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读初中时的有一个秋天，已经是傍晚时分了，正想点起油灯，温习白昼的功课，忽然听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我赶紧大声询问：“是谁？”

门外的人并不回答，更是发疯似地捶打着，在我家做客的表弟，气呼呼地奔上前去，打开门正想责问，却乖乖地闭住了嘴。原来是两个喝得醉醺醺的日本宪兵中士，一阵风儿似地冲进大门，吵吵嚷嚷地迈过小院，踏进了我家的客厅。

这时候，我的母亲早已逃进穿堂，躲在散发着霉气的储藏室里了，幸好那儿还有个狭窄的边门，可以通到外面的巷子里去。面对着这两个赤手空拳的日本中士，我料想他们也无法致我们以死命，于是拉着表弟的胳膊，放心地静坐在椅子上，等候着他们的发落。

其中那个魁梧一点儿的，拿起桌上的毛笔，喃喃地对我表弟说：“是你给我开的门？”他用笔往我表弟的眉毛上涂抹，联成了门框的模样，又在眼睛的两侧，竖下两道黑线，画成了一个长方形的大门。

表弟伸手想擦掉黑墨，另外那个瘦小的中士赶紧扭住他胳膊，撒野地笑了起来，接着又坐在桌子旁边，也往白纸上画了无数的门框，颤抖地写下了这几个字：“何时凯旋回家门？”写完之后，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又磨蹭了一会儿，天色渐渐地黑了下来，他们这才扬长而去。

身为侵略者的臣民，我们只得屈从于这样的戏弄，无法公开表示出抗议的心情，以免受到他们的逮捕或屠戮。等他们走出大门之后，一股想保持民族自尊心的感情，突然像潮水似地高涨了起来。我和表弟都拿起桌上的日文课本，撕成了一片片破碎的纸屑，还找出了《文山先生全集》，一板一眼地朗读起《正气歌》来：“哀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那时已是国破家亡，文天祥严拒诱降，因而身处囹圄，当然无论是什么样的地狱，他都甘之若饴的了。我今天还能够一字不漏地背诵《正气歌》，正是因为在那些屈辱的日子里，狠狠地下了一番工夫的缘故。

虽然在不久之后，日本侵略者就向盟国投降了，但是这个屈辱心灵的刺激，使我终生都爱读号召反抗民族压迫的文字，永远懂得了自由是何等的珍贵。

于是我始终都爱读杰佛逊起草的《独立宣言》，爱读裴多菲充满了民族感情的许多诗篇。都德的《最后一课》，和维尔高尔的《沉默的海》这些出色的小说，我都是噙着满含激情的眼泪，不知道读了有多少遍。

国家必须取得独立，人民必须取得平等和自由，没有这基本的两条，任何勤劳和聪明的民族，恐怕都是无法走上光明和希望之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