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追思
记忆的隧道，漫长崎岖，影影绰绰，仿佛置身在时光长河岸边，看着一个个熟悉的不很清晰的遗漏的不愿看见的留恋的影像顺流漂下，他们周身笼在一圈柔和的光晕中，神情安详自若，川流不息，天边的晚霞映照着他们的脸庞，闪烁着动人的光辉。
我微笑地看着，看着他们，窒息了思考，风拂起我的发丝，那就让它自然地来吧。
我始终记得，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一顶法兰西帽，红润的面颊，尊贵的气度，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那双始终含着善意和笑意的眼睛，那里装满人生历练的通达，智慧，宽容，还有一丝调皮的狡黠，它们灼灼闪烁在我的记忆里，时时疼痛，却一直温暖。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面对伤痛、遗憾、困惑、怨艾，凡此不能、不想接受的种种，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逃避。如毫无商量余地的电影剪辑师，用橡皮擦抹去脑海里的一段一段。
也好像真的可以忘记。
周肖老师，您离开我们实在太久了。久到我始终不愿意相信您离开的消息。
我从不愿细想，从不愿追忆。
我不敢面对您的称谓，隔在我心的称谓。一次次地逼迫我拉近，拉近。
还是远远地，远远地称呼“他”吧！
哪怕我们永远不再联系，哪怕您只是静静地留在城市的一隅，只要，我知道您还和我一同呼吸着这个世界或清新或污浊或冰冷或温情的空气；只要，我知道，在心底深处某一个角落，我们都留有彼此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一点惦记，就有了一点点安心，一点点心安理得。
我以为能一直心安理得下去。
是谁生生割断了这一丝关联之后的安心？是谁唤醒了我久醉不醒的梦境？是谁让我麻木经年的灵魂感到刺痛？
那样一个早上，那样一个普通的，只适合谈谈天气的场合，那样平静地被他表述。
他和我谈起了您，谈起了若干年前的一个真相。我从不知晓的真相。
那时的您，早已身患沉疴，在经历了化疗的苦痛之后，好似化蛹成蝶。一贯乐观好客的您，请一干老朋新友在饭店用餐，席间，您说，很想见见我。
见见我，这个曾用心关照，一直关注，却又躲您最远的学生，一个不成材的学生。
那是我的以为。
我却无法知晓您在表达这个念头的真实想法。您的心里是复杂，还是感慨，还是有一点点嗔怪……
据说，您那天情绪很好，吃饭还刮出了奖，像孩子般高兴。那天是庆祝您75岁生日。我想象那场面足以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欣慰，如释重负后开始新的希望……
然而，短短一个月后，您就离开了，离开了相濡以沫的阿姨，离开了您如此热情爱着的世界，爱着的亲人，远行了！
这让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然而，您是真的告别了。
听到这个迟到消息的时候，我像被子弹击中心脏般，扭曲地疼。片刻地沉默后，伴随着泪水的是我激烈的抱怨：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才说出来？……
我极尽克制，却还是激烈。其实，每一个“为什么”都是掷向自己的利剑，剑剑戳心，我实在是在怨恨自己。我实在也不是无辜的。
偏偏还是在这一天，偏偏……一位久未相见的老师飘然而至，缓缓地，平静地，再次向我传达了同一个消息。
我们是一起相识的。
而今，他霜染的白发，踯躅的步伐，不离身的拐杖，缓慢的动作，缓慢得让我不由得想上前搀扶。带给他最多诗情的酒，却已成为一个回忆，一个禁忌……可那时，您却是我们一干学生的高山，无人能登。您是无所畏惧的英雄，没有什么能打败您们，生活在您自如掌控中。
于是，我抵触这样的相见，抵触这样的悲凉。
然而，除了不争气的泪水，我什么都没有，什么力量也没有。
我在想，您远行的那一刻，我在做什么。哪怕是一丝一缕的烦乱，那就是上帝给我的昭示。可是，纷繁复杂的世界早已让我乱了，模糊的不仅仅是那珍贵的心灵触角，模糊的还有善意的温暖。
您能原谅我吗？
时隔那么久，久得让上帝都失去耐性，提醒我来到您的身边。我才意识到，长久以来，我是如此地想您，想念到如此冷漠地忽略您离去的消息，不曾告别。因为，心底里，我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
