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的面前缴械投降的确是一种幸福。

从成都出发，在高速公路上尽情狂奔，时而小憩，至酉阳，已过去整整8个小时。说实话，有点累，有点乏，但兴致很高。县委县府的欢迎宴会之后，不是就寝，而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作“秉烛”之游——当然，所谓秉烛，不过是借用而已。踏着街灯，我们不知不觉便来到桃花源广场，见许多男女老少在跳他们已经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土家舞蹈摆手舞，颇受感染，技痒难熬，混迹其间，依样画瓢，不求形似，只求尽兴，竟舞出一身毛毛汗。正希望来点小风，便有浸浸润润的一片凉意透过夜色袭来。来自何处？举头一望，一道高耸宽广的石壁，于青黛的苍茫之中突围出来，看得不甚清楚，也不需要看得那么清楚，只感到它们犹如一万个史泰龙和一万个施瓦辛格列队于前，在卡拉扬和小泽征尔的联棒指挥下合唱贝多芬的《欢乐颂》。初来乍到，不知就里，石壁就石壁吧，纵是万山齐赴，也只好留待明日再来观阵了。就是这一懒人之思，让我与夜的桃花源失之交臂。是桃花源呀，但这时我并不知道，自以为是地认为是桃花园，怎么也不会与魏晋风度，与陶渊明的田园诗，与王羲之的“兰亭序”联系起来。不过，石壁那朦朦胧胧中的厚重与坚硬、浑沌与苍莽、袒露与含蓄、瘦健与丰腴，已经让我的情感之弦铿然作响，发出了一个帕瓦罗蒂的“海C”。

第二天徜徉“往事越千年”的龚滩古镇，畅游堪称八百里画廊的乌江山水。两处景点之美，各有特色，震撼力强，积淀于心，如韩娥之歌，余音绕梁。便想，下一个景点若在美的层次上稍稍弱那么一点点，酉阳之行的“到此一游”，便会在黯然中画上一个句号。可是，我白担心了。一夜之后，我才明白，今天我们即将游览的，不是什么与当代“农家乐”相类的桃花园，而是桃花源！啊？是去约会陶渊明呀……

下了汽车，踏过前天晚上跳过摆手舞的广场，又见到那道石壁。春天的日光柔柔地洒下，在石壁上跳无声的芭蕾，石壁的面目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奇怪，夜晚的感觉完全是一场误读，哪里是什么史泰龙和施瓦辛格的合唱队，分明是一幅硕大无朋的焦墨画，无色中的有色，黑色中的五彩，每一笔触都是坚硬与刚劲，每一块面都是冷峻与决绝，时光为它刻下的皱纹使我想起魏碑点画的变形，而缝隙间的苔痕草树，似在断金截玉的线条边上团簇着幽幽的星星。在这道巨大的石壁面前，你不能不浩叹什么是鬼斧神工，什么是浑然天成，什么是宇宙的奇谈，什么是上帝的绝笔。如果说这道石壁是天生的庞然大物，那么，石壁前的一道牌坊便是人工的隽永小品。说它是小品，只是与石壁相比较，其实它也是堪称大器的石雕艺术，在这里恰到好处地形成现实与想象、生活与艺术、粗犷与精细的鲜明对比。这是景区建造的“桃花源”牌坊。牌坊高大，造型别致，线条灵动，四根大柱上镌刻着流沙河手书的两副对联：“无影无踪渔郎路径，有根有据陶令文章”；“时光隧道今通古，桑竹田原主娱宾”。真的是陶渊明《桃花源记》的蓝本？或许是陶令真的草履而来，只可惜当时没有电视台录下其行踪？

