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曲儿
母亲身材高大,常穿一身粗布毛蓝衣裤,不识字,却很会溜曲儿。
我们孩提时,万万没有现在孩子幸福,没有现代网络提供给孩子的五彩缤纷的世界,没有各种玩具,更没有看过动画片。但是我们的玩具和游戏,也是现代孩子所未曾享受过的。白天摔皮皮窝,团泥蛋。吃过三顿饭,月亮也升起来了,我们溜着从母亲那里学来的曲儿,开始了丰富多彩的原生态游戏。“麦秸垛,秫秸攒,大人小孩都来玩。月亮地儿,打花棍儿,谁家的小孩来玩会儿!”边走边吆喝,走不完半道街,便会招来十多个伙伴,小仙、毛妮、小伏、小四、胜利、刘记、贱年都来了。我们通常玩的游戏有跳马桥,藏老木、星星过月、挑兵挑将、掷鞋楼等。跳马桥跟体育课上的跳山羊或木马差不多,只不过“山羊”、“木马”有人来充当,随着跳过去次数的多少,马桥有双手摸脚、摸膝、抱胸、扣脖子,不断升高,个子低的要吃亏。藏老木就是捉迷藏,不过有死木和活木之分,一玩就是二半夜。最好玩最刺激的要数挑兵挑将,一群孩子平均分成两班,用七八九的方式决定攻守双方,攻方挑选一个力气大跑得快冲击力强的,准备出击,守方的人手牵着手站成一排人墙,准备迎接冲击。攻守双方相距大约二十米的距离。攻击前攻守双方一替一句高喊:“鸡鸡翎”、“砍大刀”、“恁家的媳妇尽俺挑”、“挑谁”、“挑二梅”、“二梅没给家”、“挑恁的货疙瘩”、“货疙瘩骑马上轿了!”“冲啊!”攻方的那个冲击者边喊边迅速冲向守方的人墙。若人墙被冲开,攻方胜,并俘获守方一人;若人墙冲不开,则守方胜,那个冲击者被守方俘获。直至有一方只剩一人。游戏结束。这游戏热闹刺激,就是太费体力,大人说消食太快,玩得久了,吃饭多,不大喜欢叫玩。母亲却不然,她说:“挑兵挑将好热闹,玩累回家睡大觉,有粮不怕大肚汉,能吃多。”
我家买了三只绵羊,两母一公。母亲根据每只羊的特点,分别给取了名字,那只小点的全身雪白,却长了一双黑眼圈儿,叫小黑眼;那只大一点的,长了一只肥而大的厚实圆尾巴,叫大盖羊;那只羝羊长了一双长长的角,围着耳朵盘了一圈,叫老环角。在母亲的带领下,我和小四小社常去放羊。“赶着羊群去放羊,放羊来到小河旁,草儿青,河水亮,羊儿膘肥体又壮。”母亲的曲儿充满了诗情画意。每次放羊,母亲总是不光放羊,还肩上挎着篮子,怀里揣着鞋底儿。羊被赶到河坡上,让我们看着。她先是割草,以备冬天喂羊。割草割累了,便坐在田埂上纳鞋底,从来没有闲着的时候。我们几个小伙伴也闲不住。打响鞭,首先要自制鞭子。每人要寻找一棵高长而粗壮的野麻,把野麻从梢向下剥,直剥到离末端二尺多长,把上边的麻秸折断,扔掉,把剩下的麻皮分成三股,像女孩子编辫子一样,从最粗的地方编起,一直编到末梢。再从空中抓几缕天丝,捻成细毛绳儿,接上去做鞭梢。奋力一甩,鞭子在空中划一圆弧,啪然炸响!几个小伙伴站在高坡上,没命地甩着鞭子,一个比一个甩得响,母亲笑了:“鞭儿脆,鞭儿响,谁家过年放炮仗。苦尽甘来日子好,有俺放羊小儿郎。”响鞭甩累了,我们就坐在草地上夸耀自己的羊。按理说我家的老环角应该是羊群里最棒的,可是小四不服气,说他家的葫芦头老羝羊虽说头上没角,但膘肥体壮应该数第一。小社说抵一架不就知道了。说干就干,我拉来了老环角,小四牵来了葫芦头,开始,两只羊头蹭头,还挺客气,不一会,两只羊的四只眼睛开始发红,距离拉开一丈多,停下脚步铆足劲,迅速向前冲,冲到一半远,又都前踢腾空,后蹄蹬地,刹那间,砰的一声闷响,两只羊头撞在一起!我不由自主闭上了眼。后来的打斗不得而知,只听到母亲的叫骂声:“浑小子,吃饱撑的啊!抵羊玩!”
