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船解开缆绳发动时，远天突然透出了一丝曙光。
  映珍抬头望着右边山腰上的马石村。隔着山隔着水，它愈发显得卑微，几座稀稀拉拉的房屋如白色的珠粒撒落，竹林里升起细弱袅娜的白烟，不是何老六的婆娘起来煮早饭了，就是刘三娃的妈煮猪潲，因为村子里就这几户屋里还住着人。
  船开得很快，劈浪斩波，马达突突突吼得山响，震得人耳膜发颤。马达的声音也遮盖了映珍巨大的心跳声。村庄渐渐看不清时，映珍扭过头看着儿子，儿子游江正双目炯炯地跟旁人说话，说他们一家要去东市了。
  你没去过东市？那你该去那儿看看，是个好地方，跟这儿大不一样。儿子边说边转动着眼珠子，瞧那人脚边的两只箩筐，里面装着满满当当的嫩豇豆，碧翠一筐，凌晨才从藤上摘下来，还挂着露珠。
  映珍于是就想到了自家的菜地，地里还有未摘完的丝瓜、四季豆，绿油油地挂了一片……今年菜种得好，映珍和青华盘算着好好卖一季，儿子却回来了。儿子是个急性子，磨了几天嘴皮子，就把他们老两口给磨上了去往东市的船。
  别种地了，那地有什么好种的？你看你们种了一辈子，累得弯腰驼背，反而把地越种越瘦，跟我去东市吧，苦了一辈子，你们俩在那儿也享享清福，一家人努把力，争取将来也在东市安个家。儿子劝说时很激动，比手画脚说得唾沫横飞。
  去东市？映珍和青华的脑袋一时间都懵了，晴天里邂逅一个破天的大雷，他们觉得儿子简直是在说笑话，东市也是他们去的吗？他们都是入土多半截的人了，在马石村待了快一辈子了，别说东市，映珍连对面的马石镇也没去过几回。老伴青华也好不到哪儿去，去镇里也是卖菜买东西，只在那年为抬病人，去过一次县城。
  儿子的脾气却犟得很，一旦做了决定，就有九头牛也拉不回的劲头。他早上睁开眼睛就开始念叨，晚上梦话里还在念叨。其实早在年前，儿子就已经打来电话反复说过这事了，他说他想了很久，和阿梅也商量好了，觉得还是把他们接到东市去好，老老少少在一起，彼此不牵挂，也好有个照应。那个夜里，天上惟有一轮弯月，连星子也没有几颗，偶尔传来几声狗的吠叫，呜呜嘤嘤的，像在旷野里寻着同伴。儿子理着明天要挑到镇上卖的葱子说，爸，你还能一次挑动一百斤啊，我在东市也挑呢，不过你挑的是菜，我挑的是水，等你到了东市，我们一人一头，把个新家挑起来。青华嘿嘿地笑着，又干咳了几声。儿子接着说，你们也别想得太复杂了，还不是一样过日子，实在不行，还可以回来，就当旅游一圈体验生活呗。乡村的夜晚像土地一样安静厚沉，映珍记得答应的那一刻，她的眼里汪着一泡泪，眼皮轻轻一眨，泪水就扑簌簌地滚落下来。青华的眼圈也红了，抽抽鼻子，侧过头默默擤鼻涕。映珍擦擦手，赶忙站起来进屋煮了一锅稀饭，做明天启程的早饭。往灶里添柴时，映珍又哭了，她其实并不害怕去东市，隐隐地，心里还有点向往，毕竟那是个繁华热闹的大城市，有电视里才能看到的高楼、宽马路，还有洋气的小汽车。她想老伴青华也一定和她一样，除了东市的热闹繁华，他们去东市，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可以和儿子游江在一起，能天天为儿子做饭菜，能天天看见儿子在眼前晃荡，再不用像现在这样，时刻牵肠挂肚，一别几年都见不着儿子一面。
