次遇上那个小偷，最好能抓个现行。我的行为引起了众人的不满，特别是女人，见我挤过去，慌忙挪动身子，用异样的眼神看我，目光里大都是警觉和厌恶。我知道，她们一定是把我当作小偷或者变态狂设防了。无奈，忍辱负重，坚持。目标始终没有出现，为此，我失望。
  车停了。这时，上来一个中年男人，拉开包找零钱投币时，露出一叠厚厚的百元大钞。投币后，电话响了，他顾不得拉上包便忙着接电话，车内嘈杂，他大声地说着话，好像有人约他去什么地方吃饭。我站在一旁，眼睛瞅着那叠钞票，一种久违了的激动，恐慌，连同强烈的占有欲，咣当一声撞进了心底，虫子一般往上爬升，奇痒无比。念头一起，把自己给吓了一跳，怎么能这样呢？我努力地压制着内心不断膨胀的欲念，偷偷观察周围的人，好像他们一个个都洞察到了我的心思。车停了，没到站，我便逃了下来。我站住了，闭上眼，深呼吸，努力地让自己平静下来。
  有人拍了我的肩，吓了我一跳，两个男人站在我面前，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我问，你们想干什么？其中一个人掏出证件，在我眼前亮了亮说，我们是警察。我问，找我有事？警察冷冷地说，是的。望着他们，我顿时懵了。
  不一会儿，一辆警车呼啸而来，他们把我领上了警车。
  来到派出所，他们将我领进一个单间，让我把身上的财物一一拿出来放到桌上。我很无奈，只能照办。很快，他们从我的鞋里找到了钱。警察说，现在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来吗？我问为什么。警察猛地一拍桌子说，到这里还不老实，我们在公交车上盯了你半天了。我们感觉你的眼神很职业，怀疑你在别人的身上玩了魔术。说吧，姓名，年龄，籍贯。
  完了！我知道问题出在公交车上，都是那一叠钱闯的祸，奶奶的，多看一眼也不行。是的，关键是那些钱的确让我心动了，可是，心动又没有行动，不犯法。糟糕的是，我不该把钱藏在鞋子里的，这也太不正常了。于是，我调整情绪，故作镇定。他问，我答，实话实说呗，当然，心动了的情况是绝不能说的。
  我从姓名、年龄、籍贯、大学毕业和杜娜一起来到相城，住在哪里，干过几家公司，一直说到上午去面试在公交车上被偷。身份证没有了，但我能记住号码。我说，你们可以上网核查一下，我的确不是坏人。
  警察真去网上核查了，还好，情况和我说的一样。可是，他们认为网上的照片和我本人不太像。我说，身份证上的照片是我高考前的，那时候我才18岁，四五年时间过去总会有变化的。听我这么解释，他说，我们也不想冤枉你，把你女朋友的电话号码给我，让她来证明一下你的身份。我说，警官，有这个必要吗？让她知道了我多没面子，你们要相信我。他说，我们也想相信你，你说钱包被偷了，那么，那些钱又是从哪里来的？我说，是别人送的。警察笑了，他说，编，使劲编。望着不依不饶的警察，我极不情愿地说出了杜娜的电话号码。
  警察给杜娜打了电话，告诉她说我在派出所，有盗窃的嫌疑，希望她能来核实一些情况。放下电话，他说，还不错，你女朋友挺好，这就过来。我说，天呐，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盗窃嫌疑，我怎么就成了盗窃嫌疑了？我想，杜娜一定给吓着了。他笑着说，大热天的，我们找你好玩吗？耐心等着吧，说着他们锁上门出去了。
  关在屋子里，我郁闷。想着发生的这一系列的事情，真他娘的倒霉，问题出在哪儿呢？唉，不去想它了，顺其自然吧。我宽慰着自己，心里却盼望着杜娜能够早些赶来。这时，我才发现，在相城杜娜是我唯一的依靠。
  杜娜曾宽慰我说，别担心，我可以供养你两年。两年后，如果你在事业上还没有起色，我们就好合好散，谁让我爱你呢。她还说，爱情不能当饭吃，真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就随便找个人嫁了。是的，作为一个女孩子，她挺不易的，自己拼命工作，还要供养一个常常以男子汉自居的家伙，稍有不满意还对她吆三喝四的，现在想想真是愧疚呀，没有权力对人家这样的。
  唉，人要是倒霉，喝凉水都塞牙。钱包丢了就丢了呗，偏偏要去找，还差一点在公交车上对那一叠钱动手，幸亏及时控制住自己下了车，要是来个人赃俱获，就彻底完蛋了。现在可好，弄到派出所里来了，也不知杜娜会怎样想我。其实，开始就应该把两千块钱的来源说清楚，可我怕警察找米兰核实，更怕失去那份刚刚到手的工作。杜娜，你快点来把我弄出去吧，被人当成贼的滋味真不好受。我们不是约好晚上好好庆贺一下的么，就去唱歌吧，把我俩宿舍里的几个男女都叫上。现在我才发现没有朋友是多么的可悲，就别计较他们身上这样那样的小毛病了。
  时间过去了许久，门开了，杜娜和警察一起走了进来。
  我抱怨地说，你怎么才来？她没说话，愣怔怔地看着我，眼睛红红的，好像刚哭过。我转眼看警察，遇上的是冷冷的目光。我说，怎么了？警察说，我们已经从她那里证实你身上的钱不超过五百块，你失业快两个月了，生活费都是她给你的。你说钱包被偷，按说应该身无分文，哪来的两千块钱？老实交待吧。我急了，忙说，杜娜你应该相信我。她说，你叫我怎么相信你呀？
  这时，丛林进来了，见了我他说，果然是你。他对大家说，上午见他在街上被一群人围着，听说还被一个姑娘打了一个耳光，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一个大小伙子怎么会被姑娘打了呢？他狡辩说自己的钱包丢了，那个姑娘就是小偷，还说自己等着去面试。当时，我看了他的面试资料，就相信了他。没想到，不到几个小时就又落到你们手里了。他转向我，笑着说，不愧是大学生，真会编故事，你继续编吧。
