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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乐

发表时间:2025/04/05 11:19:07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1106  作者:杨小凡  浏览次数: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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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喂,喂,卫主任吗?俺是贾欢乐啊,这回俺真有急事求你了呀!”
  手机终于通了,贾欢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声音也颤抖着:“工地上出大事了,俺村刘柱的手被机子轧掉了!”
  这时,刘柱左手握着自己的右手腕子,跺着脚地喊娘。贾欢乐看了一眼刘柱,骂着说:“又不是头掉了,别踩着尾巴似的号,这不是给你找卫主任吗!”
  手机那边的卫主任声音也急了起来:“究竟怎么了?说清楚!”
  “他的两个手指头给轧掉了,还在地上乱蹦呢!”贾欢乐抹了一把头上的汗,看着不停跺脚的刘柱说。
  “好!好!俺们马上就去。你在急诊室等着啊!”贾欢乐挂了手机,弯腰从地上拾起刘柱那两个还在动着的食指和中指,大声说:“快,快骑摩托带我去医院,先把这两个指头送过去保护,晚了可就接不上了!你们随后拉着这个笨蛋去医院。”
  工地在城南,是正在建着的市二院分院。市二院在城中心,工地距离二院有十多公里。大壮骑摩托带着欢乐,出了工地后,乐意找了个破摩托带着刘柱跟了上去。大壮开着摩托,欢乐在后面大声地骂着:“开饭时你跑得跟火箭一样快,这咋成乌龟了!”大壮也不理他,猛一踩油门,摩托冒了一股黑烟向前蹿去。欢乐右手搂着大壮的腰,左手攥着刘柱的两个指头高高举起。风带动的尘土笼罩着他们,再扬起一路尘烟。
  进了市里,刚过一个路口,摩托吱哇一声停了下来。欢乐向前一冲,差点摔了下来。这时,一个小个子交警向他们敬礼。交警还没说话,欢乐就伸开左手,刘柱的两个指头露了出来。交警伸头要看个仔细,欢乐大声说:“警察同志,求求你了,这是刘柱的指头,再晚就接不上了!”小个子交警看清是两个发紫的指头时,突然明白了,拉了拉头盔上的带子,大声说:“跟上我!”接着,小个子交警的摩托拉着警笛,冲向前方……
  欢乐从家里赶到工地时,饭已经开过了。他正要弄口饭吃,工头老任就过来了。他递给欢乐一支烟,然后说:“欢乐,哥平时待你咋样?”欢乐笑了笑,“俺也不是傻,心里比凉水都清。说吧,任老板。”
  老任笑了笑,吐了口bxBAvTGJTR/TSd+Owy603g==烟,开口了,“我的脾气你知道,我也不绕圈子了,这是五千块钱,你让那个倒霉孩子先回家歇着,好了还来工地!”说罢,老任把烟扔了,把钱放在欢乐的面前。
  欢乐皱一下眉,叹口气说:“任老板,俺知道你也不容易,可是刘柱那两个指头,不知道将来还能不能顶用呢!这次俺回家,他那七十岁的老娘一听说儿子俩指头没了,哭着闹着要来。我寻思,那老太太喘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要是真来了,再有个三长两短的,不还是老板你的事吗?我就硬当家没让她来了。”
  “那,你的意思嫌少是吧!我告诉你,贾欢乐,这事要撂到从前,我药费都不给他付,他得哪凉快哪去!”工头老任点着烟,猛吸了一口,大声说。
  欢乐看看他,连忙笑着说:“老板,别上火啊。你的汗毛都比俺农村人的大腿粗,你说轧掉的要是城里人的指头,那可真不好说了。再说了,现在上头不是弄和谐社会了吗?刘柱这小子还没结婚,是个驴脾气,他要真是到社保局告了,你可值当捏死他?你捏不死他,那你的损失可就大了去了呀。”
  老任用眼盯着贾欢乐一会儿,阴着脸说:“好,你说多少?你可给我看工地四五年了啊!”
  欢乐连忙说:“是啊,是啊,任老板你的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这样吧,我就作主了,你拿一个数,他要不听,我一脚把他跺走!”老任想了想,突然站了起来。欢乐一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就坐着没动。这时,老任大声说:“走啊,找那倒霉孩子去呀!”
  到了工棚,刘柱正躺在木板铺上,抽着烟呢。见欢乐和老任突然进来了,急忙把烟丢在了地上。“你,你还嫌给我找的事不够是咋的,这工棚要是着火了,可不是你掉两个指头的事了!”老任大声骂着,意思很明显,是想给刘柱一个下马威。
  欢乐见这情景,也大声骂起来:“你这孩子,吸着烟又想啥坏点子,着了火,非烧焦了你!”刘柱坐起来,左手又攥着右手腕子,愁眉苦脸的,一声不吭。这时,老任从包里掏出钱,递给欢乐。欢乐顺手往刘柱的面前一撂,“明天,卷铺盖回家先养着,这事就这样了!”
  刘柱看了一眼面前的钱,哭丧着脸说:“叔,俺这俩指头可跟俺二十多年了,就这点钱,俺以后咋办呀!俺不走,我就在这工地上。”
  老任看了看欢乐,欢乐瞅了一眼刘柱,就大声地骂道:“银行钱多,你咋不去抢啊,看你这孩子的熊样,就这样定了!”刘柱看了看欢乐,突然大声哭了起来。欢乐上前在他头上打了一巴掌,“你娘还没死呢,哭啥?恁叔我说话没卷过舌头,任老板就出一万了,我再给你拿一千!”
  这时,老任又从包里掏出一沓钱,数了十张,递了过来。欢乐还要说什么,他已转身走了。临出工棚门又转过来说:“让他写个保证,从此生死两清!”
  老任走远了,欢乐低着声说:“不少了,恁叔我这腿折了才给三千。这要撂到前些年,你是签过生死合同的,一个子也摸不着!”刘柱点点头,站起来给欢乐上烟。
  欢乐出工棚门的时候,刘柱一脸笑地说:“叔,听说你回家抓斑鸠了,可是给我补补?”
  欢乐扭头骂了一句,“你想吃斑鸠?吃屎!那是给卫主任抓的,没有他帮忙,你这两根指头早扔给狗吃了。”说过,他拐着左腿,向前走去。
  欢乐本想打电话问卫方主任家住哪里,要把这四只斑鸠亲自送到家的。但他想了几次,还是决定先用铁丝拧个笼子把斑鸠喂着,等卫主任来工地时再给他。自己是个工地看大门的,一身土一身灰的,人家肯定不让进门。再说了,就是真让进门了,城里人那房子里也没有他坐的地方。他是有自知之明的,乡下人最怕热脸碰到凉屁股了。
  但他还是给卫主任打了电话。卫主任一听他从家里抓了四只野斑鸠,很是高兴,第二天就来到了工地。欢乐高兴地说:“卫主任,这可真是天然的野斑鸠,俺下网抓的时候有两个还在配对呢。你看你这些天在工地上操心受累的,回去补补身子吧!”
  卫方笑了笑,拍着欢乐的肩膀说:“老贾,我可从来不收别人的东西,但今天,这东西我收了。这是你的真心实意。以后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你尽管打电话!”
  卫方是市二院工地的代表。欢乐在工地上干了快十年,他知道卫是代表甲方的。在工地上,甲方就是标标准准的爷,掌握着工程分包、质量和工程款的拨付,连工地上的狗见了他们都得绕着走,别说建筑商和那些大大小小的包工头了。过去,欢乐在工地上干活,包括这几年看工地时,很少能接触上卫方这样的人。他常常想,邪了门了,这个卫主任咋对自己这么待见呢?真他妈像范伟小品里说的那样:缘分,缘分啊!
  其实,欢乐不知道卫方为什么喜欢他的。事情得从半年前的一天晚上说起。那天,快十二点了,钢筋工刘柱偷钢筋被欢乐瞅见了。他把刘柱弄到门房里,大声骂起来:“你个熊孩子,咱乡下人穷是穷了点,可咱不能丢人,不能做贼啊。你想想,你偷一根钢筋,那任老板就会在楼上少使一根,这医院的楼可是病人住的,楼有个闪失,病人都他妈跑不出来!你将来就没有病了,就不住院了?我给你说吧,人从娘肚里生,可都得死在医院里。兴许你将来还要死在这建好的医院里呢!”
  欢乐那天喝点酒,不停地骂着。刘柱便不停地顶着嘴:“叔,这医院是你住的?想得美!咱乡下人有几个能死在大医院里的?有个啥重病,还不是拉回家等死!”
  “闭上你的黑墨嘴子!反正咱不能做亏心事。我在这儿一天,就不能让你们这些龟孙子偷东西,这可是建医院,又不是建厕所!”欢乐大声地骂起来。
  
  这时,卫方喝过酒也来到工地上。他也是酒劲顶的,以前从没有晚上来过工地。他走到门房前,听到欢乐和刘柱的对话,心里就想:“这个拐腿老贾,还真是个不错的人!”
  但这一切,一直到现在,欢乐都一无所知。
  
