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碾盘庄

发表时间:2025/04/08 07:16:55  来源:躬耕1105  作者:冰生  浏览次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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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十三的一场大雪把冬天真正带给了碾盘庄。墙根下不见了手插在袖筒里晒太阳的那些老人。几十户人家错错落落窝在山坳里,一圈高高低低的山像把圈椅圈着村子。中午时分,太阳从云层里炸出来,房檐下开始吧嗒吧嗒滴着黄浊的水珠子,毡草的房脊黑黝黝地裸露出来。后晌时分,天空复又变得灰暗,东北风干吼着,震落下满天纷纷扬扬的雪屑。黄昏的时候,凛冽的寒气四下浸出来。村子里的电灯东眨一下西眨一下,人们做完他们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一切,大抵早睡了。
  二毛在村头结满蜘蛛网的老场屋里睡了整整一天,这时候揉着惺忪的眼皮走出来,他胳膊窝里夹着两瓶酒,走得很慢,时而停下,四下望望,嘴里喷着烟,一团团的白雾。嘎吱、嘎吱,雪地里踩出一趟深深的脚印。
  村长家在村子的边上,一座现代化的小洋楼气派得很,红砖砌的院墙,只是楼门还没建好,留下一个几尺宽的空缺。村长大顺和一屋子人喝酒正在兴头上,从吆喝声中听得出有村民组长黑旦和会计小牛等。此时进去显得不合适,二毛退了几步,在墙根处蹲下,冰凉的酒瓶放在不远的雪地上,两手插在袖筒里搁在大腿间。后衣襟向上翘着,寒气一阵阵从裤腰里浸进来,整个脊梁骨凉飕飕地发疼。
  他来两次了,村长尽推托,腊八发工钱,是早讲好了的。再有几天,他就要和整整生活了三年的碾盘庄告别,想着那时候就可以带着枝子娘回老家去,他心情特别激动。他早想好了,要拿出些钱,回去把屋里好好布置一下,再买些家具……
  灰暗的暮色落下来了。院子里灯光照得见的地方,雪薄的地上有污水泼出的痕迹,并附着萎黄的菜叶和杂乱的脚印。他在雪地上冻得发抖,清鼻涕不断地从鼻尖上流下来。
  “去他娘的!”没等他站起来,门吱扭一声开了。
  “黑旦子,往远处浇,日头一晒,臊烘烘的。”
  黑影应着,二毛还没反应过来,一条银白朝他刺过来。
  眼看突然浇出个人来,黑旦吓得没命大叫:“谁?谁?”手里捏的物什赶紧缩回去,立刻感到一种温热的潮湿。
  “别嚎!”
  “我X你,二毛子,吓老子一大跳!”
  黑旦叉着腿走进去,屋里人哄堂大笑。二毛还在门口畏畏缩缩不nb 进去,贼亮的电灯在门前的雪地上映出一个四边形,二毛弓着身子站在那儿,头上身上落满了雪屑。村长叫他,他朝墙根的雪地上瞅瞅,才迟疑着跨进去。
  里边人用鄙夷的眼光看他,桌上的菜和茶水咝咝地冒着热气。
  村长哈着手,倒了满满一大杯酒,递到二毛面前,一个劲地催他喝。
  十几杯酒下肚,二毛便觉得嗓子辣得像插了把刀子,脸上火烤着一般,心里开始咚咚跳。
  “二毛,快滚蛋了,也不请我们喝一场。”黑旦瞪着充满血丝的眼睛斜视着他。
  “请,请……”二毛颤抖着呷了一口茶,溅起的茶水烫得身子曲蜷了一下,“今晚来就是找你们喝酒的。”
  他趔趄着出门去找那两瓶酒,刚进门就被黑旦夺了去。
  “就这鸡巴酒!”黑旦把沾着雪的酒瓶子使劲往他的胳肢窝间塞,二毛挣扎着,脸上勉强地笑着。
  村长喝住黑旦,继续划起拳。
  不多时,人们都醉意朦胧起来,谈笑着,久久才散去。二毛没有忘记自己是干什么来的,最后一个站起身,村长也站了起来。
  二毛走到门边,顿了顿,看着散去的人走远,才返回来,手扶了下门,想关可又松开了。
