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苏醒
治疗一段时间后,一位名叫刘湘贵的中年汉子终于还是出了院。
刘湘贵是在一个夜色浓重的时候,由于稍稍多喝了点酒,一不小心摔在了回家的石梯上,这一摔竟摔成了轻微的脑震荡。即使出了院,大脑中枢神经毕竟遭受到相当程度的影响,甚至弄得有些面目全非的样子。不然,某一天咋会有人忽然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愣愣怔怔盯着人家老半天也答不上话来,趁人家不在意时才如小孩儿似的噘起嘴说:“刘湘贵。”
人家就说,“唔,这还差不多,你莫又把你老汉的名字搬出来啊——”
听人家唠叨他老汉,他飞快地接住话茬,“刘拐拐!”
于是,周围人捧腹大笑——极憨厚畅快的一种笑,“刘拐拐”是人们叫他老汉的浑名,不过多半都是他老汉的同辈子人叫的。
然而,有一回遇见街坊一位鬓霜白发老太太问他:“你记不记得你叫什么名字?”
他面带笑颜很自信地冲口而出:“猫咪。”
老太太即刻揶揄他,“猫咪?还小狗狗哩——”
于是,刘湘贵脑海里时常浮现出一片白茫茫的空洞,令他傻痴痴地朝着某个方向凝视老半天,连眼球也不转动,像被什么不知名的怪物无缘无故地给镇住了似的。
有天晚上,刘湘贵摇摇摆摆独自溜上了华灯初放的大街。如若让旁人看来,他那颠颠步行的样子一如无忧无虑、饱食终日的老者,左顾右盼缓缓前行,色彩绚丽的街景从他眼前不停地掠过。当他放慢脚步悠闲自在地踱到宽阔明亮的七星休闲广场时,他把自己整个一个大男人拦堵在了一位中年女人面前。其实他并不认识这个面容娇艳皮肤白皙的女人。这女人双手推着一辆粉红色塑料童车,童车里坐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婴孩,那婴孩自然长着一副天真可爱的模样,便惹得刘湘贵停下脚步忍不住出神地注目,像突然瞅见从未见到过的珍稀小动物似的那么凝神贯注,目不转睛。尔后,手指间夹根香烟的刘湘贵又睃一眼中年女人,再拿两眼朝婴孩精瞧细瞄,最后他那鼠眼似的神光落在中年女人身上,微微一笑犹如熟人似地探问人家:
“嗬吔,这个细娃是你孙孙,还是你儿儿哟?”
经他如此唐突的一问,竟然将女人弄得一脸的惊诧与惶然,便不解地盯着他,原本白皙的两颊顿时铺涌轻微的潮红,却布满她那刚刚浅露而出的夜幕下的中年娇羞。接下来,女人对于他的发问除了顿感唐突与尴尬以外,更觉得有一丝蹊跷从迷糊的眼神里跳出。她大惑不解的是,难道眼前这位高个男子认识自己?也许是自己完全忘记了曾经有这么一个有一面之交的人,又觉得很不像,她不能确定,大脑像秋夜星空似的有些迷乱。于是,她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态,嘴角微露抿笑,不动声色地急忙推起童车绕道而去。
还有一点,让中年女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难道真的看上去自己依然年轻如初?一丝淡淡的春意从她心底羞涩地荡漾开来。好在现在已入夜暮,那种羞腆还不致于被旁人轻意捕捉。不经意间,她禁不住侧头回窥一眼那个中年男子,却早已望不见那高挑瘦削的人影,顿觉浅浅憾叹,她暗自发出疑问:当时为什么不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呢?
