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鸿章的伤疤
冬日午后,我凝视着李鸿章的一张黑白照片,许久许久。这幅照片,就悬挂在安徽省合肥市李鸿章故居的展厅里。我看见,他左眼下的那个清晰的伤疤,像一颗永远抹不去的泪滴,悬挂在那里。
即使再高明的史学家抑或文学家,都很难对李鸿章风云跌宕的一生一言以蔽之。倒是他自己简括了自己的人生历程:“少年科第,壮年戎马,中年封疆,晚年洋务……”在李鸿章的生前死后,人们议论纷纷,难以定论,褒贬不一,毁誉参半。
李鸿章的启蒙老师,是他的亲生父亲——一个遵循儒家道德和治略的官僚士大夫李文安。这使他从小就把自己的前途命运,寄托于科举功名,并梦想有朝一日挤进统治阶级行列。由于李鸿章天资聪颖,勤奋钻研,加之后来多位良师督导,终于脱颖而出。李鸿章在《入都》组诗中写道:“读书但愿登科第,得不为荣失便羞。”表达了猎取功名的强烈愿望。
如果不是在动荡不安、飘摇不定的晚清,李鸿章或许一辈子只做一个稳稳当当的文吏,编修史志,伏案著述,或许会成为家乡桐城派的代表人物,著作等身,青史留名。可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社会震荡,彻底改变了这位书生的命运。
1851年1月,以洪秀全为首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矛头直指日趋衰败的清政府。当时,满族达官贵人和绿营兵腐败不堪,根本无力抵抗义军。在这种情况下,清廷只得争取汉族地主豪绅的支持,动员他们“结寨团练”、“搜查土匪”,配合清军镇压太平军。李鸿章做梦也没想到,他会被派往安徽老家,参与督办团练。
然而,李鸿章手无兵权,又无实战经验,加之同僚排挤,其才能难以施展,可谓英雄无用武之地,一时消沉下来。直到1859年,曾国藩调其入湘军幕府后,他才走出了政治生涯的低谷,在军政界的影响逐步扩大,翻开了他宦海生涯的崭新一页。
李鸿章思想深邃,文采飞扬,在湘军幕府中既当谋士又掌管文案,深为同僚钦慕。此间,流传一个有趣的文坛轶事:曾国藩在镇压太平军过程中,几经失败,垂头丧气,在给朝廷的一份奏折中说湘军“屡战屡败”,本想为自己开脱罪责。他写好后交给李鸿章看,李鸿章大胆地将“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词序一颠倒,境界全不一样。朝廷非但没有责怪曾国藩,反而大加赞赏他“不服输、败不馁”的英勇气概。
曾国藩对李鸿章十分器重,经常找他谈论文事、政事、军事、时事,精心培养、教导李鸿章的为人、为文、处世、做官;同时严加管理,改掉了李鸿章骄傲自满、好睡懒觉等不良习气。为此,曾国藩与李鸿章结下深厚的师生之谊。李鸿章虚心好学,积极上进,谨慎处事,察言观色,环顾左右,晓悟权术,功绩卓著,逐渐地成长、成熟起来。
1862年3月,在曾国藩的大力支持下,淮军正式建立。这年,李鸿章被清廷授予江苏巡抚,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地方大员。次年,刚组建不久的淮军,被调往上海对抗强大的太平军。
1865年,淮军发展到6万多人。由于采用了现代化装备,战斗力大为提升。这时的淮军,已经取代清政府的八旗、绿营军,成为真正的国防军。淮军的将领、幕僚,如盛怀宣、吴汝纶、袁世凯、唐绍仪、丁汝昌、刘步蟾、邓世昌等,也逐渐向政界发展,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淮系政治军事集团,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清王朝的国内外形势,左右着清王朝的政治走向。这年,李鸿章因功被授予两江总督。1867至1868年,李鸿章被授予湖广总督、协办大学士,加太子太保衔。
