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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兰芳和兰芽

发表时间:2025/05/09 10:44:51  来源:北京文学1105  作者:何玉茹  浏览次数: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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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芳和兰芽,听上去就像一对姐妹,其实一个姓王,一个姓伊,和我都是多年的同事。
  我和她们的关系,远没有她们之间更亲近些。多年来,她们一致站在一个姓彭的同事的对立面,自诩是冰清玉洁,与一摊污泥浊水在顽强作战。如今,老彭已是两鬓斑白、即将退休的人了;她们两人也已退休在家,穿了平底鞋,着了肥衣肥裤,很难再见当年收腹挺胸、西装短裙、高跟鞋嗒嗒响的样子了。有一次在菜市场遇上她们,我很是吃惊,两人都显得有些灰头土脸,一个挎了篮子,一个提了布兜,一个背有些驼,一个腰有些粗,要不是她们的声音没变,我还真以为是两个陌生的龙钟老太呢。
  后来我知道,那天我看到的她们有些失真,菜市场是带顶棚的,光线让她们吃了大亏。那双平底布鞋,其实是北京内联升的真货;那肥衣肥裤,也是上等的丝织布料,来自北京的瑞蚨祥。至于背驼腰粗,那是我只注意了她们的身材,没注意她们的眼睛,不夸张地说,她们的眼睛,至少要比她们的实际年龄年轻20岁。
  这些,是我再次见到她们时才注意到的。
  我先见到的是王兰芳。
  一天下午,兰芳来单位找我,说没什么事,就是想聊聊天儿。她知道我已是快退休的人了,班上的时间要比班下还多。
  兰芳先是支吾了一会儿,后来终于被我的神清气定慑服,想说的话不由得哗啦哗啦全倒了出来。
  不知为什么,在兰芳和兰芽面前,我总能做到神清气定,总能保持一定距离,不疏远,却也决不亲近。
  兰芳说,她和兰芽产生了重大分歧,已经近20天没来往了。我问为什么?兰芳说,你知道,从前我们的谈话内容多是开阔、无私的。她停顿了一下,等待我的认可似的。我只得说,我知道。兰芳说,可现在兰芽变了,变得自私、庸俗了。兰芳说了个细节,说她和兰芽一起去逛书店,从前总是关注社科、文学类的,可最近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兰芽直奔医学类去了。她还以为兰芽身体出了问题呢,一问,才知兰芽从此要关注自个儿的身体,不管身体以外的事了。
  我说,她不是身体真出了问题吧?
  兰芳连连摇头,说,兰芽只是有一次小小的肌肉拉伤,在大夫面前她指了肝的部位说是胃疼,引得大夫大为惊讶,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活了大半辈子,自个儿的胃在哪儿都不知道。那天她沮丧透了,跟我说,人要是没这身体就好了。
  我说,关注一下自个儿的身体,也没什么错啊。
  兰芳说,问题是她不想管自个儿身体以外的事了啊。
  我看着兰芳认真的样子,笑了说,自个儿身体以外的事,你们管过吗?
  兰芳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你们不过是谈论而已。
  兰芳更认真地说,谈论难道还不够吗?你就遍地看看,饭桌上,企业里,机关、学校里,人们谈论的都是什么,除了赚钱就是养生,有一个谈理想谈精神的没有?
  我一时不知该怎样作答,心里倒也不反对她的说法,谈论的意义,或许远不止谈论本身。
  我说,那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兰芳没好气地说,不需要,你又能做什么?
  是啊,我又能做什么。
  但我还是说,我和兰芽住一个小区,没准儿哪天会见到她。
  兰芳不说什么,只是从我对面的坐椅上站起来,转身打开她身后的书柜,随便拿本书翻着看。而后又将书放回去,关了柜门。我注意到,那柜门留了道两指宽的缝隙。
  我不由得暗自笑了,兰芳还是那毛病,关什么不肯关严,她家的冰箱,为此要比常人家多付出几乎双倍的电费。我看到她走出去,随身带了一下的房门,房门也被她同样留下了缝隙。她让我想起我家的小狗,哪扇门若是关闭起来,它立刻会变得焦躁不安,仿佛担心哪个要将它丢弃一样。
  通过缝隙,我可以看得清她脚上的布鞋,布鞋以上的丝织衣裤。我能肯定是兰芽帮她选的。在她身上,还一直留存着我们那代人年轻时的印迹,即服装上的无分别。她甚至穿过五块钱一件的上衣,她说,怎么了,它难道不是衣服么?