  二
  
  欢乐来到院办楼前,楼下一片人正在吵吵闹闹的。
  他一时也进不了楼,就站在人群外听了听。原来是一个脑充血病人死了,家属认为抢救不及时,挺着尸在闹。他进不了楼,就给卫方打了电话,卫让他在门诊部等。想着老娘还在院门前坐着,他就急忙走开了。
  半小时以后,卫方来了。他看见欢乐和欢乐的娘,就说:“大娘哪儿不舒服啊?”老人就用手指了指脖子,说吃饭不顺当,堵半年了。卫方想了想就说:“那你先做食管镜吧。我到外科给张科长安排一下,让他看仔细点。”欢乐点着头,说:“那我去挂号吧。”卫方说:“这么多人,排到啥时候。走,跟我走!”
  欢乐高兴得直点头,拉着娘的手,边走边说:“卫主任,那一片人咋那样闹呢?”卫方笑了笑说:“唉,现在医闹天天有,医生护士也都胆战心惊的。看病不是看病,得先看人呀。看有些刺头的病人,都躲着、推着,饭碗子说掉就掉!”
  欢乐听着卫方的话有些吃惊,他没想到现在竟会是这个样子,病人还敢给医院闹。
  来到镜像室,卫方进去说了些什么。出来一会儿就领着欢乐和他娘进去了。医生开了单子,欢乐去到楼下交钱,他娘就在里面作检查。钱交过,刚上来,检查就做好了。卫方说:“下午三点拿片子,拿了片子再给我打电话,我找人看。”欢乐感激地点着头,说着感谢的话。到楼梯的拐弯处,人少了,欢乐就给卫方说:“卫主任,早上来的时候我从家里拎了几个土鸡蛋,我娘喂的母鸡下的。你看,中午我咋给你送去?”卫方愣了一下,笑着说:“你个老贾啊,咋给我恁外气,留着给老人吃吧!”
  欢乐就笑着说:“是你外气了,家里有几十只鸡呢,一天下几十个,我就是有仨娘也吃不了呀。再说了,这又不值钱,就是个心意,心意!”卫方笑笑说:“先放那儿吧!”欢乐不好再说什么,就又道了谢,说:“那我下午来!”
  让欢乐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内科张青主任,仔细地看了片子,然后摘掉眼镜,说:“老人的病不轻呢!”欢乐忙伸过头,问:“啥病?”
  “食道癌,都Ⅲ期了。”张青看着卫方说。见欢乐愣在了那里,就又说:“不会错的,你看老人都七十岁了,这手术还做吗?”
  欢乐的头轰一下,一阵眩晕,这个事实他是接受不了。
  站在一旁的卫方这时说:“这个年纪,这种病挺犯难的。手术吧,接下来还要化疗,有时反而扩散更快,病情发展得更快。”见欢乐没有说话,他又接着说:“不过,也有例外,手术后也有活几年的。老贾你看?”
  欢乐搔了搔头,又看看坐在外面的娘说:“那我晚上给媳妇商量商量。”张青看了看卫方说:“那就这样吧,我等你的消息。”
  晚上,娘就喝了半碗稀饭,说累了。欢乐就把她安排在门岗房自己的床上,躺下。他说:“娘,我到工地上看看,你躺会儿吧,没啥大病。”娘点点头说:“欢乐,别急啊,娘都这把年纪了,进了大医院,要是医生说治不了,那就是命到头了,娘没啥遗憾的。娘不怕死。”欢乐笑着说:“看娘说的,守着这大医院还能有治不好的病啊!”说罢,就出去了。
  在工地外的安静处,欢乐打通了邻居的电话,让他叫自己的媳妇王俭听电话。一支烟快吸完了,他再打过去,那头便有了王俭的声音。欢乐说:“娘是食道癌,对,就是噎食,这病紧七慢八,估计不好治了。”王俭在那边大声说,这病都治不好的,娘都这么大年纪了可能受不住这些罪,不如买点好的东西,能吃吃几口。欢乐一听这话,不高兴了,就骂道:“你个娘儿们就知道疼钱,娘寡妇熬儿地把我拉扯大容易吗?你又是9f7bb5f48cce8a1a2d7f45fb09cc4d6c15f0b15aed9b832933c740995591d2c3只不下蛋的鸡,咱要钱弄啥!这病有一成的希望,咱都得治!你明天就来,来伺候娘。就这样定了。”挂了手机,欢乐又点着一支烟,一屁股坐在地上,叹起气来。
  他想,自己快五十出头了,过去,娘一个人拉扯着他长大,家里穷,说不上个媳妇,娘整天唉声叹气的。快四十了才娶了王俭这个不下蛋的老母鸡,这辈子真是窝囊。但他是一个欢乐脾气的人,日子过得也挺好。这些年,他一个人在外打工,媳妇王俭一边照顾娘一边种那几亩地,日子过得也算宽裕,手里有六万存款。再说了,现在农村也都参加了医保,虽说不能报多少,毕竟能报销点。
  他决定给娘动手术。拿定主意后,他就想给卫方打个电话,这事还得卫方帮忙。一是看可能尽快动手术,二是手术动好点,再者听说医院有熟人医生就不给开那些贵而无用的药,能省点钱。欢乐在村里就是有名的活泛人,在工地上也比其他人活络,所以到哪里都比别人能多挣点钱,而且活都比别人轻些。
  他给卫方打通了电话,卫方说:“媳妇出门了,孩子也不在家,你到家里来吗?”欢乐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到了锦绣花园,又打了电话,卫方便到楼下接他。卫方见欢乐提着一篮鸡蛋,就说:“老贾,你这人真是,我家可能少这?”欢乐讪着脸笑,“卫主任啥能没有呢,可这是俺的一点心意,又不值钱。”
  进门,坐下来后,卫方说:“想好了?”
  欢乐点了点头:“想好了!不动手术我不甘心。”
  卫方也点了点头,然后说:“那好吧,我给你找张青,手术要动就尽快动!”
  欢乐感激得直点头,说:“卫主任,俺这一辈子都报不了你的恩。俺一个打工的,你这样待见俺,俺是哪辈子积的德呢!”卫方就笑了笑,说:“我也是农村长大的,咱们有缘分。”卫方给欢乐烟,欢乐不想接,他觉得在人家家里吸烟不好。卫方也点着了烟,吸了几口,他才点着了。
  吸了几口,欢乐从裤兜里掏出一沓钱放在茶几上,不好意思地说:“卫主任,你看,世道都这样,找人也得花钱,俺又不认得人,这三千块钱,你就帮着打点打点吧!”
  卫方看着钱,笑了,然后说:“老贾,医生收红包这是都知道的,但也不是谁的都收,那是看人的。有钱的病人、公费的病人,医生就收,有时不收病人还不依不饶呢。可是,对农民,收得不多。再说了,三百五百的,医生也看不上。弄不好,出点事故,病人家属一翻脸,这医生丢人不说,还得受处理。所以啊,你不要送了。”
  卫方虽然这样说了,可欢乐觉得这钱是一定要送的。可能卫方找医生,医生不一定要钱,但人家卫主任也不能无缘无故地帮自己啊。皇上还不白使唤人呢,何况咱跟人家无亲无故的。想着这些,欢乐就说:“卫主任,你别让我作难了,我笨嘴拙舌的也不会说个话,你就帮俺打点打点吧!”
  卫方想了想说:“你想想,张青是我的同学,我给他,他要吗?再说了,现在他也盯着副院长的位子,这会儿特别谨慎。”
  卫方与张青是医学院的同班同学,一年分到医院,都在外科做医生,一次医疗事故,卫方受了处分调出了医生岗位。后来,他到院办,宋小民副院长喜欢他,他就一步步当了办公室主任;张青呢,后来就当了外科主任。现在两个人都在竞争副院长的位子,表面上是同学,和和气气的,内心里仇敌一样。
  见欢乐没有把钱装起来的意思,卫方就说:“这样吧,我给你安排好,你要想送就自己去送,这样反而好些。”见卫方这样说,欢乐就把钱收起来了。临出门时,他想表达一下自己对卫方的心意,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就突然弯下腰给卫方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卫方也没有想到欢乐会这样,就连忙扶着他说:“老贾,你这是干啥呢!”欢乐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卫主任,俺,俺啥都不说了!俺走了!”
  
  手术的头天晚上,快到十二点了,欢乐终于找到机会了,今天张青值夜班。张是主任,自己一间办公室。欢乐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了。张青见他进来,有些吃惊地说:“你母亲没事吧?”欢乐赶紧说:“没事,没事,明天就手术啊,俺心里没底,想来问问你。”
  “白天,这个都给你说了,还有啥不明白的吗?”张青说。欢乐靠近了桌子,从裤兜里掏出个红包,不容分说地装进张青白大褂的外兜里。张青声音严厉地说:“你这是干什么?”一边说一边就要往外掏。欢乐伸手按住了他的手。“你,你这是干什么呀?”张青看着欢乐说。
  “没啥,就是个心意。现在都这样,俺不能不懂规矩是吧?”欢乐就是不松手。
  张青就说:“你呀,你和卫主任是熟人,他介绍的,我还能要不成?”欢乐一听,立即明白了是张青的意思,他是怕卫方知道了,就赶紧编着瞎话说:“俺给卫主任啥熟人啊,俺就是一个农民工,就是在工地上认识的。俺也给他了,你就别难为俺了!”
  这时,张青严肃的脸松弛了下来,说:“好好,你坐下吧。”
  欢乐见张青收下了,就依然站着,没有坐,他想赶紧离开,怕张青再反悔了。但张青却并不想立即让他走,开口说:“唉,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吧,我们医生是不愿收的。真都是为了病人才收的。你想想,病人上了手术台,谁还想收没收红包呢。但不收呢,病人家属就觉得不放心。唉,现在这世道。”
  欢乐就笑着说,“主任,俺理解。为了娘,这也是俺的一片心意。”说罢,欢乐挪动脚就想走。张青看出了他的意思,就说:“好吧,明天你放心吧!”
  夜里,守在娘的病床前,欢乐想眯一会儿,但还是思来想去地睡不着。他想,医生收红包这事也真不能全怪医生,现在世道都这样了,到火葬场都得送礼,何况动手术呢!不送不放心,医生不收更不放心,送了心里又不甘心,转眼就想骂娘。时间长了,医生收红包也成了习惯,可能你不送,他还就真不上心给你看病。虽然那些伸手要红包的医生是可恨,但这也都是病人惯的啊,这能怨人家医生吗?这人啊,真是贱,这世道坏了也不都是当官的有权的错,咱老百姓才是自作自受呢。毛主席时代,都不兴送,医生不也是该看病看病,该动手术动手术吗?
  就这样,他思来想去的,几乎一夜没睡着。当然,他心里也是紧张,他不知道明天手术会是啥样,动了手术,娘的病又会是啥样。
  快天亮的时候,他走出病房。站在花园旁点着烟,吸了几口,晨风吹在脸上,他感觉心里舒服些了。
  
