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下河风物
菱
每每夏至,乘船而行,可见苏北水乡满是菱蓬。菱蓬长得颇旺,挤挤簇簇的,开着四瓣小白花。菱花落了之后,嫩嫩的毛爪菱便长出来,远远望去,绿绿的,一大片、一大片傍着堤岸,铺向河心。
水乡一带的菱角,多为四角菱,当地人称为“麻雀菱”,也有两角的红“凤菱”,至于那瘦老、角尖的“野猴子”菱,则是野生的,没人喜欢。乡民种菱,不叫种菱,喊做“下菱”。上年备好的菱种,用稻草缠包着,在朝阳埂子上埋了一冬,早春挖出来,到河面上撒。大集体时,一个小队几条水面;分了田,便是几户人家合一条水面。下了菱种的水面,在端头的堤岸上,做起两个土墩,抹上石灰,行船的看那白石灰墩子,晓得这河里下过菱了,罱泥罱渣的,便不在这儿下泥罱子、渣罱子了。
翻菱,是件颇需本事的活计。人胆子要大,手脚要灵。翻菱,多是妇女所为。想来,菱蓬水淋淋的,与女子更相宜吧。来自高宝兴乡村的女孩子,多是翻菱好手。一条小木船,前舱横搁上船板,窄窄的,颇长,似飞机翼一般,伸向两边。翻菱人蹲在船板上,墨鸭似的,后艄留一人撑船。这前舱的人上船板要匀。否则,船板一翘,便成了落汤鸡。后艄撑船的,讲究船篙轻点,不紧不慢。快了,菱蓬翻不及;慢了,又费时。试想,绿绿的河面上,五六个女子,簇在一条小船上,定然是色彩斑斓,流水潺潺,菱蓬起落,嬉笑不断。哪个姑娘新近跟哪个小伙好上了;哪家婆娘让别个男人钻了被窝,诸如此类,均从这些女子嘴里跑出来。
这情形,不见有些年了。分了田,下菱也是各家各户自己的事,翻菱时,很少撑船了。几张芦席大的水面,姑娘媳妇多是划了长圆形的澡盆翻菱。人蹲在里边,双手作桨。这种翻法,更需本事。稍一歪,便有翻入河中之危险。小木盆停在菱蓬上,翻过一阵,再划,用不了多少工夫,便翻遍了。只是河面上,难有笑声漾出了。
刚出水的菱角,汰洗干净,漾出浮在水面的嫩菱,之后便可下锅煮。那菱角剥出米子来,透鲜。一夏总要吃上好几回的,倒是上好的零食。菱角不煮,剥成米子,亦可做菜。这一带人,每至中秋,多有鲜菱米子烧新公鸡仔的佳肴。这里头,出水菱,自然活鲜;刚会打鸣的小公鸡,亦是鲜嫩。这道菜,占全了“鲜、嫩、活”三字,在城里至今难觅。
河藕
河藕在高宝兴一带均极普遍,以宝应最为有名。这一带,有河塘的所在,不是菱蓬,便是河藕,荒废不掉。生长着河藕的塘,看上去,满是绿。圆圆的荷叶,平铺在水面上的,伸出水的,蓬蓬勃勃的样子,挤满一塘。偶有一两滴水珠,滴到荷叶上,圆溜溜的、亮晶晶的,不住地转,或滑到塘里,或停在叶心,静静的。不留意处,冒出朵荷花来。粉红的颜色,一瓣一瓣,有模有样地张开着,映在大片大片的绿中,挺显眼的。也好看。
顺着荷叶的杆儿,往下,入水,入淤泥,方能得到藕。从河塘中取藕,得“歪”。“歪”藕,全靠腿脚的功夫,与“歪”茨菇、荸荠相仿佛,只是更难。河塘里多半不是活水。久而久之,便有异味,淤泥亦变成了污泥。荷花早出了水面,不受水污,用不着奇怪。从污泥中“歪”出的藕,一节一节,白白胖胖的,婴儿手臂一般,着实让人喜爱。
八月中秋一到,河藕便贵起来。乡间,到了年龄的青年男女,正月里想办“大事”,男方得让女方心中有数,有个准备。于是,备了月饼、鸭子之类,其中,少不了一样:河藕。在中秋节前,由女婿送到老丈人家里。这便叫“追节”。“追节”的河藕,颇讲究。藕的支数得逢双。藕节上,要多权,且有小藕嘴子,万不能碰断的。断了,不吉利。
常言说,藕断丝连,真不假。家乡人做“藕夹子”,便得将藕切成一片一片的,藕切开了,那丝拉得老长,依旧连着。切好的藕片,沾上调好的面糊,丢到油锅里煎,一刻儿便熟。煎“藕夹子”,香、脆、甜。考究的人家,两片藕中间夹些肉馅之类,再煎,味道更好。用河藕做菜,真正考究的,是做藕圆子。用芝麻捣成馅子,做得小小的。藕,不是现成的藕,得用藕粉。有了芝麻馅子,有了藕粉,再备一只开水锅,便够了。做的程序如下,将做好的芝麻馅儿丢在藕粉里,轻滚。藕粉最好放在小竹匾子里,好滚。滚,讲究的是轻,是匀。不轻,散了架;不匀,不上圆。滚过一层,丢进开水锅里煮,一刻儿捞起,凉干,再放在藕粉里,滚。如此反复,一层一层,滚到一定程度,藕圆子便成形了。做成一道甜菜,远在桔子、蜜桃、菠萝之类罐头之上。那藕圆子,香甜全具,自不必说,轻轻一咬,软软的,嫩嫩的。
街上常有的,是煮河藕卖。大铁锅,老大的,支在柴油桶做成的炭炉上,立在路旁。卖河藕的,边煮边吆喝,“熟藕卖啦。”上学下学的孩子,挺喜欢买熟藕吃。但没见过藕孔里有糯米。听老辈人说,早先卖熟藕,藕孔里灌满了糯米煮的。那该又是别一番味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