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幽兰
每当门前那条小巷充满幽香时,母亲准会说:“三姨娘家的兰花开了!”
三姨娘家里养着兰,她家那扇厚厚的铁皮门,平常都是关闭的,偶尔开一下,好奇的我必挤进去玩,只见天井边、残墙上摆有一盆盆迎风摇曳、芳香四溢的兰花草,时有粉蝶飞来飞去,或有小鸟前来啄食,好像是一幅高古的幽兰图。
在我的印象里,三姨娘总是不厌其烦地把花盆搬来搬去,一遍遍地浇水,她每次看见我,总是笑容可掬地用半土半官的话问这问那,还拿出当时不易吃到的水果糖给我吃。她虽然四十好几岁了,但长得很标致,头上顶着一个大大的黑黑的发髻。在我们村里人眼里,三姨娘是很时髦的,她是村里的“地主婆”,村里人不太敢接近她,我却很愿意去她家玩。有时,她扶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从里屋出来到院子里晒太阳,那老太婆的脸像个麻布袋,手背上布满老人斑,嘴里已无一个牙齿,虽然没有一点生气,但带着一脸威严,此时我心里会生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厌烦,而三姨娘却在那里一本正经地汇报着,这盆兰花已下肥、那盆兰花开得旺,津津有味地,似乎这些兰花都是些家传宝贝,弄得我莫名其妙,呆呆地望望这盆兰花,瞧瞧那盆兰花,三姨娘见我这个呆样,又和蔼地笑了起来,那个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婆竟也阴转晴,脸上还挤出一点笑容。
有一次,我把三姨娘弄伤心了。那是个礼拜天,我和顽皮的小弟弟到她家院子里玩。捉迷藏时,一不小心碰翻了石桌上的一盆兰花,正在水井边洗衣服的她听到声音,满脸怒气地冲了过来,嘴里不停地骂着:“死小鬼,死小鬼……”她慌里慌张地找来一个花盆,把兰花小心翼翼地种进去,又急忙盛来一瓢水浇进去……看到这情景,我和弟弟都不好意思,准备溜出去,哪知平时温柔和蔼的三姨娘竟冲到厚厚的铁皮门边,抓着我的小手打了三下,说是要给我一个教训。我突然来了火气,念口诀一样地骂起来:“三姨娘,地主婆;三姨娘,地主婆……”她听我骂她,立即停下举在空中的手,吃惊地望着我,眼泪慢慢地从那张好看的脸上流下来。我和弟弟不知所措,赶紧溜出那扇厚厚的铁门。晚上,我把白天的情形告诉了父母,父母还没有听完我的陈述,就骂我不懂事,他们告诉我,三姨娘是个可怜人,她自小失去父母,从苏北流浪到江南,抗战期间,村里的洪先生娶她后便从绍兴带回皖南,洪先生是个很有学问的人,是清末大学者梁启超的弟子,夫妻俩浇花读书,形影不离,幸福了一阵子。抗战胜利后,洪先生去了台湾,从此天各一方,杳无音信。洪先生走时,留给婆媳俩只是一个空空的房子和几盆从深山挖来的兰花,后来又多了一个“地主婆”的称号。多少年来,婆媳俩相依为命,痴痴地等待,三姨娘为了照顾年老的婆婆,不知拒绝了多少好心的媒人,院子里的兰花,发了又分盆,分了又发,年年岁岁,一盆盆地增加着、扩展着……
三姨娘是个有文化的人,她不仅兰花养得好,还懂得很多关于兰花的诗歌,她丈夫的好友绩溪胡适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兰花草》就是她最早教给我的:“我从山中来,带得兰花草,种在小园中,希望开花早。一日望三回,望到花时过,急坏看花人,苞也无一个。眼看秋天到,移花供家中,明年春风回,视汝满盆花!”她每次讲解这首诗时都很动情很陶醉,似乎在台湾的丈夫都能听得到她读诗的声音。三姨娘平时总是小心翼翼,见到村干部更是胆小,生怕自己的言语或行动不慎得罪了他们,但也有从容不迫的时候。那天,我正在三姨娘家里玩,恰好大队要召开批斗大会,古老的山村顿时热闹起来,扛着红旗、穿着黄军服、套着红袖章的“先进分子”们便开始行动起来,小巷里口号声、走路声、语录歌声……当一股“革命洪流”涌进她家院子里时,三姨娘似乎什么都明白了:村里肯定又抓住新的阶级敌人,需要押她这个“地主婆”去陪斗,弄不好今晚又要在大队部过夜了。她叫民兵们等一下,先去安排好婆婆的生活,又赶紧提了一桶水把一盆盆兰花浇够水,似乎在向兰花一一告别,而后理了理头上的散发,望着我笑了一下,便出了那厚厚的铁皮门,让民兵们押走了。那情景多少年来一直在我的脑海里,难以忘怀……
后来,我出外工作,三姨娘也渐渐衰老了,“地主婆”的帽子也摘了。一次回家乡,我特意去她家看望。那天她似乎很高兴,带着我看完了那一盆盆绿油油的兰花,还告诉我,她的男人已来过信了,说绩溪的胡适先生几十年前已病逝,她的男人在不远的将来就要回家了,虽然在台湾的生活条件不错,但他忘不了皖南的山山水水,更忘不掉自己院子里那些芬芳幽幽的兰花。告别时,我刚走到那扇厚厚的铁皮门边,三姨娘忽然想到了什么,赶紧跑回去,搬了一盆兰花来送我,她对我说:“兰花是有灵性的,你和它们都很熟悉了,你来养它们一定会很好。”几年来,我没有辜负三姨娘的期望,阳台上的兰花,已从一盆发到三盆,盆盆都密密匝匝,生机勃勃,秀色诱人。每当盆里挤满热闹而幽香的花朵时,我就把它们搬进卧室,生怕香味跑掉,但又觉得这样太自私,因为这些从山里出来的幽兰寄托了三姨娘太多太多的情和义,我是多么想让这些幽香飘到远方的三姨娘家,甚至飘到台湾的洪先生家,让他们早日团圆,浇水种兰度余生。
今晚的窗外,月色溶溶,温静恬淡如同我眼前的幽兰,但我想,兰花和三姨娘及她的男人一样,更痴心于绚丽的阳光。明天,又将是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我得把这三盆兰花端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