李鸿章是聪明的。他的聪明,在于透视出以慈禧为首的清廷对己“既倚重又压制”的矛盾心态。在淮军镇压了太平军和捻军,自己的势力威胁到朝廷时,他没有沾沾自喜,而是为避清廷疑心,主动上书要求裁军,因此换来了清廷的信任,也保全了自身。
实际上,李鸿章一刻也没有放弃对淮军的控制和加强。据史料记载,到中法战争期间,淮军分防的区域已遍及直隶、鲁、鄂、粤、桂、闽、浙、苏、晋、奉、台湾和朝鲜等地,足见其势力范围之广。他还大力荐举亲信出任封疆大吏,如荐举张树声、刘秉璋、潘鼎新、刘铭传等人为督抚,荐举钱玉兴、周盛传、周盛波、黄桂兰、郭松林、李安堂、李长荣、聂士成、潘万才、唐仁廉、唐定奎、丁汝昌、吴长庆、吴凤柱、杨歧珍、杨鼎勋、叶志超等17人为各省提督,权势之大,影响朝局。
1870年,李鸿章凭借赫赫战功和淮系集团这一后盾的支撑,当上了最有实权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成为清廷政治、军事、经济、文化、外交等重大问题决策的核心人物,权倾朝野,唯我独尊。在这个位子上,他一坐就是25年。其间,李鸿章还被授予文华殿大学士,并授予三根花翎。在晚清时期,李鸿章是享有如此殊荣的唯一一个汉人。
李鸿章倡导洋务运动,具有一定的远见卓识。
他首倡、兴办民用企业,建立了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上海织布局等。他还第一次把电报引入中国。面对思想僵化的当朝大臣们,李鸿章倡导建设铁路的过程异常艰难。他主张建设的唐胥铁路,是中国自建的第一条铁路,全长仅11公里。当时,遭到很多人的极力反对。顽固守旧派甚至上奏折列出百条反对意见,说建设铁路会破坏风水,会震动几百里以外的皇陵等。火车在第一次试运行时,被迫用马来拉。由此推知,李鸿章推行洋务运动阻力之大、难度之大。
洋务运动虽然以失败告终,但是,李鸿章在顽固的旧文化背景下,毅然决然地借鉴西方的治国之策,寻求变法、改制,以求自立、自强,他推行的一系列的重要措施,客观上对推动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的发展起到了积极作用。
在李鸿章一生中,争议最大的是他的外交生涯。早在1874年,他就意识到清朝面临“数千年未有之变局”,果断提出“外须和戎,内须变法”的主张,以增强国家实力,提高国际地位。但是,由于时代和个人的局限,最后“和戎”和“变法”都归于失败。
依我推测,李鸿章作为一个知书达理、头脑清醒的人,绝不情愿在任何不平等条约上签名,因为谁都不想遗臭万年。相反,在被迫与列强签订不平等条约时,他进行了艰难曲折的斗争,并因此流血,甚至差点付出生命。1895年中日战争后,李鸿章受命到日本马关,在春帆楼与日方代表伊藤博文举行谈判。李鸿章抱着“争得一分有一分之益”的原则,据理拒绝日方提出的无理要求。3月24日,对于李鸿章来说,是一个黑色的日子。这天,李鸿章与伊藤博文第三轮谈判结束,在坐马车返回住所途中,被日本浪人小山丰太郎持枪击中左颊骨,他顿时血流如注,昏厥了过去。事件发生后,日本立即受到国际舆论的一致谴责。日本为防止其他列强介入而陷入被动境地,遂主动宣布停战,把原来要求清政府赔偿的三万万两白银减少到两万万两。由此,民间流传“挨了一子弹,少了一万万”之说。李鸿章因签订了丧权辱国的《马关条约》而被视为中国近代史上最大的卖国贼,在全国上下一片怒骂声中,李鸿章失去了直隶总督、北洋大臣的宝座。
1896年5月,李鸿章受命赴俄贺沙皇尼古拉二世加冕,并访问了德国、法国、英国、美国等欧美主要国家,行程两万余里,历时二百多天,这让李鸿章增长了不少见识,特别是看到了资本主义国家政治体制的优势。李鸿章的出访,表面上受到很高礼遇,甚至被说成“东方俾斯麦”。不过,那一切都是虚妄的风光,辛酸的派场。它非但挽回不了清朝日薄西山的宿命,反而加快了晚清政府的灭亡。
