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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曲跛子

发表时间:2025/05/02 08:34:05  来源:北京文学1102  作者:晓苏  浏览次数: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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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以为我起床早,没想到住在我对面的曲奇比我起得还早。我把窗帘拉开一条缝,想看看天亮了没有。天倒是还没亮,曲奇吊在他家新房大门顶上的那颗灯泡却亮了。那颗灯泡顶多25瓦,灯光黄黄的,看上去像一只熟透了的鸭梨。曲奇家的旧房就在新房旁边,我看见曲奇正拎着两个水瓶从旧房一歪一歪地往新房走。曲奇是个跛子,他左边的那只脚只剩了一半,所以走路就一歪一歪的。曲奇走到那颗灯泡下把脸仰了一下,我看见他脸上堆满笑容,看上去很幸福的样子。我就想,曲奇天不亮就起来忙活,八成是今天要请客了。
  我这么早起床,是要给自己的身上搽点儿药。我得了一种说不出口的病,好几处的皮肤都烂了,最厉害的是两条腿中间,烂得有点儿像花菜,虽说不怎么疼,可痒起来难受得要命。在我离开南方回油菜坡养病时,医生给我开了一大包各式各样的软膏,让我痒起来就搽搽。我每隔两个小时就要搽一次,不然就痒得受不了。如果不是要搽药止痒,我才不会这么早起床呢。去南方打工这几年,我其他的没学会,就是学会了睡早床,每天都要睡到中午才肯起来。
  曲奇的老婆毛娟这时也起来了,我看见她抱着几个蒸笼格子进了新房的大门。她穿着一件橘黄色的休闲衫,那是她在南方打工时的工作服。毛娟打工时在一家足疗馆做事,说穿了就是给别人洗脚。毛娟从新房转身出来时,我正好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比那颗灯泡还要昏暗,与曲奇的完全不同,一点儿幸福的表情都没有。我顿时有些纳闷,马上就要住进新房了,毛娟的脸上怎么一丝喜色都看不到呢?
  搽药的时候,我把窗帘又拉严了。我得的这种病真烦人,连搽药都要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看见。我回家差不多快十天了,可爹妈还不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病情刚发作时,我是没打算回来的,觉得回了家没脸见人。但是,我一得这种病,暂时就不能去桑拿城上班了。我一个人在租住的地方玩了一段时间,成天无事可干,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后来实在呆不下去,就厚着脸皮回来了。突然回家,爹妈都感到很奇怪,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病了,回来养一阵子。爹妈一听就急了,连忙问我得了什么病。我一下子就脸红了,想了好半天才骗他们说我得了皮肤病。
  我搽过药后,身上稍微好受了一些。这时我又走到窗户跟前,将窗帘掀开了一角。天还是没亮,曲奇和毛娟仍然在那颗昏暗的灯泡下忙进忙出。我还看见了曲奇的妈和曲奇的儿子。他妈正在水池边淘米,她面前摆着一个很大的瓷盆,瓷盆里泡的米少说也有五六十斤。曲奇的儿子在他奶奶屁股后头洗酒杯,虽然才六岁多,但做起事来却像个小大人似的。看来,他们家今天肯定是要请客了,不然曲奇不会天不亮把他的妈和他的儿子也叫了起来。曲奇这会儿走到了水池边上,张嘴和他妈说了一句话,我听不清他说什么,但看见他一边说一边对他妈笑。接着,曲奇又走过去在他儿子头上轻轻地拍了一下,好像一个种瓜的人拍着刚刚成熟的西瓜。