我不要去看您，不要和您告别！
我需要虔诚地仰望。
当我开始学会仰望的时候，您如此恰当地出现了。小心地珍藏起有关您的记忆。
小心地捡拾起，当我来到这座陌生城市时，您不期而至的电话，您诚挚热情的邀请。
那融融的家庭温暖，那一桌活色生香的酒菜，不容置疑地接纳姿态，都给了我最初最真最深的感动，至今仍是我记忆中的珍馐。
我一个不起眼的学生，受到如此德高望重的老师的这等礼遇，真的是受宠若惊。
以后，不论是在平淡、失落、得意、困境、快乐的时候，您就像冬夜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温暖着我，照耀着我，却并无激烈，我也极其信任地和您分享。
不知道，年少青春的我何来那么多的愁绪、黏滞、持久。我诉说，我叹息，我激烈，我流泪，而您永远施予我宽厚的接纳，您安静地听，慈爱地笑，最大的理解，最多的安慰。在您看来，年轻人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激烈都不过分，您更愿意，试图用一颗年轻的心去接纳，包容那些轻狂，绝无敷衍。
更多的时候，您和我谈文学。总记得您熠熠的双目，总记得您的那份陶醉和享受。也令我无限憧憬。彼时的我，连个文学青年都算是伪劣，懵懵懂懂，没有任何文学的基础，滋养更谈不上。顶多有些零零碎碎小感觉、小情绪而已。文学似乎是可望不可及的遥远。是您令我觉得文学很高贵、很浪漫、很享受，于是我也试图斗胆向文学抛出橄榄枝。这一路走得歪歪扭扭，有过不坚定，有过很长时间的旁观，也有过浮躁。好在，直到今天，我终于领悟到，文学是对我的救赎，我是须臾不会再离开了。我想，这里有您的影响，也是您希望看到的结果。
您热情好客，除了擅长美文美像美图，您还坐拥美食，当然，美食是您这位美厨带来的。
最初来到北京的两年，我的生活如深秋飘摇的树叶，居无定所，作息无常，生活极尽对付。于是，隔段时间，您就招呼我去家里，改善一下，打个牙祭。心细如发的您，害怕这些施予让自尊的我有负担，还会专门安排一些聚会，大小朋友一起唤来，毫不吝啬地取出家中最好的美酒，热热闹闹地说笑，热热闹闹地吃喝，那些美食美酒美言美好的时刻，成为多久以后，大家总难忘怀，总要提起的美谈。
我现在做四川的豆瓣鱼，还是会记得您的亲传：煎鱼前，小火热锅，将锅以姜片擦拭。后放油，油稍多，开中火，等油微热，即要带着手套，捏着鱼尾缓缓放入，两面煎炸，省得油星迸溅。如此煎出的鱼，颜色微黄，鱼皮完整，肉质嫩滑，可谓形色具备。此后再烹料浇汁，自然美不胜收。多年来，但凡做这道菜，您的示范就会浮现，入脑入心。虽说如今的菜谱花样翻新，每位大厨都对这道菜有不同的解读心得，然而我的内心里是把您当作了最正宗的，会如此操作直到永远，不会更改。
而我恰恰忘了，为了准备这样的聚会，这样的美食，您是要提前一两日就开始筹划，备料，采买，制作的，而您的身体并不硬朗。我曾自以为关切地问过您，您回答，不费事的，我也高兴。
如此简单地作答，我也就轻易相信了。直到，我也做了主妇，天天面对灶台，也还是会常常懈怠，断然是不敢轻易尝试在家宴请宾客。而我才30来岁，而那时的您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
我何曾设身处地地为您想过？即便说出来的，也是轻飘飘的。现在想来，当酒席散去，您一定疲倦得几天也缓不过来，那些凉锅冷碗的处理，自是在夫人女儿的操持下完成的。而您是决然不会让客人插手的，您喜欢的是那些漂亮精致完整的中段和高潮，余下的费尽思量，劳累、落寞，您都藏起来，从不示人。这应该就是您的矜持、尊贵、骄傲、风度了。
心情最坏的一次，我只会哭，接您的电话，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言语。放下电话，我也顾不上想自己的不妥，只顾沉浸在自己败坏的情绪中。没有两天，再次接到您的电话，居然说打算来看看我。我才醒悟，您是真的担心了。
要知道，正是十二月的冬天，地上的冰雪未融，我们的住处不近，哪里忍心让老师跑。然而，您坚持。淡淡地也仅是一句：好久没出来，也想出来走走。于是，约在两地之间的一处公园。
那天，天空并不清朗，洋洋洒洒的雪末毫无停歇的意思。您穿着棉袄，外罩风衣，戴着礼帽，打着一把带弯钩伞柄的黑伞，远远伫立着，让我想起了伦敦的雾，想起了英伦的绅士。您永远保持风度。
聊的什么已记不清楚，总之那天分手的时候，我笑了。您一如平常目送我离开，一如平常带着慈爱沉静的笑意。我频频回头示意您离去，却一个不小心，跌坐在雪地。爬起来，紧着拍着衣裤，很是难为情。再望向您，确认我无碍后，您也在笑，居然开心得像孩子。