有时,我们也跳到河里摸上几条鲤鱼,用麻子叶包了,再糊上青泥,挖个地窖儿烧鱼吃,那香味儿至今难忘。有时也会拣上几把干草,薅几把即将成熟的黄豆,在火上炸料豆吃,干草燃尽,豆也差不多熟了,为了吃豆,我们不怕烧手烫牙,撅着屁股低着头,在还冒烟的灰烬里,扒着捡着吃着吸溜着,直吃到小手变成了老鸭爪,人人变成了乌嘴头。这时母亲会笑我们:“傻小子,乌嘴头,浑身上下像泥猴,吃了烧鱼吃黄豆,屙屎顺着屁股流。”还真叫母亲说着了,那一夜我起来了两回。第二天问小四,也一样。
母亲是纺花织布的行家里手。纺、络、浆、织样样在行。我们全家的铺盖穿戴,全是母亲一寸一寸纺出来,一线一线织出来的。全村有不少大姑娘、小媳妇纺花织布的手艺都是跟母亲学会的。她白天下地干活,夜里撘灯纺花。她个子高,胳膊长,纺车摇得快,线抽得也快,一次抽线足有三四尺长,并且细而均匀。一个夜作能纺出两个线穗,上秤称少说也有三两。昏暗的油灯下,我爱看母亲纺花,更爱听母亲纺花时哼的小曲儿:“从北来只雁,腰里别着八根纤,飞动嗡嗡响,卧着下个蛋。”雁指的是纺车,蛋指的是线穗,嗡嗡响模拟的是摇动纺车的声响。线纺好了,要筹划着用多少线,织多少布。这个过程叫打布,母亲打布时,从不用现成的尺子,总是随手抽一根秫秸秆,做一把只有她自己会用的尺子。经线时用它量出“一大沟”或“一小沟”,并且用地锅灰做上记号。到现在我也不明白这“沟”的意思,或许是一丈吧。我最盼望的是母亲浆线,因为浆线要用好面,且一定要把面筋洗出来,每到这一天,我们家的晌午饭一定是酸辣面筋汤,好吃极了。母亲织布的情景更令人难忘,她坐在织布机上,手足并用,是那么协调,那么惬意。梭子在双手之间飞舞,机杼声声。双脚上下蹬缓,织布搂上的磕头虫频频致意,如诗如画。叫我形容是击打乐器伴奏下的手舞足蹈,用母亲的曲儿说是:“像坐八抬轿,双眼随梭跑,脚跐两块板,手打莲花落。”
换破烂的老华一进村,他那短而尖,又有些颤音的吆喝声,便把我们这些馋猫给吸引了。我们会立即停止一切活动,撒欢儿跑到当街。老华是邻村的一个干瘦老头,牙全掉光了,声音的穿透力却特别强,一生从事换破烂行当,有时还拿一个拨浪鼓,摇一摇“咚、咚、咚”响,非常动听。每当这时,母亲总是把她梳头时攒下的头发,或者是一把破铺衬烂套塞到我的手里,我便飞也似的奔到老华跟前,换点想吃的或者想玩的。有时,拿的东西少了,换不到玉米花儿或菱角,换几颗糖豆,也能吃在嘴里甜在心里。即使吃不到零食,跟着老华满街跑,听着他的叫卖声,心里也是蛮舒服的。母亲曾为给孩子们带来欢乐的老华编了一首曲儿:“老华吆喝真好听,小孩闹人不用哄,米花菱角琉璃蛋儿,还有糖豆花辫卡儿。”