走吧，去拜会南山下悠然采菊的陶令渊明。

跨进牌坊，桃花迎人。几株争艳的桃花笑着春风，像婀娜多姿的土家少女，伴着木叶吹出的天籁，对你说一声清脆脆的“请进”。一道镌有陶文的木制“篱笆”墙门打开了，恬然跨入，没走几步，你就会发现那道令你浩叹的石壁并非全封闭的岩石，而有一个桃形的洞口楔入其间。这是一篇百倍放大的《桃花源记》啊，洞口不是“初极狭，才通人”，而是高高朗朗、轩轩昂昂、大大方方、宽宽敞敞。你如入一间巨型客厅，望石头穹顶几可落帽，而其刀削斧凿、硬朗峻拔的风格只能用震撼来形容。当然，你想用现代年轻人的“哇噻”来表达，也没有错。而这个巨大的山洞看不出斧凿的痕迹，但你也想不通大自然怎么会如此多情，似乎知道人类需要一个这样的洞中客厅。右边有一道小溪流，当年的渔郎可以行船，此处不行，但流水淙淙有声，枕流的小桥默默无语，你需要抑制你的激动情绪，而进入此洞你也绝不会激情泛滥。这时，又如陶渊明笔下“复行数十步”，前方有洞口“豁然开朗”，远远就可以感到春日的岚气袅袅娜娜，绿的树、蓝的山、树旁的田、山间的路、移动的岚气、缥缈的氤氲，如画入眼，甚至于肌肤可感。那是一种怎样的诱惑啊！你是在山岩的腹中，桃形的洞口成为你的画框，为你框住了远处的春色无边；田园有垄，为你框住了前路的梦中玄妙、醒时清通，你既希望享受客厅的宁谧，又渴望拥抱门外的精彩。你在两难中取舍，最后你会让脚步带着你走向洞口那边的光与色，但心中你也许会问，陶公，当年你也如我吗？

眼前就是陶公文中写到的那个“美池”了。陶公，这是你的美池吗？这是一池水吗？这是一池酒吧？据说，酉阳人把酒都喝干了，所以，县名便没有了三点水，成了一个大酒缸。此言差也！陶公说，这么大一个美池，全是酒，纵然刘伶酒中八仙、纵然后来“斗酒诗百篇”的诗仙李白又如何，他们喝得干吗？你们喝得干吗？陶公一言九鼎，吾侪欲辩无言。美池、美池，美酒一池。你看，你嗅，你品，你思，这池美酒，因何酿成啊？把陶令诗靖节文拿来，酿！把思古情念逸趣拿来，酿！把酉阳山乌江水拿来，酿！把奋进声复兴志拿来，酿！美池的喷泉喷射着激情，你也想跟着喷射了；美池的游鱼喋唼着清幽，你也想跟着清幽了。美池啊，酿一池粉色的桃花，酿一池青翠的楠竹，酿一池桑田的绿香，酿一池稻海的金黄，酿山的峻拔，酿水的清洌，酿林的涛声，酿诗的吟哦，酿桃涧亭的倒影，酿远来人的游踪……

但你千万要保持清醒。莫道眼前人已醉，更有美景在前头。那是何地？陶公曰，柴所。哦，这地儿清静，正是我想象中陶公憩息的那种清新宁谧的所在。如陶诗所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这是一处青堂瓦舍，比成都的杜甫草堂——不是指旅游景点整个环境的“杜甫草堂”——而是指那间为秋风所破的“茅舍”远为周正些。陶渊明辞官归来时令他“载欣载奔”的“衡宇”就是这样简陋朴素吧？横木为门，解树为墙，黑灰瓦盖，背倚青山，绿竹相伴。如果这时屋门“咿呀”一声打开，走出一个面目清癯、身着长衫的中年人，你会以为是陶渊明归田园后在第一个清晨，趁日光熹微，翘首遐观，孤松盘桓。这个时候的陶渊明辞去了彭泽令，41岁，应当是人生中最年富力强的时期，可是，他为何散步园中，也需策杖以扶？陶文所写与素常所见写陶公的国画，都是这样。不禁让我有几分惋惜，让我想到“健康”这个词，它与今天我们沉浸其中的美景有很大关系。