于是，一个在马路这边，一个在马路那边，我们都笑了。我在您的笑容里看到了长者对孩子的怜爱，甚至有点小小的放纵。
此后的日子走上正轨，我心里有了着落。有了越来越多的事牵绊，再和您见面的时候就不多了。可是您始终记得我的生日，每次总是能收到您的祝福。
我正式调到北京的单位，不久就迎来了我23岁的生日。可能期待太久了，可能奔波得太累了，这个本该雀跃山呼的日子，已经让我没有了想庆祝一下的兴致。
然而生日前一天，您早早打来电话，说一定要庆祝。夏日的正午，骄阳似火。我下班赶到时，您已经坐在您精心选择的餐厅里等候，您的华发一丝不乱，一件牙红色的短袖衬衫穿着规整，一丝不苟。裤子笔挺，鞋袜也是精心搭配的，桌边依旧放着一顶白色亚麻礼帽，看着很清凉，舒服。那是个暴发户的年代，有品位的男人如同珍稀动物一般难寻，更何况像您一般气度优雅、讲究的男士。餐厅中，无疑您是最显眼的一个。
现在想来，和您在一起，最令人感动，也最让人自在舒服的就是，您从不试图去影响，去追问，去强加，去可着劲儿地表达，您遵从自然。这是您的气质学养决定的。
您精心准备了礼物，一只精美的罗西尼手表。玫红色的表壳，周边点缀着精致的碎钻，同色系的皮质表带。精致委婉绝不招摇，洋气而有格调。您的审美情趣是我一贯信服的，即便是在多年后，我在一本名表介绍上，还看到过类似款式色彩的设计。显见，那时，这个礼物让我该如何惊艳。我不敢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几番推来挡去，您生气了。头一次见您黑脸。
那只表我戴了好几年，如今依旧躺在我的床头柜中，岁月的打磨，已让它的色泽蒙上暗沉，镶嵌的碎钻也掉了一粒，可它还是我最珍爱的一只手表，珍爱的还有那段记忆。
我只记得随一溜人马去您家祝贺过您的生日，带着一捧鲜花，却是形式大于内容，最终还是在您家中吃的饭，还是您操持的。却忘了生日的具体日期，更不曾专门为您张罗一次生日聚会。如今，我已没有机会。我又怎么能原谅自己！
偶然地，在哥哥的相册中看到了一张合影，是十多年前哥哥来北京出差时，我们在您的家中，和您的合影。问哥哥，他印象很深。他不无感慨地说，你的老师真不错，这年头，大家都是冷冰冰的礼貌，即便是在外面，花着不菲的银子请你吃饭，也是热度有限。谁会这么热情地，诚心诚意地，请你到家里，何况一个学生，一个晚辈，一个更没多少关系的哥哥。真是很难得！
循着哥哥的话，我一下记起很多。一老一少两个摄影爱好者，热烈地讨论镜头，用光，您掩不住兴奋带着我们去您的书房看您拍摄的画册，拍摄的埃及风光，阿拉伯女人等精美的图片，令我们两个没有更多见识的人，大开眼界。那场景，堪称美好。
我是想着回报的，一直在想。
感觉里，您对我的关爱，很重要的原因，我是酒泉基地的孩子，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而几年前，您创作的最重要，也是满意的一部长篇小说正是写那里的故事。再有，您有三千金，我与您最小的女儿年龄相仿，有这样的情结，再有这样的亲近，就是自然了。
飞速的时光，让我渐渐疏离了您。时代拢在文学和作家身上的光环在一点点暗淡。我们迎来了一个急功近利的年代，文学的文本和样式都在发生着变化。您也当然地老了。
在这样的疏离和没落中，某一天，我才知道，退休后的您，多年笔耕不辍，完成了您的心血之作，四十多万字的长篇。还是写基地，却是您认为比前一部作品出色的。
出版的过程出乎您预料地折磨人。在系统里，有人认为您的小说，太富有浪漫主义色彩，恐与严谨的基地有些对冲，生惹歧义，不太支持。走市场，从前交道的出版社，如今看重的是畅销书，身体写作，通俗写作，强调开宗明义，慑人眼球的，您的大气恢宏，魔幻浪漫，早被认为是过了气的，落伍的，何况是如此的长篇小说。
孩子们心疼父亲，也积极联系出版。前前后后我们聊起过多次。我听出所有的结论只有一个，自己出资，自费出版。唯一的不同，即是金额的多寡而已。这对于早年就功成名就，发文章只为先给谁后给谁而烦恼的您来说，自然难以接受。
然而，您的口气却在变化。先是断然拒绝，认为好东西掩不住光芒，自有行家大浪淘沙，作家的格万万不能丢。您是信心满满。而后，您开始叹息，顺应时代潮流，也许才是选择，您想再看看，等等。即便此时，您依旧表示了最大程度的理解，依旧不激烈。转眼，一年多过去，再聊起来，您已经打算屈从，说几万就几万吧，能出出来，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枉费您多年心血，毕竟，以后再无精力写这样的大部头。依旧是面含笑意，言语中有了深深的悲哀，厚厚的无奈。