  走出大约十几步远,兰芳又返了回来,进屋关好门,一脸郑重地问我,新疆暴乱的事听说没有?
  我点点头。我注意到了她的生动,眼睛的生动,以及一整个人的生动,那个没退休的兰芳的精神头儿丝毫未减。
  兰芳说,你怎么看?
  我说,不奇怪。
  兰芳说,不奇怪是什么意思?
  我说,新疆,西藏,不一直是多事之地么。
  兰芳说,完了?
  我说,完了。
  兰芳说,你呀,怪不得兰芽说你是个干净人儿。
  我说,我本来就不脏。
  兰芳说,少装糊涂,你明白兰芽的意思。
  我当然明白,她不就说我这人缺枝少叶,生气不足,冷漠有余么?可既是这样,她们为什么还要来找我说话呢?
  
  那以后的一个周日,我在小区的一条长椅上闲坐。
  长椅后面是几棵洋槐,上面挂满了槐花,就像在长椅之上撑起了几把白帐篷。我更喜欢的是槐花的香气,它总让我想起小时候的饭香。我很少跟人说这类感觉,在人们的印象里,我大约是个理性大于感性的人,用兰芽的话说,干净人儿。久而久之,我自个儿也有些认同了,因为我从没像别的女人那样,动辄就笑得捂起肚子。我知道多数男人都喜欢那样的女人,但更知道,不能为了男人就把自个儿变成那样儿。那样儿,我也确实不觉得有什么好的。
  我眯了眼睛,闻着花香,坐在槐树下的长椅上。一位拄了拐杖的老汉,嗒嗒嗒地由远而近,他的一条腿,要划个圈才能前进一步。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我想若是我会选择从长椅后面走过去,以躲避人的视线。
  可是,老汉的拐杖愈来愈响在我的前面,有一刻我竟是被震得睁开了眼睛。我发现老汉仰了脑袋,挺了胸脯,示威似的从我面前走了过去。
  我对自己说,不奇怪,一个病人,这样儿,不奇怪。
  接着,是一位年轻的母亲推了童车走过来。她只顾和车里牙牙学语的婴孩说话,像是压根儿没发现我的存在。
  我又对自己说,不奇怪,那时候的自个儿也这样,孩子就是自个儿的整个世界。
  后来,便是伊兰芽了。
  我们很少在小区里相遇,她走过来的时候,我毫不以为是她,只觉得是个大脸盘的女人,便再次闭上了眼睛。我不喜欢这种女人,她们通常是肥胖型的,上身长,下身短,屁股大。
  可兰芽不是。她虽显肥胖,身材却还匀称,两条腿甚至比上身还要长些。待她在我身边坐下来,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我才颇感意外地睁开了眼睛。
  我们谈了一会儿眼前的小区,槐花儿、楼房、保安什么的,有一刻,兰芽忽然问我,你见到兰芳了吧?
  我说,你怎么知道?
  兰芽说,从你看我衣服的眼神。
  我便笑了,点点头。
  兰芽说,前些天,我俩去了趟北京。然后她说到了内联升和瑞蚨祥。
  我说,不错。
  兰芽说,什么不错?
  我说,你们不错。
  兰芽说,兰芳没跟你说什么吗?
  我说,说了,但分歧更说明你们不错,精神头儿不错。
  兰芽说,你呀,永远是正确的,但也永远是说了等于没说。
  跟兰芽说话,远不像跟兰芳一样随意,兰芳是心直口快,说得多想得少,兰芽却是说得多想得也多的。
  我说,谁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你和兰芳说了大半辈子,也没见你们说出一座楼来,说出一棵树、一朵花来。
  兰芽呵呵地笑起来。先是轻笑,后是大笑,最后笑得竟是捂起了肚子。
  她的笑声比她的眼睛还要年轻,年轻得我都有些替她难为情了。
  我感觉到她有比兰芳更心直更纯粹的部分,只是这部分,她并不轻易向人显露。
  好不容易笑够了,她才说,你的话让我想起一个人来。
  
  我说,谁?
  她说,李鸿章。
  说完她又一次哈哈大笑起来。
  那个“卖国”的老头儿?我也笑起来。
  我听到兰芽又说,今天要真有李鸿章这么个人,我就找他去。
  我说,干什么?