推着童车她轻轻摇了一下头,自己都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她坚信自己绝对不认识那个男子,心想完全有可能是对方认错人了。
在这热闹闷热的公共广场,她哪儿知道会面对面地遭遇这么一位素昧平生的人,甚至是一位行为举止有点异常的人。她始终无法将由刚刚过去的一幕牵出的思绪迅速斩断,只得从一种徘徊中推着塑料童车,眼睛紧盯前方出了广场进入潮湿沉闷的大街。她竭力搜寻着记忆:瞧着对方满腔热忱的样子,也许,我真在哪儿见过这个陌生男子?却总也想不起曾经呈现过的那么一幕。她双眼流露出迷蒙的神色,便不想再劳费心机,颤颤悠悠地轻推着婴孩回家。童车里婴孩的两只嫩白小手不停地左右摇摆,上下锤打,从小嘴发出模糊不清的“唔喔唔喔”的奶声预示快到自己的家了,活像一只逗人喜爱的小奶狗那么活蹦乱跳,兴奋不已,令人喜上眉梢。
其实,刘湘贵平时很多时候还是需要由老婆孙六妹随身看护,否则,容易在外不知给什么人添堵添乱。然而,说来也怪,大部分时间他那大脑的反应又正常得近乎根本不曾遭遇什么脑震荡——说话做事显然一个正常人的神态,总有些让人不可思议,好如初夏城里的天空稀里哗啦突降一泼太阳雨,倾斜而绵密的雨丝从天而泻,要不了一会儿,兴高彩烈的太阳明晃晃地从乌云丛中悬挂在城市上空,雨——遽然停息,阳光洋歪歪地映照在人们脸上,令人惊诧与惶惑,心里说不出是何种感受在暗自涌动……
这个下午的太阳雨下了不过三五分钟,慌忙之中有人刚把晾在屋檐外的衣裳收进室内,雨很霸道地玩世不恭地疾速停止下来,迅猛而短促的太阳雨让人猝不及防,现实的气候真可谓令人啼笑皆非——好气又好笑。空气中充满着潮湿凝重的水氲,将阳光折射到地面上,形成耀眼的光圈。刘湘贵趁雨停息的间隙下楼购买香烟。
正当他付了烟钱揣上烟返回的时候,他忽然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朝人行道上一个中年女人打起招呼来:
“耶,又在带娃儿呀——这小可爱是你孙孙还是你儿儿?”
面对他的这一突如其来的发问,一下将中年女人问得哑口无言,竟然不知如何是好。待她推着坐着婴孩的粉红色童车临近香烟铺时,刘湘贵才听她微垂着头颅极不情愿地低语道:“这是我孙孙……”
“呵呵呵呵——”
刘湘贵满脸堆砌着一阵从未有过的惊喜,像刹那间发现新大陆似的。中年女人瞥他一眼,嘴角浮出一丝礼貌的抿笑,表示道别,双手抚住童车推着婴孩便迅速从他身边迈过。她想,她确实不认识这名男子。于是,她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甚至觉得有些扑朔迷离的味道蕴含其中,真就不明白这到底是从哪儿“钻”出来的熟人,穿行在奇妙无比的太阳雨后的街景——她很想细致流密地梳理一下自己迷茫、恍惚的思绪,最后又还不得不会心地一笑,竟然不了了之。
只是此时此刻的她,并不知道再次碰见的这个“熟人”几乎完全处于一个普通正常人的精神状态之下,他并未胡咒什么谎言或唠叨梦呓;当他投向她明亮的目光时,嘴里发出的是清醒而明白的问话,绝无谬误,完全经得起推敲。然而,终究让推童车的中年女人禁不住要对如此这般略显诡异的问话平生疑虑。
刘湘贵揣上香烟返回家时,一眼瞅见自家那只黄褐色龙猫蜷伏在木凳上朝他“喵喵”地嘶叫了两声后,刘湘贵的情形就跟先前不大一样了。他望着猫咪嘴里喷出浓雾一样的烟圈喃喃道:
“我是猫咪,你是小狗,呀——小狗狗你又跑哪去?”
猫咪飕地一下从木凳上蹿了下来,像玩魔术般地钻过他的两腿间,迅速消失在房门外,他转身迷茫地睥睨悄无声息的门外,像丢了魂儿似的怔怔地痴立在房厅,弄得自己有些百无聊赖。他噘嘴说,“该死的家伙,贪睡——惹毛了我也去睏觉觉……”
霎那间,他丧失了时间概念——眼下刚过下午四点,竟然平生臆想要随猫同眠。于是,猫咪在外绕一圈后,箭一样地蹿上他的床,亲密无间地蜷伏在了他的身旁。
他伸手把猫咪揽在怀中,轻轻呢喃道:
“幺儿幺儿,你是母的,嘴巴上还长啥子胡须嘛——想学我嗦?”
猫咪半睁着两眼喵喵地叫唤。
此时,刘湘贵脑子里表现出极为清醒的意识,这猫咪原本就是只年轻母猫,一点没错。他吐出的话千真万确,没有丝毫胡言乱语,他的大脑意识处于清醒的状态,他没有饮酒,没有迷乱。
闲得无事的时候,他对老婆说:“我下午去茶馆喝茶,你就莫要管我哟。”
“不管你?不管你谨防又找不到家门!”
“不会不会,铁三娃他们在南门喝茶,正在等我。”
老婆睃他一眼,噘起一张老猪嘴道:“喔哟——你刘湘贵硬怕是个人物,人家离了胡萝卜真还不成席……”
“嘿嘿,那到是耶——不然他们会一个劲地打电话催我?”
