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老家的火焰牯打来电话。相互贺了新年，他兴颠颠报讯，当日凌晨四点多，他的儿媳妇在县医院顺利生产，双胞胎、两孙子！

我忙道，龙年初一，大喜大喜。好运气来了，门扇板挡都挡不住！

他说，你是读书人，麻烦给俩小子起个名吧。

摁下手机，我转头对老伴道，火焰牯去年领头建路亭，善有善报，两个龙孙大年初一送上门来了。

老伴说，你别龙孙龙孙的，今年的立春是正月十三，真正的龙年要立春到了才算。

我哦了一下，还有这一说？又长知识了。

火焰牯虚岁六十了。虽大我几岁，但我和他，还有与他同岁的天水生，三人是少年时最铁的玩伴。一起上学，一块捣闹。晚上，他俩常宿在我家。夜迟了，我们还伏在被窝上打扑克。为不使隔壁我的父亲发觉，故意没话找话：你怎睡的，压着我的腿了；你呢，把我肚子都踢痛了，等等。或者溜出去，爬树攀枝，摘人家的青李红桃。

火焰牯从小生得面皮白净，喜眉笑眼。十来岁时有一回在屋桥里玩闹，摔跌在石条上，脊椎重创，背从此就有些凸了。他性格温和，言语里总带几分俏皮，常常正话反说，钢笔字写得不赖，做过好些年村文书。手脚勤快，村人请他帮忙，只要得空，他一定笑吟吟到场。我回老家时，满嬸常喊他帮厨炒菜，说，老伙伴回来了，你要露露手艺！

他有人缘，姑娘大嫂们喜欢与他闲聊。年轻时，村里一户人家的养女，性子温和，模样俊气，常常一起参加村里的民兵训练、文艺演出等集体活动，对他颇有好感。说话时，笑笑地、大胆地盯着他。村里的青年男女们似乎都知道他俩有那么一点意思。有一日夜间，暖风和煦，我陪火焰牯上那女子的家。推门进去，朦胧夜色里，见有人在厨房外的天井中洗浴。水声哗哗，肌肤白亮。我们突兀出现，她倒不惊惶，柔声问道，谁呀？噢，原来是你们。我俩心里怦怦跳着，进不是，退不是。

这件事不知怎的就在村里传开了。年轻人说起时，竟有几丝歆羡的神色。

可是，火焰牯后来娶的是村里另一位姑娘。按说，他与后面这女子是没有什么感情基础的。走出村庄的我，听了这个讯息，心间憾憾，有情人怎就成不了眷属？

后来，火焰牯对我叙说了其中的无奈：家境困窘、身有小疾等，再说，那时的乡村爱情远没有今日的大胆开明。

他认命，按部就班过起日子来，生了子，生了女，偏又冒出不测。女儿兰兰三岁时发烧，打了过多的链霉素，致成耳聋，话也说不全了。豆蔻年华之际，兰兰有模有样，看她比划着手势与人交流，嘴里喔喔的，我心里作疼，怨命运弄人。

后来，火焰牯的家里也还经了一些周折。尽管横沟竖坎，日子总是要过，终于也盖起了一座小楼，虽然好些年没有装修。儿媳妇娶回来了，女儿也嫁到邻村了。前几年，火焰牯跟潮流，也出了门，帮人带工造林。老板见他为人实在，一年之后，划出部分山场，让他做了小包头。这一下，他有了施展能力增加收入的机会。几年下来，日子显见得舒宽起来。他花了近十万元，把楼屋装修得亮亮堂堂。

去年冬，他说要在离村好远的焦头坑坑口，建一座路亭，他领的头。说好些人都愿意参加，份子不多，但无论怎样都要给我留一个。

我们是什么关系？他道，少了谁也不能少你。呵，是吧？

我急问，每人多少票票？

他说，五百，不多不多。出钱之外，你还要出脑，造两对联文。

乖乖，又出票子又费神。我吐了一下舌溜子。

我有些迷惑，问他，你怎地就起了修亭子的念头呢？

他缓缓道来，年已花甲，一辈子好像没做下什么事。那地点，村里人出入的多，需要一个歇脚处。日子过得好些了，行点善，积点德，利人利己，心里高兴。

今年正月，天寒地冻，直至正月十二，我才回到老家。在祖宗像前点了烛、烧了香、放了炮，我邀上生木、昌雄两个同年哥，去看火焰牯修的路亭。

阴雨之后，机耕路泥泞不堪。我们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终于到了目的地。

焦头坑，务农时，我常在这里莳秧割稻。现今，有老板投资，将稻田挖成池塘，养鱼牧鸭。清净的山坑，开始热闹起来。

火焰牯领着两个人，在路亭内外做着扫尾的零活。

亭子砖混墙、灰瓦子、水泥地，扎实、亮爽，屋脊上还卧着一对小黄龙。

我们坐在亭里的长条凳上，享受起来。

我对火焰牯笑说，亭子做得好。你的功劳，大大的！按毛泽东同志的说法是“皮有功，少晋中”，可是，我们只能奖你喝一大壶老酒！

亭名“祥义亭”，所以亭内的对联为嵌字联：“祥云紫气荫世代，义礼仁德润平生。”迎门的这副就自由些了：“莫道岁时匆匆过，且歇芳步款款行。”

次日，我在县城接到了昌雄同庚的手机短信：

征辉同年，昨日去看了祥义亭，今日胡扯几句，是为自娱，现发给你，请予斧正：

天寒路滑雨绵绵，烂泥沾鞋腿不轻。

前俯后仰左右晃，手脚并用舞翩跹。

年华虚度五十八，身笨脑拙满白发。

同庚三人怎成行？观赏山间祥义亭。

昌雄在家乡当小学教师，平时寡语少言。

我迅即给他发去回信，形象，有意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