心里酸酸地看着您，这就是我骄傲的，洒脱的老师吗？是什么压制着您，身上竟然带出了一丝局促，不安。我太想帮您达成您最大的心愿，起码不把文学，把尊严当作买卖。我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但我还是想努力。
辗转多时，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一名彼时正当红的作家，也是我文学上一位重要的老师，正在被几家出版社追着讨要稿子，对方言之凿凿，只要肯赐稿，条件好商量。老师看到我为您的事奔走游说，苦思犯愁，他很感慨。好心的他决定施以援手。于是和出版社谈，书稿可以给，稿酬不用特别优待。只一条，搭车出版您的书。
出版社看了书稿，很勉强，限制条件也有些严苛，可毕竟不用掏钱了。
这真是个绝好的消息，欣喜若狂之余，我突然想到，您在学生面前一定是骄傲有尊严的。和热心的老师几经商量后，我们决定不告诉您过程，只说让人振奋的结果。
那时的您已住到女儿家，我们许久未见面了。
也是在一个炎炎夏日，热心的老师和我打车从城市的西边赶到城市的最东面。家里，您和您的夫人一起在等待。
您是个典型的文人，洒脱而不精于计算，一切都可以大而化之。所以，很多对外的接洽都只有阿姨来负责，您也不去干预。您的家里，我自来是有些怕阿姨的，因为她更骄傲一些，也爱说官话。私下里，我猜阿姨是一定不能理解您对我的关爱的。但每每到您家，阿姨都是礼数周到，热情接待，非常不易。我很为之感激，只是没有像您那么觉得亲近罢了。
看得出，阿姨是作了充分准备的。坐下不久，就拿出了一份拟就的出版合同。一条一条详细解读。我才了解，她是认为真正的淘宝人出现了，宝贝就是宝贝，可以讨价还价了。甚至，她可能还以为，我们两个不相干，尤其是我那热心的老师，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如此积极促成，是否有利可图。
其实，阿姨的思维方式，一点错误没有。她一定也是在不断遭遇的糊弄、欺骗中积攒下的经验。这个时代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阿姨的口齿伶俐，脑子和嘴都严丝合缝，配合完美，句句切中要害。您的笑容依旧，我却从您偶尔看看我们，再看看阿姨的端详中捕捉到了一点不安。
热心的老师也是典型的书生，刚刚坐定，还陶醉在帮助他人，施予他人的一点快乐和满足中，生生被阿姨的一梭子货真价实的枪弹打了个人仰马翻，着实招架不住。他想得过于简单了，本也不善言辞，于是只能操着一口家乡话，心意惶惶地打着哈哈，剩下的就是满脸堆笑，不知如何应对地尴尬。
也许当时房子里的气氛，远不如我印象中那样僵冷。可是，它于我就是冰寒的。浑身上下如同板结，僵得化不开。我惭愧地感受着热心老师的尴尬，一面求救似的望向您，希望您能阻止阿姨，让我们逃离那难堪的境地。
偏偏，那天您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只是张罗着拿水果，切瓜，缓慢地在客厅中穿行，并不多看我一眼。我感到您的刻意回避。
我并不强大的自尊心，被击打得七零八落，甚至感到了羞辱和委屈。
您示意我们吃水果时，我清晰地看见您手上的老人斑。
那天，我们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热心的老师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一路还挂着勉强的笑，眼望窗外，却无话。刚开始，我在不停地解释道歉，很快也讪讪，无话。
我可以读出热心老师的心语：在家写点东西不比什么都强，却要管这么件出力不讨好的事，关键还被误解，真是！
阿姨的条件，终是热心老师和出版社无法接受的。我们还在为难怎样和您解释时，倒是您来了电话，拒绝的委婉，说，阿姨和孩子们都不同意，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吧！嘱我将书稿尽快送回。
悻悻的我，放下电话，突然就爆发了怨气。
我直接把地址留给出版社，再也没有出现在您的面前。那个装书稿的小手提箱一直放在我那里，却不再有送还给您的心情和动力。
这件事之后，我们的联系几乎断了。一年多后，我又重新调回了原系统，说起来，我们又属于同一个大单位了。单位地点很偏，让我有理由切断了和从前大部分的联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投入到封闭中。
一天，突然接到您的电话，声音有些苍老，高兴地邀请我，听说你又调回来了，好事，有空来家里玩。
一问之下，才知道，您现在大部分时间住女儿家，身体不如从前。