“那你说你几时回来?”老婆紧盯着他,“这样,五点半钟务必回家!记住没有?”
“要得要得,五点半回来——烦得很……”刘湘贵话未说完,两只脚便兴颠颠地挪出了房门,整个心思早就朝南门老茶馆飞去。
那灰蒙蒙的南门老茶馆映入刘湘贵眼帘时,原本宽敞的茶厅显得有些拥挤,一片令人窒息而昏暗的景象让他放慢了轻快如羽的脚步。当他跨进烟雾缭绕人声嘈杂的茶厅,又顿感心旗摇荡、异常惬意,如入鱼池。
面对这样热闹的场景,他禁不住把嘴角弯曲成细绕的下弦月,摇摆起长臂猿似的双手,打着呵呵径朝老朋友铁三娃、晋克均所在的茶桌踅过去。
“贵壳儿,这些天你娃躲到哪儿去玩去了,也不来打牌?”满脸络缌胡黑不溜秋的铁三娃很远便向他打招呼。
“没去哪儿,鸡巴成天呆在屋头。”
“男儿汉呆在屋头下鸡蛋?”铁三娃隐忍不住取笑他。
“嘿嘿,你娃下鸡蛋嘛,下一个给我看看——我要下,绝对下窝猫蛋也好让你孵崽崽……”刘湘贵不忘来一番反唇相机,有些痴怪。
铁三娃叫跑堂的上了碗“三花”,晋克均争着要替刘湘贵付茶费,竟被铁三娃挡了回去:“我来付,我来付——兄弟!”
弄得晋克均有些为难的样子又把钱轻轻塞回衣兜。刘湘贵急忙表示,“谢了,铁头。”
“不谢不谢,这两个弟儿哩,哪儿的话?”
刘湘贵将手插进上衣口袋,窸窸窣窣地摸出香烟,用灵巧的食指与大拇指伸入烟盒夹住一支烟,首先递向正好坐在右手一方的一位朋友。铁头赶忙介绍,“噢,这是老杨兄,我的朋友熟人,也喜欢跑到这里来喝茶儿——”
“唔,我不会抽烟,唔,谢谢。”老杨边说边把两只手放在胸前呈婉拒的手势,同时不忘将歉意和憨厚送给刘湘贵,让刘湘贵相信他老杨是个值得打堆值得信赖的人。依次将烟递完以后,刘湘贵最后才拈出一支香烟塞在自己浑褐色的两唇间,拿手指头抹一下打火机把烟舔燃,再美滋滋吸一大口香烟,顿感非常惬意、舒心,仿佛把自己凝滞的心绪贸然激活了。
于是没等刘湘贵开腔,三个人吞云驾雾中,铁头便说:“贵壳子,要不……我们打打牌斗地主?”
“算逑了哟,干脆我们摆龙门阵耍……”刘湘贵婉拒中透射出一丝狡黠的真诚。
“其实你斗地主经常赢,咋又不想玩了?”铁头瞪着一双水牛儿眼珠子问。
“唉,……得病以后就真还不想斗地主了。”刘湘贵用左手挠挠后脑勺略显为难地表示。他说这话的一瞬间,铁头突然忘记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刘湘贵是一个脑震荡患者,他嘴里只是“哞哞”如牛样地喷着回应声,厚嘴皮却噘成了菱形喇叭状正对着刘湘贵。
“不玩就算了,那我们边喝边聊吧——”铁头说完,便将一只脚翘在了自己坐着的长木条凳上,好似一副悠哉游哉的神态,还拿眼朝旁桌茶客睇视,再轻悄缩回。
茶厅内摆了不下二十张那种简易的旧式木方桌,嗡嗡嚷嚷的人语声犹如无数只蚊蝇萦绕在茶厅空旷的梁上,经久不息……有尽闲坐在桌旁如像铁头、刘湘贵他们那样子喝盖碗茶聊天的;有的正在神情贯注用扑克牌斗地主,斗得有滋有味,干筋火旺,桌边放置着折皱而油腻的零票,一元、两元以及五元、十元不等,所谓的打点刺激,输赢不大,休闲娱乐,混混时间。环顾整个茶厅,房内紧挨角落处依然有三五桌中老年男茶客正在下着中国相棋。但没有搓麻将牌的——这种茶馆并不提供玩自动洗牌的麻将机桌,所以这里只适合于那种喝茶聊天,斗斗地主,下下相棋的大众式低消费的休闲方式。要想玩机麻,便可到遍布大街小巷的那些专门开设的麻将馆和条件不错的茶楼、茶房去玩,很方便的,根本区别完全在于一个钱字,也就是说你要想玩得舒适一点体面一些,你就得愿意多花钱——这就是根本,没有丝毫含糊的余地。
此时,自觉聪明的晋克均内心在揣摸:贵壳子肯定是醒着的——因为,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半句胡言乱语,很好很好。
刘湘贵拿眼朝整个茶馆大厅扫视了一下,不禁喃喃道:“你莫说,这南门大茶馆生意真的还不赖。”
“来这里玩儿的都是些老茶客,习惯了。”铁头说。
“贵壳子,”铁头盯住刘湘贵的皱皮眼突然问他,“你那个啥子‘申达快递’没搞了?”
