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趣书屋绽放我们的喜悦

联系我们
地  址:琴趣书屋
电  话:QQ2327266922
邮  箱:2327266922@qq.com

违约

发表时间:2025/03/16 09:26:47  来源:安徽文学1101  作者:诸柏林  浏览次数:14  
字体大小: 【小】 【中】 【大】
 一
  
  徐家贵住在大山深处,松竹夹杂的林间隐约可见三五户人家。他家门前有一条蜿蜿蜒蜒的山道,二尺来宽,像缠在山脚上的绷带。山道旁有一条小溪,清淙淙的溪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往东七八里,山道就扭扭捏捏地连上了通往镇里的公路。往西呢,它便怯怯地隐没在大山深处。太阳斜照,山道极像一道伤痕,闪耀出刺眼的血红。徐家贵从小看到的是青山、树林、山道;听到的是鸟叫、虫鸣、水响。他适应了季节的变化,过惯了寂寞的日子,很少费心思去想,这样的日子有什么不好。
  这天晚上,妻子凤仙打开电视机,屏幕上立刻出现一片闪闪烁烁的雪花点,恍恍惚惚看不清人影。她烦躁地关了电视机,仰头望了望门外,黑魆魆的山影把人压得透不过气来。偶尔有风从林间穿过,发出窸窸窣窣声。山冲呆板得叫人生厌,实在没有一个消遣的去处,只好进房陪家贵睡觉。
  凤仙刚上床,家贵翻身搂住了她。凤仙伸长四肢静静地躺着,任家贵的手在她身上滑动。他们结婚才一年多,家贵健壮得像头牛,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几乎每天晚上都弄得她像散了架。
  家贵忙乎了一阵后,如泄气的皮球软塌下来。四周一片静谧,后山的松林似乎憋不住劲了,被夜风挑逗得发出细微的喘息;一轮明月爬上了东南的山顶,灰白的月光悄然透进窗口,在黑暗中钻出一个空洞,落在地面,清瘦而苍凉。
  一会儿,家贵发出了微微的鼾声,凤仙感到有些空落。寂寥中,她甚至觉得只有让家贵揉面团一样摆弄,自己才会有一种存在的真实。她终于耐不住孤独的煎熬,用力扳了扳家贵,说:“我给你说句话。”
  家贵已经做完了一天中吃饭、干活、睡老婆的整套活儿,刚要心安理得跌进梦乡中去,却被凤仙扳醒来,他含含糊糊应了声:“什么话?”
  凤仙说:“种几亩挂坡田,顾得上吃就顾不上穿,家里那点钱今年还花不到头咧!”
  家贵听凤仙讲起了正经事儿,顿时没有了睡意,是什么家底儿,他怎么会不清楚呢。三年前,家贵的父亲在县城建筑工地做工,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包工头赔偿了十多万元。这笔钱惊得山里人直咋舌,凤仙打工回家,父母主张凤仙嫁给家贵,是看上了他人,还是看上了他父亲用性命换来的钱呢?家贵觉得没有必要去弄明白,该糊涂的事儿还是糊涂点好。家贵结婚不久,母亲从山上背红薯下山时跌落山沟里,头摔破了,住院花了大几万也没保住性命。安葬了母亲,家里的钱就所剩无几了。家贵听凤仙提到了钱的事,心里有些紧张,睁大眼等她往下说。
  凤仙说:“我俩守在家里坐吃山空,要不是怀上了你的儿子,我早想打工去了。”
  家贵不置可否地“嗯”了声。凤仙十七八岁就在外打工,挣的钱给家里修了一幢两层楼房,还给了她哥一笔钱结婚。他知道凤仙能挣钱,但钱是怎样挣来的,凤仙从来不跟他说。洞房花烛夜,他特别留了个心眼,完事后悄悄拿出藏在枕下的白毛巾擦了凤仙的下身,一点红也没留下。当时,虽然心里酸酸的、涩涩的不是滋味,但他很快想转了,人家仙女一样,要是原装货,瞎了眼也不会撞到自己头上来。既然做了夫妻,只要两人本本分分过日子,那点事何必去计较。现在,凤仙提出要去打工,不禁担心起来,他怕凤仙到了花花世界,把自己忘了,那岂不是焖熟的鸭子飞了。于是说:“凤仙,你都看到了,我有一身使不完的力气。从明天开始,每天起早睡晚,把屋前屋后的山坡都开垦出来,种上苞谷、红薯,再修一栋猪栏,每年养十几头猪。我就是拼死拼活,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凤仙冷笑着打断他的话:“你能挖下一边山又能怎样?要是有力气就能发财,这山里早没有穷人了!”
  家贵一时语塞,找不到反驳凤仙的理由。
  凤仙接着说:“趁现在年轻在外挣钱,这个孩子不要了,等有了钱我们再生儿子。”
  家贵心里涌上难言的苦涩,自己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好不容易盼凤仙有喜了,才怀上两个月,她就不想要了,他心里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她的这个想法,于是说:“凤仙,什么事儿我都听你的,唯有生儿子的事你一定要听我的!”他本想把话说得果断坚决,让凤仙感到他的决心,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不料音调在黑暗中居然那么凄婉。
  凤仙嘿嘿笑起来:“我知道你小心眼。我当着窗前的月亮发誓:挣了钱一定回来给你生儿子!”
  家贵立即翻身下床,跪在地上说:“我也当着月亮发誓:你只要生下这个孩子,我一辈子愿做牛做马报答你!”
  