  一时间，我语塞了。
  杜娜盯着我，脸涨得通红，看得出她已经愤怒到了极点。突然，她冲上来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她嚷：我真是瞎了眼了，麦芒，你记着，我鄙视你。她哭着跑了出去。瞬间，我懵了。
  多漂亮的姑娘，你对得起人家么？丛林说着，坏坏地笑了。
  我心底的火一下子被他点燃了，我吼道，你算什么东西，长得成这样还当警察，简直对不起政府。
  丛林盯着我，先是愤怒，接着笑了。突然，他走过来，动作凶猛地给我上了手铐。然后，他对警察说，好好审，实在不行，关一夜，明天送看守所。说完，愤愤地走了出去。
  
  3
  
  我说出了两千块钱的真实来源。他们让我在笔录上签字按手印，接着，让我解下裤带鞋带。我问为什么，警察说，怕你想不开，自杀。我说，自杀？我干嘛要自杀？他们将我铐在长椅子上，对我说，耐心等着吧，你的情况，我们需要核实。说完，他们关上门走了。
  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在等待的过程里设想了几种结果：一是警察根本找不到米兰，或者是找着了，她不闻不问说什么都不知道。是的，替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盗窃嫌疑人说话有失身份，真是那样，我就惨了。二是警察找着米兰，钱的事情也得到了证实，我被放走，只是，我的工作丢了。三是警察找着米兰，没事了，但他们就是不肯放我，谁让你贪图一时嘴巴快活和警察过不去呢？在24小时之内让你受受罪，也不违法。
  等待，是一件十分折磨人的事情。
  没有窗户的屋子又暗又热，手被铐在长椅上不能自由活动，加上中午没吃饭，我是又渴又饿又焦虑，连死的心都有了。
  没有选择，我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家乡就出现在眼前了。
  村庄，土地，小河，还有我的父亲母亲。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传来了脚步声，我睁开眼睛，脚步从门前响着走过去了。失望。我想，不能这样坐以待毙。我大喊，来人，我要喝水。喊了几声，门开了，进来一个陌生的警察，他说，喊什么？没水。说完，他“嗵”地一声关上门走了。我气，又喊，再没有人理我。绝望。我想，已经这样了，还是安稳些吧。
  
  我看见了米兰，身后跟着丛林。
  丛林走过来打开手铐，他说，麦芒，要不是你话说得那么难听，我也不至于对你这样。我没有理他，那一刻，我极想冲过去把他痛打一顿。米兰说，算了，丛警官，都过去了。麦芒，不打不相识，你说是不是？说完，她冲我笑了。她真聪明，能看穿我的心思。我站起来，默默地从丛林手中接过手机，钱物。走出门时，发现天已经黑了。
  米兰打开车门，让我上车。我说，我还是自己回去吧，她说，看你浑身脏得像头猪，去洗个澡吧。我觉得，她说话的口气，有点像我姐姐麦苗。于是，我上了车。她发动车，我坐在旁边看着她，心里暖融融的。我知道，姐姐从小就疼我，要不是嫁了人，生了孩子，过着乡村粗糙的生活，论容貌，米兰是不能和姐姐相比的。我说，米总，谢谢您。她回头望了我一眼笑着说，你真逗，丛林长得对不起政府？我笑，我说，那是他给气的。
  她递给我一瓶苏打水，我接过，狂饮。她说，慢点，别呛着。看着我喝完，她又递过来一瓶，接着，将车开动了。
  街上，灯火辉煌。车内，空调的凉风夹着香水的气味伴着音乐漫了过来，我听出播放的是《东京爱情故事》，那一刻，我觉得自由真好。我们没再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说什么。
  车停在了名叫凤凰城的浴场门前，下了车走进了大厅，我要了手牌，进去时我对她说，要不，你先回去吧。她说，赶我走？怎么也得谢谢我吧，快点洗，然后一起吃个饭。她态度坚决。我朝她笑了笑进去了。
  泡了、洗了、蒸了，真叫一个舒服。对于浴场我是熟悉的，刚来相城那阵子，我就是住在浴场里，便宜，十块钱一夜，还可以洗澡，但不能久住，一是闻不了浴场里那种像开水褪鸡毛的气味，再就是太潮湿了，住了半个月，大腿根都起了湿疹，用什么药膏也抹不好，不敢住下去了，便找人合租了房子。当然，那个浴场，远没有这个凤凰城档次高。
  想着米兰在等我，不敢耽搁，洗完了便去更衣。服务生帮我打开柜门时，捧来了一叠衣服说，是你姐姐送来的，让你抓紧时间，她等你吃饭。
  姐姐？我看了看衣裳，衬衫，内裤，长裤，袜子，还有皮鞋，全是新的，从内到外都有了。我想，她到底想干什么？唉，不想了，光脚不怕穿鞋的。我索性将新衣物全部穿上了。出门前，我在镜子前站住了，我想，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出卖自己去？
  这时，手机响了，是杜娜的信息：麦芒，如果看到消息立即回电话，着急！担心！我气，没理她。
  来到大厅，米兰从沙发上站起来，注意地看了看我，满意地笑了。她说，走吧，吃饭去。我说，算了，米总，就不麻烦你了。她笑，她说，怎么，真想赶我走？听了她的话，我就不好拒绝了。
  出门，上车。她说，麦芒，吃西餐行么？我说，我吃什么都行。
  我们来到了左岸西餐厅。
  进了门，在服务生的引领下，我们在一个临街靠窗的台位坐了下来。餐厅里灯光适宜，气氛安静，室温凉爽，食客三三两两的散落在各处，看过去，服务生比食客还要多。乐台上，一个白衣姑娘在弹奏着钢琴，琴声水一般地漫过来，坐在那儿，身体有种想要飘浮的感觉。