我的心动了动，还是决定不去。我是不想再见那审视的目光。
两年多以前，和一个人聊起什么，他突然提到您走了，已有一段日子。此时的我从外表到内心都麻木到了极点，听到这个消息，也只在电话里顿了顿，没有再多问。
回到家里，我找出那个小手提箱，仔细擦拭干净。顿时有了泪，心却还是木木的。离开的感觉还是没有找到。总觉得，您还悄悄呆在城市的一隅。
可这次，我真觉出了疼。可能那个迟来的信息证明您还一直惦记我，一直，一直。这是我最在意的。我才真切地相信您真的是离去了。
今天，上帝把我唤在您的身边。我能听得见您熟悉的声音，带点喘音的轻咳，偶尔的一声，不激烈。如同您一贯的样子，矜持地走路，缓缓地，透着风度。红润的脸庞，充满善意微笑的眼睛，薄薄的唇……
我认真地感受着您，认真地想您。
想起您，我是幸运的，因为温暖从未远离。
不要告别，当往事悄然走远，只留下清澈的心。
我微笑地看着，看着他们，窒息了思考，风拂起我的发丝，那就让它自然地来吧。
我始终记得，那位鹤发童颜的老者，一顶法兰西帽，红润的面颊，尊贵的气度，最让我不能忘怀的是那双始终含着善意和笑意的眼睛，那里装满人生历练的通达，智慧，宽容，还有一丝调皮的狡黠，它们灼灼闪烁在我的记忆里，时时疼痛，却一直温暖。
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面对伤痛、遗憾、困惑、怨艾，凡此不能、不想接受的种种，我最先想到的，就是逃避。如毫无商量余地的电影剪辑师，用橡皮擦抹去脑海里的一段一段。
也好像真的可以忘记。
周肖老师，您离开我们实在太久了。久到我始终不愿意相信您离开的消息。
我从不愿细想，从不愿追忆。
我不敢面对您的称谓，隔在我心的称谓。一次次地逼迫我拉近，拉近。
还是远远地，远远地称呼“他”吧！
哪怕我们永远不再联系，哪怕您只是静静地留在城市的一隅，只要，我知道您还和我一同呼吸着这个世界或清新或污浊或冰冷或温情的空气；只要，我知道，在心底深处某一个角落，我们都留有彼此的位置，哪怕只有一点一点惦记，就有了一点点安心，一点点心安理得。
我以为能一直心安理得下去。
是谁生生割断了这一丝关联之后的安心？是谁唤醒了我久醉不醒的梦境？是谁让我麻木经年的灵魂感到刺痛？
那样一个早上，那样一个普通的，只适合谈谈天气的场合，那样平静地被他表述。
他和我谈起了您，谈起了若干年前的一个真相。我从不知晓的真相。
那时的您，早已身患沉疴，在经历了化疗的苦痛之后，好似化蛹成蝶。一贯乐观好客的您，请一干老朋新友在饭店用餐，席间，您说，很想见见我。
见见我，这个曾用心关照，一直关注，却又躲您最远的学生，一个不成材的学生。
那是我的以为。
我却无法知晓您在表达这个念头的真实想法。您的心里是复杂，还是感慨，还是有一点点嗔怪……
据说，您那天情绪很好，吃饭还刮出了奖，像孩子般高兴。那天是庆祝您75岁生日。我想象那场面足以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感到欣慰，如释重负后开始新的希望……
然而，短短一个月后，您就离开了，离开了相濡以沫的阿姨，离开了您如此热情爱着的世界，爱着的亲人，远行了！
这让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然而，您是真的告别了。
听到这个迟到消息的时候，我像被子弹击中心脏般，扭曲地疼。片刻地沉默后，伴随着泪水的是我激烈的抱怨：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没有人通知我？为什么过去这么多年才说出来？……
我极尽克制，却还是激烈。其实，每一个“为什么”都是掷向自己的利剑，剑剑戳心，我实在是在怨恨自己。我实在也不是无辜的。
偏偏还是在这一天，偏偏……一位久未相见的老师飘然而至，缓缓地，平静地，再次向我传达了同一个消息。
我们是一起相识的。
而今，他霜染的白发，踯躅的步伐，不离身的拐杖，缓慢的动作，缓慢得让我不由得想上前搀扶。带给他最多诗情的酒，却已成为一个回忆，一个禁忌……可那时，您却是我们一干学生的高山，无人能登。您是无所畏惧的英雄，没有什么能打败您们，生活在您自如掌控中。
于是，我抵触这样的相见，抵触这样的悲凉。
然而，除了不争气的泪水，我什么都没有，什么力量也没有。
我在想，您远行的那一刻，我在做什么。哪怕是一丝一缕的烦乱，那就是上帝给我的昭示。可是，纷繁复杂的世界早已让我乱了，模糊的不仅仅是那珍贵的心灵触角，模糊的还有善意的温暖。
您能原谅我吗？
时隔那么久，久得让上帝都失去耐性，提醒我来到您的身边。我才意识到，长久以来，我是如此地想您，想念到如此冷漠地忽略您离去的消息，不曾告别。因为，心底里，我不愿接受，也不能接受。