  兴奋与好奇，自然也冲淡了映珍心里的恐惧与茫然。青华挑着行李走在前面，她背一包吃用弓着背跟在后面，下船、坐车，稀里糊涂地过县穿城。一路上，映珍的心都在咚咚地跳着，更多时候，它是兴奋地跳跃。她不单是要跟儿子朝夕相处了，还要见着她的小孙孙了，小宝两个月不到，儿媳就抱着他去了东市，现在已经能走会跳了吧？照片寄回来，小宝长着宽大的额头，直挺的鼻子，一看就是小时候的游江。一幅画面便在映珍脑子里不由分说地铺了开来，是农村常见的那种宣传画，背景是成排高矮不一的楼房、开满红黄花的草地，她牵着小宝，在那楼前干净宽阔的马路上，嘻笑着奔跑……
  想到这些，映珍觉得身上那包行李轻了许多，背挺得就直了点，步子也变轻盈了。她的心里像刚下过雨后的晴霁，清亮而新鲜。
  
  二
  
  到达东市的第二天，还没歇过气来，青华和映珍就吵着要出去找工作。在乡下做惯了活计，猛一闲在家里，浑身骨头像有无数条小虫子上上下下钻爬。
  游江吸溜着一碗稀饭，头自碗沿边上抬起来说，急什么，你们是来城里享福的，让阿梅带你们去街上转转，看看东市什么样，也感受感受，等转够了再找工作。
  阿梅就是映珍的儿媳，一个白白胖胖、染着黄头发的姑娘。一桌人喝稀饭时，她坐在旁边的矮木凳上扎从仓库领来的假花，红的黄的紫的绢花、绸花在她周围撒了一地，间杂着各式翠绿的花叶，阿梅就仿佛坐在春天的花地里。她低着头，两手麻利地往枝杈上扎假花，微微翘起兰花指的双手，宛若两只采花的白蝴蝶。
  当然要去转转，我也早想出门转转啦，你先给我几百块钱吧，东市哪个景点不收钱啊，别忘了还有吃饭喝水的杂费呢。阿梅慢条斯理地说着，乜斜了一眼游江。
  你去我包里拿嘛，哪个又打你手了？游江不满意媳妇的态度，她什么意思他心知肚明。从他父母进屋那一刻起，阿梅就僵着个脸，那脸似乎被严寒冻成铁了，再炎烈的阳光也化不开。
  算了，我们还是先找工作去吧，反正住下来了，什么时候出去转都可以。映珍赶紧补了一句。昨天她和青华一下小巴车就发觉了，儿子在东市过得挺艰难，起码不像他说的那么好，住的虽然是单幢的小洋楼，却是同许多户人家合租的。这里以前应该是个村庄，各家拆了平房盖起幢幢洋楼出租，儿子一家租住在其中一幢的七楼，勉强转得开屁股的两居室，一套房子加起来，比老家的灶屋大不到哪儿去。尽管如此，她还是感觉到了东市的好，早上她由于旅途疲惫睡晚了点，没想到起床后三下五除二就煮出了一锅喷香的米粥，煤气灶一燃，又干净又方便。
  问了几家超市、餐馆，却都不要人。东市正在大力发展中，到处都是如火如荼的工地，到处都是潮水一样涌动着的外地人……游江每每出门，眼睛随便一扫，就能遇上那些贴在墙上、门上的招聘广告：急需服务员、急招清洁工、急聘助理……它们像家里失火的人，见了谁都要拉进来帮忙。这也是他带父母出来的原因之一，红纸黑字，那上面开出的薪酬还都挺诱人，一个月不加班都有一二千元。游江喜滋滋地在心底算了算，父母和他，一个月合算下来，能挣近一万元，省吃俭用些，十年八年在东市买套差一点的二手房，安个家，还是大有希望的。
  没想到那些急需招人的超市、餐馆、商场的人，把青华、映珍上下打量了几眼后，就冷冷地抛出一句：你们不适合在这儿做，还是到别处看看吧。
  游江有些生气，他带着父母已经转了好几条街了，太阳也像故意捉弄他们似的，撒泼的妇人一样，歇斯底里地把最毒的阳光刺扎下来，刺得他们仨浑身爬满了扎人的毛毛虫般酥痒。映珍不停地咽着口水，后悔早上没从家里装一瓶水带出门。她抬头看了看青华，他的脸憋得紫红紫红的，从刚才那家超市的女经理让他像牛一样连驮几个重箱子开始就紫红紫红的，不知是被太阳晒的，还是由于生气造成的。