  米兰点单，鲜蔬菜沙拉，冷烤羔羊腿，沙丁油鱼，牛尾奶酪口蘑烤蟹肉，里脊扒，乱七八糟的一大堆，然后问我，麦芒，你再看看还想要点什么？我说，炒饭。米兰笑，她说，那再加一份肉沫炒饭和一份素口蘑汤。
  服务生去了。
  米兰说，麦芒，打电话让杜娜来一起吃顿饭，女孩子是需要哄的。不。我说得坚定。我想，米兰一定是从丛林那里把我和杜娜的情况弄清楚了。她问，为什么？错又不在人家。我说，米总，不说她好吗？我饿坏了。她笑，好，不说她，我们喝点酒吧。我说，行。我天生有酒量，今天我特想醉一场，因为，面对着一个深不可测的女人，自己仿佛成了她盘中的一道菜。我不想这样，醉了，也许能将一切搪塞过去。
  菜上来了，她要了红酒。倒上酒，她说，你不想说些什么吗？我说，谢谢您，米总。说着，我们碰杯，我一饮而尽。她说，你这叫牛饮，想醉是吧，知道么，红酒醉了也伤人，这种酒，细品，才有味道。我想，这个女人太厉害，和她玩心计不行。我说，不好意思，我不太会喝酒。她说，你骗不了我的。她又给我倒上酒说，来，干杯，今天，我就陪你醉一次。我笑，举起杯一饮而尽。
  这时，我的手机响了，是信息提示音，我没有理会它。她说，看看吧，也许是杜娜。我说，不会的。她说，打个赌怎么样？是她，就请她来一起吃饭，若不是，今天，你喝多少我就喝多少，换白酒也行，愿意么？我点头同意，我想，若她喝醉了，岂不更好？于是，打开手机，是一条垃圾信息。我笑着说，你输了。她接过手机看了看，然后笑了，她说，正中你意，看来今天我们是不醉不归了。
  几杯酒下去，她脸红了，看上去已经有几分醉意。她说，麦芒，我知道你心里有许多疑惑，说出来吧。她的眼睛光闪闪的，目光直往人的心里钻。我慌忙躲开她的目光。我说，没有，除了感激什么也没有。她笑，笑得很开心。她说，你这个人扯谎都不会。我陪着笑，笑得很尴尬。她说，不说了，喝酒，输了，就得兑现。她又向服务生要了瓶酒，看我没动，便说，喝呀。望着满脸红晕、醉眼朦胧的米兰，心中一阵窃喜，我想，小样，想跟我拼酒，你不行，我举杯干了。
  就这样，我和一个原本素不相识的女人搅到了一起，各怀心思地喝酒、说话，像演戏似的，想想都觉得滑稽。不是么？虽然我不了解她的过去，但我觉得她就像一条在城里游弋自如的鱼，带着呛人的荤腥味。而我，只是一棵树，从乡间挪进城里不久，骨子里仍留存着乡间的草木味。以我的条件，同她这样一个女人斗智斗勇，胜算的可能有多大？真的没有把握。奶奶的，不想了，多好的酒菜，一定挺贵。特别是那份里脊扒，味道真是好极了。
  没有料到这种红酒上劲那么快，刚才还好好的，只是觉得有些晕而已，我去洗手间回来时，却出酒了。
  
  4
  
  一觉醒来，脑袋瓜炸裂一般地疼，嗓子干得直冒烟，睁开肿胀的双眼，发现自己赤裸裸地躺在床上。杜娜伏在床边的电脑桌上，睡相可怜，像一只乖巧的猫。我记得昨晚喝醉并且吐了酒，可我是怎么回来的？杜娜怎么会在这里的呢？
  听见动静，杜娜醒了。她说，醒了？我能听出她的话里带着气。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站起来，阴沉着脸，一边收拾她的东西一边说，喝多了不怕，脑子坏了就可怕了。不早了，我要去上班。说着，她提着包就要走。
  我跳下床，一把拉住她，我说，你不能就这样走了，最起码要告诉我昨晚是怎么回事。她瞟着赤裸裸的我，想笑，但忍住了。我慌忙把衣服穿上。在我的追问下，她告诉我说，昨晚醉酒之后，米兰给她打了电话，她们一起把我弄回来的。我问，后来呢？她说，什么后来，你这个样子就是后来，真够可以的，才一天时间就勾搭上了富婆，过去真是小看你了。说着，她开门要走，我追过去，一把拉住她说，杜娜，打我耳光的事还没完呢，又在这里胡搅蛮缠，你把我当成什么了。
  我们惊动了同宿舍的软件杨，他推开门探出半个头问，你们这是怎么了？我说，没事，说话呢。趁着这个机会，杜娜挣脱开我的手，她说，你好自为之吧，说着气冲冲地走出门，高跟鞋叩击着水泥地面，敲得人心里直发凉。
  软件杨说，麦芒，昨夜你闹腾得真够可以的，那个挺漂亮的女人是你新老板？不过，我得说你两句，杜娜是个好姑娘，做人，要懂得珍惜。说着他冲我坏坏地笑了。我说，软件杨，你他妈的就幸灾乐祸吧，你小子三两天的就带回一个姑娘，比软件更新还快，夜里还哇哇叫，把这里弄得就像个配种站，还好意思说我。他忙说，好好，麦芒，积点口德，我投降行么？说完，他又躲回了屋。
  
  上班去，去看看那个米兰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想。
  
  来到惠黎大厦，我直接叩开了米兰办公室的门。
  米兰见了我很高兴，她说，还以为你今天不能来了呢。说着，她打了个电话。接着，她问，还好么，要不，休息一天？我说，不用。她说，没和杜娜吵架吧。我说，没有。
  这时，老陈推门进来了，他冲我友好地笑了笑，然后，将一叠文件之类的东西放到了米兰的办公桌上。米兰说，老陈，麦芒的办公桌安排好了吗？老陈说安排好了。米兰说，那好，你先带麦芒去拓展部熟悉一下同事。
  我随老陈走了出来。老陈说，麦芒，既然认识米总还面什么试，考验我？我朝他笑了笑，没有说话。我知道，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他说，兄弟，你我在一个锅里吃饭了，以后还请多关照。我说，老陈，客气了，你关照我才是。
  拓展部的格子间里，坐了十几个俊男俏女。在老陈的引导下，我见了漂亮的宣部长。老陈简单地说了我的情况，她便热情地同我握手说，欢迎，欢迎。接下来，她大声地招呼大家停下手中的活，然后，把我介绍给了大家。