魏晋时期，是被誉为文学的觉醒和人的觉醒双双并起的朝代啊，而且那是一个盛产美男的时代啊，如潘安者流，就是当时代表，后来成为中国美男的代名词。陶公在后，世道更坏了，他却也是一个文学的清醒者，是一个清醒的人。陶公是一个健康的人，准确地说，陶公是一个很“康”但不一定很“健”的人。从健康的完整含义来说，陶公之“康”在很大程度上补充了他的“健”之不足。40多岁就要扶杖而行，不能说他的身体很“健”，也许他并非完全是精力旺盛，健步如飞，但他身处浊世却能傲立南窗，壶觞自酌，虽一度混迹官场，但很快觉醒。他在《归去来辞》中写得何等的简洁有力，清醒透彻：“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用今天的话来说，这是一种境界极高的自我批评。做到如此十二分不易，这是需要强大的内力才能达到的深刻自审和自醒。这不是退缩，而是一种健全的人格美。这是今天搏在官场、拼在商场的人十分需要但十分稀缺的人格资源。那些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卑躬屈膝，抹掉尊严，一心孔方，放逐诚信，十分丑陋，何美之有？渊明是退缩不前吗？非也，他是主动从污淖撤退，向做人的高格攀登。他最终在田园诗中塑造了自己，让当世人和世世代代的后来者通过他的田园诗和田园诗人的人格形象看到了自己的不足，或曰自己的丑陋。

我想大胆地说一句，健康健康，今人重健，古人重康。有一首为梅花写照的诗，最后一句是“十分清瘦似诗人”。它妙在不是把诗人比做梅花，而是把梅花比作诗人。一株长满苔痕、半已枯干的梅花可以引发诗兴，诗人无疑是从中看出了一种内在的精神。今天的某些年轻人看到一位半枯的老人，他才懒得去发现什么内在的诗意呢。当然，首先要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发现美的慧眼！他们看到的只有奢侈的美食、豪华的衣饰（包括什么男人的耳环）和猛男的肌肉，而要他们去锻炼身体，他又要睡懒觉去了。渊明以五柳先生自号，赞赏的是春秋时期的鲁国人黔娄。何故？因其“康”。黔娄不求仕进，屡次拒绝诸侯的招聘，死后谥“康”。其妻回答曾子的问话说：“彼先生者，甘天下之淡味，安天下之卑位，不戚戚于贫贱，不忻忻于富贵，求仁而得仁，求义而得义，其谥为‘康’，不亦宜乎？”我想，从这里可以窥见古人眼里的“康”。此“康”何等可贵！联想当今之某些“改革者”，戚戚所慕者，是自己权位之高；汲汲所求者，是自己钱包之胀。他们利用人民所创之国有资产，在自己做主的单位里作威作福，自己制定文件为自己拼命提高酬金。因为有了文件，就自欺欺人地认为自己与职工相差悬殊的年薪已经合理合法。不求仁而标榜仁，不求义而自称义，能曰康乎？能曰美乎？能曰宜乎？就是在这种时候，渊明退了，归田园，向桃源。而今天的“陶渊明”安在哉？安在哉？

一个41岁的男人，虽然走路需要拄拐棍，但他是以自己的双腿在走啊，他不是拿着人民创造的财富去为自己购置甚或反复购置豪华轿车啊！相比之下，渊明是健的，渊明更是康的，渊明是健康的！我以为，健康是为美。因而，渊明是美的，他的人格更美，更何况他的田园诗光照千秋。陶公，你以为然否？酉阳人有福，老天就给了他们一个桃花源。于是，我又得了半首诗：“酉阳桃花源，得天独厚之。”而有福并不太值得夸耀，关键是要有智慧、有志气、有胆识、有梦想。一个“老少边穷”、经济欠发达的县区，以“5+2”“白+黑”的斗志来改变自己的面貌，争取历史的飞跃。他们因地制宜，发展旅游，把陶渊明请到自己的桃花源中来，建成4A甚至5A风景区，这是何等的健康之举、智慧之举，而且是美的创举！