  你们这儿不是急需招洗碗工嘛，这个活我爸妈干最拿手了，他们刚从农村来的，保证把你们餐馆的碗洗得能当镜子用。他们又问了几家，人家开始不住地点头要人，看了几眼青华、映珍，又支支吾吾地说老板不在，做不了主。走到一间餐馆时，游江问明情况，直接找到了店面经理，他的脸也有些红，急切地解释保证着。
  我知道我知道，洗碗又不是什么复杂的活，谁不会洗碗呢？店面经理又扫了一眼游江身后的映珍和青华，俩人个子都不高，努力站直了也只到儿子的肩膀，更何况青华和映珍都还站不直，常年的辛苦劳作，早已把他们的背压得跟挑了重物的扁担一样弯曲。
  
  我们不要包住的，这样你们可以占点便宜。游江生怕他一口回绝，连忙补充说。
  那好吧，男的下午就开始干活，女的我们不要，她一看就像有病，干巴得可怜，什么时候累倒在水池上，还说是工伤呢，这样的事，别说我们，谁都怕摊上。店面经理的小眼睛迅速地转了转，做出了最后结论。
  青华就这样留在了餐馆洗碗，游江磨了一阵嘴皮子，指天戳地跟店面经理保证了又保证，人家还是对着映珍连连摇头，说要了青华已经很不错了，他们是要赚钱的，又不是慈善机构。一席话说得映珍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她扯了扯儿子的衣角，半拖半求地拉着他走。接近正午，太阳更烈了，人走在街上，能听见皮肤被太阳烤得嗞嗞作响。俩人忍着饥渴，又转了几家店，话还没说完，人家就像驱赶苍蝇似的挥手摇头。映珍本来就瘦小的身子缩得更小了，她恨自己的手脚不能消失，既然没用，不如消失，免遭人家耻笑。映珍鼻子一酸，无限委屈就要涌出来，只能使劲捏着鼻子，踩着儿子的脚步，小心翼翼地走着。过马路时，她不识红绿灯，差点儿被一辆小车撞上，车主从窗里探出头，狠狠地骂了一句：眼睛瞎了吗？连路灯都不会看，老太婆，我看你真该进棺材了。
  映珍不敢回话，连头也不敢抬，像只受惊的小鸡扑棱着双翅跳了开去。她觉得自己也许真的没用了，老了，五十岁的人，就已经没用得连碗也洗不了，地也扫不干净了。以前怎么一点儿也没注意到自己老了呢，人一老起来真是一眨眼的事，想不认老都不行。人来了东市老得真快，几天前，她还跟着青华下地扯了半亩葱子，然后一人一担挑回来，理了半夜，稍微眯了眯眼，又接着煮了一大桶猪潲，把猪圈洗了洗，院坝也冲了冲，也没感觉有多么累。
  映珍就这样专心地想着心事，回到出租屋时，才想起身上没带钥匙，儿子把她送到楼下，就急急忙忙赶回公司送水去了。阿梅一定在家，可她连儿子家住哪一户都不清楚，正发愁怎么按门铃，一个女人脆生生地笑着从左边的杂货铺走出来，手里还抱着个小男孩，正是阿梅。映珍正要喊她，后面跟上来一个趿拉着拖鞋的男人，促狭地捏了捏阿梅的屁股，贴上来附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阿梅仰着头笑得更欢了，怀里的小宝都要抱不稳了。
  
  三
  
  映珍找不到工作，只好在家帮阿梅带孩子、干家务。
  一年多不见小宝，他已长成了大宝宝，会走路会蹦跳，还能咿咿呀呀说几个简单的词。阿梅固执地用普通话教小宝喊奶奶，小宝吧唧着长满牙的嘴奶声奶气地叫一声奶奶，映珍虽然听着别扭，还是觉得心都要化了，结晶的蜂蜜一样在温热的水中悄然融化。