  掌声稀拉，面对着一双双满是疑问和审视的眼睛，我给大家鞠了个躬，那一刻，我仿佛又回到了课堂。
  宣部长把我带到了属于我的格子间，简单地介绍了情况，公司下属六个部，分别是广告、图书出版、大型文化活动策划、影视剧等。她说，小麦，能进入我们大路公司工作很不易，要珍惜这个机会，你还年轻，好好做，前程一定远大。我说，谢谢部长。
  这时，电话响了，是米兰，她让我去她办公室。我起身去和宣部长告假，她说，去吧，这是惯例，新来拓展部的人米总会亲自安排第一笔业务。小麦，这很关键，许多人就是过不了米总的这一关就被淘汰了。
  米兰见了我递给我一叠资料说，从现在开始你就要进入角色，你的工资现在是两千，三个月后是三千，三个月里如果没有业绩，对不起，公司不养闲人。当然，业务做成了，另有百分之十的提成。你把资料仔细看一下，不懂的可以问我。
  这是一份关于获得省级著名商标的企业名单和一些背景资料。资料显示，全省各地、市每年都有企业，通过地方工商局申报省著名商标，由省工商局审批发证，并下文至地方政府，政府为了鼓励属地企业做大做强，对获证企业每年给予6万元的奖励。这样一来，企业申报的兴趣大增。省工商局每年将对获证企业进行一次集中展示。所谓展示，就是找一家广告公司，把获证企业的基本情况制作成灯箱，在省体育场广告位展示一个月，广告公司收取获证企业广告费用12000元。去年，大路公司就和全省各地企业签订了120万元的展示合同。
  今年的申报和审批结果出来了，全省共有一百三十七家企业获得省著名商标。参照去年大路公司签订的广告展示合同价，我算了一下，广告合同总标的将达到一百六十多万元。如果能签下这个单子，按百分之十计算提成，我的收入相当可观。为此，我激动，但马上又疑惑了，既然去年大路公司能签下合同，今年就能续签，哪有这么好的事，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正好落到我的头上？
  这时，米兰说，谈谈看法。我说，这是典型的主管部门说了算，企业和广告公司都乐意的事，因为两家都有收益。关键是我不知从何下手，全省那么多家企业，一家一家地去跑，既费时，又不一定能谈成。我觉得所谓集中展示，这里面一定存在一条线，线头握在省工商局某一个部门或者某一个人手里，只要能找到并牵住它，一顺百顺。
  米兰开心地笑了，她说：说得没错，线头就在省工商局商标处，因为著名商标有效期是四年，到期后还需要重新申报认定。这是名利双收的事，所以企业很在意商标处手里掌握的权力。多年来，我们公司一直和商标处做这些业务，关系也处得非常好，可今年老处长退休，换了一位姓齐的新处长。齐处长有一个独生女儿，大学刚毕业，叫齐鲁。说着，米兰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说，麦芒，齐鲁就交给你了。这是一万块钱，是活动经费，你可以自由支配。当然，这可不是白送的，将来业务做成了，公司再从你的提成里扣除。另外，我已经得到消息，我们公司筹拍的电视连续剧《在路上》，招聘演员，齐鲁来报名了。麦芒，这对你来说是个好消息，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在路上》的女一号二号演员都定了。所以，你不要轻易做出许诺，剩下的就看你的了。望着米兰，我心里说不出是疑惑还是感激，我说，谢谢米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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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没想到找齐鲁是那么容易，我通过公司主管老陈，轻而易举地从《在路上》剧组得到了齐鲁的手机号码。我立即以大路公司拓展部的名义给她打了电话，约她在豆豆咖啡厅见面，她极其爽快地答应了。
  老陈说，麦芒，你行，年轻脑子快，将来发达了别忘了老兄。我说，老哥拿我开心，我一个穷打工的，能混口饭吃就不错了，还发什么达，不发晕就不错了。他笑，话不能这么说，米总的老公李拓你知道吧？想当年我们是同一天进的公司，如今，人家成了天歌房产的老总，而我呢，涛声依旧。
  听他这么一说，我吃惊了，立刻把在天歌房产工作的杜娜和米兰对我的态度联系到了一起，莫非杜娜和李拓之间有什么瓜葛？要是这样，米兰的真正用意又是什么呢？想到这，我的后背一阵发凉。我说，老陈，你是公司的元老，能给我说说你和李拓当年的事么？
  他叹了一口气说，往事不堪回首啊，那时候，我们和你现在一样年轻。他又望了我一眼说，还别说，你的样子和当年的李拓还真有几分相像，他身上也有你这种不服输的味道。他告诉我，大学毕业那年正赶上了大学生不包分配，他们的家都在农村，总不能回农村种地，于是，他们就结伴来到了相城。这时，米兰也大学毕业了。她的父亲既有背景又是第一批下海的商人，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他出资给米兰创办了大路公司。他和李拓在报纸上看到大路公司招聘广告，然后一起进了大路公司。后来，米氏的家业越做越大，再后来，李拓成了米家的女婿。
  老陈笑着说，你知道李拓的拓怎么写吗？他打小就没个正经名字，还是个癞痢头，人们都叫他秃子。直到上学，老师才将他的“秃”改成了拓。人如其名，名字一改，可就了不得了。麦芒，你的名字也不错，“芒”字和“拓”一样，都有锐意进取的意思。我呢，就不行了，叫陈默。这不，四十多的人了，一直默默无闻。说完，他笑。