  曲奇家的新房建得很快,前后算起来不到三个月。我记得曲奇和毛娟是七月初离开南方回来建房的,现在还不到国庆节呢。不过,他们在建房的过程中也经历了千辛万苦,这我可以想象得出来。毛娟当初从南方走时,脸还显得有点儿胖。可我这次回来看到她,发现她瘦得连颧骨都凸出来了。曲奇的变化更大,当时因脚被辗,住了一个多月的医院,出院时养得白里透红,看上去还像个未婚小伙子,可现在变得又干又黑,已经像个小老头了。我回来的时候,曲奇的新房刚刚封顶。可能是资金不太宽裕的缘故吧,负责建筑的那班人在新房封顶的第二天就撤走了一半。后来的这几天,我看见曲奇跛着一条腿房上房下忙,什么力气活都做,简直比一个腿脚好的人还要能干。不过,曲奇自己却心甘情愿,我看见他一天到晚笑眯眯的。
  在油菜坡,凡是住进新房都是要请客的,这是风俗,也是时尚;不仅要请亲戚朋友,还要请村里的乡亲们。有些讲排场的,还一家一户送请帖。收到请帖的人,再穷再忙也必须去,去送礼,去吃糖吸烟喝酒。我知道,曲奇搬进新房时肯定是要热热闹闹请客的,但我不知道他把请客的日子选在了今天。
  我想,曲奇建了这么好的楼房,请客之前肯定是送了请帖的。但我没有收到,连个口头邀请都没有。我估计曲奇也没邀我爹妈,如果爹妈得到了邀请,他们一定会跟我说一声。我们与曲奇住得这么近,两家之间仅仅隔了一条小水沟,按人之常情,他这次请客是应该请我们的。不过,曲奇不请我们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他对我有意见,还从骨子里瞧不起我这种人。曲奇对我的态度,我当初在南方就看出来了。这次回来,他对我还是那样,说话阴阳怪气的,眼睛从不正面看我,好像我是一堆臭狗屎!前两天我碰见曲奇,还主动问他什么时候请客,他不冷不热地说,还没定呢!其实,那会儿我就应该想到他请客不会请我了。
  不过话说回来,曲奇如果请了我,我也不会去他那儿作客的。我的病虽然集中在两腿中间,但脸上也有一些红疮,我不喜欢别人盯着我的脸看,更害怕人们在我背后议论纷纷和指指戳戳。自从得了这种讨厌的病,我就不像原先那样爱凑热闹了,更多的时候,我都宁愿自己一个人呆着。所以,这次回来后,我哪里都不肯去,每天都把自己关在屋里。
  身上的痒暂时止住后,我的瞌睡又来了。离天亮还有一个多小时,我还可以睡个回笼觉。这么想着,我便放下窗帘,重新回到了床上。
  
  2
  不知睡了多久,一串清脆的唢呐声把我从梦中惊醒了。我睁开眼睛一看,外面的亮光已透过窗帘照进了屋里。我赶紧起床,想看看谁在吹唢呐。出去混了这么多年,很少听到家乡的唢呐声,这声音听起来真亲切。我拉开了全部的窗帘,天这时已经大亮了。唢呐声是从曲奇新房门口传来的,原来曲奇还请了酸枣的乡土乐队。我看见酸枣手执唢呐,站在一根圆柱前面,正眯着眼睛在使劲地吹。他的脸皮在吹唢呐时皱巴巴的,看上去真像一枚酸枣。酸枣身边还站着提锣拎鼓的,客人未到,他们还没开始。酸枣先独自吹上一阵,我想他肯定是为了提前制造一点儿气氛。
  曲奇从旧房往新房走过来的时候,猛地发现吊在门口的那颗灯泡还亮着,便赶紧一歪一歪地走到了一根细绳下面,伸手一扯,那颗灯泡就熄了,像一个久病卧床的人陡然闭了眼睛。关了灯后,曲奇掏出一盒烟上给酸枣他们吸。酸枣接烟时,曲奇拿过了他的唢呐,一拿过来就插进嘴里吹了起来。他吹的是一支欢快的曲子,吹得虽然不怎么样,但他的动作很夸张,脖子伸得老长老长的,两个腮帮子鼓得像吹足了气的猪尿泡,显得非常兴奋。
  曲奇还穿着前两天穿的那件旧褂子,已经脏了,这让我感到有点儿遗憾。我想,今天他请客,应该换一件像样的衣服才好。
  太阳从前山洼里升起来了,我看见曲奇的新房在清晨的阳光下分外醒目。这是一栋两层高的小楼,样式很特别,前面有门楼,后面有阳台,顶上盖着大红的琉璃瓦,看上去有点儿像城里的别墅,简直比我们家的这栋楼还要美观呢。
