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故都
五月，初涉故都回来，我一直想亲手砌一座城池，以文字的砖。我的城里酣睡的是我纯净如婴孩的思绪，池畔参差的嫰柳轻拂着如水的梦，我安静地入睡，心无旁骛。
一、长城万里
此刻，我的眼里心底，弥漫的是苍劲葱茏、无限绵延的山峦，那山峦上驰骋了千年的万里长城，正长城万里。
长城于我，不只是一个去处、一种建筑、一处风景，他只是一个存在，一个阳刚男儿的存在，他挺起脊梁、张开双臂、昂首雄视、直逼远方，千年来，从未改变。我很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也很明白，自从知道长城的那一瞬间起，他就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并扎根于我的心底。
其实，无论绵长的一段历史还是短暂的一日生活，有多少人、事、物本就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如同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一样，自然地来，自然地去，自然地生，自然地死，谁也主宰不了，谁也抵挡不了。当然，这样的存在是有区别的，有的像是生物实验室里活生生的标本，只是标本而已，封存在一个个玻璃橱柜，甚至见不了一片阳光，不管它们曾经怎么样的活泼和辉煌；有的，则是一朝在了万年长存，他永远是鲜活的、蓬勃的、温润的，如滑铁卢，如长城。
我没有去过滑铁卢，但我的想象中，滑铁卢古战场那一座金字塔式的小土山一直苍翠丰茂，铁狮峰峰顶上那头威风凛然的铁狮子，仍瞋目远视，一副征服全世界的神姿。滑铁卢是因战争存在的，是失败的代名词，但是那么多人长途跋涉而去，不为祭奠失败，只为拜谒英雄。这真的是一个奇怪的悖论。
就像长城，也是因战争而在的，也不是失败的存在，而是英雄的见证。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里，我便在这样的思绪中远离了现代化都市的繁华和喧嚣，涉入一处山高水长的领地，去拜谒我久仰的英雄。当我汇入人流，踏上一级级石阶，看到那些由岁月步履踩踏磨打而凹陷的痕迹时，心有些疼。我每踏一步，就不由得在想，我是踩着英雄的哪一处了？他健壮的腿部，或是他有力的臂膀，或是他瞋目昂视的头颅？我不知道，那么多坚硬的石块，究竟是怎么样贴切地挺拔起他的骨架，融化成他的血肉，让他于千古的年年岁岁里，站成英雄男儿，也站成守护的神？
不知道，此刻光与影的迷玄里，孟姜女正伏在哪一块城砖上哭？千年的眼泪，是否也如沧海鲛人泣成粒粒珍珠？她追念着的良人可否醒来？在我的意念里，一直坚信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我以为，唯有如此，才有阳刚与阴柔的完满圆合，才可铸就新的不倒长城，长城不倒。只是，此刻我攀登的这座城墙的前前后后，只有峻拔的高山、绵亘的葱茏，不像平遥古城那样，有柔情弥漫的杨柳枝。那么，我的长城，你刚劲的风骨背后，是否也有旷古的孤独？
我不知道别人攀登长城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者真会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概吧？我没有，我只是在攀登或者俯瞰间，有了心动，甚至有了别样的疼惜，也许是为应合他千年的孤独吧？我们的长城，从那个旷远的时代一路走来，他携带了太多，也被攀登或未攀登的人带走了太多，所以，他承载的多，丢失的也多。或许他已经孤独了太久，而太多如长城一样的悠悠古韵，也正在那些文明的前行中渐行渐远。
