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
在旷野有人声喊着说,预备主的道,修直他的路。
——《圣经·马太福音》
临近阴历十二月的一个早晨,天还没有完全亮,雾蒙蒙的灰色光线从阴沉的天幕中缓缓透出来。天寒地冻,路和路边那座低矮的小屋仿佛被冻白了。空旷的田里只这么一间小屋,孤零零地像座破败的小土庙。借着屋里那个吊在一根绳子上的昏黄小灯泡发出的光,可以看到屋内虽贫寒简陋却还算整洁。正对门摆放着一张褐色的高桌子,桌子的一侧是张旧藤椅。这张桌子把小屋分成了两个小间。一边紧贴着墙是张小床,床脚处叠放着两个枣红色的木箱子。另一边是灶房,在窗户下面的角落处放着一个小铁皮煤炉,煤炉上面搁着把熏黑了的烧水壶,发出微弱的嗡嗡响声。再往里有条用砖头支起来的宽木板,木板上铺着报纸,上头放着个没有盖子的铁锅,几个碗碟和一些瓶瓶罐罐。
那扇削薄的白木门突然“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一张老妇人的脸从里面伸出来,朝外张望了一下,很快,门又关上了,老妇人回到那张大桌子旁站着。她刚才是要看看外头有多冷,她站在桌边迟疑了一下,就走去木柜子那儿,从里头翻出一件驼色带暗花的大袄,套在她那件平布小棉袄外面,又在头上紧紧裹一条三角巾,胳膊上挎着个小布包,把灯关上,出门了。
老妇人沿着小屋前面那条踩出来的蛇形小道穿过田地,往大路那儿走去。大路和田地间还隔着一道干涸了的沟渠,里面覆满了枯草。于是,她到了田地的尽头又沿着田边朝西去,走了几分钟,跨过一座土桥,来到大路上。
风顺着大路嗖嗖地跑,路上空荡,好像风把行人、尘土全都清扫得干干净净,只有那些折断的枝丫被风裹着贴着地面翻卷,不知道自己会被卷到哪儿去。路上就她一个人,手揣在袖管里顶风走着。她不时伸手把围巾系紧些,但风不断掀动它,过一会儿又把它吹松了,一些花白的头发就从里面直直地飞散出来,贴在她那布满皱纹的额头和面颊上。她不再管它了,想着自己要办的事儿,盘算着路上的时间。她要先到郭庄去找小宋,她想路上紧赶慢赶也得走一个小时。小宋两个星期没有去做礼拜了,大家怕她生病了,又担心她那乖戾的儿子为难她,叫她去看看。她要在小宋家坐会儿,和她说说话,然后再走五六里路到小郭湾去看看老郭哥。听说他这次病得厉害,不能下床了。她要去看看他,告诉他大家上个礼拜天一块儿替他祷告了。她自己也有些安慰的话要对他说,叫他安心,别害怕。她想,大家谁也没有说出口,但谁心里都想到了,老郭哥可能再也起不来了,他不能慢悠悠地蹬着那辆破三轮到镇上礼拜堂去了,不能和大家一起听讲、唱歌了。她只能对他说些暖心的话,叫他记住老师说的那些话:灯不会灭,路上不会是黑的,因为还有别的光……
想到瘫在床上的老人,她眼睛湿了。她这个年龄的妇人总会因这样那样的小事而湿了眼睛。她们看见一个小孩儿,哭了;她们在礼拜堂唱着感恩的歌,哭了;她们看到生病的人、送殡的队伍、要拉去宰杀的老牲口,哭了……似乎积压在她们心里的仁慈和悲伤无穷无尽,只要有一个缺口,便毫无理由地、惹人笑话地涌出来。在爱哭这方面,她们一点也不输给小孩儿。
她的步子迈得很紧,但仍走不快。毕竟年迈了,六十多岁的人了。她想着这六十多年是怎么过去的,可她想不出一个头绪。她的记忆是浑浊的、混杂的,就像发洪水时候的河,把什么都卷进去了,都卷到一块儿了。有时候,一些过去的事照片一样在她脑子里来回跑、吵吵闹闹、挤成一片,想着想着,她就把时间弄颠倒了。可有些是怎么也忘不了的场面,譬如,她出嫁那天的情景,晓红她爸死的那一天,人家领她去城里见面的那个下午,晓红他们要出远门的早上……
