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龙镇
他又来了。那时候“黄明华诊所”刚开门。我就是黄明华。我在帘子背后换衣服,我的助手在打扫外面的房间。我听见助手说:“你怎么又来了?不是叫你别来的吗?这里又不治你那种病。”一听就知道来人是蔡东。蔡东是个病入膏肓的病人,但我治不了他的病——不是不治,是治不了。我只不过是个半路出家的野医生,两年前才考取行医证,来回龙镇开了家诊所。我的全部本事就是辨舌苔、听胸音,然后打针、输液,再开几片常见药。到我这里治病的,大多是上了岁数的人,他们贪图便宜,还可以免费吹我的电扇,烤我的钢炭火,而且我有十足的耐心听他们唠叨。蔡东为什么要来呢?他不过三十多岁,他的话少得很,他的病我毫无办法。
透过帘子,我看见助手停了活,跳到桌子后面,跟蔡东保持足够的距离,命令他离开。蔡东没听他的,站在门口,不声不响地脱衣服。外面下着雪,他却把上身脱得精光。他的两条手臂上,好些地方一疙瘩一疙瘩的,像烂桃子;胳肢窝烂出的洞,可以伸进去一只拳头。脱光衣服,他在桌边坐下来,扯张报纸擦疮,报纸被脓血浸得透湿,并因此一块一块地破碎。助手害怕他把脏东西朝自己脸上扔,只管往后退。这时候我出来了,我身上的白大褂,还有最后一颗纽子没有扣上。
“黄医生。”蔡东站起来,向我打招呼。
我没回应他,只说:“你真的不该来这里,你来了也是白来。”
边说话,我边扣靠近衣领的纽子,可那颗白得透明的圆塑料,就是不愿意钻进锁眼里去,干脆懒得扣。我很想告诉蔡东,他大清早就进我的诊所,如果有人看见,这一整天我都不会再有别的病人。镇上人人都知道他得的什么病,人人都怕他。我的助手也怕他,要不是我的助手是我的小舅子,他肯定早丢下我回家种土豆去了,眼下正是播种土豆的时节。
但我没把这些话向蔡东说,我只叫他把脏物扔到街边的垃圾桶里去。那些破碎开来的报纸,还被他捏在手里。他听话地照办。回来后,我又叫他把衣服穿上,他也穿上了。他的肩膀带进来几片雪花,被衣服捂在里面。我想像得出那几片雪花,怎样被他的体温毁尸灭迹。
我不理他,希望他主动离开。可是他说:“黄医生,我被家里撵了。”
撵了的意思,是说他本来有一个家,现在没有了,或者说有家不能回了——还是等于没有家。
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我心里很不舒服。但我还是问他:“啥时候的事?”他说昨天夜里。我盯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没有多少光。没有多少光的眼睛无法看透。我想问问他昨天夜里是上半夜还是下半夜被撵的,被撵之后,又住在哪里。很显然,我不能问,那差不多是捉虱子上身,难道我能叫他从今往后来住我的小诊所?我连同情他的样子也不能表露,只说:
“你老婆撵你,是因为有难处,不是不心疼你,她可能是怕你不小心把儿子感染了。”
说这样的话让我自己也感到厌恶。
对蔡东这种人,天底下最善良的女人恐怕也不会心疼他。
不过话说回来,就我所知,他老婆已经很对得起他了。十年前,大概是十年前,蔡东带着新婚妻子去市里,在临河的二马路上,租房开了家烧烤店。生意实在好,好得让两口子有了更多的想法,准备五年之后,在市里买房。可是没等到五年,蔡东就染病了。幸好还没给老婆染上就查出了病种。几年来,他既没打过针也没输过血,病是怎么得来的,不说也知道——当然也可能并不知道,只是表面上知道。他老婆花光全部积蓄为他治,治不好又把他带回老家,让他死也死在老家的土地上。
蔡东上下打量我,神情疑惑。我以为他在疑惑他老婆是否真的心疼他呢,但我错了。
蔡东说:“黄医生,你既然是医生,为什么不能治我的病?”