那一瞬间，我有些怅惘，伫立良久之后，只想用我的双脚，一步一步碾过沧桑历史中每一块厚实的记忆之砖。当我一路直上，不停攀爬，而后，站在那一段“水关长城”的颠峰时，我的眼前，那些苍绿的树啊草啊枝啊叶啊，霎时流淌成万顷碧波的模样，浩浩荡荡，和着长城不老的脉搏，攀着他挺拔的臂膀正缠绵成山水相依的模样。
长城啊，我的长城，原来，我心底的长城，那英雄男儿的精魂，正是如此的峭拔模样：他不只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山，日夜守护着牵绕着他的水；他更是一个英雄男儿，以健壮的双臂环成一个世界，呵护着他不老的家园。
那一刻，我的眼里心底，尽是万里长城，长城万里。
二、回望故宫
那个初夏的午后，我在微雨中走出午门，走出天安门，走过金水桥，没敢再回望故宫。故宫于我，像是一个浩大无边的世界，我虽曾畅游其间，却没有融入那个久远的时空。那种无以言说的广阔，让我觉出自己的小，极小，恍若一粒尘埃，落在历史大幕外一角，永远都不可能窥视到幕内的一切。
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开。
故宫，神往已久。那日，阴郁，有小雨。穿过午门，整座紫禁城就铺展在我的面前，我看到深红色的宫墙和金黄色的琉璃瓦，这绵延一片的红色和金色正将紫禁城和周边的建筑完全区分开来。当我融入浩大的人流时，才觉出，这样的故宫之行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当游人散去后，一个人立在某个大殿的背后看故宫，那样，一定会感觉到有好多故事就在身边上演，你便会离历史近一点。很遗憾我没有那样的机会，我只是艰难地行进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过一道道城门，跨过一个个门槛，走进一座座院落。
但走了很久，我都没有走进那个世界的某一处，我仿佛游走在一个虚飘的空间，连自己也虚飘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微微觉出故宫的迷离阴郁，在我的想象里，那里的建筑可以豪华、大气、富赡，但红墙内，大大小小的院落、宫殿、房舍，不知道哪个小角落，总会渗出些阴郁的气氛，那些过往的人事，也会于宫墙殿堂的某一处，倏地出现，或者消逝。
我仍是虚飘地游走在故宫的红墙前、殿堂后、角落里，或者悄然踏进某一所院落，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想，其实那些院落，看起来也像是老百姓的四合院，但就是觉不出丝毫平平淡淡的真意，只感觉出一些高低贵贱的身份标识、勾心斗角的角逐痕迹。所以，面对那么庞大的故宫，除却茫然，我竟然还有些被逼仄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于是，我在不知不觉中迷惑了视野，错失了方向。皇宫高墙内的三宫六院，我竟然不知道这里或那里究竟是哪一宫哪一院，我的眼目心底，都是一样尘封了的斑驳的记忆。我透过玻璃窗看见雕花的画屏、漆黑的地板、古色的床榻、别致的梳妆台、古旧昂贵的陈设、大块的玉石玉器，还有玻璃橱窗里那些服饰，我的眼前倏地飘忽了一个又一个身影，她们高戴旗头、脚着马蹄木底绣花鞋，有的雍容华贵款款而来，有的趾高气扬不屑一切，有的畏畏缩缩低眉颔首，但不管是哪一种风姿，都是渐远渐近、渐近渐远，我抓不住她们飘忽而去的裙裾，甚至嗅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既如此，我不想再往前漫游了，我只想停下来，让自己清醒一些。当我怅惘地坐在某一个院落里干净的台阶上时，我的记忆里纷呈的仍是有关这座宫殿的所有辉煌。我无意怀疑那些过往的辉煌，或者仍然彰显着的辉煌，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眼前的路，游人如网，网住了我所有光明的空间。