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散落在大地上的光线仍是阴沉的。要下雪了?她想,朝天空看了一眼,天空堆积着盐灰色的云。田野和田野上几个孤伶的坟茔、路旁的村庄似乎都在这灰暗中凝神屏息。土路在寒夜里冻硬了,走在上面硌人的脚。她不禁想起另一条路,一条比这宽敞得多的灰青色的水泥路,城里的路。路两边是一栋栋连着的楼屋,路灯的黄光照着静寂、平滑的路面。起初,当她开始打扫的时候,天还是黑的。慢慢的,路灯的光不那么亮了,因为它和早晨的光亮融到一块儿了。那时候,她白天在幼儿园做饭打杂,清晨、夜晚扫大街。冬天总是最难熬,大风也是这么到处冲撞。她蹬着清洁车,走走停停,把脏东西扫成一堆,再装到车上去。冬天、夏天,然后又是冬天,好几年就这么过去了。她那时候还年轻,身上有劲,不怕吃苦,现在想想,那都不算苦,有晓红陪着她。她就盼着她考上学、工作、过上好日子。她想,人就是这样,盼着将来好,就一直这么盼着。有时候你盼来了,觉得日子总算好了,可好日子转眼又走了,手里又空了。你以为这是你的,那也是你的,可什么都不是你的,要强留也留不住。
这时,她已看见不远处那个村子。她伸手到挎着的小布包里摸了一下,摸到了一叠折起来的纸,放心了。她走进村子,找到第二排村舍的一栋灰瓦房的院子前面。门错开着一条缝,她从那条缝里往里头看,看见一个妇人正弓着身子蹲在水槽前面淘菜。她认出来了,那就是小宋。于是,她轻推了一下门,喊了她一声。小宋抬头看见老妇人,惊愕得张开了嘴,一边赶紧站起来,在衣襟上擦着她那双湿手。
“老姐姐,你怎么来了?这大清早正冷的时候。”小宋说着,拉住老妇人的手,把她领到灶房里。
“主保佑你。我来看看你,不冷,走走就暖和了。”她说。
“主保佑你。你快进来暖和暖和,这么冷的天,还刮着大风。”小宋说。
她们走进灶房里面,灶房是个逼仄的小窝棚,有个泥垒的大地锅锅台,炉膛里焖着小火,一锅稀饭在火上温着。炉膛口对着一个烧火的人坐的小木墩,墩子后面是一堆散乱堆着的柴禾。只有一个墩子,两个人让了一阵,老妇人不得不在那上面坐下来。小宋抓了一把烧柴用的麦秸秆子铺到地上,就坐在那上面。她说:“老姐姐,你快暖暖吧,外面冷得很吧?”她虽然说着“走走就暖和了”,但为了让主人满意,还是把手伸到靠近炉膛口的地方烤着。小宋怔怔地看着客人,好像还有点不相信,突然,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垂下了眼睛。
老妇人问:“孩子媳妇都还睡着?”
小宋探出身子又往正屋里瞟了一眼,说:“天冷,没什么事儿都不起,做好饭再叫他们。”又说,“也快该起了。”
她说:“现在的小孩儿都这样,爱睡懒觉。我们没有这个福,想睡也睡不着。”
小宋说:“是啊,老早就醒,醒了就睡不着,没有那个福。”
她说:“我来也没有什么事儿,你这两个星期没有去礼拜堂,大家叫我来看看你,看你是不是生病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看你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好去和大家说。”
小宋听了头又低下去,过一会儿,她抬起头满脸羞愧地说:“老姐姐,我不能去了。孩子不让我去。我想去……我做不了主。”
老妇人看她为难的样子,倒觉得是自己的错。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重复着她的话问道:“孩子不让去?”
