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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爸爸的人

发表时间:2025/07/12 07:57:21  来源:散文选刊·下半月1008  作者:杨献平  浏览次数: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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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岁那年,夏天,怀孕的妻子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医院(解放军第五一三医院)剖腹产下了儿子,另一个我。

我一直想要个女儿,但是儿子也好——护士抱他走出产房,我只是看了他一眼——他也睁着眼睛,黑黑地,眼光扫过我(懵懂甚至无动于衷),很快又被送进了婴儿护理室。我担心妻子(此前,听说了太多产妇因出血过多而离世的事件),没有和岳母一起跟着护士去看他。确认妻子安然无恙之后,我才去认真看了他——果真是另一个我,尤其是脸型,但眼睛、嘴巴比我好看。趴在婴儿床前,我忽然想起多年前那个于今看来并不奇怪的想法——另一个我真的来到了与我同在的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又如此陌生。

巴丹吉林的夏天热得遍地是火焰,我们住的宿舍楼大致修建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期,一色苏联模式建筑,二楼(顶楼)简直就像是架在火堆上的一个大蒸笼。每天搓洗尿布,他黑色或者黄色粪便有色无味。我第一次不怕脏,抓起污迹斑斑的尿布在水中猛搓,漂洗——由此也想起自己小时候,父母也是如此这般……人说“养儿方知父母恩”,从那时候,我懂得了父母之爱之难,并为自己当年对父母反抗甚至忤逆感到惭愧。

没过多久,我们搬家,和很多人一起住进废弃的幼儿园内——好像是医护室,浓郁的苏打水味经久不散。儿子在慢慢成长,出第二颗牙齿时,就开始叫我爸爸了(我第一次享受到了这一种被尊称、被证实、被接受和被认可的欣悦和幸福)——我总是在想,是谁让他来到我的面前,成为了另外一个我?我该怎样对他?他将来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将来从事什么样的职业,有着什么样的品质?

夜晚的窗外,两棵老了的杨树不停拍打手掌。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到很多闪光的沙子(甲虫在上面不知疲倦;老鼠从这幢房子到另外一幢;鸟雀在枝头梦呓;滴水敲打时间的骨骼)。儿子(与我们家族和平民历史血脉相连、不可分割的人)在我们身边呼呼而睡,身上每一个地方都是圆的,棉花一样的皮肤散发着浓郁的奶香。我从额头亲到脚,喜欢把他的一只手或者脚整个含在嘴里,轻轻咬(往往口水涟涟,情不自禁)。我喜欢在月光下看他的样子,努力想象他未来成长的每一个可能的细节。冬天,一场大雪覆盖了巴丹吉林,也冻裂了水管,每天早上,门口和窗缝上都结着一层洁白的霜花。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才听说,我们的隔壁,另一家居住的房间,很早之前有一个人割腕自杀了——第二天,我们便搬到了一座宽敞的楼房里居住。儿子对此浑然不觉,喝奶还是从前姿势,睡觉喜欢蹬被子,翻身;有时候会突然哭起来;有时候咯咯笑,哭完笑完,又恢复原状。没过多久,儿子发烧40摄氏度,我连夜打车到百公里外的医院。护士把他头发刮掉,从头上输液——我害怕,极力阻止。护士说,婴儿只能这样,要不从脚上扎?妻子和岳母也说没事的,孩子都这样。

2003年初冬时分,我们带着他回到了我出生并长大,且有过无数刹那幻想、幸福、疼痛和悲伤的地方(生身的欢愉;苦难和自然的成长生活)——南太行的乡村。到处都是或寒冷,或温热的白天,枯草围绕的家居,野兔的近邻。儿子和侄女儿——我弟弟的女儿、他的姐姐一起,玩得天昏地暗。有时候打架,儿子总是占先,举着两只小手,或者摇晃着抬脚踢腿。几次之后,小侄女儿便不再反抗,一挨打,便哭起来,跑出好远。儿子站在原地,照旧继续摆弄自己的兴趣和战利品。