我的思绪在这样的网中迷糊了很久。倏地，我在一种近乎睡眠的状态里嗅到一种耐人的清香，它游丝般地袅袅于殿堂、院落、墙里墙外、游人之间。那味道很熟悉，或是那些砖瓦的泥土味儿，或是那些古木的暗沉香，或是窗棂间的悠悠古韵，或是殿堂匾额篆刻的满汉文字，或是那些颓败间的青草绿。总之，那种味道让我心生温暖和亲切，眼前的一切好像不再空旷，不再茫远，不再隔膜，那一瞬间，我甚至不愿意把这里当作一个庞大的建筑工程，一座世界建筑史上独一无二的经典，一座历经数百年的皇家宫殿，一组人类历史上迄今所能看到的最大的宫殿建筑群，或者中华古文明的见证，全人类共同的历史文化遗产。我只觉得，这里只是一个曾经的家园，纵使傲然于世，成为我们的珍宝和自豪，但终究，它曾经也只是一个备受呵护的家园。
我不知道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有多么可笑，但至少觉得自己已从一张浩大强劲的网中挣脱而出，想看看她真实、平凡、普通的一面。
最初，这里只缘了一个叫朱棣的男子对北方的怀旧情感，缘了他对故地一脉深情的留恋，才有了这个北方家园的归宿，才使得这里成为一个个母亲萌生希望的地方、一个个孩子孕育出生的地方；而后，成为一个个皇帝成长成熟的地方，也成为一个个朝代兴盛与衰败的地方。她以自己的广阔与博大包孕了过往历史的风云，滋养了无数蓬勃的生命，见证了久远王朝的兴衰，成为一种历史永恒的留存。但这并不影响她最初的本意，或者作为一座家园的温暖，即使她曾经是一个庞大家族等级森严、勾心斗角的阵营，但仍是一脉中华血缘的相承。那些镌刻在殿堂、院落、房屋匾额上的满汉文字，不只镌刻了一份满盈的真实与渴望，也镌刻了满汉民族的大融合。文明与野蛮间，浩荡着一种天上人间的真情，而一个“和”字则包蕴了他们对家园和睦、天下和平、君民和谐真实殷切的期盼。
所以，我以为，直到现在，她仍只是以一个中国传统家园的模式存在，含蕴了太多的人间风情，皈依了近千年的虔诚，浓缩了千般恩万般怨。那么，我是否可以拨开笼罩她的威严、辉煌和神秘，不要给她冠以太多的名号，也不要以一种固有的意念去夸饰或褒贬一段段历史、一个个人物。所有的人事已然渐行渐远，这里所能够容纳的，只是我们对一种过往存在的拜谒，她的神圣让我们虔诚，她的普通也让我们贴近。或者从另一个角度看，虽然她威严神圣到不可侵犯，但也是老百姓一砖一瓦一石砌成，每一处，都是曾经的抚摸。
我心释然。
想要离开的时候，耳际忽有轻柔的筝音响起，那水流般的乐曲，就是宫廷宴乐了吧？恍惚间，竟那么熟悉。我慢慢站立、起步，想寻向筝音的所在。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子，正低眉颔首，以纤纤十指弹拨着21根琴弦合成流水筝音。那些久远的音符的河，缓缓而过，不消不弥，流淌在历史的河床里。那是从生命底部传来的潺潺之音，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乐如歌如吟如唱。
如此，回望故宫，不看豪华与经典，不想残缺与完整，不谈文明与野蛮，不说过往与未来，只留驻，一个曾经的家园，惟愿，“天地交合，安康美满”。这些，于我已然足够。
三、寻常巷陌
那晚，在略微幽黯的灯光里，我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心境走向或大或小或宽或窄的北京胡同。我在有些迷玄的光影里穿行，我的身心是分离的，我的脚走在胡同的这头，我的心已穿越胡同的那头，我甚至在缓缓前行的脚步里不自觉加快速度，想一直走向胡同的尽头。