  “二毛,有事吗?”村长打着呵欠,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村长,”二毛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没有启封的烟,“我那工钱……你看,都腊八了……”
  村长大顺接过二毛递过来的烟,在手里玩弄着。二毛带着哀求的目光和村长冰凉的眼珠子相撞,他避开了。
  村长几步走到桌前,抽根火柴剔着牙缝。
  “二毛,不是跟你说了,再等几天,今年村里钱紧,再说你明年不是还要来干的嘛。”二毛嘴唇哆嗦着,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明白,村长是在卡他,这还不是因为枝子她娘的事。二毛慢腾腾地走出去。村长的大门通地一声关上了。
  风雪还在撕扯,路旁结满溜冰的树枝子,被风刮得哗啦啦响。村里很静,没有别的声音,一只狗在很远处模糊地叫。
  二毛在雪地上怔怔地站着,从村头流过来的强大的东北风,狠狠击着他。许久,他突然返回来,站在村长院墙边留下的空缺里,狠狠地浇了一泡尿。
  
  二毛今年四十五岁,三年前他第一次来碾盘庄时,干的是一种收破烂的买卖。那时候他跑到二三十里外是常事,没在意哪个村子叫啥名字,也没想到,自己会和碾盘庄有这么一段缘分。
  那是一个同这个季节差不多的日子,东北风突然吼起来,灰暗的天空不多时便下起了雨夹雪。他到碾盘庄时,已收了几袋子笨重的破烂,泥泞沾得车轮转不了圈,推着搡着走几步,就得去刮车轮上的泥。外面的棉袄淋得潮湿,贴身的衣服却又被汗水浸透了。村头的一家正办喜事,酒席上五啊六啊,正喝到兴头上,他不好意思让人看到这身打扮,拼了命拖着拽着车子,到村子另一头,停下不久,便在寒风里瑟缩起来,冷得实在忍不住,才大胆向一户门前走去。屋里应声的是一位同他年龄差不多的女人,有些呆滞地让他进屋。
  “这天出来做生意,多受罪。”
  “在家憋闷得慌,不想就碰上了这天气。”
  屋里冒出轻烟,淡蓝色的火苗跳跃着,松枝子烧得噼叭响。
  “把棉袄脱下来烤烤吧。”女人找出一件很旧但拆洗得干干净净的黑棉袄递给他。二毛犹豫一下,还是接了过来,她撩起眼睫毛看他。
  “大妹子,几口人吃饭?”
  “娘俩,闺女今天出门了。”二毛轻轻哦了一声,才注意到门外鞭炮爆开的鲜艳的纸屑。
  “咋不叫孩子们住你这?这号事,现在兴了。”
  女人不言语,脸上肌肉痉挛着,屋子里充满浓烈的松枝油的气味,火光忽明忽暗,映着他们的面孔。
  “其实也好,一个村子,还能照应。”
  女人有些凄惨地笑笑:“你不知道。”
  这话这笑不知怎么地就撞了二毛的心。是啊,谁会知道谁会有什么难言的苦衷呢?自己若不是在家里过得别扭,咋会这号天朝外跑?当初哥嫂讲过,把大侄子过继给他,养老送终。他一激动,大侄子结婚,一把拿出了自己的全部积蓄。谁想分家自己单过后,侄子和媳妇却都嫌他。
  也就是那天晚上,他和村民组长黑旦达成了来碾盘庄放牛的协议。第二年的正月十六,任凭侄子媳妇怎样挽留,他还是来了。一年一千块钱工资,碾盘庄三十多户人家,轮流着管他吃喝。每天早晨,他拿着一根长长的鞭子,在村头的大坑边,等着各家各户把牛牵来,然后吆喝着到附近的山坡上去放……就这样一晃三年过去了。
  夜已深,碾盘庄仅有的一段喧闹也消失了。风雪肆无忌惮地袭击着村子,房屋和树木都在瑟缩,二毛从那个空缺里出来,踉跄着往回走。人畜践踏翻卷起来的泥土已经上冻,而新落的一层雪,踩上去非常柔软光滑。他不辨深浅地走,两只鞋壳里涌满了雪,风狠狠朝他嘴里灌,噎得喘不过气。他不停地打着嗝,刺鼻的酒气不断从那半张着的大嘴里喷出来,在寒风里四散开去。肚里早已忍不住,有东西一次次升到嗓子口又被拽下去,终于,他蹲下来,头努力地朝前伸着,洁白的雪地上有了一滩褐暗的吐泻物。