尽管医生并非万能,可他这问题依然让我尴尬。
我皱着眉头,简捷地说:“有些病,只有老天爷才能治。”
他的肩膀抽搐了几下,眼睛里仅存的一丝浑浊光芒也不见了,像是被肩膀的抽搐抖掉的。
之后,他慢吞吞地转过了身。
雪下得越来越紧,回龙镇成了一片银白世界。认识这片银白世界的内核是很有必要的,但我作为一个外来人,一个在城镇没有任何根基的乡下人,要讲出它的内核相当困难。我只能说我看到的。其实我看到的也就是你想像的。回龙镇历史古老(明代落难皇帝朱棣曾在此流连,所以有个“龙”字),你无法想像一个古老的小镇外面没有一条河,回龙镇就紧靠清溪河;你也无法想像一个古老的小镇不是用青石板铺成,回龙镇的青石板街,太阳出来时幽光泛亮,太阳落下去,就变成醇厚的黑色。镇子被树木分割成若干群落,不知是谁家养的鸽子,在林梢和房舍间起起伏伏。这里的人就像鸽子一样,很友善,很安详。这里的人连一条狗也不愿意呵斥……不过,这些话是否指出了回龙镇的特质,我不敢担保。有人说,要了解一个城镇,就要了解那城镇里的人如何恋爱,如何工作,而我不是这样看的,我作为医生,觉得最方便的办法,是了解人们如何生病。
真像是天遂人愿,我的诊所开了不满一年半,蔡东就从市里回来了。
那时候是夏天,日日夜夜的,河上都没有一丝风,天气热得噼啪作响,镇上的男人都裸着上身,女人都穿着松松垮垮的无袖裙,可蔡东却穿着长袖衬衫,还把袖口扣上。这表明,他身上早就在溃烂了。但镇上人不知道,还跟他打趣,说去市里待过几年的,就是比我们土老表文明。
然而,蔡东的穷却不能不叫人吃惊。
都听说他在市里开了烧烤店,有人去市里进货,还到二马路拜访过他,亲眼见识了店子里座无虚席的场面,他应该是挣了很多钱的,现在却穷得叮当响。开初他想掩盖,可穷这东西,你越想这么做,它越要跳出来向世人宣告。蔡东不再掩盖了。主要是想盖也盖不住。他走路,眼睛老是瞅着地上,本以为是他去市里养成的新习惯,但某个下雨天,有人看见他弯腰抠起一枚被踩进泥里的镍币!他老婆无一例外都是快散市才去买菜,很多时候不是买,而是捡被人撇在地上的黄叶子。他那个八岁多的儿子,回来后入读镇中心校,上学的那天穿的那一身衣服,过了许久还穿在身上。
再后来,人们就知道他得了病。他的衣服上常常结起硬痂,当然也有新鲜的脓血,发出腥臭。
不知是谁第一个说出了那病的名字。
那个病名比鸽子飞得快,也比鸽子飞得高,顷刻之间,就把小镇笼罩了。
安详了多少年的镇子,半天之内就变得惊慌失措。
学校要清退他的儿子。他老婆拿出市人民医院的诊断结果,表明她和儿子都没被感染。“这当然好,”校长说,“可是……”校长的意思她懂,是说虽然没查出被感染的迹象,但很可能是带着病毒的。她又是怎样给校长解释,并让校长最终没赶走她的儿子,许多人都只能猜测。她的儿子被单独安排在最后一排,上课不抽他回答问题,不交作业本,不准上体育课,不准跟同学们玩。那小家伙我见过一回,走路时两条细腿捣得很快,双手却纹丝不动,眼睛直撅撅的盯住前方。听街道上的人讲,他每天上下学都踩着自己的脚印走,这条线路是将他锁起来的房间,他不敢越雷池半步。
什么事情都公开了,蔡东用不着大热天的还穿长袖衫,他换成了短袖,后来干脆时不时就把上身脱光,到了冬天也不例外。他故意这样让人看。他把衣服搭在肩头上,两条红艳艳的、长着许多烂桃子的手臂伸开来,迈着四方步,像凯旋的将军那样穿过镇子。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激起一片惊叫,紧跟着是闪避的慌乱,是关门闭户的乱响。
他是一枚移动的病菌,是这个有白鸽飞翔的小镇里的瘟疫。
我知道他去找过医生。从事情公开的那天起,他就在镇上四处寻医。他终于找到我这里来了。很可能,我这里是他的最后一站。我的诊所太小,而且大家都知道,我能治的无非是伤风感冒。我又不会动手术。镇上别的医生,即使能动手术暂时挖掉他的脓疮,也没能力根除源头,对此他应该心知肚明,他找医生,只不过是他需要医生。别的医生是怎样接待他的,我不清楚,他到我这里来,我倒是和善地跟他说话,还用一次性纸杯给他倒水喝。我承认,我这样做是因为胆怯。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何况他——虽然消瘦却陷入绝望的一条汉子。他在不知道死期的时候就绝望了。在他眼里,人人都在兴兴头头地过日子,而他的日子已经空了,刮风下雨,艳阳高照,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在日子之外,会不会因此把别人也拖出日子的门槛?谁也说不清!