小宋点点头。两个人半天没说话。过一会儿,她看见小宋的嘴唇抖着,眼圈红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安慰她,就把烤火的手伸过去握住她那双冻得到处是裂口的手。
小宋哽咽着说:“他爸不在了,我什么主也作不了。我跟他说了,一个星期不就这一次嘛,家里什么活我都安排妥当了。可他还是不愿意,媳妇也不愿意,说我想扔摊子呢,说我跑得野了不顾家了。老姐姐,你不知道,一天忙到晚,什么活都干了,还是给咱脸色看,什么难听话都说了,说不好还骂呢,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有个孩子还不如没有孩子的呢……”
突然,她咽住了,慌乱地抬起头看着老妇人。老妇人对她笑了一下,可这笑里却有种比哭还凄惨的神情。
“老姐姐,看我这嘴,我这嘴,”小宋说,“我说什么了?净是胡说八道。我这是给谁诉苦呢?比起你吃的苦,我这都算什么呢?你还不抱怨呢……”
老妇人打断她说:“谁能不抱怨呢?过去我也抱怨,说过不该说的话。”又说,“你先不要太难受,也不要慌,只要心里信,在哪儿都能信,主看着咱们呢,咱们说什么他都听着,做好做歹他都看得见。”
“我信着哩,”小宋抬起袖口擦擦泪,说,“我一有空就看咱们的书,睡觉前也祷告,一睁开眼也祷告,心里就好受些。”
老妇人突然想起来什么,从布包里拿出那叠印着歌词的纸,给小宋说:“这是咱们学的新歌,我都给你带来了。孩子那边,我们再替你想办法,看能不能劝劝他。”
小宋接住那叠纸,红着脸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昏着呢。”
这时,她们听见正屋的门开了。小宋忽地站起来,脸上惊惶不安。她也跟着站起来。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儿,头发像一蓬乱鸟窝,手里拿着梳子,“噔噔”跑到灶房门口。小宋脸上的表情缓过来一些,看着老妇人木然地笑了一下。
小女孩儿在门口站住了,尽管脸上还带着模糊的睡意,老妇人仍感觉到她那双眼睛敌视地瞪着她。
“娇娇起来了吗?”小宋问她。
“她是谁?”小女孩儿不回答,蛮横地反问她奶奶。
“她也是奶奶,你该叫奶奶的。”小宋说,讨好地看着小女孩儿。
“谁叫她奶奶,我不认识她。”小女孩儿冷冷地说,然后命令奶奶:“我妈叫你给我梳头。”
“等一会儿,奶奶正说着话呢。”
“不行,你现在就给我梳,听见没有?”小女孩儿说着,那双小眼睛一会儿威胁地瞪着奶奶,一会儿又恼怒地盯着客人。这小孩子脸上那种恶媳妇似的表情,让老妇人感到难过。
她对小宋说:“我也该走了。”
“你再坐一会儿吧。”小宋嗫嚅地说。
“不坐了,我还要去小郭湾看老郭哥呢。”
“那我送你出去。”
“不用送。”她说。
这时候,小女孩儿因为老人说话时忽略了自己突然间怒容满面,她把手里拿的梳子狠狠摔到地上,站在院子中间干嚎起来:“妈,她不给我梳头,她不给我梳头,老不死的……”
她们这时已走到门口,小宋苦笑着说:“你听听,都是她妈教的,孩子教成了啥,张口就骂,抬手就打。”
她说:“这都是自己作孽。你快进去吧,大人听见了又多想。”
但小宋仍往前跟了几步,她那张有点愚蠢、呆滞的脸蒙上了一层愁苦无助的深情。老妇人又催小宋回去。小宋突然问:“人遭的这份罪总有个头吧?老姐姐你说呢……”
她站住了,望着那张愁苦的脸,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也迷惑着呢,为什么好人要遭罪呢?可她说:“你放心吧,什么也不用怕。你只要心里信、做好人,这就是福分。”
然后,她们一直拉着的手松开了。老妇人挎着她的小布包,顺着小宋家前面那条被车子碾出深深沟辙的路往村口走去。