我不要去看您，不要和您告别！
我需要虔诚地仰望。
当我开始学会仰望的时候，您如此恰当地出现了。小心地珍藏起有关您的记忆。
小心地捡拾起，当我来到这座陌生城市时，您不期而至的电话，您诚挚热情的邀请。
那融融的家庭温暖，那一桌活色生香的酒菜，不容置疑地接纳姿态，都给了我最初最真最深的感动，至今仍是我记忆中的珍馐。
我一个不起眼的学生，受到如此德高望重的老师的这等礼遇，真的是受宠若惊。
以后，不论是在平淡、失落、得意、困境、快乐的时候，您就像冬夜里透出昏黄的灯光，温暖着我，照耀着我，却并无激烈，我也极其信任地和您分享。
不知道，年少青春的我何来那么多的愁绪、黏滞、持久。我诉说，我叹息，我激烈，我流泪，而您永远施予我宽厚的接纳，您安静地听，慈爱地笑，最大的理解，最多的安慰。在您看来，年轻人什么样的想法，什么样的激烈都不过分，您更愿意，试图用一颗年轻的心去接纳，包容那些轻狂，绝无敷衍。
更多的时候，您和我谈文学。总记得您熠熠的双目，总记得您的那份陶醉和享受。也令我无限憧憬。彼时的我，连个文学青年都算是伪劣，懵懵懂懂，没有任何文学的基础，滋养更谈不上。顶多有些零零碎碎小感觉、小情绪而已。文学似乎是可望不可及的遥远。是您令我觉得文学很高贵、很浪漫、很享受，于是我也试图斗胆向文学抛出橄榄枝。这一路走得歪歪扭扭，有过不坚定，有过很长时间的旁观，也有过浮躁。好在，直到今天，我终于领悟到，文学是对我的救赎，我是须臾不会再离开了。我想，这里有您的影响，也是您希望看到的结果。
您热情好客，除了擅长美文美像美图，您还坐拥美食，当然，美食是您这位美厨带来的。
最初来到北京的两年，我的生活如深秋飘摇的树叶，居无定所，作息无常，生活极尽对付。于是，隔段时间，您就招呼我去家里，改善一下，打个牙祭。心细如发的您，害怕这些施予让自尊的我有负担，还会专门安排一些聚会，大小朋友一起唤来，毫不吝啬地取出家中最好的美酒，热热闹闹地说笑，热热闹闹地吃喝，那些美食美酒美言美好的时刻，成为多久以后，大家总难忘怀，总要提起的美谈。
我现在做四川的豆瓣鱼，还是会记得您的亲传：煎鱼前，小火热锅，将锅以姜片擦拭。后放油，油稍多，开中火，等油微热，即要带着手套，捏着鱼尾缓缓放入，两面煎炸，省得油星迸溅。如此煎出的鱼，颜色微黄，鱼皮完整，肉质嫩滑，可谓形色具备。此后再烹料浇汁，自然美不胜收。多年来，但凡做这道菜，您的示范就会浮现，入脑入心。虽说如今的菜谱花样翻新，每位大厨都对这道菜有不同的解读心得，然而我的内心里是把您当作了最正宗的，会如此操作直到永远，不会更改。
而我恰恰忘了，为了准备这样的聚会，这样的美食，您是要提前一两日就开始筹划，备料，采买，制作的，而您的身体并不硬朗。我曾自以为关切地问过您，您回答，不费事的，我也高兴。
如此简单地作答，我也就轻易相信了。直到，我也做了主妇，天天面对灶台，也还是会常常懈怠，断然是不敢轻易尝试在家宴请宾客。而我才30来岁，而那时的您已是60多岁的老人了。
我何曾设身处地地为您想过？即便说出来的，也是轻飘飘的。现在想来，当酒席散去，您一定疲倦得几天也缓不过来，那些凉锅冷碗的处理，自是在夫人女儿的操持下完成的。而您是决然不会让客人插手的，您喜欢的是那些漂亮精致完整的中段和高潮，余下的费尽思量，劳累、落寞，您都藏起来，从不示人。这应该就是您的矜持、尊贵、骄傲、风度了。
心情最坏的一次，我只会哭，接您的电话，也没有什么更多的言语。放下电话，我也顾不上想自己的不妥，只顾沉浸在自己败坏的情绪中。没有两天，再次接到您的电话，居然说打算来看看我。我才醒悟，您是真的担心了。
要知道，正是十二月的冬天，地上的冰雪未融，我们的住处不近，哪里忍心让老师跑。然而，您坚持。淡淡地也仅是一句：好久没出来，也想出来走走。于是，约在两地之间的一处公园。
那天，天空并不清朗，洋洋洒洒的雪末毫无停歇的意思。您穿着棉袄，外罩风衣，戴着礼帽，打着一把带弯钩伞柄的黑伞，远远伫立着，让我想起了伦敦的雾，想起了英伦的绅士。您永远保持风度。
聊的什么已记不清楚，总之那天分手的时候，我笑了。您一如平常目送我离开，一如平常带着慈爱沉静的笑意。我频频回头示意您离去，却一个不小心，跌坐在雪地。爬起来，紧着拍着衣裤，很是难为情。再望向您，确认我无碍后，您也在笑，居然开心得像孩子。
于是，一个在马路这边，一个在马路那边，我们都笑了。我在您的笑容里看到了长者对孩子的怜爱，甚至有点小小的放纵。
此后的日子走上正轨，我心里有了着落。有了越来越多的事牵绊，再和您见面的时候就不多了。可是您始终记得我的生日，每次总是能收到您的祝福。
我正式调到北京的单位，不久就迎来了我23岁的生日。可能期待太久了，可能奔波得太累了，这个本该雀跃山呼的日子，已经让我没有了想庆祝一下的兴致。
