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记
《诗经·小雅·大田》篇中有句云:“彼有遗秉,此有滞穗,伊寡妇之利。”写的是收割季节,公田私田,都有遗落的禾穗,这遗落的,都归寡妇拾了去,无人计较,甚至相袭成为一种“习惯法”:凡遗落之穗,则归弱无生计之寡妇。可见在那被教科书称为奴隶社会的时期,其实也不乏温情的镜头。
唐代诗人白居易有《观刈麦》一诗,其中描绘了一位拾麦穗的贫妇人:“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听其相顾言,闻者为悲伤。家田输税尽,拾此充饥肠。”官府苛政之下,也还有这贫妇人拾穗的机会,这也是古风的一种遗留。
清人纪晓岚也在其《阅微草堂笔记》中记道:“乡村麦熟时,妇孺数十为群,随刈者之后,收所残剩,谓之拾麦。农家习以为俗,亦不复回顾,犹古风也。”还写道,四五月间,为了抢着拾麦,妇女们往往露宿遍野。
我当然还想起十九世纪法国现实主义画家米勒的油画名作《拾穗者》。画中那三位农妇躬身拾穗的情景,寄寓着米勒对草根人民深深的同情和敬意。观此画,又想起《诗经》中的诗句,我希望这三位大婶并不是寡妇。
每观《拾穗者》,以及读到如上述关于拾穗的诗句,我都想起我小时候亲历的拾穗故事,想起我的外祖父。
那是人民公社时代的末期。初夏的麦忙天,田里,社员们在前边把割倒的麦子绑成捆,再挑到生产队仓房院子里。他们干得很快,也可以说是很毛,在田里掉下很多的麦穗。我们很高兴。我们是生产队学校里的一至三年级的学生娃,由一位老师教着。麦忙天,停课支援麦收,散在田里拾麦穗。在老师的带领下,从田头一字排开,各自拎着箩头或篮子。“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正像一千多年前的白居易在《观刈麦》一诗中所写的那样。我们可真高兴,好厚啊,社员们拉下的麦穗可真多。那种多我们称为“好厚”。
我们还拿着剪刀的。拾起麦穗来,够一把了,扎起来,剪掉多余的麦秆,只在近穗部留下一拃长(以大人的手为标准),看起来就只有一把一把的纯麦穗装在箩头或者篮子里。
我们纯粹是帮生产队捡麦穗。最后都涌到仓房交麦穗,似乎也要过秤,似乎也记工分,但总归是颗粒归仓、归集体、归公的。
但是我正和老师同学们一起拾麦穗的时候,正在绑麦捆的母亲向我招了招手。我走过去,听她附耳低嘱:“你捡毛一点啊……你放能一点!”
母亲可真自私啊。她要我放聪明一点,故意遗下一些麦穗不拾,好让跟在我们后边拾二遍的我外祖父拾。他只能跟在我们后边拾,因为他是为私而拾。他拾的,最后是要背回去。
有时候跟在我们后边拾的还有我大妹妹。我的大妹妹还没有上学,她拾的麦穗当然也是归入了我们家装麦的缸里。我大妹妹拾得可真积极,跑得比我还要快,简直是和我们抢着拾。这可真让我在老师和同学们面前没面子。我走近她,把一个词狠狠砸给她:“自私!”
同时我知道她的积极性来自于我母亲的指使。被那个词砸了一下的她说:“给妈说。”
她还只会说“给妈说”,并立刻给母亲说了。母亲就打着比方教育了我一顿,并骂我“二球”(傻),我没有吭声。
现在,母亲又直接教育我该如何正确地拾麦穗了。我外祖父来了,我当然高兴。我当然是喜欢他的。但是让我看见麦穗而不拾,却有点难办……我向老师那里看了一眼,又看着远处的大叶柳树,擦了擦汗,对我母亲吭声了:“这是自私。”
每到割麦子季节,从很远的(其实只有二十里)谭山公社,通过亲戚的勾连,总有一些老人带着空布袋到我们山里来拾麦穗,其中也有我的外祖父。我们山里的麦子比谭山熟得晚,他们很可能在家里已经拾过了又来到我们山里拾的。自然,他们都只能在已经由我们拾过一遍的田里拾。我看见我白头发的外祖父在空荡荡的田里慢慢地弯腰走着、拾着,甚至蹲下去拾着。在已被我们拾得很干净的田里,他老花的眼睛总是还能搜寻出另一些麦穗来,甚至从麦穗上逸散的颗粒也被他捏了起来。
最后,在我家院子里,他把他拾的麦穗用棒槌捶捶,脱了粒,晒晒,收起来,竟然也有半布袋。可那都是一些什么样的麦粒啊!都是那么小的、瘦的、干瘪的、病态的,归拢在一起甚是可笑!似乎外祖父是专门从麦穗中挑拣出瘦小、干瘪和病态的,而弃下一切大的、饱满的、显出丰收样子的。这可真难为他老人家了。
割了麦子,放水犁田耙田,好插秧。在吆喝和鞭打牛的声音中,我外祖父背着那半布袋麦子慢慢地走远了。
我外祖父后来永远地走了。现在想来,我对我外祖父充满了同情。真后悔我当初没有听母亲的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拾麦穗的时候故意给外祖父遗留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