  我们家这栋房子是油菜坡上的第一栋楼房,三年前建起来的时候,差不多轰动了全村。建这栋房子的钱,都是我从南方寄回来的,加起来有十多万。在我们村,我恐怕是最早去南方打工的女人,记得我高中一毕业就去了,当时刚满18岁。我开始两年在一家服装厂做事,后来才进的桑拿城。我在服装厂压根儿没挣到多少钱,建房的钱都是我在桑拿城里赚的。不过,当爹妈问钱的来路时,我却说都是服装厂发给我的工资和奖金。我说我的技术特别好,又经常通宵加班,所以厂长给我发了很多钱。我没告诉爹妈我在桑拿城上班,要是他们知道了真相,我非被他们打死不可。其实,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愿意去桑拿城做那种事。从服装厂辞工后,我先去的是一个足疗馆,在足疗馆给人洗脚虽说比在服装厂工资多一点儿,但也多不到哪里去。足疗馆旁边有座桑拿城,有一天,桑拿城的领班对我说,你长得这么漂亮,要是去我们那里做按摩,我保证你每月收入翻几番,我就这样才去了桑拿城。说起来,我也是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田地的。
  
  我们家这栋楼房建好后,村里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一时间,好多女孩子都央求我,要我把她们也带到南方去打工,说也想挣了钱回家建楼房。但我没带她们去,我怕她们一去就知道了我的底细,再说她们长得也不怎么好,就是进了桑拿城也没人看得上。不过,后来我还是带去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毛娟。
  毛娟这时候正在她家新房的厨房里蒸肉,我透过她厨房的窗户看见了她。她系着一条围裙,正在往蒸锅里加水。蒸笼格子上热气腾腾,我已经闻到了炸胡椒蒸肉的香味。厨房里弥漫着一层水气,我看不清毛娟的脸,不知道她这会儿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
  我那年之所以带毛娟去南方,是因为她的情况与别人有些不同。她跟我是邻居,我回家后每天都要和她见上好几面,她一直对我显得很亲,见到我总是笑笑的,慢慢地我也对她很亲了。更重要的是,毛娟的脸蛋很动人,身材又特别性感,正是男人们喜欢的那种类型。虽然生过孩子,但这不要紧,有些客人还专门点着要小嫂子呢。我想,毛娟要是进了桑拿城,她的人气一定会很旺,说不定挣钱还要超过我呢。
  毛娟要跟我出去打工,目的也是为了建一栋楼房。我们家这栋楼房建起来后,毛娟经常站在她家门口朝这边看,目光呆呆的,好像看一个暗恋已久的男人。把我们家楼房看上一阵儿后,毛娟还会扭过头去看看她家的房子,她那会儿的房子是两间土坯房,又矮又破,与我们家楼房比起来的确显得有点儿寒酸。毛娟是一个爱面子的人,自尊心又特别强,没过两天,她就找到了我,要我一定把她带到南方去。毛娟当时对我说,你带我去吧,我也有胳膊有腿,我也想和你一样住楼房!她说这话时紧紧抓着我的手,两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看她这么诚恳,就只好答应了她。
  要说起来,曲奇当初是反对毛娟跟我走的。他是一个知足常乐的人,对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只要有吃有穿有地方住就行。看到我们家的楼房也不怎么羡慕,所以就不愿意毛娟外出打工。还有,曲奇很爱毛娟,舍不得毛娟离开她,希望夫妻俩天天晚上睡一起。曲奇的妈也不同意毛娟出门,她担心儿媳出门时间长了会对儿子变心。曲奇的儿子更是不让毛娟走,他怕妈妈一走就不要他了。但是,毛娟是一个固执的人,主意已定,任何人也劝不住,八头牛都拉不回来。后来,毛娟还是毫不犹豫地跟我离开了家。
  到了南方,我没有直接把毛娟带进桑拿城。她是个良家妇女,又长期生活在山村,对外面的花花世界还一无所知,一开始就让她去那种地方,我怕她接受不了。我先把毛娟介绍到了桑拿城旁边的那家足疗馆,我曾在那里做过一阵子,与老板比较熟。任何事情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想让毛娟先在足疗馆洗一段时间的脚,等她开开眼界之后再建议她去桑拿城做按摩。