  三
  
  手术后的第二天上午,欢乐见护士拿着导流瓶中有褐色的液体,便有些紧张。
  接着,张青和其他医生也都到了病床前。一种不祥之感,忽然笼在了欢乐的心头。当时,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肯定地判断是娘手术后出了问题。后来,他才知道手术后导流瓶里的液体应该是鲜红的,那是手术后的渗血。而只有胃液与渗血溶在一起才成褐色。张青出来后,便对欢乐说:“真对不起,可能是清除胃上的淋巴时出了点问题,现在需要再做一个小手术。”欢乐的头轰一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几分钟,张青又说:“这次是从小肠处下个导食管,现在这是最好的选择了!”欢乐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同意。这次签字的时候,他的手抖得厉害,心也抖得厉害。娘再次被手术车推走时,她不解地望着欢乐,但她没有说什么,她弄不清是咋回事儿。
  娘被推出手术室时,欢乐的心都在滴血。他看到娘的腹部又被划了刀口,一根铅笔粗的胶皮管从小肠中引出。现在她身上有引流管、导尿管、导食管、输氧管、吊针管、心搏仪管六根管子。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真担心娘承受不了这样的痛苦。但娘却尽力使自己平静,尽量不把痛苦表现在脸上。豆大的汗珠布满额头,她就是不叫一声。
  接下来的几天里,每天都要至少吊八瓶大大小小的药水,嘴里却一滴水都不能进。每天,欢乐都要把米熬成米油,从导食管中,一点一点地灌进娘的小肠里。娘不停地咳痰,再怎么努力也不能入睡,实在乏得熬不住了,最多也只是眨一眨眼,一会儿又被痛苦折磨醒。
  这些天,欢乐也几乎很少合眼,两眼熬得通红,人也瘦了一圈。他想,娘的手术肯定是出了事故,出了事故难道就这样算了吗?钱多花了不说,娘可是受大罪了。更让他想不通的是,张青也收了他两千元的红包,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收了钱了,手术咋还这样不上心呢!这不太不拿俺农村人当人了?想来想去,他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当冤头鳖,他也得闹。闹了,至少医疗费可以少点,也出了心里的这口恶气。但他又想,如果闹了,卫方会不会受影响,是他安排人手术的,自己不能做那种过河拆桥不凭良心的事啊。至于张青,他已拿定主意,他觉得你收了我的钱,反而把俺娘的手术做失败了,让俺娘受这么大的罪,告你,俺也是心安理得。
  这件事,他一直想不好。本来想给媳妇商量一下,可那天晚上刚说出这意思,媳妇王俭就说:“咱可不能做那缺德的事,看人家张主任天天在病床前,怪上心的!”欢乐听她这样一说,心里骂道,这个不长脑子的娘儿们,人都治成这样了,不上心,娘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他更吃不了兜着走。他张青不是上心,而是做了对不起良心的事。但最终,他觉得这事还得给卫方透透,免得卫方说他是先斩后奏,不通人情。
  手术后的第六天,欢乐给卫方打了电话,说娘的手术可能出问题了。卫方出差在外地,就说回来去看看。当天下午,欢乐正在病房愁眉苦脸的,卫方拎着一箱方便面来了。他看了看,就示意欢乐出来。他出了门,掏出手机给谁打起了电话。欢乐从他的话中听出来,是在问关于手术的事。手机挂了,卫方说:“这样吧,你还先回病房,下班后到我办公室来。”
  欢乐来到卫方的办公室,卫方正在那里一口接一口地抽烟。见欢乐敲门进来,卫方示意他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看了几眼,然后才说:“老贾,实在不好意思,确实是出事故了。你不是给张青送红包了吗,他咋还恁粗心呢?”欢乐唉了声,晃着头说:“送了啊,这人穿的褂子怪白,心咋恁黑呢。第二次手术多花四千多块钱不说,可俺娘是遭大罪了呀。我真想劈脸打他。”卫方见欢乐真来气了,就劝着说:“也不能这样说话,手术事故往往是有的,稍不注意就会出事。我不是出了点事故,就被从医生的岗位上拿下来了吗?不过,我也因祸得福了。”停了一下,卫方又接着说:“你准备咋办吧?”
  欢乐望着卫方,过了十来秒钟才突然说:“俺不能就这样善罢甘休,俺也闹,工地上民工可都是俺的哥儿们,俺发一句话,能把医院给闹翻了。”
  卫方突然绷起脸说:“不能鲁莽,但有些事,你不闹点动静,还真引不起重视。你看着办吧,但我只是劝你不能鲁莽,凡事要有理有据。再者,就是将来闹起来,要是院里让我出面了,你可得给我面子,听我的!当然,我不会亏了你。”
  欢乐似乎听明白卫方话中的意思。走出卫方的办公室,欢乐还在想,卫方这样说话是为了帮自己,但他也有他的主意,作为医院的主任还鼓励他闹,这里面肯定有什么目的。究竟是什么目的呢?欢乐想不出来,但他也不愿意多想,他想只要对自己有利就行,至于你们医院七七八八的事儿,咱神小也问不了你们天宫的事。
  第二天早晨刚上班,张青带着几个医生正在查房,刚查到欢乐娘这个病床,副主任洪扬就匆匆进来。她附在张青的耳边说:“主任,院办让你立即去一下!”张青心里一愣,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就急忙走出住院部。当他快到院办大楼时,就看见前面有五六十个民工模样的人在那里起哄,还举着一条横幅标语。
  
  他突然想到欢乐,肯定是贾欢乐为了娘的手术问题闹了起来。再向前走几步,才瞅见标语上的字:还我娘健康,保卫人权。
  看了标语,张青突然想笑,但又想哭。这农民要是闹起来,还真不论套路。这医疗事故咋给扯上人权了?但他想,如果此时他走过去,被这些民工看见了,那肯定脱不了身,就急忙掉过头,准备从生化楼绕过去,然后从后门进院办大楼。进了楼梯,他听见下面那一群民工,举着拳头,一阵阵地喊着什么。他心情糟糕透了,真没想到,这种平时最怕的事,竟落到自己头上了。
  张青进了院办小会议室,见副院长宋一民、院办主任卫方、保卫科长桑田都坐在那里。宋一民见张青进来了,就示意他坐下,然后叹了口气,说:“你看这事闹的!张主任,你说说这起手术究竟是咋回事,存在不存在事故问题?唉,现在的医院啊比过去戏园子都热闹,他妈的谁想来闹谁闹!”
  事已至此,张青只得如实说了。他强调了当时是想把病灶处理得干净些,把病人胃壁上粘连的淋巴细胞也给处理了一下,不想碰到胃壁了,导致胃漏,又做了第二次手术,下了导流管和导食管。应该说手术是出问题了。
  宋一民边听边摇头。待张青说完后,他才开口说:“你看这事,这病人亏得是农民,不清楚这些,现在病人情况如何?要尽力保证安全出院!如果再有个枝枝杈杈的,那就不好收拾了。”见张青一脸的懊丧,宋一民停了一下,又说:“事情很清楚了,你暂时先不要上班了,以免这些民工情绪控制不了,出什么意外。这事,卫主任、桑科长你们先跟病人家属接触一下,看他们到底有什么诉求。全国的药材会议马上就要在咱这儿开幕了,一定要妥善处理!过程及时汇报。”
  保卫科长桑田到了人群,要求病人家属上楼商量。这群人不但不理他,而且喊得更凶了,非得让院长来亲自接见。半个小时过去了,见桑田还没有上来,卫方就下去了。来到人群前,工地上的人大多见过他,就安静了下来。卫方沉着脸说:“闹有什么用,事情总得商量解决吧!病人家属和代表上楼吧,我们先商量。其他人都离开医院!事故的事归事故的事,干扰正常工作可不行。”见人群依然没有散的意思,卫方就对欢乐说:“老贾,你是明白人,让他们都走!”
  欢乐这时才转过身子说:“都回工地去吧,处理不好你们再来!”
  人群散了。欢乐和大壮、刘柱三个人,跟着卫方和桑田来到楼上小会议室。
  到了会议室,卫方亲自倒三纸杯水放到桌子上,然后说:“先喝点水,平静平静。”欢乐他们接过了水,一脸的抵抗情绪。这时,卫方看了看桑田,然后说:“桑科长,让他们先说说条件吧。”桑田点点头。“说吧,要本着解决问题,胡搅蛮缠是不行的!”卫方看着欢乐说。
  这时,欢乐放下纸杯就说:“俺也没啥大要求,就是俺娘的医疗费要全免,将来治病医院得包下来,另外再加上精神损失费。你们按规定给吧!”说罢,端起纸杯又喝起水来。
  卫方给欢乐、大壮、刘柱散了烟,自己也点上,然后才说:“老贾,你这条件提的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的。谁能把你娘将来的病都包下来?你精神损失什么了?要说出院后的营养费可以考虑的,但那也有规定。你再想想,也可以找律师问问,明天这个时候再来这里,行吗?”
  欢乐没想到卫方突然会变脸,会这样说,一时摸不着头脑了。但他听卫方说话态度坚决,就不情愿地说:“那好吧,我们再商量商量,明天给你们回话。”
  考虑了一天,欢乐还没弄清卫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晚上,他找个僻静处,又给卫方打了个电话。卫方说:“老贾,我给你露底吧,医疗费全免有可能,出院后给点营养费也是有先例的。包你娘这一辈子治病说不通,精神损失费更不要提了。但一切,都必须在认定张青的手术是医疗事故的基础上。”停了一下,他又说:“你对出事故的医生就没有要求了吗?如果医生没有责任,你的一切要求都是没有根据的。你明白吗?”
  欢乐听着这话,突然明白了,就说:“嗯,我知道了。他收了俺的钱,还出这样的事故,他能没有责任吗!这都是他的错。”他还要说什么,卫方就打断说:“就这样吧,你想好了,明天办公室说。”
  这一夜,欢乐心里特别矛盾,斗争得特别激烈。
  到后半夜他还像飞到地上的鱼一样,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媳妇王俭也跟着他翻过来翻过去的,实在受不了,就生气地说:“你翻烙馍一样,不让人睡了?”
  欢乐反而坐起来了,一边摸烟,一边说:“从卫方话里,我听出来他是要利用咱把张青整倒,他们之间有什么过节呢?”王俭听罢,有些不耐烦,揉了揉眼,打了个哈欠,然后说:“咱管这么多事干吗?钱也送了,手术反而出了事故,花钱不说,娘还活受罪。咱只要公道,别的事咱不管!”
  欢乐吐了口烟,自言自语地说:“如果自己不按卫方的话去办,可能事情就处理不好。”
  王俭听后,也坐了起来,靠在床头,动起脑子来。从心里说,她是不愿意张青倒霉的,她知道张青不可能使坏心把手术做成这样,但这事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想了想,她叹口气,说:“这事也不能只是咱的错,那姓张的要是把咱当回事了,手术也不会是这样啊,娘也不会受这罪了。”
  欢乐听后,就说:“咱保他,可谁问咱呢!既然这样,那咱就是昧一回良心,也不能这样便宜医院这些人。再说了,这事是他先不仁的,兴他不仁就兴咱不义!”
  快天亮时,欢乐又想起一件事,这些天听说那个洪主任是宋院长的老婆。这中间,肯定还有弯弯呀。张倒了,那洪自然就可以提正主任了。卫方啊卫方,别看你对我这样好,但你看来也不是啥好人,俺现在就是你的一把剑。剑已拔出,不出手也不行。欢乐心里又有了主意。
  欢乐来到院办小会议室时,宋院长、卫方、桑田都在那儿等着了。坐下后,宋一民就说:“老贾,想好了吗?说说吧,得本着解决问题的原则。”
  欢乐看了看卫方,低着头就说:“想好了,俺也问律师了。俺的要求也不高,一是要处理张主任,他收了俺的红包还做出事故了,太没医德。”这时,卫方打断他的话说:“老贾,这可不是胡说的啊,胡说可是要负责任的。他真收了你的红包?”
  欢乐仰起脸说:“那还有假,俺亲手送给他的两千块钱!”宋一民突然严肃起来:“真有这事?太不像话了!你有证据吗?还有什么要求,都说完。”
  欢乐喝了一口水,猛地咽下,然后说:“俺娘的医疗费要全免。然后在医院给俺找个工作,为这事,工地上的工作俺也丢了,将来也没吃饭的地方了。要不然,就赔俺十万块钱。娘就是出院了,病根也落下了,不知道还要花多少钱呢!”
  卫方一听,吃了一惊。这个贾欢乐,怎么想的,要在医院给安排工作?宋一民听后也吃了一惊,他说:“还有商量吗?看你这条件只有上法院去解决了!”欢乐一听宋说硬话吓他,也不示弱,想了想就说:“官司俺不打,我就天天让那些农民工兄弟来医院,啥时解决啥时走。不信,你试试。反正现在是和谐社会了。”
  谈判进入了僵局。卫方就虎着脸说:“老贾,你怎么这样说话呢?你先回去吧,好好伺候你娘。你的要求我们再商量。”
  宋一民也说:“老贾,你冷静一下,先回去吧。我们再商量。”
  事情的处理,也是出欢乐的意料的。
  第二天,医院答复他:院里将对张青作撤职处理;住院的医疗费全免,直至出院;欢乐可以到太平间做看管人员,身份是临时工。
  这个结果对欢乐来说是大失所望的。下午签了字后,大壮和刘柱他们听说处理好了,欢乐还成了医院里的人,都很吃惊,说晚上要来医院给欢乐贺贺。欢乐拒绝了。他现在心里其实很难受,他觉得自己成了落井下石,把张青搞撤职了,是趁机敲诈的小人,这是昧良心的事。签过字后,他心堵得像有一座山,心口疼。
  