  兰芽说,干实事。
  我说,那还不好说,如今的实业家、外交家不遍地都是嘛。
  兰芽说,你以为盖座楼建个厂跟老外打打交道就是李鸿章啊?他的聪明在这儿呢。
  兰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的脸大,脑袋也大,前额稍有些突出,一双眼睛陷在额下,忽闪忽闪的,是那种不容易被忽略的眼睛。
  我想起在单位的时候,类似的话兰芽也说过,但那时她说的是一个西方哲学家,什么名字我已想不起来了,只记得那哲学家强调的是个人主义,自由意志,与强调干实业的李鸿章相去甚远。她甚至跟我说,西方哲学和西方小说应是中国人的必读书,什么时候能做到人手一本,天天读年年读了,中国人就有救了。她尤其反感中国人对孔夫子的推崇,说在孔夫子眼里只有整体没有个人,个人的生命是多么丰富多彩,而他那套理论只适用于整体不适于个体。
  她认为中国人里老彭这样的人太多了,目光短浅,自私自利,对生命的事麻木不仁,对生命以外的事却斤斤计较。在单位开会,兰芽和兰芳永远坐在离老彭最远的位置,若是老彭不小心坐近了些,她们会立刻站起身走开,不会给老彭一点面子。当然老彭对她们也从没有过什么善意,他对她们公开的评价是,一对神经病。
  老彭对她们没有过善意,却有过妥协。有一次,老彭在关系到自己晋升的投票的前一天,忽然找到我,要我将两盒上等的茶叶转送兰芽和兰芳。我说没用的老彭,算了吧。但老彭坚持试一试,他说,共产党和国民党,多大的过结,不也有握手言和的时候嘛。结果拿到她们面前,果然被她们嗤之以鼻,说,亏他做得出来,我俩就值两盒茶叶啊?还捎带数落我,这事可不像你干的,不怕脏了手?
  我看着兰芽,觉得李鸿章跟她到底是风马牛不相及的,李鸿章可以和他的敌人义正辞严,但同时也可以妥协到“卖国”的地步,更有他那通晓世故的油滑或曰聪慧,她可以么?她能做的,也许除了谈论还是谈论。
  果然,我听到兰芽叹了口气又说,不过是说说而已,也许,我是对从前的自己有点腻烦了,空谈,空谈,空谈……有什么意义呢?
  我想起兰芳的话,便安慰似的说,谈论的意义,其实远不止谈论本身。
  兰芽说,从前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可要是这谈论被巨大的喧闹声所淹没,就还不如不谈。
  
  我并没有把兰芳和兰芽的分歧放在心上,几天后甚至忘了和她们的谈话,直到一天晚上,兰芳忽然给我打来电话。
  兰芳没提兰芽,只说和丈夫吵了一架,要是不跟个人说说,闷也闷死了。我问为什么,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就呜呜地哭了。
  在我的印像里,兰芳和丈夫是最没有可能吵架的一对,兰芳的丈夫最初是个军人,后来转业到了市直机关,由科员到科长,由科长到副处,直到退休。这个经历自是平平,但他有个一般男人不太具备的优点:脾性好。无论兰芳怎样任性,怎样地不讲理,他都可以做到骂不还口,打不还手,面不改色,既往不咎。这么一日两日好做,一年两年也不算难,但要坚持几十年,天底下也就是小李子了。兰芳的丈夫姓李,虽比兰芳大两岁,但是个瘦小人儿,走在兰芳身边比兰芳还逊个头顶,兰芳一直小李子小李子地叫,叫到今天也没见改过口。
  我们单位的同事,差不多都认识小李子。小李子的单位和我们单位只离一站地远,夫妻俩上班下班,从来是结伴而来,结伴而归。兰芳不会骑自行车,全靠小李子的自行车将她带来带去,直到近些年通了公交车,才将小李子解放出来。解放是我们同事的说法,人家小李子并不一定认同,因为公交车开通后,小李子自个儿也不骑自行车了,坐了公交车仍与兰芳结伴而来,结伴而归,仿佛是兰芳的一个终身保镖,至死都要护卫着。
  兰芳还有一样不会的,就是做饭。与小李子生活的几十年里,她几乎没做过一顿饭。开始两人是各吃各单位的食堂,后来食堂散了,做饭的重任就落在小李子身上。小李子做饭其实也不在行,但总做总做的,简单的饭菜就也做顺手了,兰芳吃饭又不是个爱挑剔的,简单做就简单吃。常常一顿午饭就是一盆炸酱面,一根整了吃的黄瓜;一顿晚饭就是一盆棒子面粥,两个凉拌菜。兰芳家吃饭不用碗,吃食堂时的两个洋瓷盆,一黄一白,一大一小,一直用着。有一回同事去她家里,她手忙脚乱地没找到茶杯,便将饭盆拿来代替。同事见那盆漆已掉了几块,水上漂了油花,一闻,一股油兮兮的炸酱味儿。见同事不喝,她还一再热情地催促,喝吧喝吧,别客气!