那时，脑子里只有汪曾祺先生的那篇《北京的胡同》。
《北京的胡同》是汪曾祺先生为摄影艺术集《胡同之没》写的一篇序言，也是一篇优美的散文，悠闲、散淡、平和、亲切，而略带伤感。那种语言意境与汪先生的审美追求以及文章所阐述的老北京市民的生活特点相一致，极富于文学韵味。
这篇序文，先生并未严肃地讨论有关“胡同”“文化”及“胡同文化”的问题，而是从日常生活的琐碎、地域风俗民情等娓娓道来，阐述胡同、四合院对北京人生活的影响，也可以说北京人的风俗文化造就了方方正正的胡同和四合院的布局结构。
他说：“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
可惜，不管京都故里的胡同曾经怎么样的热闹，终究还是在没落，胡同文化也渐在消淡。我所去的那一段里，胡同旧制虽在，可早已难觅方正的格局，一些不新不旧的房屋或棚子也杂陈其间，所住的也早已不是老北京人，多是外地来谋生的。
一拐角处，我见到一对正坐在路边吃晚饭的夫妇，他们面对面坐着，每人各拿一个馒头，地上放着各自的一碗稀饭，之间放一小木凳，一个小瓷盆里是凉拌黄瓜。这些，便是他们全部的晚餐。他们来自河南，在北京捡垃圾过活，家里有老人、有上学的孩子，他们所住的地方，也只是六平米左右的砖墙小屋，其实像是临时搭建的棚子。我立在门角细看：一张单人床紧挨一边墙，床头搁置一只煤气炉，空隙处堆积一些杂物，之外，再没有一处空地。屋内已是闷热，他们平静地坐在地上，这路边该是他们辛劳一日之后最稳妥的安闲之所吧？我不知道，这个没有任何取暖条件的小砖棚，是怎么抵挡北京的冷风酷霜的？
当我离开的时候，思绪空洞而茫远，甚至有些痛楚。我想要的胡同，不是这样。胡同是北京人几世几代的故交，是他们曾经温暖的家园，但如今，胡同的主人早已远离，这破败的故址只成了一些平民百姓暂时落地之所。他们挣扎在生活的边缘线上，只求着温饱，却是温饱也难得。好在，他们可以如此平静地面对贫穷、面对困厄，并正在努力去摆脱。如此说来，这北京人的接力棒是交给他们了？可是，日渐衰落的胡同目送故人远离、亲迎新人来临，心底是不是也有些苦楚和无奈？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遗忘了这里？或是这里远隔了什么？是繁华吗？我在幽暗里尽可能地极目远望，那边，新建高楼的骨架像是冲天的刺，正在遥遥攀缘、高升，将天幕，切割成一块，又一块。原来，一半落没，一半繁华，竟是咫尺之遥。
《北京的胡同》文末，汪曾祺先生回归为照片集子写序的本意，以抒情的笔触深情地吟唱了一段略带伤感的尾声：“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柱础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长安的虾蟆陵，金陵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徊。”
那一刻，当我的脚从胡同走出，我的心从先生的胡同走出，心底空落。也许，胡同四合院，已不能适应现代化大都市的发展和生活节奏的变化，胡同之没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尽管许多人留恋胡同、留恋旧时岁月、怀念邻里情深的温暖，但是这些古老的温情都阻挡不了胡同没落的冰凉。
胡同正在没落，也许相应的，失去根源的胡同文化也将没落，但文化的没落不是可看、可感、可触摸的有形物质的顿然消失。现代文明的进程中，胡同可以逐渐颓倒坍塌倾圮，但胡同文化当不会就此于瞬间湮灭吧？