  阿梅却不要映珍过多地亲近小宝。她总明里暗里说映珍带不好孩子，除了把屎把尿喂饭洗澡这种粗累活，阿梅几乎不要映珍接触小宝。映珍本来是个敏感的人，既然儿媳不喜欢，她也就只能忍住一腔疼爱，很自觉地少抱小宝。怕儿媳嫌自己身上的泥土没洗干净，钻进厕所脱得精光，一洗就是个把小时，就差没拿刷子把肠肺也刷几遍了。私底下，映珍却少不了怨气，自己好歹也是做奶奶的人了，怎么连个奶娃也带不好了？游江不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吗？除了游江，自己还帮着表爷、姑姑家带过孩子，人家一个个都白白胖胖，活泼可爱。不就是带个孩子吗？那么大一片庄稼地都能侍弄过来，一个孩子还带不好？
  做家务、带孩子都是些花架子活，稀汤寡水，解决不了实际问题。映珍一次下楼扔垃圾时，见清洁工的推车上挂着一个麻袋，里面装着饮料瓶、汽水罐什么的，灵机一动，搜来一个塑料袋子，在小区里捡起了垃圾。
  东市的垃圾可真多啊，映珍才知道原来人活着可以制造这么多垃圾出来，快要把人都淹没了。以前在马石村，垃圾不外乎就是些烂菜叶、头发丝啥的，但那也是可以用来沤肥的东西。东市的垃圾中，却以纸皮占多，纸皮好捡，价钱又高，映珍的一双眼睛就专盯在纸皮上了。
  小区很大，住着好几千人，有餐馆、娱乐城，大大小小的超市也有几个。映珍就常常去超市门口捡纸皮，往门口垃圾桶前一站，不一会儿，就能装满一塑料袋纸皮。捡着垃圾时，映珍真替那些纸厂叫屈，几块刚够塞牙缝儿的饼干，就要耗费一个半米宽大的纸盒；一瓶小小的抹脸油，也要几层纸盒乔装打扮，包装比物品还要贵重；最可笑的是，有一次，映珍捡到一个既大又重的纸盒，竟然还没拆封，她又惊又喜，耐着性子一层一层地撕着那些包装纸，像新婚之夜新郎官一件一件地给新娘子脱衣服，末了，原来是一粒小小的心形巧克力糖，羞答答地躺在里面。
  捡垃圾时，也常有意外收获，比如几件适合小宝穿的衣服，人家送给她的，说是自家屋里小孩的衣服都多得堆成小山了，大多都还来不及穿呢，扔了可惜，送人没处送，就做个好人给了她。也有好玩的事，映珍发现有个女人特别奇怪。她家住在一楼，为了偷懒，常常把垃圾直接扔到门口，等着清洁工来清理。女人的垃圾里也搀着不少纸皮，主要是女人用过的东西，一些盒子上印有女人丰满乳房的图像，一些盒子上则有一个苗条俏丽的女孩，映珍勉强识得几个字，明白女人是在丰胸、减肥。一个整天忙着丰胸、减肥的女人。映珍不免觉得好笑，这个女人还真有意思，老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想要在这里长肉，在那里减肉，她把自己的身体当成了泥巴，今天捏成这个形状，明天捏成那个形状，正经事不干，专以折腾它们为乐。
  看见映珍在小区里晃荡着捡垃圾，阿梅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她简直不愿意出门，一出门就浑身燥热，像在火炉里炙烤。阿梅说了映珍几次，映珍唯唯诺诺地点头，嘴上说不捡，却趁她不注意，又偷偷地像只老鼠一样，哧溜一下窜进街巷里去搜纸皮。阿梅没办法，只好跟游江吵，威胁说要是映珍不停止捡垃圾，她就抱着小宝搬出去另找地方住。
  妈，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别再捡那些破烂玩意了，真要想挣钱，也实在闲得慌，就在家里扎花，那个不难，一学就会。晚上，很晚才收工回来的游江一踏进屋，就找映珍谈话。
  不捡也白不捡，纸皮多着呢。映珍惋惜地说。