  他艰难地站起身,全身的每个部位都剧烈地打颤,这时候,心里不知怎么就涌出了一种悲哀,眼前总是晃动着村长那绿豆似的眼珠子。
  枝子娘这两间陈旧的土房,对他永远是那么亲切,见到它,那些美好的记忆便会变得愈加清晰。他站下来,胸腔里奔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来碾盘庄放牛,一半是为了摆脱侄子侄媳妇的白眼,更多的是因为枝子娘……
  “他……大哥,快坐下歇会吧。”第一次轮到她这儿吃饭,枝子娘便端出一碗热腾腾的煎鸡蛋,二毛一下子愣住了。
  “大……妹子,你这是干啥?都是干活人。”
  “吃吧,没啥好的,你来了大伙心里都高兴,开春了,不能让那些畜牲再糟踏庄稼了。”他嘿嘿笑,像孩子似地低下了头。
  
  “大哥,衣服破了,脱下来补补吧。”
  “补啥?”他连忙摆了摆手:“补了还是烂。”
  女人取针线,咯咯笑:“烂了再补。”
  二毛脸红了:“不瞒你说,大妹子,里边的衬衣也烂了。”
  “那就一块补呗!”女人抿着嘴笑。二毛只得脱,露出一身鼓愣愣的肉。
  “这可咋谢你?”
  “多外气!”女人拿眼瞄他,“你每次帮我挑水、劈柴……这该谢谁。”
  “那算啥,一把力气。”
  “都是个孤人。”
  女人脸微微红了,轻叹一声,弯下腰去补那衣裳,胸脯间挤起两坨鼓鼓的东西。
  每个月二毛都在期待着这一天,这天他干什么都格外热情,从山上放牛回来,劈柴、挑水、扫院子,样样抢着干。枝子娘端水端饭,问寒问暖,俨然一家人,相敬如宾。逢到干什么,两人又配合得那样默契和谐,吃饭了,一碟两碟菜放在桌上,两人对坐着,即便是一盘萝卜咸菜,他也能嚼得满屋子响。饭后坐下拉呱一些家常,常常地,他坐着,久久都不愿离去。这一天,他感到了家庭生活的温暖,得到了有生以来从未得到过的一个女人的体贴和关怀,这使他常常回味着、感叹着人生的美好。但是,这一天毕竟太短暂了,一个月就轮过来一次,又使他深深地感到不满足,心里总有一种东西在萌动膨胀。终于有那么一天晚上,他们坐着说话,门外刮进来一阵风,桌子上忽闪着的煤油灯被吹灭了。枝子娘起身去点,被他紧紧抱住:“大……大妹子,咱们一起过吧。”枝子娘用力掰他的手,“都老半辈子了,外人不笑话?”
  “不怕……”他喃喃如梦魇,双手按着她温热的有弹性的乳峰,“一……一起过。”女人还是掰开他的手,划亮了火柴,口里轻轻叹息:“等等再说吧。”
  可是半月前,她突然对他说年底前要跟他走。
  雪光把一切勾勒得那么鲜明,房坡上青灰的瓦楞顽强地从雪里挣出来,房檐下结满了长短不一的冰棍,阵风刮过,不时有一两根落下,发出哗啦的破碎声。窗户上的塑料纸反射出白光,风从破洞里灌进去,飘旗一样响。
  已经睡熟了的枝子娘,没想到二毛会在这时候找她。她没敢拉电灯,划了一根火柴,火苗在门缝里吹进来的冷风中晃忽几下,好半天才将屋里照亮,接着木梗便烧光了,但就在这一刹那,她看清了二毛那扭曲的面孔,看见他头上身上落满了雪。
  “深更半夜,这么冷,你怎么了……”
  二毛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枝子娘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好像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忙扶他坐下,拍打着他身上的雪。枝子娘点着了煤油灯,昏暗的灯光摇曳着,当二毛把什么都说给了枝子娘后,两人便都没了话,对坐着,听窗外东北风尖锐的呼啸。二毛感到胃又一次次翻上来,可什么也吐不出,干呕着。枝子娘说:“他……大哥,可别总是愁着,咱们再想想办法。”
  二毛感到一线泪顺着两颊爬下来,他趔趄着站起身,紧紧抱着枝子娘,用发烫的面颊蹭着她的头发、面庞。