“我没管了,现在由我老婆和王二妹合伙在做。”
“哦哦——还是搞了不少钱吧?”
“搞钱?我也没见搞得什么钱,”刘湘贵把烟头贴在烟缸里掸掸烟灰,低垂着头面色沮丧地说,“反正就是那个鸟样子嘛,现在房租又高,做快递业务的又多……铁头,你想这个钱好挣么?”
“嗯,那到是。”
在刘湘贵摔伤以前,铁头就有些佩服他那具有分析和看待问题的本事。
刘湘贵乜一眼晋克均,觉得他不怎么吱声,但总在细心听他刘湘贵跟铁头的闲谈。这时晋克均突然说,“耶,今晚有一场中超足球赛,没有事可以好好看一盘——”
“什么,你还有兴致看那玩意儿?”刘湘贵瞪着一双皱皮眼显示出一脸的不解和惊讶。
“反正闲得没事的时候,过过球瘾噻——”
“你真怕是过逑瘾,”铁头不屑一顾地戏谑他,“有那份闲心还不如出来喝茶打牌!——那球多鸡巴假嘛,你均子坐在电视机前看球赛,我总觉得你好可怜啰……”
“嘿,怎么又扯到‘可怜’上头去了?”晋克均一脸窘迫地微笑着表示。
“铁头说的是假,假球、假赛、假哨,外加假仁假义,不择手段蒙骗、坑害我们球迷……均子你的——明白?”刘湘贵自鸣得意地告诉晋克均为啥看那破球赛让球迷非常可怜的原因。
晋克均顿时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欲言又止之时倏忽间又哑口无言,边呷茶边睇视着刘湘贵那张褐白色脸膛,想把心中的不安与窘色悄然掩埋掉。
“将!”那边角落处的相棋拍得一阵山响,立马有人目瞪口呆,接着有人发出一声遗憾,“噢喝——将死逑了!”
这时,便听得老杨说,“我不大喜欢爱看足球赛,没有那爱好,不过前不久电视上反复播放那些足协高官贪腐的事,我才晓得中国的足球原来戴着这么大一张假面具……确实有点耐人耐味——”
尖瘦鼻梁上架副眼镜的老杨说完这话时,将头颅朝上下点了几下,以示意味深长。这下子刘湘贵更是兴趣盎然滔滔不绝道:“就是就是,均子你还不晓得,好多的足球官员,还有球员都遭逑了!”
“咋不晓得?我看了电视的,这有啥大惊小怪的嘛?”晋克均表现得很淡然。
“还不奇怪——说得轻巧,吃根灯草,玩的全是球迷的钱,还不奇怪?”刘湘贵摆出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中国的足球踢的是太监足球,不阴不阳,早该废了——我好几年前就不看那胯下没玩意儿的东西了。”铁头忿忿不平地说。
“我也是——”刘湘贵赶忙附和。“真有那份闲心还不如出来喝茶打牌耍。”晋克均手提一个塑壳暖瓶,依次为桌上的四碗茶碗掺水。他的耳旁便传来刘湘贵那机关枪似的絮叨:“你看啊,眼下我们刚刚提到这足球搞假打,对不对?”说到这里他就停顿起来,好像在卖关子似的,大家不知他要说什么时,他却说,“要我说呀,这足球假呀……其实根本假不过股市——可以说叫住小巫见大巫,不知你们信不信?反正我很信!”
没有玩过股票、基金的铁头和晋克均拿一双天生疑惑的眼神望着刘湘贵,不明白他到底要说什么。
这时老杨来了情绪:“哦,我没抄过股,我老婆几年前买的几万块钱基金现在都还亏起的——亏得出了血。”
“那就是被套了。”刘湘贵说
“这个股市确实让人甩脑壳,”老杨扭动一下身腰继续说,“我听一个长期抄股的老孃说,她这几年抄股是亏惨了,她埋怨说行情差,说还在不停地发行啥子垃圾股……我也不大懂股票那玩意儿,没玩过。”
“那可玩的是心跳,老杨,晓不晓得?”刘湘贵说,“现在经济这么差,还在不停地发行垃圾股、破烂股、骗子股,什么股都可以戴副黄金面具进场圈钱——我说这里面没有猫腻我不姓刘!”