  我们单位的同事常常奇怪,骑自行车,做饭,这种事小孩子都会的,她兰芳怎么就不会呢?但凡这时候兰芽就出来替兰芳辩护说,你们知道什么,人各有志,他们的志不在俗事上。
  据兰芽说,他们结婚的时候就立下誓愿,这一生不为柴米油盐所缠,要做一对高尚的人,一对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那时候,他们双双都是学毛著积极分子,先人后己、助人为乐是他们的座右铭,在别人需要帮助时,他们从来是毫不犹豫,倾力相助。他们真是庆幸,两人竟是这样地志同道合,步调一致,而周围的夫妻们,有多少陷在柴米油盐里,为一分钱一两粮票大打出手啊。更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总有谈不完的话题,他们订有各种报纸杂志,八小时以外,他们就埋在这些报纸杂志里,边看边谈论。一个兴奋,另一个跟了兴奋;一个感叹,另一个跟了感叹。从国内到国际,从城市到农村,从社会主义到资本主义,是无话不谈,从来是一拍即合。偶有争论,也多半是兰芳在有意地不讲理,待小李子识破真相,两人便愈发快乐地一致起来。他们两个,一个高中毕业,一个高中只上了一年,谈论自是说不上有多深入,不过是随潮流而动罢了。但他们自个儿对自个儿,已是相当地满意了。至少,他们跳出了世俗的圈子,不为物质所动,大到分房,小到分几个水果,他们从不争不抢,而国家需要他们的时候,比如上山下乡,比如捐款救灾,比如计划生育,他们倒能抢了上。他们看着为一点俗物就打得头破血流的人们,总是居高临下地带了嘲讽的微笑。
  兰芽说,她之所以跟兰芳成为好友,就是因为兰芳的不世故,在机关工作几十年,到退休都跟世故无缘,这简直是个奇迹呢。
  我知道,兰芽这么说兰芳,其实也是在说她自个儿。不过兰芽和兰芳又有不同,比如捐款捐物,若是组织性的,兰芽不会少捐,但也决不会比别人多捐,她更在意的是那种感觉性的资助。有一回,她一下就拿出两万元资助了一个刚刚获释无家可归、令她顿起怜悯之心的男孩。可那男孩拿到钱后就从这个城市消失了,再也没露过面。每提起此事,兰芽却从没后悔过,她说,给钱是我的事,花钱是别人的事,我给过了,快乐了,就跟我再没关系了。兰芽这样的人,也因此是永远无望成为学毛著积极分子或别的什么积极分子的。
  兰芳和兰芽的不同,还表现在她们的谈话上,虽说兰芳比兰芽还大两岁,但一开始兰芳就在受着兰芽的引领。她们成为同事时正是兰芽对个人主义、自由意志着迷的时候,兰芽一吐口,兰芳就顿觉过瘾,仿佛周遭的空气都新鲜起来了。
  有了兰芽的参与之后,兰芳和丈夫的一拍即合自是受到了影响。原本兰芳试图像兰芽引领自个儿一样去引领丈夫,但丈夫远不像她那么容易受到引领。丈夫固执地停留在原来的层面上,只对自个儿已知道的发生兴趣,比如贫富差距问题,比如贪官受贿问题,比如中国在世界的地位问题等等。他是非常忠于这个国家的,但他对这个国家用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唉”。他甚至对兰芳的变化也颇有微词,说,你呀,到底是个女人,今儿这样明儿又那样。兰芳就说,你呀,就是想自个儿想得太少了,没有自个儿,哪来的国家啊?好在,他们不为物质所动的观念仍保持着一致,其他的不一致,于他们就难形成大碍。
  
  不过小李子关于女人的说法,倒令我心有所触,按他的标准,我也许一样是个“女人”,因为我总是容易摇摆。在旁人说兰芳和兰芽的不是的时候,我多半会站在她们一边;但在她们批评旁人的时候,我总觉得那旁人里似也含了我的。有时我会不甘心地想,怎么会,我和旁人怎么可能是一回事呢?但愈这样想,含了自个儿的感觉就愈强烈,有时强烈到对兰芳和兰芽都有些恼恨了。心想,你们可以对一个不相识的释放犯轻易放过,对身边相识半生的同事如何就不能宽容些呢?
