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战友
1970年,我当兵回到了父亲的老部队。
头一顿饭,我刚迈进饭堂就炸了营。这个说“歪把子机关枪来了!”那个说“老首长的孩子来了!”这个喊“叫叔叔!”那个叫“广平,到我这来!”我看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高兴得蹦了起来。院长和政委我都不认识,他们宽容地在那儿笑着。一会儿老院长的爱人魏军医来打饭,我忙迎上前去,魏军医高兴地拉着我转了一个圈。“广平当兵啦!”魏军医那可是84师当年唯一的一枝花,五十年代就烫了头,戴着无沿帽。八一的帽徽,上尉的领章,那叫一个美绝了!她一生没有生育过,收养了三个儿女,每当到饭堂打饭,她的三个孩子就会手拉手地唱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魏军医就嗔怪地说:“哪个坏小子干的好事!”我们不禁都笑喷了。
当兵的头一年,我们没有自己的营房。是借住在火车站的转运站里。那是因为林彪的“一号命令”把我们28军从福建前线换防到山西。我们84师在侯马,那是彭真的老家。我们师的招待所就设在彭真的宅院里。师医院在离侯马不远的252团驻地的高显山上,挖了一座战备医院。每人发一把锹一把镐,包干到所。各个所挖各个所的办公间和寝室,我们每天都要把自己挖的土挑到山下,肩膀都磨肿了,渗出的血和衬衣黏在一起,晚上都不敢脱衣服睡觉,疼啊!洗衬衣时候,你想把衬衣展平,都会听到“呲啦”的裂口声。为此仓库多发给我们每人一件衬衣。每天起床头一件事就是晒被子,夸张点说就差挤出水了。七分部来检查,前脚走,后脚我们就塌了几孔窑。真悬啊!人家老百姓挖窑,挖好了还要晒两年,哪像我们,边挖边住。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又到离侯马市十四里路远的地方,打土坯,烧砖,盖房。开始我们女兵一天只能打一百多块土坯,胳膊肿得连饭碗都不想端,后来我们锻炼得跟男兵一样,每天都能打五六百块土坯呢!每到吃晚饭时,院长就会操着山东口音喊:“姑娘们快吃,吃了出窑搬砖去。”我们就像苦役犯似地把手背在后头,老所长们把砖一块块摞在我们后背上,我们腰弓得像个虾米似的,刚吃的饭差点被挤出来了。别看这么苦,我们每天叽叽喳喳快活得就像群麻雀。男兵们都说:“跟这帮女兵干活,从来也不觉得累,她们哪像干部子弟,比我们那的农村妇女都能干!”一年多我们就盖齐了工作区、生活区、饭堂、礼堂、水塔、面包房。就连营区的马路都是全院的人用借来的压路机的石磙子,拉着绳子一步一步压出来的。路的两旁都是三排白杨树,每个树坑要挖1米1深。
门诊部有一个女兵,叫阎月影,人长得很胖,爱说笑。每到吃饭时数她热闹,门诊是我们的邻桌,她常攻击我们化验室和药房是流氓桌,我们也不示弱地反击她们是巫婆桌。一次,我们所小张军医,驮着我们周化验员上侯马街,刚出院门就被她看到,说:“周化验员挺着怀孕的大肚子。你也不怕把她驮到水沟里去。”果真小张军医就真把周化验员驮到电厂的水沟里去了。这样的例子多了去,大家出门都躲着她。她的外号叫“两吨半”,打扑克输了要戴帽子,她的头上已带了一摞的单帽,别人出坏给她最上面加了一顶毡绒帽,她也不在乎;再不然就钻桌子,不是横着钻得竖着钻。别人都好钻,她腰宽体胖,钻起来很费劲;再不然拱猪,贴纸条,她会给自己画上一个大大的猪头,笑得就像明朗的月亮。
每年麦收时,我们凌晨三四点就起床割自己种的麦子,吃过早饭还要帮老乡们割麦子,晚饭后还要轮班打自己收割的麦子。把脱粒下来的麦子秸垛到操场上,时常累得连鞋都不脱就倒头便睡。13岁的女兵李临莎,她会悄悄地把我们的鞋脱掉,给我们盖上被子。记得1971年,一个10岁左右的小男孩钻火车道被压掉了大腿,送到我们医院需要紧急输血抢救,李临莎毫不犹豫地撸起袖子参加献血。她总是默默无闻地做着与她年龄不相符的事。
军营文艺生活十分活跃,我们师医院更是得天独厚,女兵多自然特色多。记得那是1974年的国庆文艺会演,全师上下紧锣密鼓推陈出新,拿出自己最好的节目献给国庆25周年。我们在指导员的带领下,自排自导自编自演了一台令人叫绝的节目。演出那天,拉歌的号子震耳欲聋,手掌加脚掌的拍子,呱唧呱唧整齐划一,就差把房顶掀了。节目丰富多彩,基层选拔上来的节目连队生活和乡土气息浓厚。250团选送的用酒瓶子制作的打击乐《我是一个兵》悦耳动听。251团选送的快板书更是滑稽,挑着马桶和大粪勺就上了场:“盐碱地你没出息,我挑担肥料养养你……”我们师医院选送的表演唱《光荣的八大员》更是笑得人仰马翻;我们拿着墩布、痰盂、饭勺、毛刷、扫把、血压计、大注射器等,在台上做出种种造型,获得了满堂彩。师药厂的独幕话剧《抢澡堂》方言浓厚妙趣横生。我们炊事班杜冷丁组合,在冷不哼班长带领下胳膊搭着胳膊跳着《美丽的壮锦献给毛主席》,就像芭蕾舞剧天鹅湖里的四只小天鹅。驾驶班的舞蹈《雪山升起红太阳》也让你刮目。防化所小张军医的保留节目《打渔杀家》更让你啧舌。四年前我就看过她的演出,脱脂棉粘的胡子掉了,瞪着大眼满台找胡子,真是笑死个人!只可惜这么好的节目也只能在医院的礼堂里演演。
那年老兵退伍,我们几个小女兵到车站负责给老兵送水。我们医院也每天都有退伍老兵。只见摘了领章、帽徽的杜冷丁组合鼻涕横流地在那抱头痛哭。冷班长呜咽地说:“小丁别忘了上我们家乡去看我。”“小杜你到家就拾掇拾掇上我家去做客吧!”还有驾驶班长王勇,也是黯然神伤,思乡心切却又难舍绿色的军营。从福建到山西,什么样险峻的山路他没有行驶过!每年拉练冰天雪地的山路不好行驶,救护车又没有防滑链,别人开不上去的山头。他换下战友,一踩油门,呼啸着就上去了。
我们提着大水壶一缸一缸地送战友:“再喝一壶部队的水吧!”“再喝一杯山西的水吧!”望着一辆辆远去的运兵车,我们挥手送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