寒风仍然割人的脸,但她身上却走得出汗了。小女孩儿恶毒的样子和声音都让她心里不好受。她不恼恨她,却有点心寒。这么个孩子长大了会成什么样的人,会做什么样的事?她脑海里浮现出另一个小女孩儿的样子,也是这么大,喜欢搂着姥姥的脖子亲,吃饭时还给她夹菜,把剥好的糖塞进她嘴里……那些老早以前的幸福事像画一样闪出来,她心里却像刀子割着,一串泪顺着深深浅浅的皱纹纵横的脸淌下来。那是她的外孙女丹丹,她把她从婴儿抱大到七岁半。那时候,她和女儿女婿还住在城里,他们说要让她享晚来福,她那时还不信主,不知道天使,可她现在知道那样的孩子就像圣书上说的天使。
她扯着头巾的一角擦干泪。她看见天比刚才稍亮了一点,有的地方的云块被太阳光照得半透亮,但仍然是个阴天,照到大地上的光死气沉沉,不是黄灿灿、白亮亮的,而是灰色的、透着寒意。田野在这浅灰的冷光中仍像是一半冻僵了、一半睡着了。她往小郭湾的方向走,路上不时遇见一两个行人。她想和他们搭句话,但他们都头也不抬地匆匆过去了。
她没有表,也不知道又走了多久。到了小郭湾的村头,就找个人问郭老头的家,人家对她说顺着这排房一直往前走,倒数第二家就是。她感谢了这人,提起精神,快步往那儿走。她来到一个垒着黄泥院墙的房外面。从半人高的、被雨水冲得豁豁牙牙的泥院墙往里看,院子里是一片赤贫肮脏的景象。一个仿佛冻硬了的黑粪堆贴着矮墙的一侧堆得很高,一条歪歪扭扭、浅浅的排水沟从压井旁边流到粪堆那儿,在粪堆前面形成一个污秽的水洼。两间泥瓦房的一侧,用麦秸秆围成的茅房朝一边严重歪斜,好像就要塌了。
老妇人走到横在泥墙的缺口之间被当作大门的一块破木板前,朝里面大声问道:老郭哥家住这儿吗?她连问了三声,又等了一会儿,正准备自己挪开门板进去看看时,一个干瘦黝黑的老太太从屋子里粗嘎嘎地咳着走出来。她的黑不仅是因为她的脸膛黝黑,还因为她穿了一身黑棉袄棉裤。她走到门口,眼光狐疑地看着来人,冷冰冰地问:“你找老郭?”
“大姐,我也是信主的,来看看老郭哥。”她说。
“信主的,那就知道了。”老太太表情漠然地说,然后把门板错开一个缝,让客人进来。
快走到屋门口时,老太太又扭头打量着她,问:“从城里来的?”
“不是,大姐,我从南边王庄来。听说老郭这一次病得不轻,他现在好点了吗?”
老太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挖苦地说:“看你穿得像城里的,说话也学城里人。下不了床、翻不了身儿,怎么好点儿?大冷天,单子被罩又不好洗,屎尿都得其他人收拾。”
老妇人听了没接话。
她们走到堂屋里去。堂屋里只有一张破四方桌和四处乱扔的几把矮椅子,像个昏暗、空荡荡的洞穴。门窗都关严了,只有很微弱的光照进来,却没有开灯。屋子中间的地上扔着一个补了很多补丁辨不出颜色的搪瓷盆,盆里叠着两块煤,已经快烧透了。围着火盆放着两三张矮椅子,一条湿漉漉的灰粗布单子撑在椅背上烤着,边角耷拉到了地上。她看着这烤着的床单,心想这刀子嘴的老太太是好好照顾着老郭哥的。她知道有些厉害是苦熬出来的,就像东西受冻受得久了就变硬了。这时,借着昏暗的光,她看见泥墙上贴着一张基督牧羊图,就走上前去,在胸前挂了个十字。老太太看见,干瘪的嘴角不满地往下撇了撇,她拉了一把椅子在火盆前坐下,厌烦地说:“你要看就进去看吧,他在里面躺着呢。脑子昏了,不认人了。”