我以为，京门故里最具备传统文化特色的，便是那些寻常巷陌，它们蕴涵着的浓郁的人文气质，不消不弥。存在之古老，经历之风雨，远逝之时光，令它们具备了别具一格的风范；红墙、深巷、京腔，以及各种伴随在生活至深处的习俗，都使一个地域充满生机和传神，无论相隔多久，依旧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只为，文化竟是这样贴近我们的生活，如血液，流淌在我们的生命里，没有谁可以剥离，没有谁。
此程归来，能够如此回望，印象故都，心底，并不苍凉。
一、长城万里
此刻，我的眼里心底，弥漫的是苍劲葱茏、无限绵延的山峦，那山峦上驰骋了千年的万里长城，正长城万里。
长城于我，不只是一个去处、一种建筑、一处风景，他只是一个存在，一个阳刚男儿的存在，他挺起脊梁、张开双臂、昂首雄视、直逼远方，千年来，从未改变。我很诧异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但也很明白，自从知道长城的那一瞬间起，他就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存在，并扎根于我的心底。
其实，无论绵长的一段历史还是短暂的一日生活，有多少人、事、物本就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如同花草树木鸟兽虫鱼一样，自然地来，自然地去，自然地生，自然地死，谁也主宰不了，谁也抵挡不了。当然，这样的存在是有区别的，有的像是生物实验室里活生生的标本，只是标本而已，封存在一个个玻璃橱柜，甚至见不了一片阳光，不管它们曾经怎么样的活泼和辉煌；有的，则是一朝在了万年长存，他永远是鲜活的、蓬勃的、温润的，如滑铁卢，如长城。
我没有去过滑铁卢，但我的想象中，滑铁卢古战场那一座金字塔式的小土山一直苍翠丰茂，铁狮峰峰顶上那头威风凛然的铁狮子，仍瞋目远视，一副征服全世界的神姿。滑铁卢是因战争存在的，是失败的代名词，但是那么多人长途跋涉而去，不为祭奠失败，只为拜谒英雄。这真的是一个奇怪的悖论。
就像长城，也是因战争而在的，也不是失败的存在，而是英雄的见证。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里，我便在这样的思绪中远离了现代化都市的繁华和喧嚣，涉入一处山高水长的领地，去拜谒我久仰的英雄。当我汇入人流，踏上一级级石阶，看到那些由岁月步履踩踏磨打而凹陷的痕迹时，心有些疼。我每踏一步，就不由得在想，我是踩着英雄的哪一处了？他健壮的腿部，或是他有力的臂膀，或是他瞋目昂视的头颅？我不知道，那么多坚硬的石块，究竟是怎么样贴切地挺拔起他的骨架，融化成他的血肉，让他于千古的年年岁岁里，站成英雄男儿，也站成守护的神？
不知道，此刻光与影的迷玄里，孟姜女正伏在哪一块城砖上哭？千年的眼泪，是否也如沧海鲛人泣成粒粒珍珠？她追念着的良人可否醒来？在我的意念里，一直坚信是孟姜女哭倒长城的，我以为，唯有如此，才有阳刚与阴柔的完满圆合，才可铸就新的不倒长城，长城不倒。只是，此刻我攀登的这座城墙的前前后后，只有峻拔的高山、绵亘的葱茏，不像平遥古城那样，有柔情弥漫的杨柳枝。那么，我的长城，你刚劲的风骨背后，是否也有旷古的孤独？
我不知道别人攀登长城是什么样的感觉，或者真会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气概吧？我没有，我只是在攀登或者俯瞰间，有了心动，甚至有了别样的疼惜，也许是为应合他千年的孤独吧？我们的长城，从那个旷远的时代一路走来，他携带了太多，也被攀登或未攀登的人带走了太多，所以，他承载的多，丢失的也多。或许他已经孤独了太久，而太多如长城一样的悠悠古韵，也正在那些文明的前行中渐行渐远。