清政府一厢情愿地想与俄修好,以遏制其他国家,却弄巧成拙,引狼入室,自食其果。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俄国签订了《中俄密约》。此后的几年,李鸿章代表清政府与列强一共签订了30多个不平等条约。
1900年,李鸿章又被任命为全权大臣,签订了一个给中国人民戴上沉重枷锁的不平等条约——《辛丑条约》,从此清政府名存实亡,完全成为列强统治中国的工具。不久,清朝所信赖的沙皇政府,又逼迫病床上的李鸿章签订了不平等的借款条约《道胜银行协定》,李鸿章于悲愤交加之下,口吐鲜血,卧床不起,于1901年11月7日含恨而逝,终年78岁。
史载,李鸿章临死时,“双目犹炯炯不瞑”。弥留之际,李鸿章老泪纵横,留有一诗:“劳劳车马未离鞍,临事方知一死难。三百年来伤国步,八千里外吊民残。秋风宝剑孤臣泪,落日旌旗大将坛。海外尘氛犹未息,请君莫作等闲看。”生命到了尽头,这位“孤臣”为什么要流泪,又为什么要说“死难”呢?或许,他临死才悟出,自己的死,远非死得其所,而是毫无意义。
残酷的历史告诉我们:弱国无外交;落后就要挨打。在李鸿章的后半生中,他一直致力于为国内变法争取和平的外交环境,但是,外国列强不会给清朝“韬光养晦”的机会。因此,他的许多美好的设想,在“强权即是公理”的国际背景下,只能是美好的愿望。对此,不只是李鸿章一人死不瞑目。
回过头来,我还想补充一句:李鸿章算是清王朝的一大忠臣。在他心中,忠君观念根深蒂固,自己与清廷互相依存,荣辱与共。他镇压太平天国、捻军起义,多次指挥对外国军队作战,倡导洋务新政,推行“和戎”外交等,无不是为了拯救摇摇欲坠的清廷大厦。李鸿章曾形象地把清王朝比作“破屋”,把自己比作“裱糊匠”,宣称“裱糊匠”只会修葺而不能改造“破屋”。他十分清楚“破屋”终究经不起风雨交加的摧残,立即就会垮塌,但是他自始至终在做这个“裱糊匠”,救于无救。其心可鉴,其情可佩,但其行可哀。
也许有人说,李鸿章是委屈的,成了替罪羊。但是,用历史的眼光看,李鸿章是投降主义的决策者之一,又是主要执行者,所以,他是决不能逃脱卖国罪责的。
梁启超在《李鸿章传》中写道:“李鸿章忠臣也,儒臣也,兵家也,政治家也。”这是梁启超的观点。可我不认为李鸿章是一个政治家,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政客,或说是一个“技术官员”。他也不是一个外交家,只算是一个怀有爱国意识、与列强讨价还价的“买卖人”。
梁启超还在《李鸿章传》开篇中写道:“吾敬李鸿章之才,吾惜李鸿章之识,吾悲李鸿章之遇。”这个评价比较客观、中肯。由于李鸿章“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知有洋务而不知有国务”,“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民”等,这才导致李鸿章的短视行为。这种短视,是中国几千年封建礼教的后果,也是闭关锁国带来的尴尬。如有慨叹,只叹李鸿章生不逢时了。
毛泽东主席打比方说,李鸿章与那个时代的关系是“水浅而舟大也”,其意不在责怪谁,却真实地道出了为人臣的无能为力。这对于李鸿章来说,足够宽容了。
实际上,李鸿章的悲剧,不只是他一个人的悲剧,而是落后、软弱、衰落、腐败的晚清的悲剧,是整个国家、时代、民族的悲剧。李鸿章的失败,也不只是他一个人的失败,而是国民性的失败,是旧文化、旧观念、旧体制的失败。
再次凝视李鸿章那幅带有伤疤的照片,我突然觉得,那是旧中国留下的一块永远愈合不了的伤疤。一百多年过去了,我的心仍在隐隐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