  听着电话里兰芳的哭声,不知为什么我脑子里会涌出这大堆的印象来。我听到兰芳擤了把鼻涕,而后说,小李子,小李子他……不说话了。
  我说,刚才不是还说吵了一架么?
  兰芳说,就是因为他不说话才吵的,我逼了他说,就吵起来了。
  我说,那他怎么说?
  兰芳说,只是一句话,不想说。
  我说,怎么会这样?
  兰芳说,我猜他是从网上看了什么东西了,网上的东西他是不跟我说的,因为我拒绝上网。你知道,从前我们也是有分歧的,分歧不怕,就怕他不说话,再加上和兰芽的分歧,我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说着又呜呜地哭了。
  我早知兰芳是拒绝上网的,因为兰芽也拒绝上网。据说兰芽的拒绝上网跟丈夫有关。她的丈夫是一所大学的哲学老师,他不仅拒绝上网,还拒绝和兰芽谈论问题。他对兰芽唯一的要求,就是在家做一个贤妻良母。这可说是兰芽的心底之痛,她曾对我说,我们是阳差阴错结合在一起的,他低估了我,以为我只配做个贤妻良母;而我是高估了他,以为世界万物他都可以明察洞悉,其实,身边这么个大活人他都搞不明白。尽管这样,兰芽还是常偷看丈夫看过的书籍和笔记,然后变成自个儿的话去跟丈夫谈论。但丈夫像是一眼就能识破她的伎俩,对她的谈论永远是面带嘲讽地一笑了之。愈是这样,她就愈是要勉为其力地与丈夫较量,为此她可说是努力了一生。但除了引领了个兰芳,在丈夫那里她几乎一无所获。她这个人,却又固执地不喜收拾房间,地面、桌面永远蒙了一层尘土,窗台上永远摆满了没用的瓶瓶罐罐,卫生间里的脸盆、便盆永远挂了一层污垢,还有他们的卧室里,永远散发着丝丝缕缕的臭袜子味儿。她的丈夫像是把这些看得和他的书同等重要,常常为此面红耳赤地责怪兰芳。兰芳则把这计较看成男人的小肚鸡肠,她说,不管这个人有多深奥,只要他计较鸡毛蒜皮的事,就证明他做学问还不那么纯粹。而她自个儿,没有刻意地去看重这些,也许比她的丈夫还纯粹些呢。她曾郑重地对我说过一句话:真正的智者,应与社会潮流保持一定距离,做一个有终极关怀的人。说完她稍稍有些脸红,凭直觉,我猜这话不是她自个儿的,大约是从她丈夫的笔记里看来的吧……
  我觉得很对不起兰芳,她在那边哭,我却在想些不着边际的事。我努力收回自己的思路,说,兰芳,你不用着急,也许他们都有自己的理由。
  兰芳说,怕的就是他们有理由,只要有理由,他们这种人我敢说,八头牛都拉不回来了。
  听兰芳这话,她的丈夫和兰芽倒像是一类人了。
  我说,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这一回,兰芳没再说不需要的话,沉吟一会儿,就听她说,我想让你帮我作个判断。
  我说,判断什么?
  兰芳说,我和兰芽,包括和小李子的谈论,有没有意义?
  我说,有。我肯定地说。
  兰芳说,怎么个有法?
  我一二三地尽量有说服力地谈了有的理由。
  兰芳听了颇有些兴奋,她说,我也这么想,让你一说,我心里就更踏实了。
  兰芳又说,我还想让你帮个忙。
  兰芳说,不知为什么,兰芽和我的疏远,除了看法上的,我总觉得跟那次去北京有些关系。原本我俩说好了的,退休后从北京开始,把全国各地想去的地方全走一遍,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嘛,到那时候,我们的谈论很可能就是另一个境界了。一说起这个计划我们就会兴奋激动,兰芽还说,凭你我的悟性,说不定会是一次新生命的开始呢。可只去了趟北京,兰芽就再不提出行的事了,还直说不想再管身体以外的事了。
  我说,去北京,发生过什么吗?
  兰芳说,没有啊,无非是参观了几个建筑,国家大剧院,鸟巢,水立方什么的,看了场人艺的话剧,会了兰芽的两个同学。
  我说,同学跟她说什么了?
  兰芳说,我一直在场,嘻嘻哈哈的,也没记得说什么了不得的话。
  我明白兰芳要我帮她的意思。但我不再说什么。
  兰芳说,能不能帮我?