老妇人就自己走到里间去。里间没有火盆,更昏暗阴冷,有股臭烘烘的气味。她看见老郭躺在床上,身子好像变得很小,小得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她走到他跟前,发现他的两眼是睁着的,往上直直看着,她就俯下身子,对老郭说:“老郭哥,老郭哥,是我呀,我来看看你。”她看见老郭的眼珠动了动,过一会儿,他的头朝她这边稍稍偏过来,这时候,她才看到他的嘴歪了,嘴角往一边斜拉着。老郭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又移开了,空空地望着床上头某个暗处。她又轻轻喊了他两声,可他没有朝她看。她不愿再打扰他了,在床边坐下来。她在心里突然悲哀得喊了一声“主”,仿佛在绝望中向他求救,又仿佛要把这悲愁的负担交给他。过一会儿,她平静下来,开始为病人祷告。她自己先祷告了一遍,又握着病人的手,和他一起做了祷告。做完祷告,她把老郭的手放进被子里盖好。这时,她听见病人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咿咿呃呃”的声音,看见他歪斜的嘴唇费力地抖动着。她知道病人想说话,就凑近他说:“老郭哥,你认得我了?我知道你认得我了。大家都挂念着你呢,让我先来看看。我知道你想说的话,你不用说我也知道。”她抹抹泪,又说:“我们做礼拜时一块儿替你祷告了,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心里都不要害怕。老师不是说过,路上不会黑,走到哪儿都不会黑,主的仁慈到哪儿都照着咱们呢……”昏暗中,亮晶晶的泪水在老郭脸上突然闪了一下,就像两道银线。她自己就难过得说不下去了,拉起一角枕巾给老郭擦擦泪,心里想:你都懂得,你知道,所以你才哭呀。
她从里间走出来,老太太仍然弓着身子一动不动地坐在火盆前,就像一截弯曲的枯木。她还没有开口说话,老太太头也不回地说:“过来坐坐吧,歇歇。”老妇人顺从地拉了把椅子在她一旁坐下。烤在火旁的床单散发出一股带着粪便味的湿气。她一边烤着火,一边寻思着说些什么安慰的话。
老太太先说了:“他还认得你?”
“刚开始不认得,后来认出来了。”她说。
“一阵一阵的,一阵迷,一阵清,真是叫人遭罪的病。你们信主的不是讲什么报应吗?老郭一辈子都是好人,连架也没有和谁吵过,他怎么就该遭这罪呢?他信主信这些年了,你们的主怎么不保佑他?”
她没说话。
老太太继续数落着:“靠谁也靠不住,说什么都是假的。说到底还是我们穷,是个绝户头,家里没有男劳力,地里又不出东西。人人都欺负你,想霸你的地边、偷你的庄稼,连你的牲口他们都欺负。你看看我们住的这猪窝……要是有钱,吃好药、住医院,老郭就不会瘫得这么快。哎,一辈子就是遭罪、受气,到最后还要生这活受罪的病。我对他说了,你信主,怎么人家穷你也穷,人家生病,你也生病?人家欺负你,你的主怎么不叫他遭报应……”
老太太越说越生气,突然呛住了,咳嗽起来。咳嗽的声音仿佛什么东西在她干裂的胸腔中猛烈地搅动着,听了叫人揪心。
听到这番抱怨的话,看着眼前这个老病受苦的人,老妇人自己竟羞愧起来,可等她明白自己为什么羞愧时,她又觉得自己有罪了。
老太太总算抑制住了咳嗽,伛偻着身子唉声叹气地坐在那儿,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怨恨却也认命的神情。
这时,老妇人才有些结巴地开口说道:“大姐,各人都有各人要受的罪……要说受罪,主受的罪更大,咱们谁也没有他受的罪大。坏人来抓他之前,他都知道了,他也没有逃走。因为主知道这些罪是必须遭的。你不知道他遭的罪。人家打他,老百姓都围着笑他、骂他,用脏东西泼他、给他戴用刺编的帽子,亲人在眼前也不能认他……”她似乎想像到那个场面了,想像着就在那么个时辰,人的坏、人的脏都压到那一个人的头上,都叫他受着,这还是因为他怜惜他们……一阵强烈的苦味冲上她的喉咙,她顿住了。
老太太仿佛感觉到了什么,扭头好奇地瞅着她,但老妇人的头往另一边歪着,眼睛看着搪瓷盆里变成了灰白色的煤块。
过一会儿,她又说:“主受的苦是咱们想都想不到的,他把人的罪都担到自己头上了……”
老太太嘟哝道:“那人不还是得受罪?”