  毛娟初到南方时和我住在一起。我在桑拿城附近租了一套一室一厅的房子,还有厨房和厕所。毛娟跟我住,我没有要她出一分钱。她刚出来打工,手头很紧张,我想能帮她一把就尽量帮她一把。开始一段时间,毛娟只知道我在桑拿城上班,但不知道我具体做什么。直到一个月以后,桑拿城发工资的时候,毛娟才对我有所怀疑。那天足疗馆也发工资,毛娟只领了1200块钱。晚上,毛娟自言自语地说,一个月才发这点儿钱,要做上十年才能回家建楼房呢!过了一会儿,毛娟问我,你领了多少钱?我说,一万五。毛娟一听就傻了眼,两颗眼珠卡在眼眶里久久动不了。愣了好半天,毛娟突然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在桑拿城干什么呀?我没有告诉她,只是很神秘地对她笑了一下。我笑完后说,你干脆也跟我去桑拿城上班吧,我保证你一年干下来就能建一栋搂房!毛娟听了我的话,身体猛然收缩成一团,好像有人在寒冬里朝她泼了一桶冰水。接下来,毛娟好久不说话,也不看我,眼睛盯在自己的脚上。我也不说话,房子里一下子安静极了,只有日光灯发出电流的声音。我当时想,毛娟肯定知道我在干什么了。不过我没有害怕,也没有后悔,心想她知道了也好,这层纸早晚都要捅破的。
  第二个月,毛娟依然每天去足疗馆洗脚。上旬的一天,我问她,我的建议你考虑过吗?毛娟却明知故问,什么建议呀?我说,跟我去桑拿城赚大钱!毛娟迟疑了一下说,等我再好好想想,下个月再说吧。她说完赶快把头低下去了,好像是怕我看见她脸上的表情。
  这时,曲奇家的动静更大了,我看见曲奇的儿子从旧房后面扛着一根又粗又长的竹竿走到了新房门口的场子上。场子边有一根桂花树,曲奇的儿子想把竹竿靠着桂花树竖起来,但他个子太矮,力气也太小,竖了好半天也竖不上去。曲奇的妈正在一边给椅子抹灰,看见孙子力不从心,丢下抹布就上去帮忙。奶孙俩一起使劲,终于把那根竹竿竖起来了。我知道那根竹竿是干什么用的,等会儿宴席开始的时候,他们要把鞭炮缠在竹竿上面放。
  刚看着他们把竹竿竖好,我身上又痒起来了。我不得不再次拉上窗帘,像做贼一样给自己搽药。
  
  3
  我搽完药,忽然感到肚子有点儿饿了。我们这地方早饭吃得很晚,差不多要到上午十点钟。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才九点过一刻,吃早饭还早得很呢。我走到食品柜前,找出一盒饼干吃了起来。
  窗帘还严严实实地关着,房里的光线略显暗淡。窗外的阳光倒是挺好的,但我不想急着把窗帘拉开。自从得了这种病,我的性格突然变得有点儿古怪了,不知为什么,有时候我特别害怕阳光。然而,没过多久,我还是忍不住去把窗帘扯开了,因为我忽然听见曲奇那里传来了一个非常耳熟的声音。
  我赶紧把目光朝曲奇新房门口的场子上投过去,正看见一个右手戴白手套的中年人走到场子边上。我一眼认出了那个人,他是村里最有名的支客先生王如烟,难怪声音听起来这么刺耳呢。王如烟的嗓门大,随便说话都像是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来的,简直是个天生的支客先生。我多次看见过王如烟支客,他总喜欢在右手上戴一只雪白的手套,发号施令时就把这只白手伸在空中上下左右地挥舞几下,猛看上去有点儿像城市里的交警。王如烟名气大架子也大,一般人家请客,他还不愿出面呢,看来他今天是给足曲奇面子了。
  曲奇看见王如烟后,连招呼也没打就扭身进了新房。我正感到纳闷,曲奇又从新房里出来了,这时他手里多了一个红纸包。我顿时明白过来,曲奇刚才是去给王如烟拿封子钱了。封子钱是我们这地方的一个风俗,就是把钱封在红纸包里送给身份特殊的人。王如烟一到场子边上就停了脚步,好像在等着主人家给他送什么。我看见曲奇手里捏着封子钱,快步朝王如烟跑过去,身体一歪一歪的,有点儿像小品演员学跛子的味道,看样子他特别开心。
  曲奇一会儿就跑到了王如烟身边,很客气地将那个红纸包放进了王如烟的那只白手里。接着,曲奇伸手在王如烟的肩头拍了一下,好像是说拜托了。王如烟马上用拳头擂了一下自己的胸,仿佛是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把客给你支好!
