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焰
日光惨白,风若凝,一片死寂。
许久许久,响起几声干咳,初始若有似无,继而一声紧似一声。猛然,远空一阵涌动,风,终于醒了。它们掠过相山尖的茂林,掠过老虎港湍急的水面,掠过滩湾弓垂的竹梢,掠过苔衣斑驳的瓦檐,向下,向下,直至翠绿。
绿,倦态的绿,包裹着斜卧在山梁上的垅窑。垅窑如一条盘桓于杂草荒垣上的百足蜈蚣,头下尾上,向着小镇的方向挣扎着,似乎想摆脱些什么,却是徒然。窑边是一块平整的泥地,烈日下的陶坯泛着白光,横成行竖成列,中间留一条三尺过道。水缸、米缸、粪缸,瓦罐、油罐、盐罐,火笼坯、涵管坯、淹菜坛子坯,左右分列,层层叠叠各就其位。边上一个斜顶大棚,碗口粗的竹子,一剖两半做了棚瓦,棚内便是制作陶坯的作坊。
咳嗽声的间隙,老詹捧起竹水筒,筒底朝天,咕咚咕咚一气喝了小半筒。有几滴水滑落在黑胶围裙上,不及下滑就干了,留下几个浅浅的污迹。老詹用手背抹抹嘴,拎起弓状的丝刀冲着发出咳嗽声的方向说:“开工?”
“开工。”
窑主老傅懒懒地说,说完起身“呸”地吐出一口浓痰。
那时镇上的窑场,就挂靠在公社综合厂。综合厂是当年我们镇上最大的集体所有制企业。因为公私合营,那些散落于小镇各处的剃头摊子打铁铺、小砖窑小炭窑等,都被收编进综合厂,日常仍旧各自分散经营,只是每年按定额上交综合厂公积金,由厂里负责每月发放口粮。窑场上烧制的多是些水缸、瓦罐、淹菜坛子之类的日用陶器。窑主老傅是新安江水库库区来的移民,多年的老气管炎,干瘦。他老婆秀女是二婚,人高马大丰乳肥臀,生伢崽如下蛋,噗哧一个,噗哧又是一个,一气给老傅生了四男一女,加上前婚带过来三个男伢,凑成了“七叶一枝花”。放学路上,常见身材瘦小的老傅推着装满坛坛罐罐的独轮车走在乡道上。遇着上陡坡,老傅弓腰蹬腿,身子前倾几乎成45度,嘴紧抿着,原本潮红的脸憋成赤褐色,太阳穴上青筋突显。到歇气时,老傅立即大张起嘴,手扶车架,佝着腰,呼哧呼哧,呼哧呼哧,喉结一上一下,小半天,脸色方平复。每一回,我总是快步从他身边避过,逃一样。背后,就响起老傅的声音:“撞鬼了啊?死崽!操。”
“操”是老傅的口头禅,“操”也是老傅移民到赣东后学会的第一个方言词语。“操”是动词,是一种原始的本能行为。“操”这个字充满力量,富于攻击性,是雄性的,蛮横的。“操”的后面,跟随的应该是一个有力的惊叹号。但“操”从老傅嘴里吐出来,却是无奈,是叹息,是虚张声势,是自我解嘲,甚至毫无含义。
老傅出门卖货的日子,窑上便只剩了老詹和秀女。秀女在泥池里踩泥,裤管挽至大腿。泥很黏,往上拔脚得费很大的劲,秀女的身子一扭一扭,胸口的两团就左右乱甩。老詹系着围裙,光着上身,黑亮的背上布满汗珠,粗如雨点,反射着正午的阳光,晶莹。老詹将转子踩得溜溜地,手掌忽上忽下,泥坯在他的手中渐渐成形。久了,汗滴顺着背往下流,老詹的裤腰湿了。秀女就停下手头的活计给老詹打扇,趁着老詹停手的空当儿用方巾给他抹额头和背上的汗。
吃完午饭,不见秀女,但总能见到老詹穿条大裤衩裸着上身躺在竹靠椅上翻书。老詹读的书很杂,我从旁边经过时,总会上前一把抢过装模作样地翻上一翻,有时是《红楼梦》,有时是《西厢记》或者《七侠五义》。老詹喜欢读书在这一带出了名。遇上连绵阴雨天窑上没活计,老詹手棒半本《新华字典》,躺在那儿一翻就是一个下午。秀女洗完碗筷衣物,就搬个小竹椅坐下剥豆角,隔老詹三四步的距离,不近,也不远。书看得久了,老詹迷糊过去,头歪在一边,胸脯一起一伏,上面沁出一片细密汗珠。秀女将竹椅移前两步,轻轻地给老詹打起扇,摇着摇着秀女的眼中就迷惘起来。