是的，酉阳桃花源是一个美的创举。景区的打造是在按照美的规律来造型。独一无二的岩洞，洞外别有的天地，天地中宜人的美景，美景中独有的创造，无处不美。潜村，就是这种美丽创造的集中表现。潜村的墙由块石或片石砌成。陶公，这正是你要的那种石墙吧？陶公，你问我这种石墙具何种美质吗？若你泉下有知，你一定不能不想到后来郑板桥的书法。潜村石墙之美，正如板桥之书，乱石铺就，乱中有变化、乱中有节奏、乱中有细节，乱中有创意。不是乱就是美，而是乱因此才有了美。昨天游乌江画廊时，就对两岸山石之巨之硬浩叹不已，而眼前的石头已化整为零，再由工匠积零成整，巨大亦美，细小亦美。天意与人意，造化与匠心，天意合人意，人意用天意，匠心法造化，在潜村，自然美与艺术美统一起来了。顺着乱石墙走没多远便到了潜村门口，见门口的对联是这样写的：“无拘无束日出躬耕绿野，有劳有逸夜归沉醉红霞。”这倒是渊明生活的一个写照啊，躬耕是现实生活，沉醉是精神生活，倒是两样都有了，但，是不是还缺了点什么呢，陶公？

进得潜村，见是按照中国传统民居范式修建的一个小小村落，在景区中相对独立。这还暗寓了一层意思——归隐之地。陶公晚年又名潜，故名潜村，正所谓“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我回头看看朝门的二重飞檐，问陶公，想当年归去来时，僮仆欢迎，稚子候门，是在此处吗？不得而知。放眼打量，潜村里有拙园，有荷塘，有菊园，有归去来苑，安然恬适，自成系统。做客潜村，不敢高声喧哗，仿佛陶公在前，我等须安静聆训。

一方面是“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期冀建功立业、兼济天下；一方面是“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厌恶仕途，渴望返归自然。我心目中的陶渊明本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由于一言难尽的原因，道家“爱丘山”的本性压倒儒家“逸四海”的猛志，一个政治的陶渊明消失了，一个文学的陶渊明问世了。但是，他创造的独特之美并非一下子就为世人所认识。当时浮华夸饰的诗风一度甚嚣尘上，轻飘飘的浮艳淫靡居然压倒活生生的质朴淡远，低层次的丽居然取笑高境界的美。而渊明是质朴的，那些文学混混儿拼足吃奶的力气，也不能读解看似直白的陶诗独具的“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特色。陶公的诗词在他死后百年左右，才遇到真正的知音——梁朝的昭明太子萧统。到后来，历朝历代越来越喜爱他了，尤其是欧阳修、苏东坡等大文豪爱之更甚。我不知道该不该为政治的陶渊明消失而悲哀，他固然是一位真正的人间大隐，并非像某些名士那样是以隐求名。但我分明又感到，陶渊明内心仍然是有煎熬的，不然，他不会在《读山海经》第十首中，发出“猛志固常在”这样忧愤深广的喷射。

由于时间很紧，我并没有从从容容、仔仔细细地游完整个景区，而是带着不久之后再度重游的心情原路返回。又一次进入山洞，恍惚间，洞口那边，又像是一个世外桃源出现了。这是我们进洞前就见过的旧景，但这时又觉得它变新了。对于美，既要恋旧，又要追新，这才是健全的审美态度吧？我突有所悟。离洞口越来越近了，更多的酉阳风光映入眼来。我心中爆出一点灵犀，外围是金银山国家级森林公园……哎哟，整个酉阳，才是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啊，不，是世内桃源！

对，世内桃源！陶公，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