那一瞬间，我有些怅惘，伫立良久之后，只想用我的双脚，一步一步碾过沧桑历史中每一块厚实的记忆之砖。当我一路直上，不停攀爬，而后，站在那一段“水关长城”的颠峰时，我的眼前，那些苍绿的树啊草啊枝啊叶啊，霎时流淌成万顷碧波的模样，浩浩荡荡，和着长城不老的脉搏，攀着他挺拔的臂膀正缠绵成山水相依的模样。
长城啊，我的长城，原来，我心底的长城，那英雄男儿的精魂，正是如此的峭拔模样：他不只是一座连绵不绝的山，日夜守护着牵绕着他的水；他更是一个英雄男儿，以健壮的双臂环成一个世界，呵护着他不老的家园。
那一刻，我的眼里心底，尽是万里长城，长城万里。
二、回望故宫
那个初夏的午后，我在微雨中走出午门，走出天安门，走过金水桥，没敢再回望故宫。故宫于我，像是一个浩大无边的世界，我虽曾畅游其间，却没有融入那个久远的时空。那种无以言说的广阔，让我觉出自己的小，极小，恍若一粒尘埃，落在历史大幕外一角，永远都不可能窥视到幕内的一切。
所以，我只能选择离开。
故宫，神往已久。那日，阴郁，有小雨。穿过午门，整座紫禁城就铺展在我的面前，我看到深红色的宫墙和金黄色的琉璃瓦，这绵延一片的红色和金色正将紫禁城和周边的建筑完全区分开来。当我融入浩大的人流时，才觉出，这样的故宫之行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在一个寂静的午后，当游人散去后，一个人立在某个大殿的背后看故宫，那样，一定会感觉到有好多故事就在身边上演，你便会离历史近一点。很遗憾我没有那样的机会，我只是艰难地行进在拥挤的人群中，穿过一道道城门，跨过一个个门槛，走进一座座院落。
但走了很久，我都没有走进那个世界的某一处，我仿佛游走在一个虚飘的空间，连自己也虚飘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总微微觉出故宫的迷离阴郁，在我的想象里，那里的建筑可以豪华、大气、富赡，但红墙内，大大小小的院落、宫殿、房舍，不知道哪个小角落，总会渗出些阴郁的气氛，那些过往的人事，也会于宫墙殿堂的某一处，倏地出现，或者消逝。
我仍是虚飘地游走在故宫的红墙前、殿堂后、角落里，或者悄然踏进某一所院落，有那么一瞬间，我只想，其实那些院落，看起来也像是老百姓的四合院，但就是觉不出丝毫平平淡淡的真意，只感觉出一些高低贵贱的身份标识、勾心斗角的角逐痕迹。所以，面对那么庞大的故宫，除却茫然，我竟然还有些被逼仄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于是，我在不知不觉中迷惑了视野，错失了方向。皇宫高墙内的三宫六院，我竟然不知道这里或那里究竟是哪一宫哪一院，我的眼目心底，都是一样尘封了的斑驳的记忆。我透过玻璃窗看见雕花的画屏、漆黑的地板、古色的床榻、别致的梳妆台、古旧昂贵的陈设、大块的玉石玉器，还有玻璃橱窗里那些服饰，我的眼前倏地飘忽了一个又一个身影，她们高戴旗头、脚着马蹄木底绣花鞋，有的雍容华贵款款而来，有的趾高气扬不屑一切，有的畏畏缩缩低眉颔首，但不管是哪一种风姿，都是渐远渐近、渐近渐远，我抓不住她们飘忽而去的裙裾，甚至嗅不到一丝熟悉的气息。
既如此，我不想再往前漫游了，我只想停下来，让自己清醒一些。当我怅惘地坐在某一个院落里干净的台阶上时，我的记忆里纷呈的仍是有关这座宫殿的所有辉煌。我无意怀疑那些过往的辉煌，或者仍然彰显着的辉煌，但我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眼前的路，游人如网，网住了我所有光明的空间。