  “他……大哥,换了人我说啥也不会走这条路的。”她紧紧偎依着他:“我知道那个秃孙是不会放过我们的。前几天他动员我搬过去住,说新楼房盖好了,合一块算了,终究是这回事,他做女婿的也该养老送终,说得多好听呀!我压根就没有想过指望他,他哪会有这菩萨心肠?他是看中了这份家产。你不知道,那年枝子他爹在煤矿上砸死之后,国家赔了一笔钱,还在银行存着呢!还有这房前屋后的树,不下上百棵,都成材了,这可是枝子他爹亲手栽下的,我不能看着他畜牲……”她伏在他肩上,轻轻啜泣着。
  “枝子他爹死的那年,枝子十几岁,我才三十出头。村上人都说我像二十多岁,在外面人家都把我们当作姐妹俩,多少人提媒茬,劝我再嫁,想想她爹是为公家死的,为守住这个好名声,我都拒绝了。大顺那时候才二十出头,贴在这儿挑水、劈柴啥活都干,我以为他是可怜我们孤儿寡母,谁想他竟背地打我的注意……这我也没往心里去,想他还是个孩子,可这个挨千刀万剐的,背后竟又算计到枝子头上。他本来娶了媳妇,就因为好沾花惹草离了婚,前年枝子下学不久,他说县上举办啥子学习班,一个村去一个,村里也就让枝子去。枝子去了三个月,回来就要跟他,我说啥也不同意,谁知她已经……唉!想起来,我就气得打哆嗦,只想离他远远的,再不见他……”
  二毛听了枝子娘如泣如诉的叙述感到震惊,他紧紧揽着她,用手掌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发。这个女人用她瘦弱的身躯承受着这么重的负担,他不知道放在自己肩上会是什么样。他用自己男子汉温热的胸膛暖着她,心想:再也不能总是依靠她来安慰自己。
  “大……妹子,咱们还是早点走吧,离他越远越好。”门“砰”地一声开了,寒风立刻裹进来,一束强烈的手电光照在二毛和枝子娘身上。
  “老不要脸的!”二毛脸上重重地挨了几下。
  是村长大顺,还有黑旦和一帮子年轻人。
  “二毛,你太欺负人了!别忘了,她是我娘。”村长大顺血红的大眼瞪着二毛。
  “村……大顺,我,我算看错你了。”二毛喊叫着。
  “哼!我可没有看错你!你不仅是个老流氓,还是个惯偷,我问你,村头大满子家的黄犍子是谁偷了去?黑旦箱子里的一千块钱怎么没见了?是谁半夜三更摸到狗剩媳妇床上?这每起账我都给你记着呢。”
  二毛气得直哆嗦,手指着大顺鼻子:“你血口喷人!”
  “证据确凿,我早已在派出所给你备了案。黑旦,你们几个把他弄走。”大顺熄灭了手里的电灯。
  几个人蜂拥着朝二毛围过来。
  “住手!”枝子娘“啪”地拉亮了电灯,“你们要把他往哪儿弄?”
  雪花打着旋儿,从门外裹进来。二毛在强烈的灯光下扭曲着、挣扎着、怒骂着,但还是被捆了个结实。
  “娘,娘他没咋着你吧?”大顺对枝子娘强装出笑脸。
  “滚!都给我滚!”
  “那好,我走!不过犯了法,是谁也替不了的。”村长大顺头一摆,走了。黑旦几个人在雪地里也撕扯着二毛往前走。
  碾盘庄雪夜的寂静被打破了,不少人家的门“吱呀”响过之后,狗狂吠着,雪地里响起“嘎吱嘎吱”的脚步声。
  枝子娘朝被推搡着朝前走的二毛说着什么。枝子从人群里跑过来,一把扯着娘往屋里推:“你还管他?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枝子娘一下子愣了,她像不认识枝子似地打量着她,什么也没说,两行热泪顺着双颊流了下来。
  风小得多了,雪仍在下。从山顶到山脚,一片白雪皑皑,满山稀疏的松树似乎没有了。几个人影在雪地上移动。二毛心绪平静些了,他看见枝子娘那两间破旧的小屋伫立在对面的山坳里,窗前还闪烁着若明若暗的灯光。而现在,他正朝着远方走着,他不知道,他身后的雪地里,还有个人影在移动……碾盘庄已经离他们很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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