我的和善,确切地说我的胆怯,最终付出了代价——他不再到别处去,只经常来我这里。
那次他的肩膀抽搐几下,慢吞吞地离去之后,我的小舅子问我:“你说他还会来吗?”
“我想他不会来了。”
“你有把握?”
我说我没有把握。
小舅子突然发火:“我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像蔡东这种家伙,你越怕他,他越要骑到你头上拉屎拉尿!中街的马医生也这样说。马医生跟张医生、何医生,还有镇卫生院的门卫,都准备了一把铁扬叉,见他过来,把扬叉一举,他就跑了。哪怕他明天就活不成,今天他也怕死!——哪像你!”
他是我的助手,是我的小舅子,他没有资格朝我发火。但这只是理论上的,事实上他常常朝我发火。他的背后,站着的是他姐姐,是我脾气暴躁的妻子。有时候我觉得,妻子让她弟弟跟着我,与其说是当我助手,不如说是监督我。镇上离家有三十公里地,镇上的女人比老家的女人更像女人。小舅子怕我去找那些更像女人的女人,就经常朝我发火,给我下马威。
其实蔡东并没对我做出格的事情。他每次进我的诊所,都是在没有旁人的时候,证明他不想影响我的生意。这一点是我特别注意到的。
小舅子还在咕哝,我说:“你不怕他,为什么他一来你就往桌子后面躲?”
他气得嘴皮子发抖,不再说话。这一整天,他也不帮我做任何事。
好在蔡东不再来了。他已多日不来。我又跟小舅子和解了。
这段时间,蔡东没待在镇上,夜里,他睡在镇外一座石拱桥的涵洞里,白天沿河游走。河岸有成山的垃圾,他吃垃圾山里的杂物,也在那里拾荒。听说他把纸壳和矿泉水瓶拾了一大堆,但废品公司不收他的。他让不再要他的老婆去卖,依旧不收。凡跟他有瓜葛的人,都构成潜在的威胁。他去那段斜坡上的公司门前评理,人家跟他讲理的方式,和马医生他们一模一样——准备了一把铁扬叉。
“要是那狗日的冻死了才好呢,”小舅子说,“或者一头栽进清溪河,淹死了才好呢!”