  二
  
  家贵果然早早起床,点灯做好饭。自个吃了,将饭菜给凤仙热在锅里,他没有惊动凤仙,悄悄拿起锄头上山了。
  凤仙起床后,搬出一堆洗面奶、护肤膏之类的化妆品,对着镜子仔细地梳妆打扮了一番,才去吃饭。吃了饭,她闲得有些发慌,便去桃花家串门。
  桃花二十四五岁年纪,比凤仙大两岁,住在家贵屋东百步开外的山脚下。男人去南方一个海边城市打工,都几年了,每年春节才回家住几天。公公去世多年,婆婆的腿脚又不方便,在家带五岁的孙子。男人每月寄回几百块钱,她只能精打细算掰着指头过日子。她们的娘家同一个村子,往西翻过两架山就到了。凤仙嫁给家贵,还是桃花穿针引线的呐。桃花家内内外外的事靠她一把抓,很少有闲着的时候。
  已是秋天了,风带来丝丝凉意。天上的乌云水淋淋的,沉重得擦着山头滑过去,不知飘向何处。山坡上的枫树叶开始泛黄,偶尔有叶片从枝头跌落,打着旋儿飞舞。地头,田埂边的茅草憔悴了,在风中发出一阵阵的嚯嚯声。山林、草木、小溪……经不起秋风的折腾,清瘦而憔悴了。
  桃花趁秋雨来临前开始挖屋头坡地上的花生,她脸上汗涔涔的,头上身上沾满了土屑。
  凤仙立于地头,望着汗淋淋的桃花说:“你真能干,一早就挖了这么多花生。”
  桃花站直身子,用手抹开额前的一绺头发,看见凤仙打扮得光艳艳的,一脸细皮嫩肉,羡慕地说:“凤仙,冲里几户人家,数你的日子最好过,香春、玉翠跟我俩一般年纪,都是男人在外打工,跟我一样累成了腌菜妈子。”桃花十九岁嫁到这里来,连县城都没去过。
  凤仙笑笑说:“每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你不晓得我心里的苦楚。”她敛住笑,转开了话题,“桃花姐,你看我家那个穷样子,我想把胎打掉,潇潇洒洒打几年工去。”
  桃花吃了一惊:“家贵同意?他都二十大几的人了!”
  凤仙说:“就是不同意,我才跟你说,想请你劝劝他。”
  桃花面露难色:“这个话叫我怎么讲得出口,自古以来都是女人给男人生儿子,你依了他吧。”
  凤仙见桃花一点都不理解她,心里有些不高兴,脸色阴沉下来,说:“我就不打扰了,你先忙,等你有空时,我再来跟你说。”说着往回走了。
  桃花望着凤仙渐渐远去的背影想,她这个人做了媳妇还端着姑娘时的架子,难怪来这里一年多了还不合群,除了能跟她说上几句话,对冲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媳妇爱理不理的,好像是人家矮了她一截儿。
  凤仙一边走一边想,想着想着心里有了些怨气,觉得她是被桃花害了,当初桃花在她爹娘面前说家贵一千个好一万个好,爹妈看到他家那点浮财就动了心。想不到白来财不发家,那几个钱在家里还没焐热,就被老娘打滚包儿带走了。跟家贵结婚时,她曾想到结婚了在家过本分日子,外面的钱也不好挣。做工一天干十几个小时,人都累死,除出盘缠,每月只能剩几百元。在歌厅舞厅坐台或是做按摩小姐,挣钱虽然容易,但受尽了屈辱,到那些地方玩的男人不是有钱就是有势,在他们眼里,小姐就是供他们寻欢取乐的玩物。她初入道时,不知偷偷地哭了多少次。但后来她慢慢想明白了,男人玩你,就倒过来想是你玩男人,男人是蠢货,出了钱请你玩他。她就是用这种逆向思维维持着心理平衡。到了现在,她的思想又有了变化,一辈子穷死在山沟里,贞洁得一尘不染,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做女人不仅仅需要男人的温情,还需要金钱,需要金钱换来的享受。像桃花她们那样做一世女人,好吃的没吃到,好看的没看到,好玩的也没玩到,只晓得脸朝黄土背朝天瞎忙一辈子,风吹日晒累得像黑牯牛,活得实在太苦了。她后悔不该跟徐家贵结婚,更不该怀上他的儿子,隔了这两道门槛,使她失去了许多自由。
  