  天黑下来了。他一个人来到医院旁边的一个小饭店,要了两只猪蹄和一盘炒青椒,一瓶古井酒。快喝半瓶时,大壮和刘柱竟找了过来。
  刘柱大声说:“叔,你真不够意思,成了医院人,自己喝酒偷着乐!”又点了两个菜,上了一瓶酒。
  两瓶酒快要喝完的时候,欢乐真的喝醉了,他突然抱头大哭起来。大壮就劝他,越劝他哭得越凶。刘柱正要劝时,欢乐突然直起头,伸出两只手,在自己脸上左一下右一下地打开了。
  大壮和刘柱拉住了他两只手,欢乐边用力挣着,边大哭起来:“我不是人啊!我怎么为自己能做出这样下三滥的事啊!他妈的,我也只配跟死尸在一起了啊……”
  
  四
  
  一年过去了。欢乐在医院成了名人。
  这其中有几个原因。一是,因为他,张青被拿掉了主任,宋一民的老婆洪扬升上外科的正主任;老院长退休,宋一民提成了院长,卫方也被提拔为分管后勤的副院长。二是,欢乐脾气好,拐着腿在医院走来晃去的,见到谁都一脸的笑。再者,他在工地上干过十几年,也做过装修,手艺不错,不少医生家水管什么的出了问题,都让他去修过,他从不要什么回报,总是说着感谢关照之类的话。
  但欢乐的麻烦也来了。不仅医院里那些医生、护士家的事干不完,而且来自老家的事也接连不断。四邻八庄的乡亲都知道欢乐成了医院的人,谁家有个病人要来市医院看病,都找他。这些事,不帮吧,他抹不开脸;帮吧,自己就是一个太平间看死人的,没权没啥的,都得着脸去求人家。有时,还得起早去排队挂号。他尤其怕老家来人要看外科。因为看外科虽然他不会去找张青,但也极有可能会碰到他。那件事后,他都躲着张青,有次看见张青向他走来,他就急急地转弯想绕过去,结果走得急,没有看路,竟把一个病人碰倒了,差点闹出事来。
  这天,天还没有亮,大壮就带着他老表和他姨来到了欢乐住的那间小房。欢乐听到敲门声和鸡咕咕叫的声音,知道老家又来病人了。老家的人最讲礼数,从不空手来找他。鸡、鸭、鸡蛋、鲜玉米、鲜红芋都往他这里带。欢乐不收下不行,收了,他自己也不吃,总是想办法送给医生或护士。虽然因为红包事件大家都防着他,但这些土产是不犯啥事的,大家也都乐意接受,何况欢乐那一脸的真诚,不容你不收下。
  欢乐让大壮他们进屋,问了问病情,见也是食管那儿不顺当,吃不下饭,就知道八成也是得了食道癌。他们村前有一条河,河上游有一个黄板纸厂,河水黑得酱油一样,村里已经有十几个得这病的了。欢乐明白了八九分,就对大壮说:“你先去排队挂号,等会儿我带大姨去检查。”
  大壮就说:“你都成这医院的人了,跟院长又是好朋友,还要排队啊?”欢乐就苦笑着说:“唉,咱农村人到死也成不了人家院长的朋友,你不排队他不排队,这老百姓还有个公道吗!”
  大壮笑了笑,然后说:“好,我去排队。你倒充起大尾巴驴了!”
  检查结果出来了,欢乐领着大壮拿着片子,去外科找医生。他进了楼道就碰到了张青,欢乐想躲,张青就笑着说:“老贾,老家又来病人了吧。可需要我帮忙?”欢乐不好再说什么,就顺坡下驴地说:“正要找你呢!”张青就笑了:“好啊,谁叫咱是朋友呢!”欢乐红着脸跟着张青来到办公室。
  张青仔细地看了看片子,然后说:“食道癌,Ⅳ期了。最好保守治疗吧。别再弄出个事故来!”欢乐知道他话里带刺,但只好装作没听见,就问道,“张医生,你看这病,还要动手术吗?”张青就说:“这病最好保守治,你们商量商量吧。”
  下了楼,欢乐叫大壮把他老表叫过来。三个人商量起来。欢乐说:“这病是晚期,动手术得几万块,也不保证会有好结果。我娘也不一定能熬过这个冬天了。你们看吧。”
  大壮就说:“老表,姨这事你得拿主意!”大壮的老表叹了口气,就说:“唉,娘的命苦啊,又没有杀人放火的,咋得这病呢!我也不是疼钱,可我怕娘受不了那开膛破肚的苦啊。”他这么一说,大壮和欢乐就明白了。
  欢乐说:“这样吧,老姨也不小了,身子骨也不太好,还是保守治吧。”三个人唉声叹气了一会儿,最后大壮的老表说:“唉,那就保守治吧。我回家把最好的东西买来,让娘多尝几口,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送走大壮他们,欢乐就来到了太平间。昨天晚上刚送进来一个人,是一个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的年轻人。头都摔扁了,鼻子眼的不分,弄到医院就死了,现在就放在太平间。他本来想一早就去,想用热水把那人脸上的血污擦洗一下,总得让他光头净脸地走啊。
  进了太平间,欢乐倒了点热水在盆里,湿了毛巾,慢慢地给这人擦起来。边擦边想,这农村人啊,命真贱,说死就这样没头没脸地死了。生了病也得不到治,比如大壮他姨吧,这样的老人,死前能到大医院检查一下,命就算值了。这是啥话啊。这时,他又想到自己的娘。昨天媳妇打电话来,说娘已经着床,都不能下来了,说不定月把半月的就得走。想到过里,两行泪兀自流了下来。
  这天晚上,欢乐吃过饭,点着烟,无所事事地在医院里晃着。突然,手机就响了。他一听是卫方的,连忙说:“卫院长你好,有啥吩咐啊?”卫方声音很低地说:“没啥,不少天没见你了,你一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有点小事!”
  欢乐猛吸了两口,就把烟丢了,拐着腿向院办楼走去。每次接到卫方的电话,他都很激动。现在卫方是副院长了,自己就属于他管,自己能到医院来又是卫方一手办的。他对卫方的为人虽然有看法,但是在人眼皮下,他还是百分之百地靠着他,忠诚于他。欢乐有自己的打算,他做梦都想自己能成为医院的正式工,那样他就真正成为城里人了。这是每一个农民的梦想。城里的大楼都是民工盖的,但民工真正能住上的有几个人啊?就说这医院吧,也是民工盖的,可大多数民工,想死在这里都不可能。所以,想成为医院正式工,就像太阳一样,一直召唤着欢乐。他想,只要能成为正式工,做什么事他都愿意,只要不让他杀人放火。
  可要成为正式工太难了。他曾看到一个护士为了从聘用工转为正式职工,天天在宋院长办公室门口哭。他也听说,医院内部是有明码标价的,转正式工大约十几万呢。他知道自己没有钱,但他觉得卫方就是自己的希望。自己昧着良心把张青告了,卫方才当上副院长,宋院长的老婆才当上正主任。但这一切都不能说,只字都不能提。卫方、宋院长都心知肚明的事,要是说破了,可能自己还会被找个差错赶走呢。他一边上楼,一边想着。
  到了卫方的办公室,卫方就让他坐下。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卫方就严肃地说:“老贾,我交给你办件事!但你得保证,这事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好,好!卫院长你说吧!”欢乐也紧张了起来。
  卫方递给他一支烟,然后说:“老城区筛子市15号是个小院,三间正房,两间偏房。明天你去,以你的名义租下来,就说是给儿子结婚用的。”欢乐一脸疑惑地说:“我没有儿子啊!”
  卫方不高兴了,声音严厉地说:“我说是名义。”“啊,知道了,知道了。你安排吧!”欢乐赶紧谦恭地说。
  “租下来后,你请假,就说回家看你娘。然后你拿着图纸去找装修公司的人来装修,就说给儿子装新房。装好了,把钥匙送给我。这是钱。”说罢,卫方把一个鼓鼓的大信封递了过来。临出门时,卫方又嘱咐道:“把这事办好了,不会亏待你的。要是走漏了风声,后果你也知道!对了,这些天平时不要开手机,有事再打电话找我。”
  欢乐立即说:“这个你放心,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说。你是我的恩人,我都靠着你在这儿混生活呢!”
  