然而生日前一天，您早早打来电话，说一定要庆祝。夏日的正午，骄阳似火。我下班赶到时，您已经坐在您精心选择的餐厅里等候，您的华发一丝不乱，一件牙红色的短袖衬衫穿着规整，一丝不苟。裤子笔挺，鞋袜也是精心搭配的，桌边依旧放着一顶白色亚麻礼帽，看着很清凉，舒服。那是个暴发户的年代，有品位的男人如同珍稀动物一般难寻，更何况像您一般气度优雅、讲究的男士。餐厅中，无疑您是最显眼的一个。
现在想来，和您在一起，最令人感动，也最让人自在舒服的就是，您从不试图去影响，去追问，去强加，去可着劲儿地表达，您遵从自然。这是您的气质学养决定的。
您精心准备了礼物，一只精美的罗西尼手表。玫红色的表壳，周边点缀着精致的碎钻，同色系的皮质表带。精致委婉绝不招摇，洋气而有格调。您的审美情趣是我一贯信服的，即便是在多年后，我在一本名表介绍上，还看到过类似款式色彩的设计。显见，那时，这个礼物让我该如何惊艳。我不敢接受如此贵重的礼物，几番推来挡去，您生气了。头一次见您黑脸。
那只表我戴了好几年，如今依旧躺在我的床头柜中，岁月的打磨，已让它的色泽蒙上暗沉，镶嵌的碎钻也掉了一粒，可它还是我最珍爱的一只手表，珍爱的还有那段记忆。
我只记得随一溜人马去您家祝贺过您的生日，带着一捧鲜花，却是形式大于内容，最终还是在您家中吃的饭，还是您操持的。却忘了生日的具体日期，更不曾专门为您张罗一次生日聚会。如今，我已没有机会。我又怎么能原谅自己！
偶然地，在哥哥的相册中看到了一张合影，是十多年前哥哥来北京出差时，我们在您的家中，和您的合影。问哥哥，他印象很深。他不无感慨地说，你的老师真不错，这年头，大家都是冷冰冰的礼貌，即便是在外面，花着不菲的银子请你吃饭，也是热度有限。谁会这么热情地，诚心诚意地，请你到家里，何况一个学生，一个晚辈，一个更没多少关系的哥哥。真是很难得！
循着哥哥的话，我一下记起很多。一老一少两个摄影爱好者，热烈地讨论镜头，用光，您掩不住兴奋带着我们去您的书房看您拍摄的画册，拍摄的埃及风光，阿拉伯女人等精美的图片，令我们两个没有更多见识的人，大开眼界。那场景，堪称美好。
我是想着回报的，一直在想。
感觉里，您对我的关爱，很重要的原因，我是酒泉基地的孩子，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而几年前，您创作的最重要，也是满意的一部长篇小说正是写那里的故事。再有，您有三千金，我与您最小的女儿年龄相仿，有这样的情结，再有这样的亲近，就是自然了。
飞速的时光，让我渐渐疏离了您。时代拢在文学和作家身上的光环在一点点暗淡。我们迎来了一个急功近利的年代，文学的文本和样式都在发生着变化。您也当然地老了。
在这样的疏离和没落中，某一天，我才知道，退休后的您，多年笔耕不辍，完成了您的心血之作，四十多万字的长篇。还是写基地，却是您认为比前一部作品出色的。
出版的过程出乎您预料地折磨人。在系统里，有人认为您的小说，太富有浪漫主义色彩，恐与严谨的基地有些对冲，生惹歧义，不太支持。走市场，从前交道的出版社，如今看重的是畅销书，身体写作，通俗写作，强调开宗明义，慑人眼球的，您的大气恢宏，魔幻浪漫，早被认为是过了气的，落伍的，何况是如此的长篇小说。
孩子们心疼父亲，也积极联系出版。前前后后我们聊起过多次。我听出所有的结论只有一个，自己出资，自费出版。唯一的不同，即是金额的多寡而已。这对于早年就功成名就，发文章只为先给谁后给谁而烦恼的您来说，自然难以接受。
然而，您的口气却在变化。先是断然拒绝，认为好东西掩不住光芒，自有行家大浪淘沙，作家的格万万不能丢。您是信心满满。而后，您开始叹息，顺应时代潮流，也许才是选择，您想再看看，等等。即便此时，您依旧表示了最大程度的理解，依旧不激烈。转眼，一年多过去，再聊起来，您已经打算屈从，说几万就几万吧，能出出来，也算给自己一个交代，不枉费您多年心血，毕竟，以后再无精力写这样的大部头。依旧是面含笑意，言语中有了深深的悲哀，厚厚的无奈。
心里酸酸地看着您，这就是我骄傲的，洒脱的老师吗？是什么压制着您，身上竟然带出了一丝局促，不安。我太想帮您达成您最大的心愿，起码不把文学，把尊严当作买卖。我也知道自己的力量太微不足道，但我还是想努力。
辗转多时，终于找到一个机会。一名彼时正当红的作家，也是我文学上一位重要的老师，正在被几家出版社追着讨要稿子，对方言之凿凿，只要肯赐稿，条件好商量。老师看到我为您的事奔走游说，苦思犯愁，他很感慨。好心的他决定施以援手。于是和出版社谈，书稿可以给，稿酬不用特别优待。只一条，搭车出版您的书。
出版社看了书稿，很勉强，限制条件也有些严苛，可毕竟不用掏钱了。