  王如烟来了不一会儿,客人们也陆陆续续地来了。我还看见了毛娟娘家的人,那个头上包着毛巾的是她妈,她空手走在前面,后面两个是毛娟的哥哥,一个穿着脱了皮的夹克,另一个穿一件皱巴巴的西服。他们俩抬着一块匾,匾上还贴着一个大红的喜字。毛娟娘家人一到,王如烟就扯起嗓门喊,来客了哦,赶快上烟上茶哟!
  喊声未落,我看见毛娟从新房里快步出来了。她一边走一边扯起围裙擦手,眼睛老远就看着她妈和她的两个哥哥。走拢后,我看见毛娟对她娘家的人浅浅地笑了一下。但是,她还没笑开就不笑了,开始的那点儿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看上去像一只冻死的蝴蝶。看着毛娟那张脸,我心里真的犯疑惑了,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显出这样一副表情。
  
  
  毛娟在南方洗了一个多月的脚,终于在那个月的月底想通了,决定下个月就跟我去桑拿城做按摩。毛娟那天对我说,为了挣钱建楼房,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豁出去做一年吧,等把建楼房的钱一挣到手,我就马上回家!
  可是,毛娟后来没去成桑拿城。事情说起来有点儿巧,就在那个月的最后一天,毛娟正准备去找足疗馆的老板辞工,曲奇突然出现在毛娟的面前。就这样,毛娟去桑拿城的想法一下子泡汤了。听毛娟说,曲奇那天下午一点钟就到了我们租住的地方,而我直到傍晚才见到他。那几天我的好事来了,没去桑拿城上班。曲奇到的时候,我正在外面买化妆品。我还给毛娟买了一支口红,心想她去桑拿城用得着。那天六点钟左右,我回到住的地方,看见曲奇坐在厅里,我立刻就傻了眼。
  曲奇一来,毛娟就不能和我住一起了。正好对门的一间房子刚被房客退掉,毛娟便找房东租了下来,当晚就和曲奇住进去了。安顿下来后,毛娟一个人来到我这边,一进门就顺手把门关上了,好像有要紧的话对我说。可毛娟进来后却半天不开口,脸上半边红半边白,仿佛化妆只化了一半似的。后来我先说话了,我问毛娟,曲奇怎么来了?毛娟说,他说他想我!我又问,他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毛娟说,他说他想给我一个惊喜!毛娟当时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激动,这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同时,我也看出她有一丝不安。过了一会儿,毛娟压低声音对我说,桑拿城,我恐怕暂时不能去了。听毛娟这么说,我没有特别感到奇怪。曲奇初来乍到,毛娟的心情我是能够理解的。我说,那就先别去,等曲奇走了再说。
  开始,我以为曲奇只是去南方看看毛娟,和毛娟住上几天后就会回家。没想到,曲奇过了一个星期还没走。一天,我在楼道里碰到毛娟,忍不住问,曲奇什么时候走?毛娟半喜半忧地说,他不打算走了,也想在这里找个事做。我一愣,问,他能做什么呀?毛娟说,他正在这附近找呢。我马上沉下脸说,他一个大男人,在这里挣不到多少钱的,还不如在老家种田,你还是让他早点儿走吧。毛娟有点儿矛盾地说,先让他找事吧,万一找不到再说。
  我没想到,曲奇还有那么两下子。没过两天,他就在一个地下停车场找到了一份看车的活。那个停车场离我上班的桑拿城不远,它上面是一栋五十多层的摩天大楼。毛娟把这个消息告诉我,我丝毫都没为他们感到高兴。我冷冰冰地问,看一个月车多少钱?毛娟说,一千。我怪笑了一下说,一千有什么看头?还是赶紧回家种田去吧!毛娟低下头说,就让他先看一段时间的车吧,过些日子嫌钱少,他自己就会走的。我这时问,那你不去桑拿城了?毛娟想了想说,他在这里,我怎么去啊?