  第二天,欢乐就向后勤科请了假。他把自己的门锁好了,关了手机,打上出租车,就奔城区筛子市那里去了。
  院子在巷子的尽头,不大,但墙很高,里面有一棵大桂花树,长满了半个院子。果真是一处安静、私密的地儿。
  欢乐找到房子的主人,以儿子结婚的名义,每年三万的租金租了三年。给卫方汇报后,卫方很满意。于是,他又来到装修公司,拿着图纸,说儿子在外地工作,马上要调回来结婚,就按这个图纸装修。装修公司核了价,说了工期。欢乐又给卫方打了电话,得到认可后,就立即开始了装修。
  半个月后,房子装修好了。欢乐没有请保洁公司,而是自己花两天时间,把里里外外都收拾得净爽后,才把钥匙交给卫方。卫方夸了他几句,最后说:“这事办得不错,但要记住不要给任何人说,以后你也不许再去那里了!”欢乐忙保证着说:“卫院长,你放心吧!这事就烂在我肚子里了。”
  “那就这样了,你该如何干还如何干,我不会亏待你的。”卫方说完,就起身,想出办公室。这时,欢乐有些为难地说:“院长,我有件事还得麻烦你。”
  卫方看了看欢乐就说:“说吧,啥事?”
  欢乐就说:“我还得请个十天半月的假,我娘可能不行了,这次回去估计得发丧了。”卫方这才出了口气,说:“这事啊,你明天再写个请假条,回去吧,好好地把老娘送上路。得了这病,谁也躲不过的!”说罢,卫方掏出两百块钱递过来,“给老人买点东西吧,这是我的心意!”
  欢乐不接,只是感激地说:“情俺领了,钱不能收!”卫方就说:“收下吧!咱们也是同事呀!”欢乐拗不过,就接了过来。
  两天前,欢乐就接到媳妇王俭的电话,说娘不行了,就是在镇医院等死了,要他快回去。他还是把卫生全收拾好了,交了钥匙才准备回去的。
  到了镇医院,果真娘不行了,已经认不出来他了。欢乐就哭着腔说:“娘,我回来了!你可别吓我啊!”
  喊了半天,老人醒了过来,睁开眼,看了看欢乐,一歪头,就走了。
  
  五
  
  欢乐料理好娘的后事,媳妇王俭就说也想来城里。
  现在,天也入冬了,地里也没有农活了,她一个人在家也闷得慌。欢乐就答应了下来。两个人一起来到了医院。
  可上班的第一天,就出了麻烦事。欢乐刚走到太平间,就见几个戴着孝的人围着老王。老王也在太平间,比欢乐早来了几年,两个人轮着班。欢乐心想,这人都到这里来了还能发生什么事,总不能诈尸了不成。当他走近时,见一个人正拉着老王推搡。他就说:“这是干什么?打起人来了?”
  这时,一个人就问欢乐:“你是干什么的?”欢乐看这人还怪横,就说:“我就是管这太平间的!”两个人便把他围住:“好!这事不是他就是你干的。”欢乐急了,就正色说:“什么事啊?这样不分青红皂白的。”
  那人把他推了一下,欢乐拐着腿,没站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这时,就有人说:“我们人都死了,你们还偷他身上的钱,你们还有点人味吗?”欢乐这时才明白,死的这个人肯定是车祸或什么原因暴死,有可能身上装着钱。以前,听说老王也干过这样的事,可自己从来没有干过。他一手扶地站了起来,然后说:“你们不要胡来,我们干的可都是看死人的活,这是积德的事。我今天刚在老家给老娘发过丧回来上班,碰了我,你就不怕再晦气?”
  人们一听,他是刚回来上班,就又去围老王。欢乐走出人群,就给保卫科桑田科长打电话。
  人被带到保卫科了。欢乐点着一支烟,叹着气想,这真是邪了门了,刚回来就遇上这倒霉的事。晚上回家,媳妇做好饭,欢乐也没吃几口,便躺下来休息了。这些天他确实累了。媳妇是第一次在这小床上睡,翻来倒去地睡不着,欢乐也睡不沉,骂了句,你诈尸呀。快到天亮了,才沉沉地睡去。
  老王被那人一闹,也请假了。欢乐说不出什么,自己请假一个多月了,也该老王休息几天了。他一个人就守着太平间。娘走后,欢乐也丢了魂一样,无着无落,没有精神。
  这天,他正在那儿打盹,一个人进来了。他一看,是东庄的二傻子。二傻子一点也不傻,在乡下叫傻子的人往往特别精明。他来找欢乐原来是因为他媳妇动了阑尾手术,都花七千多了,医生还一天一筐地开药,而且这些药还都是农合不能报销的。他是想让欢乐给医生说说,少开点药。欢乐问了病床的医生,就说:“你先去吧,我一会儿给你找人说说。”
  二傻子走后,欢乐锁了铁门,就回到自己住处,他是想拎一篮子鸡蛋去看一下。因为,以前他与二傻子一起在上海工地上时,二傻子是帮过他的。可他到了住的小屋前,却找不到了钥匙,敲门,媳妇也不在。他在心里骂道,这个破娘儿们,这会儿又到哪里去了?他便在医院里找。
  走了几步,见大门口聚了一片人,他想可能又是出什么事了,兴许在那里看热闹呢。走过去一听,果真是一片人在大闹,原来早上这家人刚出生的小孩被一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抱走了。他听说,医院前些年也发生过产房里的孩子被偷走的事。这种医闹的事,这两年欢乐看多了,一点也不稀奇,他就转着圈地找媳妇王俭。可找了半天,还是不见她的影子。他就离开人群,向门诊那里溜达。进了门诊大厅,他一眼就看到王俭在专家窗口排队呢。他急拐着腿走过去,一把抓住王俭的胳膊往外拉。
  出了大厅,欢乐厉声说:“你排队干啥?”
  王俭不理他的话,而是问:“你找我弄啥?”欢乐说:“找你开门,我钥匙忘了拿了!你排队干啥?”
  王俭就不再理他,一个人径直朝住的方向走。欢乐腿拐着走得慢,王俭开了门,坐在床沿上,他才进来。“你排队弄啥哩?”欢乐又问。
  王俭不耐烦地说:“那是排钱!排个号,能卖十五到二十块钱呢!”欢乐一时愣了,他回过神来才明白,原来媳妇去倒弄号了。
  这事,他原来回去时给媳妇说过,没想到她真有记性,刚来几天就倒弄上了。欢乐觉得这不应该是她干的事,赚病人的钱,心不安。就大声骂:“你个破娘儿们,以后不许再干那事,再去我打断你的腿!”王俭也不示弱地说:“我一个大活人天天窝在这屋里挺尸啊,你给我找个工作啊!”
  欢乐想想,她说的也是,便没说什么,拎着一篮子鸡蛋出了门。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靠医院就得吃医院,这个理,欢乐比媳妇王俭还明白,只是他有他的原则。不该挣的钱,绊着脚,他都不会看一眼。欢乐认为老王靠太平间吃死人的钱不地道,人家都死了,还把人家身上的钱搜个精光,不给人家留一点上路钱,缺德。他欢乐有自己的道儿,平时四邻八乡的人来找他看病带的土产、稀罕物,他能送人就送人,不能送人的他就留下。由于他常帮医生护士修个水管下水道什么的,医生护士也帮衬他。哪个病房有可回收的花篮什么的,都让欢乐去收。他收后,晚上再卖给医院门口的鲜花店,有时一个也能卖十块八块的。医院这东西多,有时一天能收十几个,这散银子就够他抽烟喝小酒的了。
  今年春节的时候,欢乐又干起倒腾购物卡的事来。这事应该说是被逼着干起来的。那天,妇产科护士姚红碰到他说:“欢乐叔,我这儿有几张商之都的卡,也没啥东西买,你看你可能去哪里给我换点钱来?”欢乐从来没干过这事,也不知道如何办,就摇头。姚红又说:“你呀就到超市门口,看人家要付款了,就问他想不想省点钱,你用卡给他付,你给他付一百,让他给你九十。这样的事很多,你去试试!”欢乐明白过来,就接过卡,说:“那我试试。”
  第二天老王值班,欢乐就来到了商之都里面。他在那儿站了个把小时,见真有人像姚红说的那样在那里倒腾卡。自己就试着上前给一个老太太说了,这老太太想想还真同意了。又个把小时的时间,姚红这五百块钱的卡就被花了出去。现在医院收卡的也不少,因为送的人这卡可能也是收的,医生和护士手里几乎都有各种各样的卡。慢慢地,找欢乐的人就多了。有人指点他,有些商场门口还有专门收卡的,碰上了,就不要一个人一个人地去找人花了。
  