这真是个绝好的消息，欣喜若狂之余，我突然想到，您在学生面前一定是骄傲有尊严的。和热心的老师几经商量后，我们决定不告诉您过程，只说让人振奋的结果。
那时的您已住到女儿家，我们许久未见面了。
也是在一个炎炎夏日，热心的老师和我打车从城市的西边赶到城市的最东面。家里，您和您的夫人一起在等待。
您是个典型的文人，洒脱而不精于计算，一切都可以大而化之。所以，很多对外的接洽都只有阿姨来负责，您也不去干预。您的家里，我自来是有些怕阿姨的，因为她更骄傲一些，也爱说官话。私下里，我猜阿姨是一定不能理解您对我的关爱的。但每每到您家，阿姨都是礼数周到，热情接待，非常不易。我很为之感激，只是没有像您那么觉得亲近罢了。
看得出，阿姨是作了充分准备的。坐下不久，就拿出了一份拟就的出版合同。一条一条详细解读。我才了解，她是认为真正的淘宝人出现了，宝贝就是宝贝，可以讨价还价了。甚至，她可能还以为，我们两个不相干，尤其是我那热心的老师，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如此积极促成，是否有利可图。
其实，阿姨的思维方式，一点错误没有。她一定也是在不断遭遇的糊弄、欺骗中积攒下的经验。这个时代哪里有天上掉馅饼的美事。阿姨的口齿伶俐，脑子和嘴都严丝合缝，配合完美，句句切中要害。您的笑容依旧，我却从您偶尔看看我们，再看看阿姨的端详中捕捉到了一点不安。
热心的老师也是典型的书生，刚刚坐定，还陶醉在帮助他人，施予他人的一点快乐和满足中，生生被阿姨的一梭子货真价实的枪弹打了个人仰马翻，着实招架不住。他想得过于简单了，本也不善言辞，于是只能操着一口家乡话，心意惶惶地打着哈哈，剩下的就是满脸堆笑，不知如何应对地尴尬。
也许当时房子里的气氛，远不如我印象中那样僵冷。可是，它于我就是冰寒的。浑身上下如同板结，僵得化不开。我惭愧地感受着热心老师的尴尬，一面求救似的望向您，希望您能阻止阿姨，让我们逃离那难堪的境地。
偏偏，那天您的表情是模糊不清的。只是张罗着拿水果，切瓜，缓慢地在客厅中穿行，并不多看我一眼。我感到您的刻意回避。
我并不强大的自尊心，被击打得七零八落，甚至感到了羞辱和委屈。
您示意我们吃水果时，我清晰地看见您手上的老人斑。
那天，我们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热心的老师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一路还挂着勉强的笑，眼望窗外，却无话。刚开始，我在不停地解释道歉，很快也讪讪，无话。
我可以读出热心老师的心语：在家写点东西不比什么都强，却要管这么件出力不讨好的事，关键还被误解，真是！
阿姨的条件，终是热心老师和出版社无法接受的。我们还在为难怎样和您解释时，倒是您来了电话，拒绝的委婉，说，阿姨和孩子们都不同意，算了，以后再找机会吧！嘱我将书稿尽快送回。
悻悻的我，放下电话，突然就爆发了怨气。
我直接把地址留给出版社，再也没有出现在您的面前。那个装书稿的小手提箱一直放在我那里，却不再有送还给您的心情和动力。
这件事之后，我们的联系几乎断了。一年多后，我又重新调回了原系统，说起来，我们又属于同一个大单位了。单位地点很偏，让我有理由切断了和从前大部分的联系，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投入到封闭中。
一天，突然接到您的电话，声音有些苍老，高兴地邀请我，听说你又调回来了，好事，有空来家里玩。
一问之下，才知道，您现在大部分时间住女儿家，身体不如从前。
我的心动了动，还是决定不去。我是不想再见那审视的目光。
两年多以前，和一个人聊起什么，他突然提到您走了，已有一段日子。此时的我从外表到内心都麻木到了极点，听到这个消息，也只在电话里顿了顿，没有再多问。
回到家里，我找出那个小手提箱，仔细擦拭干净。顿时有了泪，心却还是木木的。离开的感觉还是没有找到。总觉得，您还悄悄呆在城市的一隅。
可这次，我真觉出了疼。可能那个迟来的信息证明您还一直惦记我，一直，一直。这是我最在意的。我才真切地相信您真的是离去了。
今天，上帝把我唤在您的身边。我能听得见您熟悉的声音，带点喘音的轻咳，偶尔的一声，不激烈。如同您一贯的样子，矜持地走路，缓缓地，透着风度。红润的脸庞，充满善意微笑的眼睛，薄薄的唇……
我认真地感受着您，认真地想您。
想起您，我是幸运的，因为温暖从未远离。
不要告别，当往事悄然走远，只留下清澈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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