  我说,帮不了,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
  兰芳说,那你就不能见她一面?
  我说,见过了。
  兰芳说,什么时候?
  我说,几天前。
  兰芳说,你们谈什么了?
  我说,没谈什么,在小区里散步碰上的。
  兰芳像是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要放电话的意思,却忽然又说,对了,有瓶舒乐安定,在北京时兰芽错放在我包里了,这对我没用,对她可是天天离不开的,哪天我拿到单位,你转交她吧。
  
  这一天上班前,我带了那瓶舒乐安定,来到兰芽家里。
  我看到兰芽拿了块抹布,正认真地擦拭桌上的灰尘。说她认真,是指她头上包了三角巾,腰里系了围裙,胳膊上戴了套袖,一副庄重地劳动的样子。
  我说,真的开始干实事了?
  兰芽说,不用讽刺我,反正我比一个既不空谈又不干实事的人要好。
  我说,是啊,你是比我好,我从没否认过。
  我说的是真话,我这个人,什么都明白,但对什么都少份激情,如果说对她们有时是嘲讽,那对自个儿有时就是讨厌了。
  我想起兰芳的失望,便径直问起她和兰芳出行的事。
  兰芽说,有时候,不一定非行万里路,也许行百里路就够了。
  我说,就像这家务劳动,有时候不一定就会影响一个人的纯粹。
  兰芽怔了一下,很快呵呵地笑了。
  趁此机会我提起了她和兰芽的北京之行。
  兰芽说,今儿是怎么了,关心起别人的事了?
  我只笑笑,明白自个儿不为兰芳,只为自个儿也想知道。
  我说,你身体没事吧?
  兰芽说,没事啊。
  我说,那就是大夫的问题了,其实一个人,不一定非得哪哪都弄得明明白白,身体是个整体,能感觉这个整体就够了。明白哪个局部,该是大夫的事。
  兰芽说,这个兰芳,真是存不住话,什么都跟你说。
  我说,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兰芽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事情并不像兰芳说得那么简单,不光是身体的事。
  我说,不管怎样,也不至于影响你们外出啊。
  我看到兰芽很坚决地摇了摇头。
  我不甘心地说,就算不外出,也不至于影响你们的交往啊。
  兰芽看了看我,说,今儿你这份热情,真是难得。
  不待我答话,兰芽又说,跟你正相反,我是腻烦了,一天比一天多的腻烦,腻烦自个儿,腻烦兰芳,腻烦一切……
  我说,为什么?
  兰芽说,不知道,我自个儿也不知道。
  兰芽说着褪去套袖,解下围裙,摘掉头上的三角巾,统统将它们扔在地板上,说,你真以为我喜欢干这些啊,还有那些医学的书……我是害怕,我总得抓住点什么。
  我诧异地问,害怕什么?
  兰芽说,害怕我变成一个冷漠的没有激情的人。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刺了一下,一阵难以言说的疼痛。
  我拿出那瓶舒乐安定,试图转移谈话的方向。
  兰芽接过去,却继续说道,那天在北京,我吃了三片安定都没睡着,兰芳的呼噜太大了。对兰芳的腻烦,或者说对我自个儿的腻烦,那天晚上就像忽然蹿出来的一条野狗,死死地咬住我,再也不肯松口了……
  我的心继续疼痛着。我当然不相信兰芳的呼噜会有改变一个人的力量,但我相信兰芽的腻烦是真的,兰芽的害怕也是真的。
  这时,我听到兰芽家的书房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咳嗽声,猜测那定是兰芽的丈夫,一个与社会潮流保持距离的人,一个与女人计较琐事的人。我想,兰芽这回的改变,与兰芳有关,与她自个儿的丈夫有没有关系?我不由得想象着兰芽偷看丈夫书籍、笔记的情景……我想,若真有关系,莫非她的丈夫也一样地飘移不定,今儿这样,明儿又那样了么?
  我疼痛着,同时也为那个被蒙在云里雾里的兰芳叫苦,这回,可要完全地靠她自个儿了。不过,这天底下的人,有谁真正地靠过自个儿?又有谁真正地靠过别人呢?
  我从兰芽家告辞出来,向小区门口走去。正是上班的高峰期,门外的车流、人流,就仿佛两道永无停息的河流,不见头,也不见尾。一轮太阳金灿灿地挂在天边,如同以往地照耀着世界。我的疼痛感仿佛减轻了些。我明白,是因为这世界太大的缘故,我和兰芳和兰芽,在这世界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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