  凤仙上了后山坡,看见家贵打着赤膊,在使劲地挥锄。臂膀上的青筋像一条条爬动的蚯蚓,浑身汗淋淋的。身后一片黄土被翻过来,散发出清新的泥土气息。
  凤仙到了家贵跟前,家贵直起了身子,朝凤仙傻乎乎地笑:“你不在家歇着,爬坡上岭做什么?”自从他知道凤仙有了身孕,总是百般呵护着,连洗澡水都是他给她提到澡盆边,倒在澡盆里,生怕她有个闪失滑了胎。
  凤仙眼里泛着柔柔的光,跟上这么个知冷知热的男人,也算是有福气。要是不愁吃穿,不愁钱花,也不会再冒出打工去的念头。家贵想留住凤仙安心跟他过日子,将昨晚的誓言变成了行动,使她有些感动,凤仙说:“挖了这么大片地,歇息会儿。”
  家贵说:“我今天一定要把这块坡地挖完。趁秋雨落下前种上豌豆,豆种让雨水浸泡很快就会生根发芽,明年春天能收获几簸箕豆子。”家贵陶醉在丰收的喜悦中。他知道凤仙喜欢吃油炸豌豆,尤其是她吃豌豆时逗人爱怜的模样,他常常看得如醉如痴,激动不己。
  家贵说开垦出的第一块地种豌豆,明显含有讨好凤仙的意味,她听得再明白不过了。尽管家贵说得神采飞扬,凤仙心里却没掀起多少波澜,那些话跌落在萧瑟的秋风中,被带进树林的某个地方消失了。
  在家贵的一再催促下,凤仙下山了。走进家门,她打算给家贵做顿饭。到了厨房,却不知做什么菜。菜园长得绿油油的,素菜倒是有很多种。要吃点荤腥就难了,称肉要走七八里山路,上了公路还要走两里多才有个卖肉的铺子。这几天,她见了菜园里的菜就想呕,自己都不知道想吃什么,便打消了做饭的念头。进了房,倒在床上睡下了。这时,她感到身心疲惫极了。
  