九叔快三十了,才娶上媳妇。我们这里娶媳妇有头天晚上找人铺床、当天晚上喝喜酒闹洞房的风俗。我母亲溜曲儿是出了名的,铺床、喝喜酒免不了会被人叫去溜上几曲儿。铺床那天晚上,虽然铺盖简单,母亲还是照老道溜曲儿,惹得大家喜笑颜开,也算是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鸳鸯枕,象牙床,九弟明天当新郎,娶个如花似玉女,看看排场不排场。枕下压根枣木棍儿,黑小白妮生一床。撒罢花生撒红枣,生罢大官生娘娘。这条被上绣牡丹,那条被上绣鸳鸯……”第二天晚上,母亲拉着我去喝喜酒,说是今年前去沾沾喜,明年事事都吉祥。母亲爱说爱笑,又会溜曲儿,自然被安排在新媳妇旁边坐下。我无心观看新媳妇的模样,两眼只看着满桌子的菜,特别是那碗粉条炖肉和那盘黄焖鱼,香气直钻心扉。趁着母亲和新媳妇说笑的时候,我悄悄拿起了筷子,却被母亲无声地摁下,偷眼看看,母亲并没有在意我,我再次拿起筷子,又被摁下,几次三番,我竟没有吃到一口菜。新媳妇看不下去了,对母亲说:“别拦了,嫂子,让孩子吃点儿吧。”“那不中,大人不动筷,小孩不能吃。”母亲说,“要吃也行,你得跟我学溜一小曲儿。”新媳妇点点头。母亲说:“你拿起一双筷子,递给他九叔,说这双筷子是你的,赶集上店是你的。再拿一双自己要,说这双筷子是我的,生儿育女是我的。”新媳妇涨红了脸,低着头不愿学曲儿,大家一起起哄,非让她学,她拗不过,学说了一遍。不过“生儿育女”四个字,声音特别低。就这样大家还是哄堂大笑。我也被允许吃菜了。大家喝了喜酒,吃了菜,母亲又跟新郎新娘说笑了一会。临走的时候,母亲又给新媳妇溜上一曲儿:“大眼双眼皮儿,小嘴疙瘩鼻儿,不胖又不瘦,不高又不低儿。我的好九弟儿,娶个好媳妇儿。”
我考上了市里的师范学校。这件事轰动了全村。跳出了农门,拿国家工资,我是这偏僻落后乡村的唯一。母亲说她熬出头了,饱经风霜的脸堆满了笑,逢人就说:“俺三儿考上了,往后吃不愁穿不愁,说不定还能领来个剪发头。”开学的头天晚上,母亲一边为我收拾东西一边溜着曲儿:“俺儿有出息,如今金榜题。学成回家来,做个好老师。教孩多识字,报答咱乡里。”我站在母亲旁边,聆听着母亲的曲儿,鼻子一酸,两眼湿润了。
我工作了,娶妻生子。母亲老了,背驮了,腰弯了,头发全白了,牙也掉光了。但她脸上却常常挂满笑容。我们忙于工作和生活,再也无暇静下心来听母亲的曲儿。而我的女儿却在奶奶的怀抱里成长,终日里听着母亲也许是从她母亲的母亲那里学来的曲儿:“小白鸡儿,挠墙根儿,一挠挠出个花落生儿……”“板凳板凳摞摞,里头坐个大哥,大哥出来买菜,里头坐个奶奶,奶奶出来烧香,里头坐个姑娘……”“小鸡嘎嘎,好吃黄瓜,黄瓜流水儿,好吃鸡腿儿,鸡腿儿有毛,好吃仙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