再一年夏天,在南太行乡村,儿子四岁了,这也是我工作后在老家待得最长的一次。农活之外,带着母亲、小姨妈,伙同弟弟和几个小侄子、侄女,到附近的地方去游玩。儿子跟着爷爷、已经上学的小侄女,在院前院后玩耍(那里有他喜欢的蝉衣、甲虫、飞鸟和蜗牛)。他常常要爷爷给他摘未成熟的苹果,让奶奶背着到山下的小卖部买吃的,与弟弟的小女儿争着让奶奶背和抱。儿子常常以“我小”、“我是奶奶的孙子”、“我回家少”等为充分借口,将姐姐说得哑口无言,只能一步一颠地步行。

乡村的夏夜从地面升起,有时候是穿过烟岚进入到每一个角落。太阳被山峰收买,归圈的鸡们一声不吭,白肚皮的喜鹊和俗名“弹弓”的黑鸟(大致是鹰隼的近亲,嘴尖爪利)聚集树顶,把村庄吵闹得一无是处。活泼忘我的儿子沉静起来,站在薄暮的院子里,一遍一遍冲幽深河谷、对面山坡和马路、层叠田地不妥协地喊:“爸爸”、“妈妈”、“爸爸”、“妈妈”……稚嫩的声音好像一把刀子,听得让人心颤,继而心疼。有好几次,我在对面马路上听到,眼泪哗地一声涌了出来——恨不得一步蹦到儿子面前。

我母亲说,每次都那样,只要你们回来晚了,或者不在家,锐锐就站在那里喊爸爸妈妈。怎么叫,怎么拉都不回屋——他一定与我有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默契,有着与我割舍不断的情感维系——他就是前生的我,或者我就是前生的他(一个人成为另一个人的延续,其中不仅仅是巧合。我相信,冥冥之中还有一种看不到的手掌在灵巧安排)。我们就这样轮回着,交替着,像两个永不分割的生命,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再回到巴丹吉林沙漠,儿子很快转换角色,进入到了另一种地域和人群的生活之中(或许他对自己出生之地有着天然的认同感)。秋天黄叶随风飘飞,尘土像是沙漠的翅膀,乘着长风飞翔。天气晴朗的时候,儿子会和他妈妈一起,到户外的文化广场、活动中心及两座人工湖边去玩,每次都跑得满身大汗,嚷着吃冰淇淋、喝饮料。他有时候主动要求去吃牛肉面(这一点与我截然相反),也像我一样喜欢吃米饭,但比我好吃肉(一天没肉都不行),每次能吃我的两倍。

有一次在姥姥家,下午煮米粥。儿子走过去看了看,对岳母说:“放点肉嘛,姥姥!”岳母说:“中午刚吃了,下午喝米粥好。”儿子不高兴了,努着嘴唇抗议说:“不放肉你这饭咋吃啊?”说完,就朝门外走去。肉食主义者,据说具有创造力、攻击性和不妥协的进取精神。从一开始,在儿子面前,我就没准备把自己当威严、高大和唯我独尊、十全十美、百般无错的爸爸看待。我想我是他的朋友抑或兄弟,是两个不同年份出生,但却要同在这个世界生存的,最相像和最亲密的男人组合。

成长,不仅仅是肉身,还有意志、精神、素质和灵魂——我的训斥和教育是徒劳的,只能被反抗(自食其果)。儿子也从来没把我作为具有威慑力的“爸爸”看待。在他心目中,我只是一个时常使劲抱着他拍他后背的男人、时常在床上与他打闹的人、时常咬他手掌,与他争抢玩具,在他妈妈面前“告状”的“爸爸”。他很调皮,又很安静(前者是爬高上树,独自下水,玩双杠,独自跑很远的路回来找妈妈,坐在汽车上就想开着跑;后者则是有时候一天不出门去玩,不愿叫任何同学和朋友,一个人拆装玩具,看动画片,一句话不说)。我想前者是儿子继承了我幼年的脾性;后者则抄袭了我现在的精神和肉身状态。