  我说，别取笑我，是不是当年你也追求过米总，所以心里不平衡？他忙说，小子，这种话可不好胡讲。
  在豆豆咖啡厅，我见到了齐鲁，比我想象中的要漂亮和时尚许多。我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我们怎么开始，是的，对付美女，开场非常重要。我说，齐鲁吧，真没想到又是一个大美女，嗨，你们这些美女可把我害苦了。听了我的话，她满脸疑惑地望着我说，你这话从何说起啊？她的表现，正是我想要的。我笑，我说，来，坐下说。
  我向服务生要了咖啡。
  坐下来，她就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了？我说，唉，怎么说呢，长得漂亮不是你的错。要命的是你们这些美女，常常不经意地干扰了别人的生活，自己还一无所知。昨天，就因为在公交车上多看了美女几眼，倒霉透了。丢了钱包不说，还被关进了派出所，直到现在女朋友还和我生气，闹着要分手。我的话稠密得连水都泼不进去，果然，她中招了。齐鲁皱着眉，睫毛扑闪扑闪地说，我晕，你说的什么？
  我把那天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连串的事，作了适当的剪裁，很艺术地对她说了。她聚精会神地听着，随着我的讲述或愁或喜，看上去完全被我的故事所吸引了。
  她说，把钱藏在鞋子里，骗谁呢？你该去写小说，真的，我看你编故事挺在行的。说完，她笑。我说，你就别拿我开心了，现在我连饭碗都没有端稳，让我写小说，你想饿死我？再说，一连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就是写小说的恐怕也编不出来。她说，你不是被大路公司聘用了吗？我说，是的，月薪两千，试用三个月，三个月没有业绩就两个字：走人。我的齐大小姐，不能和你比，你闲了可以美美容逛逛街，谈谈恋爱，做自己想做的事。而我，充其量也就是一个“摘帽农民”，终日要为生存而奔波。她笑。她说，你这个人真逗，哪来的这些奇奇怪怪的词。我说，生活实录，真情告白。她说，别闹了，告诉我，你女朋友是做什么的？我说，在天歌房产，今天不说她行么，烦心。她说，你烦什么？我要是你的女朋友也会同你闹，哪有那么好的事，第一次应聘，女老板就给钱，还请洗澡买衣服请吃饭。不是看上你，你说她图你什么？我说，别，饶了我吧，你这样一说，我连死的心都有了。齐鲁，你好好看看，我才24岁，虽然穷点，但也不算太老太丑吧，怎么一不小心就混成了中年妇女喜欢的对象了呢？天理何在？
  
  她笑，声音脆脆的。我默默地算了算，这期间，她一共笑了五次，很好，真的很好。我想，该进入正题了。
  我说，知道吗齐鲁，为了你，老板又给了我一万块。她惊讶地问，为了我？我说，齐鲁，我们认识了，也算是有些缘分，事到如今，我就把你当朋友了。你帮助我分析分析，我们老板她到底想干什么？接着，我把米兰利用她想演电视剧的机会，让我接触她，最终想找她父亲做广告的事说了。
  她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这样，你们老板我见过的，挺和善的一个人，没想到她这么精明。我说，什么和善，就是一个剥削我的女资本家。她说，是的，她就是想利用你去为她挣钱，真无耻。她说着，显得很生气。我说，齐鲁，那个电视剧你还演不演？我看过本子，适合你的除了村姑再就是新四军女护士，也没有多少镜头。她说，演，干嘛不演？怎么说也是个机会。她望了我一眼又说，为了你，我也要去演。听她这么说，我心里一阵窃喜。我问，怎么是为了我？她反问道：你说呢？说完，她笑了。
  我们约定，演戏的事由我安排，广告业务她去沟通。
  
  6
  
  刚上班，手机里来了两条信息，一条是齐鲁的，另一条是杜娜的。首先打开齐鲁的信息：摘帽农民，好消息，业务有进展，面谈。我狂喜。接着，翻开了杜娜的信息：？？？？
  我没有理会杜娜，直接拨通了齐鲁的手机。
  齐鲁在电话里告诉我，业务的事，她爸没有反对的意思，同意和我面谈。我问她现在在哪里，她说，《在路上》剧组在相山公园拍外景，现在，我已经是新四军女护士了，有时间就来探班。我说，钱的没有，时间大大的有，我的相山公园开路开路的。她在电话里大笑，她说，别忘了带上你们公司的相关资料。
  放下电话，我匆匆下楼，打车直奔相山公园。
  来到剧组，保安不让过去。我便打齐鲁电话，不一会儿，她一身戏装跑了过来，见了我，撒娇地说，怎么来得这么慢？我的戏完了。我说，哟，这不是齐鲁吗？天啦，见着真人啦，我是你的“粉丝”，给我签个名吧！她笑，她说，别闹了，真想签名，我带你过去，当红明星沙一诺就在那里。我说，她签名给钱么？现在，当“粉丝”也是有报酬的。她笑着说，你不说钱会死呀，正说着，她朝我使了个眼色小声地说，你的女东家来了。转眼，我看见米兰下了车，被几个人簇拥着朝我们这边走了过来。
  我把齐鲁介绍给了米兰。
  听了介绍，她热情地拉住齐鲁的手，笑着对身边的人介绍说，这是齐鲁，艺术院校毕业的，怎么样？我们相城的姑娘漂亮吧，将来有适当的角色，还望各位多考虑她。说着，她把身边的总导演、总监、制片人等介绍给了齐鲁。齐鲁恭敬地老师老师地叫着，有问有答地说着自己在剧中出演的角色。一阵寒暄过后，米兰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同一行人走了。
  齐鲁没有食言，她卸妆后就带我见了她的父亲齐处长。