我知道他学的是镇上人的腔调。镇上人还说,防疫站和派出所为啥不管管?未必要让他把所有人都传染上,把回龙镇变成死镇才舒心?每天的上下午,都有人去闹,但并没闹出什么结果。防疫站说,蔡东的那种病,离他远些,特别是不要去招惹他,就没事。这道理谁都明白,但谁都不信。信了又怎样呢,蔡东不仅是移动的病菌,还是挥之不去的恐慌。再说,你不去招惹他,万一他招惹你呢?比如说,咬你一口,或者把他的血灌进针管,趁你不备……对此,防疫站的回答是,这不是我们该管的,这应该找派出所。可派出所也没办法,因为蔡东既没咬人一口,也没朝人扎针头。
不过他到底给了派出所管他的机会。
这一年,春节还没到就立了春。回龙镇的时令,就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公务员,立春过后,立即就有了春天的气象,鸽子像一夜之间换了羽毛,玉兰树的枝条胀满了水,长出了小小的花苞。河水尽管还是那么枯,河水的颜色也没有变,却有了响声。冬天的清溪河虽不结冰,却没有流动的响声,到春天就有了。就在这春意萌动的时节,蔡东又从河边回到了镇子上。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腊月二十九,星期四。中午十二点刚过,他在我诊所前晃了一下。只晃一下,就离开了。当时我正在给一个老大爷输液,那老大爷痰上不来,一呼一吸像在抽水烟。送他来的儿孙,共有五个,热热闹闹,那情形不像是送老人来看病的,而是来赴宴的。这真是一个幸福的家庭。我刚把药瓶挂上,一眼就望见了蔡东。看样子,他原本打算进来,见有这么多人就走了。
他并没走远,蹲在三十米开外的石条上。那里靠着一家快餐店,吃客很多,傍窗的吃客瞥见了石条上的人,但并没认出是蔡东。说真的,我望见他的那一眼,也没把他认出来,我是在他离开后才想起是他。他的衣服又脏又破,头发又乱又长,脸上黑黢黢的,只是嘴唇红如焰火。按鲁迅先生描述祥林嫂的话说,他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那傍窗的吃客就是把他当普通乞丐认的,吩咐老板:“去把那家伙赶走,恶心!”老板出来赶他时,正碰上他把袖子捋起来,抠他的疮。
老板“妈呀”一声,跑回了店子。
吃客全都丢了碗筷,侧身站立,待认出他后,脚步快的,脱门逃掉了。老板气得牙痒,客人都是餐后埋单,逃掉之后,到哪里收钱去?老板说你们别怕,我去收拾他!老板听说过铁扬叉的事,他没有铁扬叉,但有铁柄的扫把,于是扬着扫把出去了。“滚开!”他说,“再不滚开老子打死你!”
打死蔡东比打死一条狗都不如。他是小镇的瘟疫,所有人都在盼望他死。当可以打死一个人的时候,人们涌起的激情比打死一条狗的激情要澎湃得多。老板高举的扫把还没落下来,吃客已经通过门洞和窗口,朝蔡东扔东西。餐饮店里有什么好扔呢,只有杯盘碗盏。那些东西从蔡东身上弹开,碎在地上,碎了一地的碴儿。老板忙又回店阻止,可阻止了这个,阻止不了那个。有人觉得不过瘾,操起笨重的实木凳子,照蔡东的头部掷过去。劲儿小了几分,离蔡东还有半米远,凳子就掉地上了。
此前,蔡东一直蹲着,现在他站了起来,朝店子走去。一片哗哗啦啦的声音。那是在关店门和窗户。其实蔡东也没想进店,他站在离店门五米之外,开始脱衣服。
他只穿了两件,脱起来十分方便。他身上的那些烂桃子,有好几处连成了片。
他那决然的样子,像下定了决心,要一直光着上身堵在那里。
然而,几分钟后,三个警察过来了。警察举着电棍,老远就朝他呵斥:“你想干啥?”
蔡东明显有了怯意,把手放下来,膝盖弯着。
警察站在距他两米远的地方,说:“走,跟我们去派出所!”
镇子就这么大,哪家单位在什么位置,都是知道的,蔡东听话地动了步子。他走在前面,三个警察跟在后面,像是警察跟他去派出所。警察和他始终保持着两米左右的距离。走了几步,蔡东说:“我想抽烟。”一个警察摸出一支,够着手递给他。蔡东说:“我没有打火机。”那警察又把打火机递给他。把烟点着,蔡东要把打火机还给警察,警察说:“扔掉。”他没有扔,揣进了裤兜里。
快餐店的门打开了。它旁边的几家店子,开始也把门闭着的,现在同样打开了。快餐店老板要顾客赔偿损失,可谁也不承认扔坏过东西,他无可奈何,只好骂骂咧咧地去打扫。别的人则聚在外面,说派出所终于出面了,要把那祸害关起来了,顶好是想个法子把他除掉!