挖泥。揉踩。搬运。制坯。翻晒。浸釉。入窑。一捆捆的毛柴在窑边堆积成山。
老傅和老詹就蹲在窑边喝水酒,一碗,二碗,三碗,喝完了,就往窑口码柴。老詹把油灯里的煤油泼向窑柴,老傅划燃火柴,嘴里叽哩咕噜念叨着,将火柴投向窑口。
火焰是白色的。
首先燃烧的是毛柴上的枯叶。一片二片三片,四片五片六片。接着是细小的干枝,一根,二根,三根。一小蓬一小蓬的火焰,细小的精灵般的火焰,跳跃着,拥挤着,缠绕着,欢呼着,壮大着,瞬息间吞食尽火团中的空气,填满整个窑口,白亮白亮,再也分不清它们的纹理。
火挤压着窑腔内的空气,舔食着陶坯往上窜。
一座四五十米长的斜窑,通常有两个柴火添充口,一个在最下端的窑头,一个在窑腰,窑头正面的是主火口,窑腰侧面的是副火口。除了火口,在窑背上开有一溜透气的窑窗,隔四五米一个,隔四五米又是一个。
火焰继续在窑腔里奔腾,向着窑的上端逼进。火焰是窑的筋络,是窑的气血,是窑的脉搏,是窑的生命。
山里的夜黑得早。9点一过,老虎港水电站闭闸停止发电,小镇一片漆黑。只有窑口的火光在风中飘忽、闪烁,一如被欲望压制、牵引着的幽灵,烦躁不安,又跃跃欲试。
窑火熊熊。窑口边搭着个一丈见方的竹棚。老詹眯着眼睛躺在竹靠椅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书,读的是《三言二拍》。远远地,空气中漂浮着稻香,一小团一小团,前赴后继地撞击着老詹的鼻腔。蝉声早停了,犬吠声亦无踪影,只有蛙彻夜鼓鸣。
老詹下放前是景德镇一所陶瓷学校的教师。刚来窑场时,老詹曾想用自已的技艺制作一些比较规范的陶瓷器皿。可他很快就发现这里的泥土粘性不好,含沙量高,窑场也没有专用研磨机器,这种当地人称之为“白水泥”的粘土根本就不能烧瓷器。
在窑上时,老詹总是一身泥土,收工后却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然后穿上那套有4个口袋的藏青色制服,往袋口插一支钢笔,“英雄”牌的。这个时候的老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县里下来检查工作的干部。老詹性情温和、好客,逢上年节或是田里农活空闲的时候,老詹的棚屋里总是聚集一些附近的居民。老詹在地中间燃起一堆柴火。火苗在干枯的木柴上跳跃,吱吱地叫着,忽闪忽闪。女人们或编织毛衣,或敞着怀给伢崽喂奶。男人则叼着劣质卷烟,边扯着张家长李家短边听老詹“讲古”。老詹喜欢讲三国,人们却让他讲《三言二拍》,他更讲《卖油郎独占花魁》,讲《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讲够了听够了,人们就凑在一堆“推九点”(牌九)。推九点一般都带彩头,一毛钱起压,一块钱封顶。老詹不推九点,就寻一位汉子下棋。老詹的棋下得好,跟人下棋都“让子”,视对手的水平让一个“车”或者一个“马”,甚至让“车、马、炮”。老詹找不到棋伴的时候,就跟我们一群在作坊里捏小泥人玩的伢崽们进行车轮大战。他只留一个“车”和5个“卒”,连杀数盘,盘盘杀得我们片甲不留。时间一长,老詹的棋艺在小镇上便有了名气。有时到镇街上去买点东西,那些蹲在街边屋檐下守着楚河汉界赤膊大战的汉子们总是会拱他参战。而老詹也是有战必应,杀得性起时,百事皆丢脑后,待晚上回到竹棚想炒个小菜下酒时,才记起忘了在供销社打盐。