  倒卡便成了欢乐的第二职业。医院里有几十人都找过他。路子熟了,他就给自己留了五个点。医生护士们找他放心,不显山不露水,就不断地找他。当然,这一点,他是谁也不会说的。因为,这比他看太平间的工资还高呢。但卫方给他的卡,他都是百分之百地变现,不仅不留点,反而自己还贴上五个点。
  这事也有风险。有一次,欢乐正跟收卡的人在交易,就被商场保卫科的逮了个正着。欢乐一想这又不是偷人家,也犯不了啥法,就说这人是自己的同村人,自己的卡用不完,给他换点钱。保卫科的人这种事肯定见多了,就让他拿身份证,欢乐真的没带,但也叫不出这人的名字来。后来,保卫科就让他交了五百元罚款。走出商场后,欢乐一想,这俩小子连收据都不开,一准是黑吃了。这世道真是养人啊,啥人都能养得活。
  现在,媳妇想倒腾挂号单,他觉得兔子不能吃窝边草,这个小钱挣了,会被人看不起的,就坚决不同意。但他也管不了媳妇,她是个活人,有两条腿。媳妇王俭背着他仍在偷偷地干,而且忙得不亦乐乎。欢乐是心知肚明的,但也没有办法,他就想找一下卫院长,听说烧开水的那个女人走了,能不能让媳妇王俭给顶上去,也弄个临时的烧水工。这样,她就没有时间倒弄号了。
  这天夜里,欢乐想着如何跟卫方说让媳妇去茶房的事,突然就想起那个小院来。他便决定去看个究竟。交给卫方钥匙的时候,欢乐是留了个心眼的,他另配了一套。
  快十二点了,他起来,跟王俭说:“我睡不着,出去走走!”自己便出了医院门,打个车,向筛子市那个小巷而去。到巷口下了车,他小心地走过去,确信里面没有灯光,他就掏钥匙开大门。可钥匙却插不进去,他心里一惊,知道锁换了,便急急地退出来。回到自己住的小屋,媳妇已经睡着了,他蜷在床上却睡不着。他想,这里面一定有大秘密。但他猜不透这房子到底是谁用,越是猜不透就越想知道,于是,他决定白天再去旁边看看。
  接下来的几天,他一有时间就去筛子市。终于,在一天晚上,他看到宋院长一个人从街的那头过来,他急忙躲开。宋院长拐进巷子十来分钟,一个女的也走进了巷子。欢乐想了想,才敢肯定,这女的就是妇产科的小魏医生。他怕被别人看到,就匆匆离开了。又过了几天,他在巷口的拐弯处,又看到医院一个女护士进去了,半小时后宋院长也进去了。这下欢乐明白了,这小院肯定是宋院长与女人相好的欢乐窝。知道这个秘密后,欢乐有些后怕。他甚至想到,自己会被人杀了灭口。身上一连几天都老出冷汗。
  害怕是害怕,但这种猎奇的心理搅得欢乐不能安宁。接下来,他一有时间还是老往这里跑。一个月内,他看到宋院长与五个不同的女人来过这里。更令他害怕的是,他竟看到卫方也来过一次,而且也带着一个女的。这次后,他给自己下了死命令,一次也不能再来了,他给自己说,再来一次命都没有了。也许是心里不安,也许是看到女人们与宋院长进了小院,欢乐每次回去都特别想要媳妇。每次要的时候,他眼前都是那些进去的女子的形象。媳妇王俭并不知道这个原因,每次被折腾得筋疲力尽时,她都想,这死人咋的了,比十年前还黏还猛呢。
  又过了半个月,欢乐在医院碰到卫方。他给卫方递了一支烟,讪着笑说:“卫院长,俺又有事求你了!”卫方那天情绪很好,就笑着说:“啥事,你说吧。”欢乐慢慢腾腾不好意思地说:“听说,茶房缺个人,你看俺媳妇可能去?给多少钱都行,她老在这里闲着晃得我眼疼!”卫方想了想,然后说:“明天我问问后勤科,争取吧。”
  晚上,欢乐买了两条软中华到了卫方家。卫方很是客气,就说:“你个老贾啊,我家能缺啥,你还弄这个!”欢乐就说:“这不是心意吗,俺一个农民能在这医院活下来,不全仰仗你吗!给你做牛做马,俺都是应该的。”
  卫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你明天找后勤科吧。”欢乐心里高兴坏了,就连声道着谢。
  临出门时,卫方突然说:“这些天,医院事杂,你可要注意管好你的嘴啊。”欢乐明白了卫方话里的意思,就说:“我一个看死人的,医院没人愿意搭理我,放心吧!”
  回到住处快十点了。欢乐洗了一下,就让媳妇王俭快睡觉。王俭知道欢乐又想要做那事,就说:“你这是咋了,返老还童了?”
  欢乐就搂着王俭的脖子,在她脸上亲了一口,然后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咱有喜事了,你还不让我的身体爽一把!”说着,两个人就倒在了床上。
  
  六
  
  医院是个大社会,真是啥角色都有。
  河南人祁良就是一个角儿。他五十多岁,一脸的老实相,任谁第一眼见了他,看他那慈眉善目的样儿,听他那细声慢语的声音,都会认为他是一个特别善良的人,可信的人。可偏偏他就是最不可信的主儿。
  他在医院外哪里租的房子,谁也说不清,是河南哪里人更没人能说清。但医院里的医生护士差不多都认得他。他在医院转悠十几年了,是个医虫子。欢乐平时不喜欢与他接触,但来了两年,多少也接触过几次,听到一些关于他的传闻。
  这个祁良,平时没事就当医托。他认识的医生很多,有本院的,也有外院的。遇到啥样的病人就往适合的小医院带。尤其这几年,院里有名的医生在家里或以别人的名义都开着诊所。说是诊所,其实引流产、接生、剖腹产、胳膊腿断的手术也都能做。不少病人检查过后,就会被带到医生自己家开的诊所里拿药吊水。据说祁良挣了不少钱,每拉去一个病人都会有不小的进项。
  有一次,太平间里有一个无名的女尸,半年没有人认领,老王给院里领导汇报,说拉火化厂去吧。其实,后来卖给祁良了。开始,欢乐不理解,为什么这个祁良专买女尸。半年前,老王走后,祁良请他喝酒,酒后,祁良对他说:“兄弟,以后有货就给我说一声。现今儿,我们家乡娶不到媳妇的人多,时兴配阴婚。一个人,我能给你个一千两千的。”欢乐听到,很是恶心,这都啥时代了,还兴这个。他就说:“老祁,倒卖死人的事,我是永远不会做的。你甭想了!”祁良就笑着说:“这也是积德啊,配了阴婚,这女的那一世就不是孤魂野鬼了。”任祁良如何说,欢乐就是没答应。
  酒喝完了,临分手时,祁良又说:“死人的事你不干,那要是碰到医院门口有丢私生子的,你给我说一声,有人要呢!”
  那次酒后,欢乐就决定不再跟祁良来往。这个人不仅当医托骗人,死尸活孩子都敢卖,早晚要出大事。不来往是不来往,但欢乐开始注意起祁良来。他甚至怀疑,医院丢的孩子说不定就是这个老祁干的。但没有真凭实据,他是不敢乱说的。这些年社会上也乱了,欢乐在医院时常听妇产科护士说现在年轻的女子,生私孩子的很多,有的生下来,第二天人就偷偷地走了。他也在医院门口看到了两个丢孩子的,上面还留着纸条,大意是让好心人收养。欢乐想,这些孩子可能八成都被祁良和医院里的人合伙给卖了。
  孩子的事当然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欢乐观察到,祁良与妇产科主任老傅关系不一般,三天两头地碰面。有一次,护士姚红又找欢乐换卡,欢乐就若无其事地问:“那个老祁与你们主任三天两头地在一起,都干吗呢?”姚红笑了笑,又想了想,然后说:“这世道啊,各有各的道,不好说。”见姚红不想说,欢乐就笑了笑继续问:“看你吓的,不敢言语一声,他们还敢一起卖孩子不成!”用这话一激,姚红就小声说:“孩子他们不敢轻易卖,但他们敢卖女人身上掉下来的东西。”说罢,姚红转身走了。欢乐想了两天,终于想明白了:原来他们卖的是女人生孩子留下的胎盘。
  欢乐有些好奇,过去光听说这东西是大补的,价格不低,可毕竟不知道个究竟。这天,祁良又找他喝酒,酒中,欢乐就问起这事来。祁良先是一愣,后来才说,他只不过是中转,一个抽十块二十的。这东西经他的手再到药商手里,焙干了,就叫紫河车了,一个几百呢。
  