  三
  
  凤仙执意要进趟城,说她有个朋友的姐姐是一家大医院照B超的医生,她想找她检查一下胎位。家贵认为这是件正经事,想跟她一起去。凤仙不同意,说她的朋友是个女娃子,男人到她那里不方便。家贵想想也是,没有勉强,只是叮嘱她一定要小心照顾好身子。
  家贵送凤仙上了公路,一直等到拦住了一辆中巴车,看着凤仙上了车才往回走。家贵二十几岁了,记忆中只去过那座城市两次。第一次是八岁时患了一场重病,整日发高烧,已经奄奄一息了。父母亲商量后狠心卖光了家里所有的粮食。父亲将钱藏在贴身的衣袋里,背着他走了几十里山路到了镇上,然后搭车去那座城市的医院。从县城转车到达那座城市时已是傍晚了,他伏在父亲背上,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根本没有看清城市的模样。留在八岁记忆中的,是那座城市的医院救了他的命。不到十天就出院了,不是医生让他出院,而是因为父亲的口袋里只有回家的车费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天没亮,父亲悄悄地叫醒他,做贼似地背着他逃出了医院。他在父亲背上,睁大眼东张西望,远处一片朦胧,什么也看不清。耀眼的霓虹灯下,只有父亲的身影忽长忽短地变换。父亲气喘吁吁一口气跑到了汽车站,还不时朝空旷的街上张望,生怕医生追赶上来。父亲慌慌张张的神态,家贵猜想一定是欠了医院一笔钱。直到汽车开动了,父亲才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
  第二次去那座城市,是去年春天跟凤仙结婚的前夕。凤仙提出要去那座城市的丽莎照像馆照结婚照。母亲说照张像跑二百多里路不值得,去镇上照像馆照算了。凤仙有些不高兴,说镇上的照像馆土里巴唧的,照不好艺术像。家贵知道母亲舍不得花钱,却根本不知道照像还有什么艺术不艺术的。他担心为这么点事惹凤仙生气,就旗帜鲜明站在了凤仙一边,也跟着说镇上的照像师傅不会艺术,照的像丑死人哒。母亲听他俩说话一个腔儿,以为现在的青年人要艺术一回了才能结婚,皱皱眉头不吱声了。
  他们到了那座城市,走在宽敞笔直的街道上,家贵感到眼睛不够用。满街花花绿绿的,看得了上面又看不了下面,顾得了左边又顾不了右边。走到高耸云端的大楼旁往上望,大楼仿佛要倾倒过来,让人的心都怦怦乱跳。城里像一锅煮沸的粥,到处都是喧嚣声,搅得脑袋轰轰响,想静都静不下来。哪有山里居家过日子清静。他甚至发现城里人有些不可思议,不插田不种地,可又不在家歇着,偏偏满街乱跑乱窜,活得比山里人还辛苦。家贵一边走一边感慨,随凤仙进了丽莎照像馆。
  里面装饰得富丽堂皇,家贵眼都看直了。他真不知道该怎样挪步儿,生怕因不慎弄碎一个美妙的梦境。城里的照像馆跟天宫一样,镇照像馆简直没法相比,他似乎明白了凤仙执意要到城里照像的理由。
  照像馆的几位女子年轻美貌,有如月宫里的嫦娥,一颦一笑让人过目难忘,置身她们中间,真有如入仙境的感觉。老板是位四十多岁的女人,一身的珠光宝气。一进门,凤仙跟她老熟人一样说笑,家贵却木讷起来,不知站着好还是坐下好。一会儿,仙女们说说笑笑给凤仙梳妆打扮了,又给她披上薄如蝉翼的婚纱,她就显得美丽而圣洁。看到凤仙幸福陶醉的神情,家贵想起了众星捧月之类的词语。还有两位女子风儿一般拂过来,一个给他穿西装,一个给他系领带,甚至还有一位姑娘柔若无骨的手伸过来,给他脸上抹上似有若无的浅红。打扮完毕,女子们簇拥着他走到落地镜前,他简直不敢相信,里面那个英俊潇洒的青年竟然是自己!他想,要是这么回去走一遭,让山里人看看自己的模样,该是多么过瘾的事儿。他俩任凭几位姑娘摆弄了一阵,照好了像,结账时老板微微笑着,说:“给你打八折,总共三千八百八十八元。”
  “那么多钱!”只不过看到几道亮光在身上晃了一阵,听到咔嚓咔嚓响了几声。家贵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像被石匠凿在岩壁上的一个黑洞。他已经脱下了西装,解下了领带,露出了山里人的本来面目。
  “谢谢老板优惠了这么多。”凤仙连忙打圆场,完全是那种见过世面的口气。
  家贵抖抖索索从贴身处掏出一沓钱,数几张食指就伸到嘴边用舌头舔一下,终于数好钱付了账。他们走出照像馆,凤仙有些不快,说:“你刚才那样跟人家讲话,真丢人!”
  家贵说:“就听到响几下,那么多钱,我想问是不是算错了。”
  凤仙生硬地说:“怎么会错,婚纱摄影有八千八,还有一万多的呢!”
  家贵不说话了,他觉得城里人心肠黑,照张像要那么多钱,自己一年忙到头收下的稻谷还卖不那么多钱!他默默地跟凤仙回了家,几天都睡不着,想到照像花那么多钱心里就难受!
  