  
  曲奇家的客人越来越多了,新房门口的场子上差不多坐满了人。曲奇的儿子在给客人们上烟,曲奇的妈在给客人们上茶,奶孙俩一个拿着烟盒,一个拎着茶壶,像穿梭一样在客人们中间走来走去。他们忙得晕头转向,可都是眉开眼笑的。我这会儿没看见曲奇和毛娟,他们可能正在新房里布置吃饭的桌子。
  
  毛娟一时去不了桑拿城,就只好还是留在足疗馆给别人洗脚。曲奇每天去停车场看车,有时上早班,有时上晚班。虽然门对门住着,但我很少去他们那里。曲奇是个很敏感的人,我怕他从我的言谈举止中察觉出什么。听说,曲奇一到南方就知道了毛娟在足疗馆洗脚,他很不高兴地对毛娟说,每天把别的男人的臭脚抱在怀里捏来捏去,恶心不恶心?毛娟说,捏脚有什么了不起,又没捏其他东西!开始好长一段时间,曲奇心里都不舒服,过了许久才稍微好一些。毛娟还说,曲奇一直在向她询问我的情况,但她没告诉他实话,只说我在桑拿城里打杂。我有点儿慌张地说,你可千万不要对他说实话。毛娟说,这你放心!
  曲奇到南方一晃两个月了,可我还没听到他要走的话,我真希望他能早些回老家。其实,毛娟也是巴不得曲奇早点儿走的。有天晚上,我走到租房的门口时,正听见毛娟和曲奇在他们房里大声说话。好像曲奇那天刚领了工资,扣了一些什么,拿到手的还不到一千块钱。毛娟说,一个月才挣这点儿钱不合算,你还是赶紧回家吧。曲奇说,回去可以,但你必须跟我一起走。毛娟说,我不能走,我是为了挣钱建楼房才来的,没挣到钱我才不会回去呢。曲奇说,别想着建什么楼房了,我们的旧房子又不是不能住。毛娟忽然激动地说,不,我一定要建一栋楼房,不挣够建楼房的钱,我坚决不回去!曲奇想了想说,你要是不回去,那我也不回去,我要天天在这里陪着你!毛娟有点儿生气地问,你这是为什么?曲奇压低声音说,南方太乱了,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毛娟后来就没声音了,我想,她一定是被曲奇最后一句话说愣住了。
  毛娟也很少到我住的房子串门,偶尔在楼梯口碰到她,她总是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眼神看我几眼,好像有满肚子的话对我说,但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有一天上午,十点多钟的样子,我正在房里睡觉,毛娟敲响了我的门。像我这种在桑拿城上班的人,每天上午都关在屋里睡觉,一直要睡到中午才起床。毛娟进门后,我让她坐到床边的沙发上,自己又钻回了床上的被窝里。可是,毛娟刚在沙发上坐下就站起来了,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毛娟对我说,我还是打算跟你去桑拿城。我一惊,问,曲奇会让你去?毛娟说,我就说去桑拿城当清洁工。我说,他恐怕不会同意的。毛娟叹口气说,试试看吧,如果不去桑拿城,我猴年马月才能挣够建楼房的钱啊!毛娟的态度看上去很坚决,临走时还托付我先跟桑拿城的人打个招呼。
  桑拿城的生意都集中在下半夜,我每天到了凌晨才能下班。在毛娟找我的第二天清早,我刚换下按摩服走出桑拿城的侧门,有人突然喊了我一声。喊声听起来很耳熟,我扭头一看,只见曲奇从旁边的柱子后面一下子闪了出来。我吓一跳问,你怎么在这里?曲奇叉开两腿站到我面前,很不友好地说,我在这里等你半天了!我慌慌张张地问,你等我有事吗?曲奇伸出一只手指着我的鼻子说,我知道你在这里干什么,不过你干什么我不管,但我告诉你,别把我老婆带进去,不然我饶不了你!我一听就呆住了,提在手里的化妆包啪地一声落在地上。等我稍微清醒过来时,曲奇早已走了。当时天刚麻麻亮,我一个人傻傻地站了好半天才离开那里。
  