  这天酒后,欢乐给媳妇王俭说:“这城里啊,看着四平八稳干干净净的,可里面污秽得很呢,啥样的事都有啊。真不是咱乡下人呆的地方。”王俭就说:“人啊,随生随长,在哪里说哪里,城里再污秽,保着咱自己不做坏事就行了。”欢乐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但他心里却一直在想,你在这里生活着,能不沾染点吗?自己这两年看着好人一样,可也做了不少对不起良心的事啊。他很自责,也很矛盾,不知道以后该如何办,甚至有过离开的念头。过去那种想成为医院正式职工、成为城里人的愿望淡多了,有时自己都给自己打退堂鼓。农村人的心和这城里的世道格格不入啊,这样搅和在一起,他觉得这样过着很难受的。这天夜里,他睡得极差,几乎就没有睡着。
  快过年了,街面上的人们身上,似乎都有一股子高兴的劲儿。可欢乐却感到医院突然有些不对劲,各种谣言传来传去的,人都变得神秘和沉闷起来。今天说宋院长被纪委抓了,明天说卫方被抓了,后天又说药政科什么人被抓了。可欢乐却过几天都能看到他们。他就不信。不信归不信,但他觉得这样传来传去的总不是好事,十个百姓一个县官,老百姓都传你被抓了,兴许也有点影子。其实欢乐心里也是怕的,因为他知道宋一民和卫方那小院的事儿,而且自己还替医院那么多人倒腾过那么多卡,他真怕自己被搅了进去。
  真是怕鬼偏遇坟头,怕啥有啥。
  这天夜里,十一点多钟,欢乐与媳妇都睡下了,就听见有人敲门。他下床开了门,见两个警察进来了。一个人突然叫了一声:“贾欢乐!”他立即答道:“俺是贾欢乐!”另一个就说:“那好,跟我们走一趟,有件事要问你!”
  欢乐一下子蒙了,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说:“我一个看尸的,犯啥事了,你们抓错人了吧?”高个子警察就说:“别嗦了,走吧!”欢乐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胳膊出门了。
  到了公安局,欢乐就被铐上了。欢乐路上一直在想,难道是那小院的事吗?但他很快又否定了,那不可能,白天他还看到卫方呢。这时,又有两个警察进来了,其中一个对欢乐说:“你犯啥事你想想吧!想好了叫我们!”说罢转身都走了。
  欢乐蹲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听见外面的警车进进出出的。后半夜,欢乐想,这可能是个大案子,抓了一夜的人,自己没做什么坏事啊。快到天亮的时候,又进来一个人,他对欢乐说:“想好了吗,交代吧!”欢乐哭丧着脸说:“我真的不知道啥事,我交代啥呀?”这个警察就沉着脸说:“这是公安局,不犯事的良民,想来都不会让他来的。你想想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
  欢乐还是不明白,他就小声地说:“你问啥事吧,我一准说。”警察想了想,就说:“那好吧,你想想参与拐卖几个孩子!”
  欢乐一下子想起来了。这个祁良到底是把自己扯进去了。他从来没有跟他一起卖过孩子啊。秋天的时候,邻村的柳权来找过他,他儿子媳妇不生孩子,让他留意医院可有丢弃的孩子,他想要。欢乐不想扯这事,但又经不住他求,就把祁良介绍给他了。说老祁门路广,兴许能给你找着个孩子。自己就介绍他们认识了一下,后来的事就一点也不知道了,更没有从中拿过什么钱。想到这,他心里轻松了,他觉得自己没有犯法,不会有大事的。于是,他就说:“警察,我知道为什么抓我了。我都说出来!”
  欢乐毫无保留地把这件事说完了。但警察却继续问:“还有没交代的事吗?坦白是可以从宽的,给我们耍心眼是要吃大亏的!”欢乐就点着头说:“没有,真的没有一点了。我要是说了假话,你枪毙我都不后悔。”
  这时,问他的警察突然沉着脸说:“你不老实啊!把你知道的关于祁良的事都说出来!”欢乐心里一惊,想了想,这个祁良也不是什么好人,他只知道从老王那里买过一个女尸,其他的事都是听来的。他心里斗争了一会儿,说:“我把知道的都说出来,这人不是啥好人!”接着,他把祁良买女尸的事说了。说过后,他想既然说了,就都说完吧。又把平时祁良自己说的和他听到的,都说了出来。
  说完后,欢乐在口供上按了手印,天已经快亮了。他就嘘着声问:“可以放我走了吗,天亮我还要上班呢。”警察就说:“先呆着吧,这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啊?老实呆着吧。”
  快十二点的时候,欢乐被蒙着头带到另一间房子里。黑布拿掉后,他看到坐在前面的是两个没穿警服的人。这时,这两个人说:“把他的铐子去了。”去了铐子,欢乐感觉舒服多了。带他的警察走后,这两个人开口了:“你叫贾欢乐吗?”
  “是,我是贾欢乐。”
  “知道自己犯的是什么事吗?”
  “听他们说是拐卖孩子的嫌疑犯。可俺是冤枉的呀!”
  “想立功赎罪吗?”
  “俺没有罪啊,俺就是想出去。”
  这时,那个高个子的人便说:“到了这地方,要想出去可不那么容易。不过,我们问你的事,你要说实话,立了功,兴许能早出去!”
  欢乐就说:“那你问吧,只要俺知道的,俺一定说!”
  高个子便问他听说卫方和宋一民的事了吗?欢乐一下子警觉了,他心里想,一定不能说,说了自己也许真出不去了。就说:“俺一个看尸的杂工,他们都是院长,俺咋知道他们的事呢?”
  这时,矮个子的手机响了,他嗯嗯地接过后,跟高个子耳语了几句。高个子就说:“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再说。这是我的电话。”说罢,这人递给他一个纸条,上面有一个手机号。欢乐接过纸,装在口袋里。那个人又说:“告诉你,我们是省纪委的,你已经被监控了,出去不许给任何人说起我们问过你的内容。说了,你就还会再进来!记住吗?”
  欢乐提着精神说:“知道了!我还想好好过日子呢!”
  晚上十点的时候,欢乐被医院保卫科桑科长从公安局带了回来。
  他一天没有吃饭,也没摸着一口水喝,难受死了。回到家,王俭问他,他只说一句话:“快给我弄点吃的!”
  
  七
  
  欢乐吃了东西,喝了茶,人才缓过气来。他掏出烟,点着,大口大口地吸着。任媳妇王俭如何问,他就是一句话不说。
  他的心事很重,他觉得这事没完。别说那两个纪委的人问话了,就是柳权买孩子的事都不一定完。出来的时候,警察对他说:“你这是取保候审,回去在医院呆着,哪里都不能去,随叫必须随到。如果不老实,你这参与拐卖孩子的事,判你三年五年那是现成的事儿!”
  这真是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他就多个嘴,介绍了柳权与祁良认识,就成了嫌疑犯了,说不定还要判刑。欢乐越想越恼火,恨不能一头撞墙上死了算了。他妈的,自己怎么这样倒霉呢!
  一支烟刚吸完,卫方就进了屋。欢乐没有看见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卫方进了屋,就对王俭说:“嫂子,你先出去会儿,我给老贾说点事。”王俭看了看欢乐,转身走了出去。这时,卫方关了门,递给欢乐一支烟。两个人都吸了几口,卫方才说:“知道是怎么进去的吗?”
  “还不是祁良这鳖孙,硬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欢乐恨恨地说。
  “你错了,是你那姓柳的老乡把你告了。他从祁良手里明明抱回去个带把的男孩,可回家一洗澡,那假小鸡鸡竟掉了,硬是变成了个女孩。你说人家花了两万多,能不告吗?”卫方说着,自己竟笑了。
  欢乐一听,忽地站起来,大声骂道:“这个鳖孙,他还敢造假孩子!”
  这时,卫方示意他小声点。然后压低嗓子说:“我找人打听了,你并没有真正参与,找到了副局长,这才把你保出来。”欢乐知道是卫方保出来的,就感激得不住地点头。他说:“那警察真是厉害,啥都能犯,就是不能犯法。一天一夜,我差点被折腾散了。”
  
  卫方突然沉着脸问:“他们都问你什么了?你要如实给我说,不然,他们要是再把你弄进去,我可不好捞你了啊!”
  欢乐见卫方这样问自己,知道他是想探探底,心里就有了主意。他只把警察问的事说了一遍,跟纪委的人见面的事只字未提。卫方听后,还是不放心地说:“真没有人问你其他事吗?老贾,你可不能不给我说实话啊!”
  “这是一定的。啥事我敢瞒你啊,这事我还得指望你给我摆平呢。”欢乐态度诚恳地说。
  卫方又点上一支烟,然后说:“这几天你哪里都不要去,什么人都不要见,就在太平间里。更不要给任何人说什么。我来的事也不要给任何人说。有事就打我的这个手机。”说完,他递给欢乐一个纸条,“这是号码!”
  卫方走后,欢乐就不停地抽烟,一支接一支地抽。他心里害怕了,他感觉可能有大事要出了,卫方和宋一民可能真会被抓走。他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办。刚才一刹那间,他是想对卫方说纪委找他的事,但他还是没说。他平时也听人们说纪委如何如何厉害,如果说了,纪委那边就一定会知道。自己说不准真的玩儿完了。可不跟卫方说,他又觉得对不起卫方,卫方再有错,他对自己不薄。
  心里的各种念头乱七八糟的,一个接一个。欢乐不知道如何办好。他就一直抽烟。过了十二点,王俭就说:“你一夜没睡了,还在抽,看屋里烟雾缭绕的,你熏黄鼠狼啊!”
  欢乐这才开口:“闭上你的破嘴,这都大难临头了,你他妈还给我加臊气!”王俭见欢乐发了脾气,知道自己话多了,就扯着被子睡了。一会儿,欢乐也睡了。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到了快天亮时才迷糊一会儿。可刚睡着,他就做起了噩梦来,上千条蛇缠住了他,都吐着芯子要咬他。这时,娘从天边飞来了,对他说:“儿啊,你要做明白人,对坏人你也不能善,不然你要遭罪的。”娘离自己越来越近了,他嗷的一声吓醒了。用手一摸,头上脸上都是汗。
  还没到上班时间,欢乐就来到了太平间。现在里面只有两个死人,一个年老的,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这里两年多了,他对死人已经习以为常了。但今天他心里的感慨却很多。人啊人,这命真是由天定的,你说年老的该死吧,这年轻的还没成人,阎王咋也要了他的命呢?这时,他想到乡下常说的一句话,该着三枪死躲不掉一马叉。想到这,他心里就坦然了一些。一个人只要对死不再害怕,那其他事就能放得下了。
  欢乐点着一支烟,刚抽了几口,张青竟走了进来。张青进门后,也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才开口说:“老贾,前天被警察叫走那滋味不好受吧?”欢乐见他问这,心里就很反感,没好声气地说:“你知道还问啥。我是被祁良那鳖孙给害了!”
  张青吐了一口烟,压低着声音说:“不会这么简单吧?就没有人问你医院里的事!”欢乐心里一惊,他不知道张青这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就装作若无其事地说:“你这是啥意思,难道我还能说医院卖孩子不成!”
  见欢乐这个态度,张青也不再绕圈子了,他就又说:“我可告诉你,纪委那可是最厉害的。你不如老实交代,不然,你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了。”欢乐知道张青是来套他的话,就说:“你说的啥话啊,俺听不明白。俺媳妇一辈子不开怀,下不了崽,计划生育的问俺啥哩!”
  张青见欢乐是在给他插科打诨,知道问不出来个所以然,就站起来说:“我只是看你老实,怕你吃了亏,提醒你一下。纪委里可有我的同学啊!”说罢,转身走了。
  张青走后,欢乐心里翻腾起来。他只是预感到,周围一圈子人可能都在看着他。卫方、宋一民、张青、洪扬,包括那个小护士姚红,反正凡是跟他有关系的,他知道这些人一点事的,都在关注着他,盯着他。他真是六神无主了。他想找卫方说说,他觉得现在只有卫方可能帮他。但他又不敢,纪委说自己被监控了,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眼下,如果找卫方,不仅自己可能落不了好,卫方也可能被纪委监控。他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这一天,他抽了两盒烟。嘴都烧得没有了感觉,头也晕晕的。
  晚上他喝了点酒,想躺在床上早睡。这些天,他实在是困了,可就是睡不着。但喝了酒后,他还是睡不着。快十二点了,他就走出屋子,想到医院的中心小花园坐一会儿。
  可刚走到生化楼后面,突然就被一个人从后面搂住了脖子。他正要喊,另一个人贴在了他的身上,一把刀凉凉地抵住了他的腰。他想说什么,却又不敢开口。两个人都戴着黑色口罩,看不清面孔。这时,其中一个说:“记住,你要敢胡说医院的事,就卸你一条腿!”欢乐知道此时只有来软的,就说:“我知道,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另一个就说:“你他妈不老实,都已经说了,先砍了一条腿给你个警觉!”
  欢乐颤抖着声音说:“我真没说,真不敢啊!”这时,生化楼道的灯突然亮了,他就感觉腿上一疼,裤子吱的一声被划开了,接着一阵钻心的疼。他一声都不敢再吭了。这时,搂着他脖子的那个人阴沉沉地说:“今晚的事,不许说出去。说了明天你就没有命了!”说罢,松开了手,转身跑了。
  欢乐感觉他们跑远了,才敢大声喊:“抓贼啊!”
  欢乐被弄到急诊室,才发现右腿被刀划了个半尺长的血口子。包扎好后,他被桑田带到保卫科。不一会儿,卫方赶来了。他问是怎么回事,欢乐哭丧着脸说,他睡不着从生化楼那走过来,想到小花园坐一会儿,碰到两个正在别门的贼,他一喊,就被其中一个人划了一刀。其实,刚才欢乐就想好了,他不能把真相说出来,如果说出来可能麻烦更大。
  卫方安慰了几句,说:“桑科长,这是保护医院财产啊,你们也要加强巡逻!”
  一会儿,派出所来人了。欢乐作了笔录,派出所的人走后,办公室只剩桑田、卫方他们仨了。卫方说:“桑科长,你带人再巡查一下,我送老贾回家休息。”欢乐连忙说:“不用了,我自己能走。”说着就拐着腿向外走。这时,桑田也出了门。走出保卫科,卫方跟了过来,压低嗓子说:“看清是谁了吗?你还是先离开医院一段。”欢乐就嗯嗯地应着,自己走了。
  这一夜,欢乐一直都没有合眼。他把自己从工地上认识卫方,一直到娘的手术和后来的事儿,一遍一遍地过,一遍一遍地想。他觉得自己这两年多的经历像一场噩梦。他是从来没想过会经历这么多事。前天梦里娘的那句话,“儿啊,你要做明白人,对坏人你也不能善,不然你要遭罪的。”一遍遍在他脑海里。思来想去,他终于想明白了,自己如果不按娘的话去做,还不知道要遭多大的罪呢,可能到最后命都不保了。
  最后,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主意定了,他心里千斤重的石头,一下子落了地。他闭上眼,一会儿就打起了呼噜。
  这些天,他实在太累了。
  