“那就是有黑手?”年近六旬的老杨似乎有经验。
“有黑手。”刘湘贵抿着嘴应和道,那神态让铁头和晋克均觉得有点神秘,更觉得有些可笑……反正属于茶馆式漫谈,闲聊——无伤大雅。
一大早,刘湘贵便被老婆拽着要一道上菜市场去买菜。看上去刘湘贵还有些不情愿。客厅里,猫咪伛曲着肥硕的身躯躺在地上,见主人要走,突然就伸展起身子朝他俩喵喵地叫了两声。刘湘贵回望一眼猫咪呢喃道:“咪咪,等我买些干鱼回来,你再叫啊。”
“快走哟,跟猫儿也要啰唆个半天?”老婆拉着他的手臂不耐烦地埋怨道。不过她埋怨他责备他,几乎也是点到为止——老婆心里明白大意不得,不可随便让他大脑再受刺激,这是原则。
太阳高高地斜挂在楼房的东北角,将金灿灿碎银般的光影洒在大街一旁的行道树下。刘湘贵被老婆携着手臂踩着这些斑驳的碎银朝菜市场挪去。
买得一些农家清晨采摘的新鲜蔬菜,两口子正要打道回府时,老婆孙六妹的手机响了起来,是一个客户找她想要快递几件时装。孙六妹匆匆忙忙又拉上刘湘贵去自己的快递店铺——这间铺子开在金蔷薇大街中段。
刘湘贵拣一根独凳静静地坐在店门边,神情凝滞地望着人头攒动的大街,他突然说,“忘了买干鱼?”孙六妹告诉他,“屋头还有干鱼,还买啥子嘛?”
刘湘贵嘴里哦哦地应着,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孙六妹与另一合伙人王二妹崽已经在给客户熟练办理着快递业务手续。这几件时装是发至黔南六盘水市的,最迟两天半就能送达目的地。现在的快递真不赖,俨若飞鸽,让人爽快。
半明半暗的阳光,萎缩成无数条金带,故作艰难地穿过云层,倾泻在金蔷薇大街的楼宇间,变换着蝴蝶斑似的色度以落叶的形式把刺眼的碎光折入刘湘贵迷缝的眼帘,让他觉得一丝烦恼渐渐从心底生成。他即刻将一双微闭的皱皮眼移向街的另一面,忽然有一束意外的亮色从他浑沉的眼波里扑闪而起。
嗬,那熟悉的身影——略显娇艳而素静的中年女人,带着异常和霭、安详、幸福的神态沿着宽敞的人行道正缓缓飘过来。她那双洁白如玉的双手依然推着一辆粉红色塑料童车,童车里坐着不满周岁的婴孩。婴孩时不时地将细嫩如水的小手指塞进自己樱红的小嘴,两只乌黑溜亮的眼珠朝街边新奇地张望,不断张望的神情透露出童稚的不知名的新鲜和惊喜。婴孩与眼前的中年女人恍若形影不离。
当她悠然自得地接近快递店铺时,刘湘贵冷不丁从凳子上形如跳兔似地蹿起身来,一个剑步跨出门栏赫然伫立在那辆塑料童车面前,顷刻间目光从寻觅中飘逸出惊奇而欣喜的光彩,让中年女人顿感错谔。
“喔唷,你这孙孙好乖巧哟——你真厉害耶……”
刘湘贵凝视童车里开始手舞足蹈的婴孩,再望一眼中年女人这般惊唤一声后,忽然就觉得有一股淡雅而舒心的奶味从婴孩嘴里溢出,透过狭窄的空间迅速飘向自己的鼻孔。
不过,中年女人似乎显得有点猝不及防以外,依旧礼貌性地见怪不怪地发出“唔唔”含蓄的胸音,模糊得只有她和刘湘贵听得见,有丝浅淡的潮红擦着她白皙的双颊飞过,让她将睫眉低垂略有些不好意思,眼前浮出休克似的赧色,她想赶紧与对方睽别不敢过多纠缠。她先前盯着刘湘贵,就有一种说不清的感觉刹那间笼罩着她的大脑,令她心绪迷离,惶惑不安,就像斜空里那片被扰乱的阳光,时隐时现,迷迷离离。
不过,她还是朝刘湘贵微露一丝笑意,等待他的反应,她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离开——路却被对方严严实实地堵着,活像半截墙耸立在人行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