  算我求你了，就一次。游江已经累得快散架了，多说一句话都要费尽浑身力气。今天一天，他送了40桶纯净水，送一桶提3块钱的成，也就是说，今天他的账户上又多了120块钱。游江双手往上一抡脱下棉汗衫，沉沉地坐进沙发里，像一摊黑泥。
  见儿子累成这样，映珍心里痛得一揪一揪的，儿子都求自己了，还能说什么呢。白天，她在屋里看见外面的阳光晒得人发昏，这么大的太阳，儿子却要骑着驮了几桶水的单车，一家一户去送水。游江个子不高，浑身骨头像衣架子一样顶撑着衣服。东市人真奇怪，都爱喝处理后的纯净水，映珍不明白，水还用花钱买来喝。马石村的泉水多的是，随便挖个坑，就能源源不断地冒出清凉甘甜的水来。映珍跨进厨房给儿子端来一杯凉开水，又重新跨进厨房热饭，问儿子想不想吃点腊肉，她和青华带过来的。
  哟，我儿子还没吃什么好东西，他一个壮得像牛的大男人倒是先吃上了。阿梅不满地撇撇嘴。
  映珍支吾了一声，头埋得更深了。
  对于儿媳阿梅，映珍心里觉得又亲又怕，又熟悉又陌生，从第一次见面直到现在，都一直是这种感觉。那天黄昏，映珍和青华在游江的带领下踏进东市时，她才恍然大悟过来：她对儿媳阿梅的感觉，竟跟她对东市的感觉一模一样。
  从恋爱到结婚生小宝，映珍和阿梅统共才见了两次。第一次，是游江和阿梅谈恋爱时，阿梅过年回家见家长；第二次，便是怀着小宝回家去休养生产。
  阿梅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坚持跑到游江老家去待产。她当时有三个选择——留在东市，这儿条件好，买东西方便齐全，万一生产时有个三长两短，医院也会及时处理，以保母子平安；再一个选择是回阿梅老家，她家在城郊，家里的土地早被征用建了厂房，阿梅父母借钱盖了一幢小洋楼，除了和哥哥一家人合住外，多余的，便用来出租给那些工厂里的工人；但最终，阿梅连想也没怎么想，就提着行李包，一个人辗转去了游江老家，像是人饿了就得吃饭的本能。
  
  实际上，阿梅在游江老家一点儿也不习惯，她不喜欢乡下，她就是在乡下长大的，知道乡下的日子有多苦多受罪，连洗澡、上厕所都不方便，别的就更不用说。她唯一留恋的，是那儿的饭菜，菜蔬瓜果全是地里刚下来的，新鲜得让人不忍下嘴。游江妈还特意为她养了几十只鸡，鸡们散养着，自己到地头找菜叶或虫子吃，白天一副散仙样在院坝地头踱方步，晚上飞上树桠仰头练嗓子。隔三岔五地，阿梅能喝到一罐澄黄浓香的鸡汤。每当喝鸡汤时，阿梅就在心里想，将来自己的孩子一定比别人家的聪明有灵气，传说里不都是这样么——那些草木动物吸足了日月天地的精华，就慢慢成了精，甚至成了仙。
  
  四
  
  一大早，雾还没散尽，映珍就提着个小铁桶下了楼。
  她要去小区的北面，那儿是成排的山，由于没人管理，山脚下被人开垦出来一块一块的菜地，生菜、芹菜、辣椒铺了一片，绿油油的，风一吹，拂得人心里生出一阵麻酥酥的怜爱。
  映珍也向人要了些生菜种子，种了巴掌大一块生菜。生菜才刚刚萌出两片芽，比孙子小宝还要娇嫩。
  侍弄完菜地回到住处，见青华、游江都打着呵欠起床了，映珍又快手快脚地给一家人做了早饭。几十年里，她做的早餐都是雷打不动的白米稀饭配咸菜。担心东市买不到好吃的咸菜，还千里迢迢地背了一大包新腌好的疙瘩咸菜来。
  上午很快就在洗洗刷刷中过去了。阿梅说，妈，中午你一个人吃饭吧，我要去别人家玩，晚上才回来。