到幼儿园,那么多的孩子,他是最老实的一个,时常坐在不起眼的角落当中,不参与老师组织的活动,不与其他同学打闹。这大致是与他最初的方式有关——不愿与人分享,生气时常说,不跟你玩了。导致了其他孩子对他的疏远和排斥心理。我当然不能对他讲“人的社会属性”、“与人和谐为贵”等等空洞的道理。妻子一次次邀请熟悉的家长带着孩子来玩,让他们一起做游戏、背儿歌和看动漫,让他们争吵、抢夺,甚至打架——一个月后,儿子在幼儿园重新活跃起来,还参与了“六一”晚会,跟着一群小孩子在舞台上表演节目《中国功夫》。

我揪心——直到现在,我仍旧是一个自卑的人,不愿意出入有很多人参与的各种场合,哪怕是熙熙攘攘的街道和集市,我都觉得非常别扭。好像有无数的眼睛在轻蔑,无数的嘴巴在嘲讽。这种心理疾病大抵是十八岁前后在乡村的生活境遇造成的,也或许是自小贫苦、常受欺辱造成的。在儿子几次被同学合伙欺负后,我与妻子一致的教育是——鼓励儿子与人拳来脚往,但不要找事,动辄欺负别人。只要自己受到欺负,不要哭,一定要还击,而且越强悍、越凌厉越好。

这样一种灌输——“仁慈博爱”是一种境界,而“适者生存”何尝不是世界的真相呢?教给一个刚刚六岁的孩子以暴制暴,捍卫自身,我想这可能是方式的问题,而不是思想的偏差。我也时常觉得,儿子性格和内心像我,过于柔弱了(有几次放学路上,被高年级同学合伙欺负,鼻子出血;还有一次被同学抢了玩具,只是哭,不敢追要)。对蚂蚁甲虫及其它生命的怜悯和喜欢是本性,对同类的关怀和仁爱是品质,而对同类乃至外来的力量所给予的伤害和疼痛——我想这应当就是反抗和还击的理由吧。

促狭、阴暗的性格与心理,我不喜欢,所幸儿子没有。他从来不背后捉弄和戏弄其他人,格外看重友情(我去接他,他要步行和要好的同学一起走;或者让我把他的同学也接上,送回家里),还有一种锄强扶弱的道义精神(时常为受欺负的同学打抱不平,别的同学要打自己要好的同学时,他总挺身而出,拉着逃跑或者加入反击)。每次带他外出,都不忘给要好的同学买一份小礼物,过生日只叫自己喜欢的同学。

这令我欣慰,同时也担忧。我不知道究竟为什么担忧,我想,儿子会遇到的……这应当是好事。有很多时候,他突然冲过来抱着我,把脑袋贴在我的小腹上,一遍遍说:“爸爸,我爱你!”我不知道儿子怎么了,心里一阵感动,眼泪流泻而出。我每次出差,儿子总会在第一时间出现我的面前,抱住我说:“爸爸早点回来,一路保重,儿子爱你!”这时候,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回来时候总是给他买一些好玩、好吃的东西,还有衣服和喜欢的玩具。不然的话,心里就像欠了儿子什么一样,长时间惴惴不安。

很显然,在自己的成长历程当中,我忽略了自身——肉体的变化,这时光中的植物、易碎品和速朽之物。对于儿子,我观察得细致一些,给他穿衣脱衣和同眠的时候,我有意无意看,虽然六岁了,身体上仍有一种奶香或者青草的气息,叫人迷醉和怜爱。忍不住抚摸和亲吻,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觉得与任何人相拥都不曾有过的感觉……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想把他一口吞下或压进自己的身体。

儿子肯定不知道我的这种感觉,就像我像他一样小时,父亲用胡子在我脸蛋和胸脯使劲摩擦一样。这种爱是无以言表的,语言在它面前苍白无力。有时间与儿子分开睡,早上叫他起床,他赤着身子,或是趴着,或是仰躺,或是蜷缩,或者舒展(长长的身体像是一张柔韧的弓,酣睡的表情呈现天性的坦然)。很多时候,他的小鸡鸡硬硬翘起,一颤一颤,似乎是一支小鼓槌。我觉得诧异,尔后释然(憋尿的缘故,身体的自然反应)。