可就在大家万分庆幸的时候,蔡东突然出现在人群里,大吼一声:“刚才是谁报的警?”
人们纷纷后退,边惊叫边骂警察。
好在蔡东这时候是把衣服穿上的,否则还不把人吓死。
他一连问了五六声,各家店子正在考虑是否再次关门闭户的时候,他的话软下来了。话还是一样的话,但腔调软了,软得像是问他自己。随后,他弯下腰,捡地上的东西吃:从杯盘碗盏里扬出来的饭菜残渣。但快餐店老板已经清扫过,实在没什么好捡。他瞅来瞅去,只见石粒和尘土,于是直起身,就近下了河沿。他乱糟糟的头发,被枯瑟的芦苇掩盖。
整个过程,我都站在诊所门口观望。我的小舅子则直接跑到了人群中。人群散了,他才回来。我对他说:“你把这支‘庆大’加到老爷子的药瓶里去,好好照看着,我出去买包烟。”
我没去买烟,而是去了快餐店,说:“要份盒饭。”
老板亲自来给我添,每添一瓢,就压一下,饭盒沉甸甸的,很旺实。我不知道是因为他跟我相熟,照顾我,还是因为他一直在诉说自己今天的霉运,心里有气,就把气使在了铁瓢上。
我端着饭盒,去河沿的芦苇丛里,找到了蜷缩着的蔡东,把饭盒递给他。
他疑惑地接过手,将盖子揭开。
一股热腾腾的肉香,蜜蜂似的倾巢而出。是土豆煮的红烧肉。
他舔了舔嘴唇,又细心地将盖子合上。
我没管他,快步离去。我听见他在后面说:“黄医生,你有啥事要我帮忙的话,打声招呼!”
这件事我本以为没人发现,结果还是被发现了,且很快在镇上传开。我原定腊月二十九下午回老家去,但给那位大爷输了液,又来了几个病人,把病人送走,已近黄昏,只好次日再动身。就是多留那一夜,让小舅子知道了那件事情。他夜里去找马医生打牌,听他们说了。回到老家,他大肆宣扬我的“同情心”。这给我带来极大的羞耻。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羞耻。他也是当成羞耻来宣扬的,我的妻子也是当成羞耻来听的。我去镇上的唯一目的,是挣钱,但我没挣回多少。我说过,找我看病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他们来“黄明华诊所”的重要原因,是贪图便宜,证明我赚的是微利。钱没挣几文,还给一个公认的祸害买盒饭吃?老婆天天借此说事,说得我心烦,本打算过了元宵节才回镇上的,结果正月初十就走了。
小舅子没再跟来。他姐姐给他说了一箩筐好话,他也不肯跟着我。他跟着我,既没多大搞头,也见不来我的德性——他就是这么说的。不来就不来,不过就是个小诊所,我也用不着什么助手。
开业不过四天,蔡东却来了!
跟往常一样,他是大清早来的。那时候,镇上许多人都还没起床。
见到他我就鬼火直冒,我将手一挥,只说了三个字:“去去去!”
他被这三个字镇住了。他脸上的忧伤,像可以摘下来。
大约过了半分钟,他转过身,朝门外走。
“等等!”
他停下脚步。
“找我什么事?不要又是那些老问题!”
他慢慢把身体转过来,脸上的忧伤更浓。之后,他结结巴巴地说:“黄医生,我,想找你,借二十块钱。”
借,说得多好听!这就相当于他说如果我有事让他帮忙,给他打声招呼。他能帮我什么忙?难道我能叫他去帮我把某人咬一口?现在他找我“借”钱,他将来拿什么还我?——他没有“将来”!