  八
  
  第二天一早,欢乐就起来了。
  他让媳妇王俭到外面买了他最喜欢吃的牛肉馍,自己也换了身平时不太穿的干净衣服。
  吃过饭后,他对王俭说:“我可能要出去几天,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急。就在这儿等着我。我会回来的!”王俭听他这样一说,就哭了。她边哭边说:“欢乐,这到底是怎么了啊,这些天一阵风一阵雨的,你都做什么事了啊?”
  欢乐就点上一支烟,吸了几口说:“没啥,咱就是一头误闯进戏园子里的驴,搅了人家看戏。大不了咱挨几棍,跑出去不就行了吗!”
  王俭更是不解,突然骂起来:“你个挨千刀的,你要跑哪里去啊,我跟你这些年,你说走就走啊!”
  欢乐就笑了,然后说:“别想太多,以后我会给你说。你就在家等着我就是了,没啥大不了的事!”
  
  说罢,欢乐把媳妇王俭支出去,掏出手机,拨了纪委给的那个号。
  一个小时以后,保卫科桑科长带着两个警察来到了欢乐的住处。桑科长见欢乐正在抽烟,就说:“老贾,为那假孩子的事,你还得跟他们走一趟!”欢乐站起身来,看了媳妇王俭一眼,又嘱咐道:“我走了,你好好在这儿呆着!”转身跟着来人,出了门。
  到了车上,欢乐就被蒙上了眼。但他知道这次没有被带到公安局,而是带出了市区。两个多小时过去了,车子终于在郊区的一个宾馆前停下。他被领进一个房间,才给扯了蒙眼的黑套子。几天前问他话的那两位正在那儿等着他。
  这俩人见了欢乐,态度很好地说:“想通了?想通了就好,我们知道你是个有正义感的聪明人。吃了饭再说吧。”
  欢乐没想到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会这样好,就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先说吧,说了心里轻松。”那个高个的就说:“急什么,有你说的。在这儿等着吧,一会儿有人给你送饭。”说罢,转身出门了。
  接下来,欢乐说了一天多。他们问得很细,一枝一节地问,一字一句地记录。终于说完了,欢乐心里彻底放松了。第三天吃晚饭时,他问来送饭的说:“俺想见那个领导,问问啥时让俺走,俺媳妇还在医院等着呢。”
  来送饭的人笑了笑,对欢乐说:“你别急,到这里面的人是急不得的。领导忙着呢,该让你走时自会让你走!”
  欢乐听了,有点摸不清头脑。夜里,他又睡不着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自己都说了,为啥还不让走呢。四点多钟的时候,汽车的声音把欢乐弄醒了。他支着耳朵听动静。一会儿,他听到走廊里有人说:“卫方和宋一民都安排好了。”
  这时,欢乐明白了,宋一民和卫方真的被带来了。他心里一阵不是滋味,感觉自己也许不该交代了他们的事。但他又想,问他的时候,那个高个子说过的一句话,“你不说,我们也掌握了他的证据”,心里又好受些。唉,还是娘托梦说的话对:“儿啊,你要做明白人,对坏人你也不能善,不然你要遭罪的。”
  第七天,欢乐又见到了那个高个子。那人对欢乐说:“老贾,今天就送你回去。但你记住了,不要说到过这里,在这里的任何事都不要说出去。媳妇问了,也只能说是因那孩子的事去了公安局。”
  欢乐点着头,说:“必须的,我听你的!”高个子又说:“这个案子情况很复杂,这也是为你好!”
  这时,欢乐说:“领导,俺不想再在医院干了,俺能离开医院吗?”
  高个子领导就说:“从现在起你就自由了,在哪儿干那是你自己定。”
  欢乐听了这话,弯腰给他鞠了一躬。
  高个子走后,欢乐就被带上了车。这次坐的不是警车,而是一般的轿车。上了车,眼又被蒙上了。两个多小时后,欢乐被送回到了前段时间来过的公安局。半个小时后,桑田科长就来了,把他接回医院。
  一路上,桑田一句话没说,欢乐也一句话没说。
  欢乐回到住处,媳妇王俭见他回来,上去抱着他的头就哭。欢乐推开了她,笑着说:“哭啥,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俭就又笑了,一边抹着泪一边说:“俺还以为你个挨千刀的回不来了呢。你走这七天啊,医院炸了营一样,抓走十几个人了!”
  欢乐摸口袋,是想找烟抽。王俭就从床头拿过来,抽了一根递上,然后说:“这些天,受大委屈了吧。我给你弄点好吃的去!”
  吃过饭就快两点多了。欢乐躺在床上想休息会儿。这时,张青来了,他说严书记在办公室等他,要他马上去。欢乐心里一沉,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就跟着走出了屋门。
  现在,宋一民被带走了,医院的工作由严书记主持。过去,欢乐很少在医院看到严书记。到了办公室,他有些拘束,他不知道等着他的又是啥麻烦事。
  严书记让他坐下后,微笑着说:“老贾啊,祁良卖孩子的事上面也说了,跟你无关。那天你抓贼是受了伤的。按医院规定,你是可以记功,并且享受工伤待遇。院党委研究了,准备给你转成正式工!”
  欢乐没想到是这事,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事。现在他决定要离开医院了,又出来了这样的好事。他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不是自己的梦想吗?可就要变成现实时,他却害怕了,却要拒绝。欢乐想了想,还是坚定了原来的主意。
  他笑着说:“感谢领导关心。可俺是个农民,俺家还有几亩地,俺不想转正了。俺想回家种地享福了。”
  严书记和张青都没有想到欢乐会说出这话来。他们你看我我看你。过了一会儿,严书记就说,“老贾啊,不要因为出了点麻烦就害怕了嘛。多少人想转正啊,这也是上面的意思。回去再好好想想!”
  欢乐见书记这样说话,就态度坚决地说:“真感谢你们了,俺也真的要回去了!麦子都泛黄了,俺得回去收了呢!”
  见欢乐坚定地拒绝后,严书记也不再说什么。但他想了想就说:“张主任,你安排办公室,给老贾发两千块钱的奖金吧,也是—种表彰啊!”
  欢乐回到住处,就对媳妇说,收拾东西吧,咱回家收麦子去,不在这医院呆了。这也不是咱做梦的地方。媳妇王俭这些天也想到了回去,她想,等欢乐回来了,就说服他还回农村,农忙种庄稼,闲了就去打点工。没想到欢乐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
  想到这,她就跟欢乐打趣说:“你不是—直想成为城里人吗,这回咋又不想呆在城里了呢?”
  欢乐笑了笑,就说:“城里有啥好,空气没有乡下新鲜,还整天吃带毒的菜。现在咱农村多好,种地上面给补助,看病有医保,老了还有养老金!”
  屋里也没啥东西,就是一床铺盖和一个箱子。收拾好了,欢乐就把看车棚的老袁叫来,把屋子里不能带的东西都送他了。老袁收拾好东西,掏出一包烟,两个人就吸了起来。快五点了,欢乐和媳妇王俭,才背着铺盖拉着箱子,向汽车站走去。
  转了车,来到镇上,天已经黑下来了。离家还要步行五里路。欢乐背着铺盖在前面走着,王俭拉着箱子提着包在后面跟着。
  今天是月中,月亮早早地升了起来。微风吹过,茫茫的麦田在月光下,像大海的波浪,滚滚向前。
  这时,欢乐突然扯开嗓子:大河向东流哇,天上的星星参北斗哇,说走咱就走啊,你有我有全都有呀。路见不平一声吼啊,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啊,嗨儿呀,咿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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