  我妈这时在门外喊了我一声,让我赶紧起床去吃饭。我看了一眼手机,时间已经是十点了。临出门时,我又朝曲奇那里扫了一眼,看见他们也在朝桌子上端菜了。
  
  4
  我们家这天的早饭吃的是面条。可我忘了,得我这种病的人是不能吃面条的,一吃面条就会出汗,而身上一出汗就会发痒。我刚吃了一碗,身上就有汗了,两腿中间马上就痒了起来。我赶紧丢下碗,跑到我的卧室来搽药。搽药前,我没有忘记把窗帘拉上。
  我刚把药搽好,曲奇那里便响起了吹吹打打的声音,接着,鞭炮声也响了起来。我其实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人,一听到这么大的动静,我就飞快地跑上去把窗帘又拉开了。王如烟真会支客,他像赶羊一样正把客人们往餐桌上赶。酸枣的乐队人手虽说不多,但他们的吹打声却响到天边去了。我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人在场子边上放鞭,长长的鞭炮像蟒蛇一样缠绕着那根竹竿。烟雾太浓,我看不清那个穿制服的人是谁,还以为是派出所也来人捧场呢。等烟雾散去,我才猛地发现那个人原来是曲奇,他不知什么时候换了一件衣服,把他在南方看车时发的工作服穿在了身上。放完鞭炮,曲奇马上一歪一歪地朝新房里跑。地上铺着一层红彤彤的鞭屑,曲奇跑的时候,他左边的那只脚不停地将地上的鞭屑掀了起来,有点儿像调皮的小牛犊撒欢。
  
  毛娟在南方这几年,始终没去成桑拿城。曲奇已经知道我在桑拿城里做什么事,所以他坚决不让毛娟去。毛娟没有办法,只好一直呆在足疗馆洗脚。洗脚挣不到什么钱,而毛娟心里又时时刻刻想着建楼房的事,这么一来,她的心情就变得非常不好,经常和曲奇吵架,有时还动手打起来。曲奇多次劝毛娟离开南方,她却死活不答应,嘴上还是那句话,说不挣够建楼房的钱就永远不回家。毛娟的脾气比牛还犟,她说到做到,不仅平时不回,而且连春节也不回来,连续两年都是在南方过的年。曲奇也是几年都没有回家,他对毛娟越来越不放心,便天天守在她身边,像看贼一样看着她。
  
  如果不是曲奇的一只脚被一个大老板的宝马车碾去一半,他们夫妻俩恐怕至今也回不到油菜坡。
  事情发生在今年五月份,出事的地方就是曲奇看车的那个地下停车场。那天上午十点钟的样子,一辆宝马车要从停车场开走,曲奇指挥倒车时,开宝马车的那个大老板一不小心把油门踩狠了,后面的一个轮子就一下子从曲奇的左脚上碾了过去。曲奇当即发出一声惨叫,等开宝马车的大老板听见叫声下车时,曲奇已经昏倒在地。和曲奇一起上班的同事很快跑了过来,发现曲奇的一只脚正泡在一片血泊中……
  我是当天中午听说曲奇出事的,等我赶往医院看他时,医生已经给他做了手术。曲奇在手术前进行了全身麻醉,我去时他还没醒过来。毛娟在病床前守着曲奇,我看见她两个眼睛都哭肿了。毛娟见到我,一头就扑在了我怀里,她呜咽着对我说,曲奇的左脚只剩一半了!她说完就号啕大哭,还一边哭一边用手打着我。当时,我的心也被毛娟哭碎了,眼角上不知不觉地挂上了泪珠。
  我听说,事情后来是私了的。那个开宝马车的大老板很忙,他不想在这件事上花费时间。不过那个大老板也很大方,他开口就问毛娟,你要多少钱?说个数吧。曲奇当时还没苏醒,毛娟不知道和谁商量,恰巧曲奇的那个同事这时去了医院,曲奇的同事说,他们停车场前不久也出过一件类似的事,车主赔了八万。那个大老板听了说,别人赔八万,我赔十万可以了吧?毛娟这时看了看曲奇的同事,曲奇的同事给她点了一个头。毛娟一见曲奇的同事点头,她马上也给那个大老板点了一个头。就这样,事情一下子私了了。
  