  家贵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进了山冲。他看见桃花背着背篓,从半山坡沿着陡峭的山道艰难地移步,连忙跑了过去。背篓装着百多斤红薯,藤绊紧紧勒在双肩上,桃花的前胸夸张地凸挺出来,露出鼓鼓的白嫩。家贵接过背篓说:“这么沉,你背得太重了。”
  家贵接背篓的当儿,桃花似乎看见家贵朝她胸前瞥了一眼,脸腾地红了,连忙扯了扯衣襟,遮严了身子。她卸下了重负,身子顿时轻飘飘的,感到了一种被男人关怀的温暖,心里涌上丝丝甜蜜。她在山坡地挖红薯时看见凤仙跟家贵往镇上走去,却只有家贵一人回来,问道:“凤仙到哪去了?”
  家贵说:“去城里了。”
  桃花想起了凤仙前几天说过打胎的话,连忙问道:“她去干什么?”
  家贵说:“她有个朋友跟医生是熟人,说是到医院检查一下胎位。”
  桃花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她不流产了?”
  家贵回头望着桃花说:“我老担心这事,你俩从小一块儿长大,了解她个性,劝劝她不要太任性了。”
  桃花连忙说:“你放心,我会跟她说的,就怕她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上。”
  家贵将背篓放在桃花家的台阶上,起身就走。桃花留家贵:“到屋里坐坐,我给你泡碗姜盐茶喝。”
  家贵说:“不咧。”走了几步又回过头,“以后有些弄不动的重活,叫我一声就是!”
  桃花痴痴地看着家贵高大的身影拐进山弯不见了,好一阵才回过神。
  
  四
  
  凤仙进城后,家贵一直心神不宁。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凤仙在城里的医院流了产。是个儿子,手脚没有长全,脑袋却是大大的,两眼哀哀地望着他哭喊:“爸爸,救救我!”家贵将儿子抱在怀里,父子俩的脸贴在一起,泪水在面颊流淌。他从梦中醒来时,腮帮上居然湿漉漉的。
  