我的思绪在这样的网中迷糊了很久。倏地，我在一种近乎睡眠的状态里嗅到一种耐人的清香，它游丝般地袅袅于殿堂、院落、墙里墙外、游人之间。那味道很熟悉，或是那些砖瓦的泥土味儿，或是那些古木的暗沉香，或是窗棂间的悠悠古韵，或是殿堂匾额篆刻的满汉文字，或是那些颓败间的青草绿。总之，那种味道让我心生温暖和亲切，眼前的一切好像不再空旷，不再茫远，不再隔膜，那一瞬间，我甚至不愿意把这里当作一个庞大的建筑工程，一座世界建筑史上独一无二的经典，一座历经数百年的皇家宫殿，一组人类历史上迄今所能看到的最大的宫殿建筑群，或者中华古文明的见证，全人类共同的历史文化遗产。我只觉得，这里只是一个曾经的家园，纵使傲然于世，成为我们的珍宝和自豪，但终究，它曾经也只是一个备受呵护的家园。
我不知道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有多么可笑，但至少觉得自己已从一张浩大强劲的网中挣脱而出，想看看她真实、平凡、普通的一面。
最初，这里只缘了一个叫朱棣的男子对北方的怀旧情感，缘了他对故地一脉深情的留恋，才有了这个北方家园的归宿，才使得这里成为一个个母亲萌生希望的地方、一个个孩子孕育出生的地方；而后，成为一个个皇帝成长成熟的地方，也成为一个个朝代兴盛与衰败的地方。她以自己的广阔与博大包孕了过往历史的风云，滋养了无数蓬勃的生命，见证了久远王朝的兴衰，成为一种历史永恒的留存。但这并不影响她最初的本意，或者作为一座家园的温暖，即使她曾经是一个庞大家族等级森严、勾心斗角的阵营，但仍是一脉中华血缘的相承。那些镌刻在殿堂、院落、房屋匾额上的满汉文字，不只镌刻了一份满盈的真实与渴望，也镌刻了满汉民族的大融合。文明与野蛮间，浩荡着一种天上人间的真情，而一个“和”字则包蕴了他们对家园和睦、天下和平、君民和谐真实殷切的期盼。
所以，我以为，直到现在，她仍只是以一个中国传统家园的模式存在，含蕴了太多的人间风情，皈依了近千年的虔诚，浓缩了千般恩万般怨。那么，我是否可以拨开笼罩她的威严、辉煌和神秘，不要给她冠以太多的名号，也不要以一种固有的意念去夸饰或褒贬一段段历史、一个个人物。所有的人事已然渐行渐远，这里所能够容纳的，只是我们对一种过往存在的拜谒，她的神圣让我们虔诚，她的普通也让我们贴近。或者从另一个角度看，虽然她威严神圣到不可侵犯，但也是老百姓一砖一瓦一石砌成，每一处，都是曾经的抚摸。
我心释然。
想要离开的时候，耳际忽有轻柔的筝音响起，那水流般的乐曲，就是宫廷宴乐了吧？恍惚间，竟那么熟悉。我慢慢站立、起步，想寻向筝音的所在。我仿佛看到一个女子，正低眉颔首，以纤纤十指弹拨着21根琴弦合成流水筝音。那些久远的音符的河，缓缓而过，不消不弥，流淌在历史的河床里。那是从生命底部传来的潺潺之音，也是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如乐如歌如吟如唱。
如此，回望故宫，不看豪华与经典，不想残缺与完整，不谈文明与野蛮，不说过往与未来，只留驻，一个曾经的家园，惟愿，“天地交合，安康美满”。这些，于我已然足够。
三、寻常巷陌
那晚，在略微幽黯的灯光里，我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心境走向或大或小或宽或窄的北京胡同。我在有些迷玄的光影里穿行，我的身心是分离的，我的脚走在胡同的这头，我的心已穿越胡同的那头，我甚至在缓缓前行的脚步里不自觉加快速度，想一直走向胡同的尽头。
那时，脑子里只有汪曾祺先生的那篇《北京的胡同》。
《北京的胡同》是汪曾祺先生为摄影艺术集《胡同之没》写的一篇序言，也是一篇优美的散文，悠闲、散淡、平和、亲切，而略带伤感。那种语言意境与汪先生的审美追求以及文章所阐述的老北京市民的生活特点相一致，极富于文学韵味。
这篇序文，先生并未严肃地讨论有关“胡同”“文化”及“胡同文化”的问题，而是从日常生活的琐碎、地域风俗民情等娓娓道来，阐述胡同、四合院对北京人生活的影响，也可以说北京人的风俗文化造就了方方正正的胡同和四合院的布局结构。