吃过早点,儿子出发了,他下楼,我在阳台上看着他走,他背书包行走的样子让我内心潮湿。他就那么不紧不慢地走,姿势优雅而自觉。每次看他的背影,心中便有一种极其柔怜的感觉,浸软了骨头。放学时候,他和同学们一起走(他们在讨论问题,或者是相互指责。有一段时间,儿子一直对一个喜欢在路边撒尿的男同学进行不妥协的“口诛”,每次都把那个同学说得呜啊啊地哭着回家。后来又专注地保护一个比他个子矮的同学,每次都要把对方送到家门口才回家)。有时候我去接他,他总是像鱼一样在众多的学生当中穿梭,被我逮住才不情愿地上车。

相对而言,与同学一起回家,自然多了一些趣味。毕竟是隔代人,他一定体会到了与我在一起的枯燥。每次放学回家,洗手,吃饭后,就趴在桌子上写作业,勤奋而认真。有时候背课文给我听,给我讲解其中的意思(对儿歌当中的蚂蚁、风筝、狐狸、狼、小猪、刺猬、乌鸦等等动物尤其感兴趣,会把它们的故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讲给我和他妈妈听)。有时候让我给他画一些图形。这方面我是笨拙的,总是画不好;有时候他帮我校正,每次做完作业,都要我以他的口吻给老师写一张纸条,他说我写:“杨锐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写作业,课文背得又快又好,声情并茂。请老师检查。谢谢老师。”再后来改成了:“杨锐把语言老师布置的作业做完了,请老师检查。谢谢老师,老师您辛苦了。我一定帮您打扫卫生。”

从儿子这些话当中,我觉到了一种敬畏,或者说一种无意识和无条件的顺从,其中还有一些奴性的成分(这些话大致是老师教给或者有意引导他们的)。有好多次,我对儿子说出自己的想法,还没说完,儿子就急得脸红脖子粗,与我争吵说:同学们都这样,老师就是这样说的(在学前班就获得了这样的思想意识,叫人担忧)!我还要辩解,儿子扭头走了,找妈妈去签字,好久不理睬我。

长时间在偏僻的沙漠地带生活,儿子像我一样不谙世事,单纯透明。他背的书包一天比一天重。夏日上下学之间,要穿过大片的楼房和暴烈的阳光,T恤湿透,脸庞黝黑。我觉得心疼,每隔一段时间,就和妻子带着他去酒泉或者嘉峪关玩耍。在广场和公园,让他玩遍所有的游戏项目。高兴了,儿子说,今天我高兴得像乌鸦;若有一点不顺心,便嘟了嘴巴,说,我的心情坏得像鳄鱼。

我听到了,觉得新鲜,但实在不知道“乌鸦”、“鳄鱼”和他的心情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当他和他们长大,现在的汉语词汇恐怕要被再一次地刷新和颠覆)。最近的一次,儿子忽然把我叫做“姓爸爸的人”(无意识的隆重赋予、期望和肯定)。这个词语让我有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或许儿子是无意的,只是与我矛盾时不想直呼爸爸,以此表示自己的一时好恶。但对于我而言,儿子这句“姓爸爸的人”绝对是一个空前绝后的创造。

我想,我和儿子是处在同一平面的人,也是相对的两个个体生命、两个人、两个世界、两个相交但却越走越远的点、缓慢而迅即的圆规、根系相连的的丛生植物、一前一后奔跑的两只动物。儿子时常会对我说,爸爸,等我长到你现在的样子,你就像姥爷一样老了(或说,你就是一个老头子了)。我看看他,眼神苍茫,情绪沮丧,摸摸他的脑袋,不知道说什么好。儿子看着我的表情,接着说,爸爸,我觉得伤心!我听了,内心犹如雷声滚过,一阵撕裂的疼痛。儿子哭了,眼眶红红的,把脑袋依在我的胸脯上,吧嗒着小嘴说:“你是姓爸爸的人,我是姓儿子的人。咱们是两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儿子。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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