但我给了他。二十块钱毕竟不多。他朝我鞠了一躬,走了。
我木然地坐在那里,望着外面青色的薄光,心想他被警察带走的那次,说不定就是来借钱的。
幸亏有那老大爷一家人在,要不然,我像今天这样把钱给他,小舅子拿回去宣扬,我不知道还要遭多少罪。
往后的数月间,别的事懒得去说了,只说蔡东找我借钱的事。他又来找我借过四次钱。每次都只借二十块。每次我都不想给他,但总是在他转身离去的时候,又把他叫住,怒气冲冲地把钱递到他手里。他第四次来的时候,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他说借二十,我说不,我借给你五十,但你必须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说完,我摸出一张面值五十的钱。他不接,说:“黄医生,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但我只借二十,二十就够了。”我铁了心要一次性跟他了结,说我没有零钱。他便把钱拿上,说黄医生,我用了给你退回来。我没想到他真的退回来了,退了三十二块八角。
从那以后,他果然不再来了。他又回到涵洞和垃圾山里去了。
我去河边散步,偶尔看到过他,他远远地望着我,一言不发,满含愧疚。
他还欠我将近八十元钱呢。
秋天快过完的时候,有一天下午,我去中街的药品批发部进货,突然看见了他的儿子。虽然我跟那小家伙不熟,但一看走路的姿势,就知道他是蔡东的儿子。正像别人说的那样,他踩着自己的脚印子走。十多分钟前,路上出了一起交通事故,两车迎面相撞,挡风玻璃稀里哗啦地卸在地上,现在伤员进了卫生院,车也被弄走了,碎玻璃被拢成一堆儿,还没来得及撮走。那小家伙一脚就踩上玻璃碴儿,玻璃碴儿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那声响不像是被他的脚踩出来的,而是被他的牙齿嚼出来的。
如果他的脚印留在一个窨井盖上,那窨井盖被临时拆走了,他也要一脚踏下去吗?
想到这里,我心底一阵悸动。
背后响起哈哈哈的笑声,“老黄啊,你咋这么胆小,我只轻轻拍你一下,就吓成这样?”
是马医生。
马医生身材魁梧,笑声也跟他的身材一样魁梧。
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没感觉到他在拍我。
笑过了,他站到我旁边来,眯眼望着那个双手不动疾步行走的瘦弱人影,说:“我说老黄胆小,简直是冤枉了你,这镇上,只有你才敢跟那瘟神接触。那孩子身上的书包是你给钱买的,脚上的球鞋也是你给钱买的,老黄你是个大大的好人哪!”他重重地拍我两下,发出一连串的笑声。
好人……我觉得羞耻,就跟说我有同情心一样。
但我的确不知道,蔡东在我这里借钱,是给他儿子买书包,买球鞋,很可能还买了别的什么。
马医生见我神色异样,把声音放低了:“蔡东那小子,哎,该怎么说他呢……你还记得你给他买盒饭的事吗?他自己没吃,而是在家门外拦住了儿子,让儿子吃,还叫儿子留几块肉给妈妈。这事情有人从头至尾看见的。该怎么说他呢!……”
我不想再听下去了,我说马医生,我去忙点儿事。
他爽朗地说:“好好好,老黄你去忙。”可他却抓住我的胳膊,我走一步,他也走一步,边走边继续说话,他说,“老黄啊,你的心好,我们都承认,可你是医生,如果你治不好他的病,就算有一万颗好心,又起什么作用呢?你能帮他把孩子养大吗?如果能,当然好,要是不能呢?……”
我决计离开这座小镇了。
现在就离开。
因此我跟马医生分手后,没去药品批发部进货。
马医生说得对……马医生的话还让我想起蔡东的疑惑:“黄医生,你既然是医生,为什么不能治我的病?”长时间以来,他这疑惑深深植入我的心底,成为一枚毒瘤,把我也变成了病人。
当然,我的离开不是永久,而是暂时。虽然在镇上挣钱不多,但比种庄稼,比在乡下给那些动不动就赊账的农民治病,收入毕竟高了许多。也就是说,我还会回来的。
我想,这时间不会拖得太长,最多再过一个季度,到明年春天就可以了。看蔡东那样子,他不可能活过年底。一旦他死去,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会眼不见心不烦,并很快将他淡忘。至于他儿子,他会有一条路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路。
总之,在不久的将来,古老的小镇又能恢复平静,人们又将一如既往,友善而安详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