  齐处长显得很热情，他简单地看了大路公司的资质材料，询问了一些往年的业务情况。他说，小麦，你跟我来。说着，直接把我领到另一个办公室。
  一个中年男人见了他慌忙站了起来，齐处长介绍了我，然后说，化科长，大路文化传媒是家知名公司，过去一直同我们做着商标展示的广告业务。今年，全省著名商标审定了。我刚来，具体业务不太懂，你替我把把关，如果没有什么特别的问题，尽量让他们公司做，具体的内容你们俩谈。临别，他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麦芒，我让齐鲁在我的办公室里等你。我听出来，这句话他是说给化科长听的。
  送走了齐处长，化科长便问，你和齐鲁是？我笑，我说，我们是同学。
  化科长认识米兰，我接通了米兰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和米兰说了一些场面上的客套话。挂了电话，他说，小麦，你们米总精明能干，让你这个新人来接手这笔业务，你前途无量啊。说着，投给我一个微笑。我赔笑说，化科长，有不到的地方还请多关照。他说，没关系，我们合作了那么多年，轻车熟路的，按惯例走就行。
  出了化科长的办公室，我兴奋得都有些抑制不住了。想找个地方平静一下，把事情理理。这时，觉得内急，便来到洗手间，刚掏出家伙，齐处长就走了进来。这时，我听齐处长问我，小麦，谈妥啦？我转身说，谈妥了，谢谢你。
  他说，都是自己人，别客气。他方便完说，小麦，替我劝劝齐鲁，一个女孩子做什么不行，非要从事演艺工作，整天闹着要去北京。她不知道，演艺圈里都有潜规则的，也许，你的话她爱听。我说，行的，我试试看。他感叹道：还是男孩子好，省心。他问，谈女朋友了吗？说着，他望着我笑。我忙说，还没有。不知怎的，我没说实话。
  齐鲁得知谈妥的消息，吵着要找地方去庆祝。她说，摘帽农民，这回得好好宰你一下，你得请我吃西餐。齐处长笑着说，齐鲁，你怎么这样叫人家？不礼貌的。齐鲁说，这是他自封的，爸你不知道，他肚子里尽是坏词怪句，他说人家警察长得对不起政府，说农民工是城市的脚气，乡村和城市是不同的饺子，一个是素馅，一个是荤馅……多了去了，搜集起来可以出本麦氏语录了。
  齐处长听了也快活地笑起来。这时，有人敲门，于是，我和齐鲁跟他告别。出了门齐鲁说，摘帽农民，你不觉得我爸对你挺有好感吗？我说，唉，没办法，谁叫我天生就讨人喜欢呢？上学时，追我的女孩成群结队的，赶都赶不走，烦死个人。她鄙视地说，追你的是一群苍蝇吧，说着，她大笑。
  上了街，她问，是女朋友先追你的吗？我说，当然，唉！不能不提她么？她调皮地说，我就要提。
  就这样，她老缠着问杜娜的情况，我不说，她就拉住我不让走。我们正闹着，突然，我的电话响了，是杜娜。电话里通了，就是没人说话，也不知她搞什么名堂。我气，立即收了线。齐鲁问，是你女朋友吧？我说，神经病，没事找事。她默默地看着我，目光幽幽的。我说，怎么啦，叽叽喳喳的小鸟飞走了么？她笑，她说，你才是鸟呢。我们边走边说，突然，杜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我们面前，瞬间，我愣住了。杜娜阴沉着脸说，哟，麦芒，又换女朋友啦？悠着点，别把腰给闪了。说完走了，高跟鞋把路面踩得咔咔作响。望着杜娜，齐鲁小心地问，她是谁？我说，是杜娜。
  听了我的话，她回头看了看，然后说，麦芒，要不别去吃西餐了。我说，去，干嘛不去，我又没嫁给她。说着，我伸手夸张地揽着齐鲁的腰往前走，她顺从地依着我也没再说话。我想，杜娜一定会回头看我们的，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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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阵子，我的工作就是给各地获证企业打电话。
  部分企业听说我公司是受省工商局商标处的委托，为他们做商标集中展示工作，显得很配合。有的企业谈到费用问题就显得不太积极，推脱说要向领导汇报，也有的企业直接说费用太高，询问企业自行找广告公司做行不行。唉，本来认为省局商标处同意了，事情就会很好办，没想到这么难。目前，签约的企业还不足十家，我开始有些灰心了。于是，我想找米兰汇报一下业务进展情况，顺便想请假回家办理身份证。如今，做什么都需要身份证。
  米兰见了我便说，杜娜刚走，你没见着？我说，没有。她说，有事你先说。我把业务进展情况，还有请假回家补办身份证的事说了。她说，麦芒，追女孩你行，可是，谈业务和追女孩是不同的。我们公司的惯例是：第一笔业务拿不下的，走人。说着，望着我笑了，她的笑让我心里直发凉。她说，也好，业务上的事你先放一放，先回去处理一下私事。我说，米总，业务上的事还请你多指教。她说，指教谈不上，关键要靠悟性。刚才化科长和我通了电话，他得到信息，认为你和企业之间沟通存在问题。麦芒，我们要充分利用下面企业和商标处之间微妙的关系，把握好说话的语气和方式，太软太硬都不行。一句话，做成业务才是最终目的，你说是么？她说得太玄乎，一时间，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立刻洞察了我的心思，让我提供一个企业的电话号码，接着，她便拨通了。她说，您好，是九一公司吗？我是大路文化传媒公司。