她说:“咱们都有咱们得受的罪,也有咱们的福。大姐,你可能不信,我也是吃过苦的人。我以前……你可能不信,还想过寻死呢。可信了主以后我心里就踏实了,苦也不觉得那么苦了,苦是苦过,可心里总有个依靠,有个盼头。”
老太太斜眼看着她说:“你受的啥苦?有啥大不了的苦?看你这穿戴打扮,你就是个享福人。这袄一看就不是家里做的袄。”她说着,伸手摸摸老妇人穿的那件驼色暗花的大袄。
她说:“袄是闺女买的……”
“我说吧,闺女是城里人吧?”老太太撇着嘴露出一种刻薄、嘲讽的神情。
“闺女已经不在了。”她说。
老太太低下头,一时没说话。
“我也不比你有福,就一个闺女。她爸死得早,人家又给我说了一家,是城里的干部,人也很好……也得了这种病,和老郭哥一样。我嫁到他家不到四年,他在床上瘫了两年多,我就伺候了两年多。本来想着好好伺候他,不叫他子女操心,他们总会给我和闺女留一条路。可老头一死,他孩子就把咱和闺女赶出来了,房子也不让住,老头的钱他们也都取光了。那时候我还年轻,心里也好强,我想不能回乡下呀,闺女还在城里上学,不能耽误她。我就和闺女赁房子住,供她上学。我不怕吃苦,那时候也年轻,有力气,什么活儿都干过,也熬过来了。闺女考上大学了,在城里当老师,找的女婿也是个好人,还生了外孙女,我想着好日子总算来了,吃的苦、受的罪总算到头了。换了谁都会这么想……后来,他们一家出远门,想也想不到,车出事儿了,闺女和外孙女都没回来……我那时候真就想寻死了,换了谁谁受得了呢?我这一把年纪的没有死,孩子们却先走了。”
她不说了。老太太仿佛听呆了,睁大眼睛瞅着她。她脸上那种刻薄、怨恨消失了,蒙上一层迷茫凄凉的神色,一时间,那张有些丑陋的脸竟显出一种柔和。她那干裂的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最后,就像一个人下意识地要搀住一个快要倒下去的人,她紧紧揪住了老妇人的袖口。
“大姐,你不用劝我,别替我不好受,都过去了,我现在都不想了。”老妇人说着笑了一下。
“过去了的事儿就不能多想,命呀,怨不了谁。”老太太说,她很想安慰客人,但她并不善于说这样的话。她想了想,又说:“你烤火呀,烤烤吧,天冷着呢。”
又坐了一会儿,老妇人从布包里摸出一个报纸裹着的小方块,解开扎在上面的皮筋,里面是一小沓钱,从一百到一块的钞票整齐地码着。她把它塞到老太太手里,说:“大姐,这个你拿着。”老太太吃了一惊,喉咙里甚至发出一声隐隐的、浑浊不清的叫声。
她说:“大姐,你先收下这些,一共是一千二百零六十三块,教友们捐的。钱不多,你紧着用,老郭哥买药看病少不了花钱。”
“我怎么能要你们的钱呢?我不能收,我这是哪儿来的福呀……”老太太微弱地反对着,眼睛盯着捏在手里的钱。
“你一定得收下,我是帮忙捎过来。你要不收,我没法对其他人交代。”
老太太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推让的话,终于在客人的帮助下把钱装进了她的棉裤口袋里。然后,她又沉默不语了,仿佛想着什么心事。但就在老妇人站起来说她要走的时候,她紧跟着站起来,一手仍拽着客人的袖子,另一只手抬起来在脸上迅速抹了一把,响亮地吸了一下鼻涕。
老妇人走出去一会儿,回头看见老太太还站在泥墙前望着她,像一截烧焦的枯木,光着脖子,白头发蓬蓬飘着。她突然想把脖子里的围巾给她,让她戴上暖和。可她又不好意思走回去。她想:我还会来看他们的,下一次再给她吧。想着,她又朝她招招手,喊道:“回去吧,外面冷。”但她也知道她听不到,只好继续走她的路。