他说：“北京城像一块大豆腐，四方四正。城里有大街，有胡同。大街、胡同都是正南正北，正东正西。胡同和四合院是一体。胡同两边是若干四合院连接起来的。胡同、四合院，是北京市民的居住方式，也是北京市民的文化形态。”
可惜，不管京都故里的胡同曾经怎么样的热闹，终究还是在没落，胡同文化也渐在消淡。我所去的那一段里，胡同旧制虽在，可早已难觅方正的格局，一些不新不旧的房屋或棚子也杂陈其间，所住的也早已不是老北京人，多是外地来谋生的。
一拐角处，我见到一对正坐在路边吃晚饭的夫妇，他们面对面坐着，每人各拿一个馒头，地上放着各自的一碗稀饭，之间放一小木凳，一个小瓷盆里是凉拌黄瓜。这些，便是他们全部的晚餐。他们来自河南，在北京捡垃圾过活，家里有老人、有上学的孩子，他们所住的地方，也只是六平米左右的砖墙小屋，其实像是临时搭建的棚子。我立在门角细看：一张单人床紧挨一边墙，床头搁置一只煤气炉，空隙处堆积一些杂物，之外，再没有一处空地。屋内已是闷热，他们平静地坐在地上，这路边该是他们辛劳一日之后最稳妥的安闲之所吧？我不知道，这个没有任何取暖条件的小砖棚，是怎么抵挡北京的冷风酷霜的？
当我离开的时候，思绪空洞而茫远，甚至有些痛楚。我想要的胡同，不是这样。胡同是北京人几世几代的故交，是他们曾经温暖的家园，但如今，胡同的主人早已远离，这破败的故址只成了一些平民百姓暂时落地之所。他们挣扎在生活的边缘线上，只求着温饱，却是温饱也难得。好在，他们可以如此平静地面对贫穷、面对困厄，并正在努力去摆脱。如此说来，这北京人的接力棒是交给他们了？可是，日渐衰落的胡同目送故人远离、亲迎新人来临，心底是不是也有些苦楚和无奈？
我不知道，究竟是谁遗忘了这里？或是这里远隔了什么？是繁华吗？我在幽暗里尽可能地极目远望，那边，新建高楼的骨架像是冲天的刺，正在遥遥攀缘、高升，将天幕，切割成一块，又一块。原来，一半落没，一半繁华，竟是咫尺之遥。
《北京的胡同》文末，汪曾祺先生回归为照片集子写序的本意，以抒情的笔触深情地吟唱了一段略带伤感的尾声：“北京的胡同在衰败，没落。除了少数‘宅门’还在那里挺着，大部分民居的房屋都已经很残破，有的地基柱础甚至已经下沉，只有多半截还露在地面上。有些四合院门外还保存已失原形的拴马桩、上马石，记录着失去的荣华。”“在商品经济大潮的席卷之下，胡同和胡同文化总有一天会消失的。也许像长安的虾蟆陵，金陵的乌衣巷，还会保留一两个名目，使人怅望低徊。”
那一刻，当我的脚从胡同走出，我的心从先生的胡同走出，心底空落。也许，胡同四合院，已不能适应现代化大都市的发展和生活节奏的变化，胡同之没落，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尽管许多人留恋胡同、留恋旧时岁月、怀念邻里情深的温暖，但是这些古老的温情都阻挡不了胡同没落的冰凉。
胡同正在没落，也许相应的，失去根源的胡同文化也将没落，但文化的没落不是可看、可感、可触摸的有形物质的顿然消失。现代文明的进程中，胡同可以逐渐颓倒坍塌倾圮，但胡同文化当不会就此于瞬间湮灭吧？
我以为，京门故里最具备传统文化特色的，便是那些寻常巷陌，它们蕴涵着的浓郁的人文气质，不消不弥。存在之古老，经历之风雨，远逝之时光，令它们具备了别具一格的风范；红墙、深巷、京腔，以及各种伴随在生活至深处的习俗，都使一个地域充满生机和传神，无论相隔多久，依旧散发着独特的光芒。
只为，文化竟是这样贴近我们的生活，如血液，流淌在我们的生命里，没有谁可以剥离，没有谁。
此程归来，能够如此回望，印象故都，心底，并不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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