  屋里剩下映珍一个人。说静就静下来了，刚才还有小宝的哭闹、游江的演讲、青华的争论，现在这一切都被断了电，屋里惟有映珍自己的呼吸声。
  趴在阳台上吹风时，映珍看见了远山的一角，其实这个小区楼房建得密不透风，伸手就能够着对面房屋的窗，眼前除了房子还是房子，那一角碧绿，或许是错觉，也或许是反光，反正映珍觉得自己看见了。她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田里的水稻该灌浆了。每年她和青华都会种一小块水稻，不多，百十来斤的样子，节约一点，俩人可以吃将近半年。种稻子累人也磨人，每每插秧，田里的肥水都会把青华的双脚泡得又肿又烂。儿子游江劝他别种了，但青华依然坚持种，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种稻子不全为吃，还为不让那么好的水稻田荒着，老祖宗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不能拿来种小菜，更不能让它荒着自生自灭或是修路、建房子，它是一块稻田，就该种上稻谷，好比一个女人就该生儿育女，而不是用来给人做玩具、做情人。
  映珍闭上眼，仿佛听见了水稻灌浆的声音，清亮里带点浑浊，谷粒们一点点喝饱了，慢慢膨胀开来，一穗穗稻谷沉甸甸地垂下了头，像怀着身孕快要临盆的妇人。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映珍的想象，她揉揉眼打开了门。
  你是阿梅的婆婆吧？门口站着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女人，涂得鲜红的嘴唇焦急地嚅动着。
  你，你，有事？映珍又急又窘，她不会说普通话，怕一口方言人家听不懂还遭来耻笑。
  阿梅没出事，都没出事。女人可能猜出了什么，赶忙做出解释，不过，你也该管管阿梅了，不能让她这样随随便便，在外面勾引别人老公。女人停了停，压低声音说。
  阿梅不是出去玩了吗？映珍听普通话也费力，七七八八勉强能听懂。
  她是出去玩了，出去陪男人玩了嘛。女人皱起眉，夸张地咂着嘴。你这个做婆婆的，不是我说你，怎么也不去管管她，要是我，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一点一滴地，映珍才弄明白，阿梅跟这幢楼的男房东有不干不净的关系，女人是房东的老婆，不能坐视不管。
  她们打的来到女人说的酒楼，推开包间门，才发现阿梅正抱着小宝，和两男一女一起喝茶。席间一片嬉闹。大家见有人没敲门就闯进来，嬉闹声顿时冻住了，同时冻住的还有那一男一女互相喂食的手。阿梅定了定神，看见是映珍，旁边还站着房东老婆，一瞬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只见她镇定地站起来，拍了拍怀里的小宝，走到门口，又回头嫣然一笑，轻描淡写地招呼一句：各位慢慢吃，我有事就不陪了，先回了啊。
  屋里的几个人也都笑着说了声拜拜。这一场面，惊住了映珍，她像一截枯朽的老树桩，被人晾在一边，无助而尴尬，只能跟在儿媳阿梅屁股后面，讪讪地说了一句：我，我是来看看小宝，你在外面玩，带着他不方便，要不要我把他抱回去？
  映珍话才说完，就听见屋里传出一通暗器四处飞射似的咒骂，是男房东在骂他的女人，骂她是个没出息的女人，一天闲得蛋痛好管闲事，做事缩头缩尾，还爱拉人做挡箭牌。