  对方说，你好。她使用了电话免提，因此，我能听到对方说话。她说，我公司受省工商局商标处的委托，对获得省著名商标的企业进行一次集中展示，就是把获证企业的基本情况制作成灯箱，在省体育场广告位展示一个月。贵公司在展示名单之内，希望你们配合一下这个工作。对方说，这个情况我们知道，也向领导汇报了，领导的意见是广告费有些贵，价格能不能优惠一点。她说，一万二千元的价格是省局决定的，我们公司只负责承办，当然，愿不愿做展示是你们自己的事，我们不好强求。对方说，这个我做不了主，得向领导汇报。她说，请转告你们领导，今天是最后一天，过了今天视为主动放弃。要是产生什么不良后果的话，当然由你们自己承担。她的语气，听上去根本不像是求人家做广告，更像是领导给下级布置任务。
  放下电话，她看着我笑，她说，听见了吧，说话要有底气，提出问题，再把利害关系和责任推给对方，让他们自己去揣摩。我说，米总，你的语气太强势，我怕学不来。她说，那是因为你不够自信，商场上，恳求或者靠别人施舍是行不通的。
  说话间，电话响了，是九一公司打来的。他们同意了，要求我们把合同传真过去，并答应马上打款。放下电话，她朝我意味深长地笑了。
  她说，麦芒，你是个聪明人，业务上的事我就不多说了。你不想知道杜娜来干什么吗？我问，她来干什么？她笑着说，你不会真对齐鲁有意思吧？我说，怎么可能。她又问，要是齐鲁对你有意思怎么办？沉默。我不知道怎样回答。见我不说话，她说，当然，我只是猜想。我说过，齐鲁不一定适合你，但能给你事业上带来帮助。现在你有些拿不准了，对不对？米兰的一番话，弄得我心里乱乱的。
  我苦笑。我说，米总，你把我说得太复杂了。其实，我只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能养活自己就行。她说，这不难，只要你用心做就行。我知道，你和杜娜相处久了，彼此之间失去了新鲜感，齐鲁却像一束鲜花，你能经得起诱惑么？说着，她目光柔柔地望着我，温柔地笑了。她说，这样吧，你去把合同处理一下，中午一起吃个饭，算是为你送行。你把齐鲁也叫上，地点一会儿通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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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兰把午餐安排在天歌房产食堂。她再三嘱咐，一定要让齐鲁参加。这个女人，从不按常规出牌，总让人弄不清她葫芦里卖什么药。我正犹豫着是不是通知齐鲁，这时，齐鲁发来了信息：摘帽农民，干嘛呢？于是，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将米兰请吃饭的事说了。她说，干嘛不去？你去，我就去。
  进了包间，我就后悔带着齐鲁来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米兰和杜娜两个人。见了我们，杜娜愣了一下，但马上恢复了常态。看得出，她事先并不知道齐鲁要来。米兰正要介绍，杜娜抢先说，哟，齐鲁，演艺界未来之星。她的语气柔中带刺。说着，她瞟了我一眼，目光里满是醋意。我的心好像被什么戳了一下，有些疼。齐鲁也不甘示弱。她说，我们见过吗？哦，想起来了，杜小姐的脾气好像特别大。别这样，常生气的人对皮肤不好。米总，你说对么？说着，她笑了起来，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
  我知道，杜娜和齐鲁都不是省油的灯，要是闹起来就难看了。米兰说，别忘了，今天可是给麦芒送行的。说着，对我意味深长地笑了。我不禁想，也许这一切，正是米兰所期望的。
  听了米兰的话，杜娜望了我一眼，目光里全是怨恨。我正想着怎么解释一下，只见她掩饰内心的不满，笑着对我说，麦芒，还不谢谢米总。我便朝米兰笑，笑得很尴尬。齐鲁说，麦芒，还是你的面子大，能和米总还有杜小姐一起吃饭，真是难得呢。说着，冲我挤了挤眼睛，没心没肺地笑了。大家坐了下来。我左边是杜娜，右边是齐鲁，齐鲁的身旁是米兰。我想，这那里是饭局，简直就是三个女人的搏击场。一不小心，自己就成了她们的靶心。
  菜上来了。
  米兰说，杜娜，你们的李总怎么回事，一点时间观念都没有，你打个电话催一催。听了米兰的话，我吃了一惊：难道李拓也来？我偷眼去看米兰，正巧和她的目光相遇，瞬间，我觉得她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
  门开了。李拓在服务生引领下走了进来。他说，不好意思，让各位久等了。入座后，米兰分别作了介绍。她说，今天小聚有三层意思，一是给麦芒送行。二是感谢齐鲁，为公司广告业务做了贡献。三是麦芒和杜娜两个恋人之间闹了些不愉快，我和李总想当个和事佬。当然，第三条我事先没有同李总商量，不过，我相信李总会愿意的。李总，你说是不是？说着，她看着李拓笑。
  李拓注意地看了看我，对杜娜说，小杜，隐藏得很深嘛？找了这么标致的男朋友还闹什么气？小心被人抢走。杜娜忙着附和道：李总，麦芒是驴屎蛋子外面光，除了我傻乎乎的，没人稀罕他。米总说，那可不一定，像你们这样俊男靓女的，惦记着的人多着呢，李总，你说是不是？听了她的话，只见李拓干笑着，表情十分尴尬。我的心像被割下了一块，疼痛难耐。米兰接着说，杜娜，你还是小心点，据我所知，麦芒一进公司就被美女盯上了，我们那里可不缺美女哟，齐鲁，你说是吗？这个米兰，简直就是个女魔头，手持利剑，闪转腾挪，锋芒所向，一片血腥。真弄不清她要干什么，目的何在？