老詹下棋出名后却得罪了镇上一位人物,给自己日后落实政策回城留下了隐患。那是个阴雨天,老詹闲着无事,邀了镇上几个高手在街上竹器店里下棋。老詹一方,几个高手合伙为另一方,彩头是9分钱一包的“经济牌”香烟。那天老詹狂性突起,面对“高手集团”,坚持以让一个“车”开局。一开始双方你来我往,各有斩获。棋至中盘,架不住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几大高手你一句“跳马”他一句“拱卒”,在看客的一片鼓噪声中,执黑棋的老詹连失“马”、“炮”,局面渐渐吃紧。老詹平时捂得极严的领口也解开了二粒纽。老詹正在冥思苦想如何挽回劣势,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大叫,黑炮下底,黑炮下底!老詹自恃棋艺出众,平时就最烦下棋时看客叽叽喳喳乱出点子。这会儿思路被叫喊声打乱,心下烦躁,便也大喝了一声,吵什么吵!观棋不语真君子!老詹话音刚落,人群忽然静了下来,待老詹抬起头,黑青着脸的公社革委会副主任老杜已转身悻悻离去。多年以后,下放人员落实政策返城,老詹虽然很快就从原单位打来接收证明,但却是镇上最后一个走的。公社一直不肯放他走的理由是窑场需要他这样的专业人才。直到后来陶瓷学校副校长亲自找到县委书记要人,已是公社书记的老杜才让秘书在接收证明上盖上大印。而让老詹总也想不明白的却是:平时一脸庄严的堂堂革委会副主任,那天怎么也会走进竹器店看下棋呢?
老詹的棚屋里有个木架,上面摆满了泥人。有身姿婀娜面容姣好的宫庭仕女,有粗衣糙肤的山野村姑,有宦官道士,有贩夫走卒,或惟妙惟肖上着彩釉,或线条粗犷只是个泥人坯。有人喜欢上了,拿走一个二个,老詹也不计较,有空了就接着捏。我曾向老詹讨要过一个大头大嘴的彩釉小泥人,老詹没给,塞给我一个须眉怒目的黑张飞。
老詹没结过婚,下放到小镇时是独身一人,十几年后离开窑场回城时仍是孤身一人。有段时间,镇上曾风传老詹和老傅是二男共事一女。老傅常年出门销货,老詹与秀女成天在一起搭伙做事,一起干活一起吃饭。孤男寡女长期相处,犹如干柴烈火,想必总要生些事端。而秀女的伢崽里,老六的眉眼长得跟老詹却有几分相像。有一年夏天,几个小伢崽去山脚的水库游泳,玩得兴起,不知不觉游到水库中间,待到发现已无力游回岸边。那天老詹正巧在水库边的坡上砍毛柴,听到呼喊急忙跳入水中救人。因溺水处离岸边较远,最后一个伢崽被老詹救上岸时已经没了呼吸。这件事发生后,人们对先前猜测判断产生了犹疑,因为那天老詹最后一个从水里救起但没有救活的伢崽,就是大伙传言为老詹所生、长得跟老詹很有几分相像的六伢崽。如果老六真是老詹所生,老詹又怎会不先救他呢?
老詹在水库边的山梁上给六伢崽立了个小小的坟。砍柴砍累了,老詹就躺在坟边的岩石上吸纸烟,半眯着眼,直直地盯着天空,烟灰老长老长。
窑口的白焰腾起、熄灭,日复一日,熄灭、腾起。又一季稻子被日头蒸熟了。垅窑边堆起一个个稻草垛,仿佛一夜间,田野变得空旷、辽阔。远处的相山色彩日渐斑驳,由单一的浅绿沁染为墨绿、橙黄,直至褐红。
老詹终于回城了。小镇人心中,多了一个雾一样的谜团。
而我,很快也离开了那个小镇,与老詹有关的事,便不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