  妈，你怎么跟那种人来往？她们下了楼，阿梅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尖着嘴说，你不知道她是个贱货吗？连自己老公都看不起的贱货！
  映珍看不清阿梅的表情，却能猜到她此刻眼里一定闪着寒光。我不认识她，她主动上来找我的。映珍慌忙辩解。
  以后少理她，凭着自己长得漂亮，使尽手段勾引男人和她结婚，还不是为了钱？老家的老公和孩子都不要了。阿梅恨恨地说，末了还不过瘾，又添了一句：也算老天有眼，恶有恶报的贱货。
  
  五
  
  来了东市，映珍才知道游江有多忙。以前，她总是报怨儿子不回家看望她和青华，现在才明白，除了忙，儿子也舍不得花那昂贵的路费。
  一分一厘，都是儿子用身体里的力气换来的。儿子从小就不会做农活，也不愿做农活，初中刚毕业，就迫不及待地跟着人到城里闯荡了，从儿子陆陆续续的电话和来信中，映珍和青华也了解到一些儿子这些年在东市的情况。
  最初游江想学理发，这个行业在东市吃香喝辣，随便捣鼓两下，一个女人的头就能挣几百块。但做学徒实在受气，儿子就跟着人进了服装厂。东市的服装厂也多，还是东市的主要支柱型产业呢。服装厂总要没完没了地加班，干了几年，存了些钱后，儿子就在大超市的门口外边租了个小地摊，跑东跑西，从各个服装厂进尾货旧款，然后稍加打理，挂在小地摊上叫卖。由于服装款式漂亮时尚，又是小有名气的牌子货，儿子的生意竟也不错，一个月下来，挣五千块钱不在话下。青华、映珍那时还一心替儿子高兴，一个月能挣上他们老两口在农村几乎要半年才能挣得上的钱。没成想一年之后，儿子却又换了工作，这回是给人送水。映珍不解地问，送水那么累，你自小身体就不太好，在家挑两担水还一路洒一半呢。儿子却呵呵笑着说，妈，没事，我喜欢干这活，送水好，比卖衣服好。
  游江说的是实话，坐在小地摊上卖了一年衣服，他越来越不耐烦，越来越浮躁，甚至看见那些穿得花里胡哨的女人就烦，鬼知道她们一年都要买多少件衣服，十块钱一件的衣服卖到一二百块钱，她们也不眨眼睛。阿梅就是游江在摆地摊卖衣服时认识的，她戏谑道，嫁了游江可以免费穿不少漂亮衣服。说起来卖衣服也真的没什么不好，只消动动手和嘴皮子，就能挣到跟他现在累死累活送水一样多的钱。但游江还是一点不后悔，他喜欢送水，他扛着它们一步一步地爬楼上坎，它们实实在在压在他肩上，恍惚里，他觉得自己像老爸挑着两担水晃悠晃悠地去浇地。
  有谁舍得跟儿子分开啊，何况还是独根苗。青华托人写信，一封一封地写，叫儿子回来。游江却说，城里才有奔头，回去什么也没有了，只能把人荒着。映珍为了能常常听到儿子的消息，咬咬牙在家里装了电话，但一听到儿子的声音，心下却更加想念了。这种想念让人痛，比生生从心上撕下一块肉还痛。
  映珍觉得，她和青华这些年其实一直生活在等待中，等待儿子的书信，等待儿子的电话……他们两个老疙瘩守在乡村里，守着一大片土地，像被人遗弃了一样，默默地种地、收割、劳作，默默地想念远在城里的儿子。
  游江是个孝顺的孩子，每天都要送水到夜里八九点钟才下班回家。青华去餐馆洗碗后，游江说，爸，你夜里十一点才能下班，不如我去接你吧，我有单车。
  
  青华听了脸一沉，说，哪个要你接？！几十里的山路我都走得下来，城里的马路又亮堂又宽敞，我还走不回来？
  游江不由分说，到了十一点就准时等候在餐馆门口。青华嘴里说不用不用，两条腿却早已跨上了车后座。