  齐鲁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她说，是的，麦芒本身就是一支潜力股，行情好着呢。说着，她冲我笑，眼睛闪闪的，像星星。杜娜说，是吗？米总，要不把我调到大路公司去吧。米兰说，行呀，就怕你们李总舍不得。这时，李拓脸上挂不住了，他凑近米兰低声说了些什么，米兰听了便笑了。她大声地说，来，一醉解恩仇。
  大家举杯。此时，局面发生了变化，米兰高高在上，杜娜涛声依旧，齐鲁美丽可人。李拓稀里糊涂地掺和了进来，瞬间成了攻击目标。酒桌上，大家各怀心思，推杯换盏，这下可好，热闹了。
  齐鲁轻声地问我，麦芒，看谁不顺眼，我灌他。说着，调皮地笑着。米兰说，齐鲁，有件事本来我不想说的，可是，我已经答应齐处长了，不说不行。你知道，他一直反对你演戏，一再让我劝劝你。
  听了她的话，我立刻明白她今天为什么一定要让齐鲁来了。瞬间，一种说不出的悲哀和愤懑漫上了心头。我想，从一开始我就成了她的猎物，她稍稍使了些手段，就给我上了套，我还恬不知耻地认为人家看上了自己，太不自量力了。看她眼里，我就像一个拉皮条的，如今，她进去了，我还傻里傻气站在门口替她看门。真他娘的郁闷。我忽然觉得，今天的饭局不仅仅是为我送行这么简单，这里面一定隐藏着什么阴谋，具体的我一时也弄不清。但从他们的表现上可以判定，今天针对的人，不是我就是杜娜。
  齐鲁说，米总打算怎么劝我呢？米兰笑，她说，齐鲁，你年轻漂亮，生就一副明星相，又是科班出身，投身演艺事业也许有发展。只是，你太单纯，又没有社会经验，就这样贸然进入演艺圈，困难重重不说，还有风险。
  齐鲁说，可我总得养活自己呀？米兰说，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到我们公司来工作，我们设有影视剧部，想演戏，也有机会，总比你独自去北京闯荡强。齐鲁正想说什么，米兰打断了她，她说，别忙着回答，想好了再给我一个答案。齐鲁点了点头，同意了。
  杜娜站起来给米兰敬酒，仍然要求米兰把她调到大路公司来。我气。这个女人也太不识时务了。米兰说，你是李总的人，我说了可不算。说着，她笑了。
  这时候，服务生说有一桌客人找李总，李拓如释重负地走了。由于我下午要赶车回家，饭局就草草地收了场。
  出了门，米兰和齐鲁知趣地走开了，把机会留给了我和杜娜。我想，该和她好好谈谈了，因为，我嗅到了一种不好的气息，这气息源自于米兰。凭直觉我感到米兰会对我或者杜娜采取什么手段。转眼，我看见杜娜默默地站在一旁，阴着脸，目光冷冷的，同饭局上的她简直判若两人。我气，心想，什么玩艺。我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这时，她在我身后说：麦芒，你会后悔的。我笑，我想，后悔，我后悔什么？
  公交车来了，我挤了上去。我想立即去火车站买票，然后回家。
  人很多。车厢里弥漫着一种烂梨子的味道，让人难以隐忍。这时候，手机响了，是齐鲁：她急切地说，你在哪？我要见你。我说，别闹了，我在去火车站的路上，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她告诉我，米兰同她摊牌了，如果她不同意去大路公司上班，米兰就炒我的鱿鱼。听了齐鲁的话，不知怎的，瞬间，我的心立刻变得坦然起来。她问，你说我该怎么办？我说，齐鲁，你想去大路公司么？她说，不想。可是，不去大路公司你怎么办？我笑。我说，怎么办？凉拌。她在电话里急了，她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你等着，我这就打车去火车站。说完，她挂了电话。我苦笑，心想，拉皮条的终于被卖淫的甩了，这很正常。
  车停了。
  从后面挤过来一个女孩，清清爽爽的打扮，猛一看，安静得像一个学生。想起上次被偷的经历，我立刻警觉起来。果然，我从她的眼光里观察出一些不同寻常，是小偷。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心想，沉住气，一定要抓她一个现行。终于，她找到目标，对一个中年妇女的背包下手了。我大吼一声，抓小偷，挤过去一把抓住了她。她转眼看我，目光里满是哀怨。
  车内大乱。
  中年妇女醒悟过来，一边扯着女贼一边高声骂她不要脸。突然，我感到自己腰部疼了一下，一摸，满手是血。有人大喊，杀人啦！车内乱成了一片。众人制服了捅刀子的小伙子，有人嚷着报警，有人让司机把车开到派出所。我坚持不让自己的身体倒下去，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女贼不松开。
  一阵警笛呼啸而来，警察上来了。
  我腿一软，就要倒下去了。坚持。这时，我看见了丛林。他惊讶地说，是你呀！我笑着对他说，妈的，抓着了，但不是上次那个人。
  他们把我和两个小偷一起弄上了警车，丛林对司机说马上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是杜娜。她在电话里急切地说，麦芒，你在哪？我说，有事么？她说，王八蛋李拓把我炒了鱿鱼。说着，她在电话里大哭了起来。我笑，我想，一定是米兰在背后给李拓下了猛药。也好，该来的都来了。
  挂了电话，觉得累，于是，我闭上了眼睛。
  闭上眼，家乡便出现在眼前了。
  丛林在一边摇着我，他喊：别睡，麦芒。坚持住，马上就到医院了。我睁开了眼睛，我说，没事，我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