  第三天中午,家贵实在熬不住了。草草吃了午饭,心急火燎地出了门。天上蓝湛湛的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悬在头顶上,恹恹地放出惨白的光,山道旁的野草蔫头耷脑,如同被抽了筋。连绵起伏的山峦沉默了,四周一片空旷静谧。家贵感到很压抑,心头涌动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几乎是一口气跑到了东山坳口。凤仙临别时说只在城里睡两晚,今天到了回家的日子,她还会回来吗?她会不会自作主张流产呢?这些问题翻来覆去在心里纠缠,他却找不到答案。
  家贵站在离公路百步开外的老樟树下,这棵三四人合抱不过来的大树,撑出偌大一片阴凉。粗壮的根虬现出地面,被来往歇脚人的屁股磨得泛出了青光。家贵站了会儿,坐在树根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公路上开过来的中巴车。那些中巴车似乎故意跟他较劲,在眼前一闪就过去了。偶尔有辆车停下来,下来三两个人,却没有他希望中的凤仙,他只好将希望寄托在下趟车上。好不容易又等来一趟车,到了路口却一闪而过,车轮扬起的滚滚灰尘,残忍地将他的希望变成了失望。在希望与失望的煎熬中,他仍然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太阳快下山了,一辆乳白色的小轿车停在了路口,车里钻出一个女子,在夕阳的映照中,粉红色的裙子款款飘动。她在路边站定,不知对车里的人说了句什么,一个男人从车窗探出头,朝她挥了挥手,她连忙伸出手跟那个男人打了个飞吻,汽车就掉头开走了。
  家贵看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是千真万确,那个女子是凤仙!家贵心里酸溜溜的,看着凤仙下了公路,顺着小道袅袅走过来。凤仙已经变得面目全非了:满头乌黑的发丝闪着光泽,每根头发都是直挺挺的,从头上散落下来流泻在肩后;身上穿着束了腰的连衣裙,勾勒出高耸的乳峰颤颤地跳动;稀松的眉毛不见了,眉根处涂上了暗红的底色,画上两撇又弯又细的黑印儿;眼皮染上了似白非白的颜色,眨动时双眼皮一闪一闪的;嘴唇又鲜亮又红,使人联想到发情的猫屁眼。家贵想不明白,本来好端端的一副模样,偏偏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看得身上起鸡皮疙瘩。
  凤仙看着家贵惊愕的脸,笑吟吟地走过来,娇声说:“愣什么?快来给我提包。”
  家贵笨拙地往前走,心里暗暗骂道:鬼日的,两天就变得差点认不出来了!家贵惴惴不安地跟凤仙走在一起,心里感到很别扭,一肚子的疑惑却不知从何说起了。凤仙神采飞扬,一路有说有笑,不知什么时候将手搭在家贵肩上。过路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直勾勾地落在凤仙身上、脸上。人们满脸惊奇,天气都开始凉了,这个狐狸精一样的女子竟然穿着裙子,脚上却蹬着齐膝高的长筒皮靴。几寸高的鞋跟扎在路面上,发出笃笃的响声。那种声音在山谷萦绕回荡,使人感到躁动不安。
  笃笃的声音扰乱了山冲的平静,凤仙的身影磁石般吸引着姑娘、媳妇的目光,一个个看得如醉如痴、头晕目眩。当时,桃花正在喂猪,回头看到凤仙时,整个人愣住了,手里的一瓢猪食全部泼到了猪身上。
  在那种奇特声音的召唤下,桃花不知不觉地走出屋外,看到凤仙,桃花两眼睁得大大的,眼神缠住凤仙的身子转,先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上上下下看了几遍说:“凤仙,我都差点认不出你了!”她羡慕凤仙会打扮,身子该大的地方大,该小的地方小,跟电视里看到的人一般模样,女人味都跑到人家眼里去了。哪像自己,一身衣服松松垮垮,横看竖看上下都是一般大,不到近前还分不清男女咧!
  凤仙微微笑着说:“桃花姐,你的身材比我长得好,要是在城里做做头发,再挑选合适的衣服穿上,肯定比我好看多了。”
  桃花说:“做头发多少钱?”
  “找熟人三百多块。”凤仙尽量轻描淡写地说。
  桃花吐了吐舌头,做一次头发就要那么多钱,她身上这么好看的裙子,这么高级的皮靴,价钱还不得吓死人!桃花心里的冲动卡了壳,摇了摇头说:“住老山旮旯里,打扮漂亮了给谁看。”
  桃花随口而出的一句表白,却使凤仙心里打了个冷噤。
  