又走在路上,她才感到自己走累了,两条腿又酸又木。她猜想已经是中午了,因为风变小了,风里多了一丝暖,不那么生生地割人的脸了,但天空中的灰云似乎越积越厚了。她想着刚才在老郭家的情景,有点后悔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老郭哥的家里人,对人诉苦、让人家难过总是不好。但那个时候,她能说什么呢?她也是急了才把自己的事都说出来了,好叫她相信。她走着,回想着晓红和丹丹走了以后,她有多苦,多难熬。她抱怨、哭哭啼啼、恨天骂地。她现在想想,那些怨恨都是因为她心里只想着自己受的苦,把自己当成普天下最苦的人。可老郭哥他们不比自己苦吗?她有过孩子孙女,也有过好日子,可他们却一直都这么苦。都过去了,她想,现在什么也不能叫她怨恨、害怕了,那一天到了,她就能无牵无挂地走到那光里去……
她比来的时候走得慢多了,心里却轻了。她在田地里抄小路走了一会儿,又拐到来时那条宽阔的土路上去。
在大路上刚走了一会儿,后面开来一辆机动三轮车,车上的小伙子问她往哪儿去。“去王庄,远着呢,你走吧。”她对他说,因为她兜里没有一分钱。小伙子说他不去王庄,但可以顺路把她往前捎一程。“我到去黄桥的路口得往东拐,你还顺着这路走,再走六七里就到王庄了。”他说。“好,好。”她连声说着,在小伙子的帮助下笨手笨脚地攀到后面的车斗里。小伙子喊了一声“坐稳了”,车子就开动了。
她在颠簸的三轮车后头坐着,腿脚舒展多了。她心想,这还不好吗?你走累了,车子就来了,好心人就愿意捎带你一程,你就能歇一歇。小伙子开得很快,老人家双手紧抓住车斗的铁挡板,路边的树、沟渠、天空都在她眼里模糊地跳跃着,连成了一片。她想起他们的教堂,很想去看看,想去把桌子和大家坐的椅子再仔细地擦一遍,擦得明亮亮能照人影儿,把地上的尘土、落叶都扫干净。然后,她就在那干净亮堂的地方坐一会儿。其实,教堂就是他们租的那个小院。院子本来很凹,下雨的时候,地上都是泥泞和一洼洼的积水。后来,大家凑钱买了一车煤渣把地垫好了。屋子里比以前不知道干净多少,墙壁刷白了,贴着圣像。长桌子上供着黑皮金字的《圣经》和赞美诗集,长桌前摆着一排排小木板凳。逢星期天,各村的教友们一大早起床,把要做的家务事做好,把猪喂饱,把缸里的水蓄满,把黏着他们的孙儿们托付好,就走路到镇上来了。十点钟,大家进了那间大屋子,在那儿听讲、唱歌、祈祷、流泪,卸下过去受的苦、受的累,再沿着来时那条路走回各自的村庄,去承受他们还得承受的。想到这些亲人,她心里就有说不出的暖。她想,都是多好的人!还有这小伙子,这些不信主的人,他们也大多是好人,有的人吃过苦、受过罪,可心里头还是热乎的,有的人做过恶,可也还能变好,所以主才爱着人……
到那个路口,车刹住了。小伙子等老妇人下来,就把车拐上向东的路口,风驰电掣地消失了。老人沿着那条沉寂的土路继续走。
风完全闷住了,天暗得像傍晚时候。在田野里觅食的寥寥几只麻雀也都飞走了。大路的尽头模糊了,路上突然静得没有一点声息。她正想着是不是要下雪了,雪片便从厚幕一般的云层中缓缓飘落下来。雪静寂而稀疏地落着,渐渐地,仿佛云层被雪撕开了一个豁口,周遭又放亮了,旷野变得明净、安详。老妇人想,路总是不容易走的,出门行路还有风霜雨雪呢,何况是过一辈子。可她心里却没有一丝忧虑的阴影,她只是这么想着,把松落的头巾紧一紧,在飘落的雪片中依旧缓慢、从容地走着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