  曲奇的新房门前突然传来一声鞭响,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慌忙看去,原来是曲奇的儿子在那片鞭屑中找到了一个没点响的闷头鞭,他这会儿重新将它点响了。曲奇的妈正在门口走廊上收拾茶杯,她也被吓了一跳,还差点儿把杯子丢在地上。
  太阳已升起很高了,曲奇的新房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耀眼。最吸引人的是盖在房顶上的那些红瓦,看着那些红瓦,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曲奇流在南方地下停车场里的那摊血。事实上,这栋楼房就是用那摊血换来的。
  曲奇出事以后,毛娟就从足疗馆辞工了,每天在医院里照顾曲奇。曲奇出院的那天晚上,毛娟和曲奇一起到了我住的房子。毛娟进门就说,我们是来和你道别的。我感到很突然,忙问,你们要去哪里?曲奇抢着回答说,我们要回油菜坡!我愣了一会儿说,好啊,你们几年没回去了,也该回家看看老人和孩子了!毛娟这时说,我们回去后就不来了,你一个人在这边要照顾好自己!我有点儿紧张地问,你们不来了?曲奇笑着说,不来了,那个人赔我的钱也够建一栋楼房了!曲奇和毛娟的动作真快,第二天,他们就离开了南方。
  
  我好半天没看见毛娟了,不知道她这会儿的脸色是不是好了一些。说实话,我心里一直在想着她。我真是琢磨不出,她在今天这个大喜的日子里为什么一点儿都高兴不起来呢?
  曲奇家的宴席正进入高潮,猜拳的叫声和酒杯的碰撞声响个不停。我还听见了曲奇的笑声,他的笑声像麻雀一样在他的新房里飞上飞下。
  毛娟和曲奇的卧室在新房的二楼,窗户正好对着我的窗户。这时,我无意之中朝那窗口看了一眼。我一下子看见了毛娟,她这会儿正在窗户边上站着。我发现毛娟在哭,虽然听不见哭声,但我看见她的肩头在不停地抖动,还看见她不住地抽纸擦泪。
  我顿时就坐不住了,想赶紧去对面看看毛娟。我虽然是一个做过那种事的人,现在又得了这种病,但我不是个坏人,我的心肠其实很好的,特别喜欢同情别人,一见别人哭,我心里就受不了。我决定去看看毛娟,问她为什么哭,再好好劝劝她,如果能帮她就帮她一下。
  可是,正要出门时,我突然看到了曲奇。他可能喝多了,正站在新房的大门口喝凉水解酒。曲奇这会儿欣喜到了极点,手舞足蹈,好像他就是油菜坡上最幸福的人。一看到曲奇,我就改变了主意,立刻打消了去看毛娟的念头。我想,曲奇既然不欢迎我,那我就不去了,以免扫了他的兴。
  后来,我试着打了一下毛娟的手机,想在电话中关心一下她。毛娟回来后手机一般是不开的,但这次很巧,她正好开了。我说,今天请客,你应该高兴才是,为什么哭啊?毛娟哽咽着说,我高兴不起来!我有点儿迷糊地问,你不就是盼着建楼房吗,怎么楼房建好了却高兴不起来呢?毛娟突然抽泣了一声说,你知道吗?曲奇是自己把他的脚伸到车轮下去的!
  我的眼前一下子黑了下来,好像谁又把我的窗帘猛然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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