  五
  
  清晨,桃花急匆匆地到了家贵家。
  家贵在厨房做饭,抬头问桃花:“找我有事吗?”
  桃花腼腆地说:“我……想借两百块钱。”她男人有三个月没寄钱回家了,儿子从昨天夜里开始发高烧,她急着去镇上的医院,手头没有钱!
  家贵爽快地答应了,连忙进房叫凤仙。凤仙从迷糊中醒过来,揉了揉眼睛,说:“什么事?这么毛急毛糙的。”
  家贵说:“桃花的儿子病了,要借两百块钱……”
  凤仙说:“我哪来的钱,你什么时候给我钱了?”
  家贵说:“没钱给我存折也行。”
  凤仙有些不耐烦了:“存折在柜子抽屉里,你自个去拿。”
  家贵拿着存折,抬手举到亮光下,看着看着,脸扭曲得变了模样,存折上的四千多块钱被凤仙取光了!他立刻回过头,眼睛睁得溜圆,问道:“这么多钱你都花光了?”语气含着不满和绝望。
  凤仙从床上弹起来,眼瞪得更圆更大:“这么多钱是好多哟!到步行街买套像点样的衣服都不够。跟你过日子—吃亏!”说罢,倒在了床上,身子朝里一翻,不吱声了。前几天进城,她找到了原来一起在夜巴黎歌厅坐台的阿曼。阿曼请她到国际大酒店吃饭,那个排场真过瘾。阿曼去年傍上了一个大款,身上清一色名牌货,穿的戴的少讲几万元。她在金色海岸有了一套自己的房子,小车进小车出,那才叫过日子。为了吃那餐饭,她狠心取出存折上的钱,把自己简单地包装了一下。席间,阿曼把她介绍给一位年近五十岁的做建材生意的金老板。金老板对她印象不错,吃了晚饭,又去歌厅唱了阵“树上的鸟儿成双对”之类的歌。唱完歌又到洞庭明珠大酒店喝晚茶,他们在快乐的疯狂中几乎玩了一个通宵。玩够了,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金老板陪她吃了早点,亲自开车送她回家。她对金老板感觉不错,大把大把花钱时眉都不皱一下,哪像家贵,花他的钱跟剜他的心一样。
  家贵像根木桩栽在那儿,满脑子都是凤仙瞪他时的白眼珠子。桃花见他俩为钱吵嘴,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悄悄地走了。
  一连几天,凤仙很少起床。以往生气了,家贵总是低声下气地围着她团团转,直到哄得她眉开眼笑了才罢休。这次家贵却像头犟牛,一直没去床边说句小心话。凤仙倒是觉得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好吃的送上手就吃,吃完了抹下嘴巴,连句道谢的话也不需要讲。现在,这个家在她心里就像住旅馆,翻船了她是拉纤的,起火了她是住店的。要是打了胎往外一跑,对这个家就没牵没挂了,所以没必要在乎什么。
  这天,家贵吃了早饭,又拿锄上山挖地去了。他已经原谅凤仙花了那笔存款,知道钱在城里不经花。他始终相信只要勤恳,钱会挣回来的。他仍然没有放弃对凤仙的誓言,仍然幻想着山坡上会生长出大把大把的钱,就是拼上性命也要让凤仙过上好日子。他在山上浑汗如雨地干了一阵,快到晌午时,想起该给凤仙做饭了才回家。走到屋里一看,发现床上没有了凤仙,手伸进被子一摸,里面冰凉了,凤仙到哪里去了呢?连忙去问桃花。桃花说,看见凤仙出去一个多时辰了。家贵心里着急,陡然想起她莫不是偷偷到镇医院流产去了,额头沁出了汗珠,头也不回地往镇上跑去。
  家贵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正赶上凤仙被医生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一位医生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老婆的手术都做完了,怎么才来?”
  家贵望着凤仙煞白的脸:“果真流了?!”
  凤仙的目光在家贵脸上扫了一下,没吭声。
  家贵看见地上白色的瓷盆子里盛着血水,里面浮着一个肉团团,像剥了皮的蛤蟆,他一下抓起那个肉团,用卫生纸包好,发疯一样往外跑。
  家贵用瓷坛盛了那个肉团,埋在屋头的山坡上,心被痛苦撕裂成碎片。望着一堆小小的新坟,他悲恸地哭起来,颤抖着的声音挤出喉管,在山谷震荡回响……
  桃花站在坟堆旁陪着落泪,本想劝慰家贵,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男人也几个月没音讯了,不知是触景生情想到了自己,还是被家贵的悲痛感染了,也禁不住放声大哭。悲怆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倏忽升腾起来,在山峦间碰撞,四周响起一片回声……
  凤仙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回家了。家贵隔两天就熬只老母鸡汤给她补养身子。尽管他对凤仙又恼又恨,但想到毕竟夫妻一场,也是前世修来的缘分,事情已经过去了,记恨在心有何作用呢?他要用自己的宽厚、真情打动她,使她回心转意,跟他厮守,跟他生儿育女。凤仙回家二十多天了,几只老母鸡都被杀完熬了汤,在家贵细心的调理下,身子恢复得很快,看上去比过去更水灵了。
  这年的冬天来得早,刮了一天冷飕飕的北风,晚上就飘起了鹅毛大雪。家贵心里高兴起来,雪天是捕捉野兔的好时机,循着脚印能找到兔子洞,他想捉几只野兔给凤仙吃,剩下的就留着过年。
  天没亮,他拿着蛇皮袋上山了,满山满岭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兔子洞。里面藏着五只兔子,被他捉住了三只,高高兴兴背回家来。踏上屋阶,大声喊凤仙开门,喊了几声却无人应。他推开门,满屋找了个遍也不见人影。家贵呆呆地站在那里,蛇皮袋掉在地上,几只兔子趁机钻出口袋,跳过门槛四散逃走了。家贵慢慢走出屋子,看见山道上留下了一行歪歪扭扭的脚印,像一串长长的省略号……
上一篇:摆渡者
下一篇:宋姐酸菜鱼
文章评论
发表评论:(匿名发表无需登录,已登录用户可直接发表。) 登录状态: 未登录,点击登录
联系电话:QQ2327266922  湘ICP备2021007879号-1
琴趣乐屋  © 2025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