  那天游江接青华，走了没多远，青华想起映珍这两天跟他悄悄说的事情，阿梅怕是和别的男人不干净。那天晚上，要不是映珍强行拉住他，他差点儿冲出房间，当面找儿媳问个清楚。青华活了一辈子，什么气都能忍得下，就是不能忍下这样的事。这成什么体统，一个女人连妇道都不守，还有什么颜面见人？映珍说，你就看在我的份上先忍忍吧，这事让儿子去管，夫妻之间交流，总比我们横插一手好。青华脸膛憋得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红，终才一夜平安无事。
  江儿，小宝再大一点儿，就让阿梅上班去吧，待在屋里闲久了也不好，再说还有你妈帮着看屋呢。青华思忖了半天，想到了这个开头。
  游江说，阿梅也不是不想上班，就是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能挣点钱就行，一步一步来嘛，超市里不还在每天招人吗？青华提醒儿子说。
  阿梅才不想干那个呢，她只想做来大钱的工作，让她进厂进商场，简直会憋屈死她。游江说着，咳了一声。
  那也不能让她成天闲着乱找男人！青华一急，气又上来了。
  乱找男人？游江轻声重复道，随即反应了过来，说，爸，你别管了，她的事我全都知道。
  知道就好，知道就该把她看紧点，她这样不检点，将来小宝长大了都没脸见人！青华越说越激动。
  游江却不再接话，埋着头加快了蹬车的速度……游江了解他爸的脾气，越有人和他争，他越是来劲儿。
  
  日子还是平平静静地过着。映珍觉得，过日子像地里庄稼的生长，每天努力给它施肥除草松土，早晚都会有收获。
  白天多半时候，映珍一个人在家洗一家人的衣服、拖地、抹物、买菜、做饭……有时，也跟着阿梅一起带小宝四处走走。
  阿梅是个有洁癖的人，出门必然在包里放一沓湿纸巾，一路走一路给小宝和自己擦手。小宝摸了树叶，她要擦；小宝不小心在草地上摔了一跤，她不单要把小宝的手脚擦得通红，还一定要抱着他到水龙头前洗了又洗，嘴里还自言自语地念着：多脏啊，那地上多脏啊，小宝别哭，妈妈不给你弄干净，吃进嘴里会长虫，虫钻了胆那就小命都没了。
  映珍有些看不惯，树叶上、草地上能有多脏呢？不就是些土嘛。她和青华在乡下种地，一天吃进肚子里的土少说也有半两，青华除了劳累过度得了腰病，她自己还从没生过什么病呢，哪来的长虫钻胆要人命的事！可映珍什么也不敢说，连小宝也不敢多抱，怕媳妇说她手上的土没洗干净。确实，映珍手指甲缝里都是泥土，怎么刮也刮不干净，那泥土已经长进指甲里了，根本不可能彻底刮净。
  阿梅抱着小宝跟人聊天，见有个长得挺洋气的年轻妈妈站在草地当中，教围了一圈的孩子们念英语单词，阿梅也抱着小宝凑了过去。映珍拍拍身上的泥土，又使劲地将两只手对拍了半天，觉得还是一身泥土，怕人家笑话，就独自坐在草地上四处张望。
  望着周围直插云天的高楼大厦，映珍感觉它们几乎要向自己倾倒过来。映珍想，它们可真高啊，东市人怎么都喜欢住高楼，还越高越好，高得伸进云霄里去了，它们的地板上怕是都铺满了白云吧，人走在上面，一定轻飘飘的，因为脚下踩的是白云而不是土地……映珍闭了闭眼睛，心里又想起了乡下家里的稻谷。
  再过半个月，就该割稻子了。稻子们已经长得硕果累累了吧，黄澄澄一片，风一吹，谷穗摩擦着，沙沙沙地响，像谁在耳边说着甜蜜的悄悄话。今年的稻子说好了给刘三娃家收，大概也能收上一百来斤，满满两大担呢。刘三娃家兄弟三个，去年哗啦一下子都从城里回了乡下，说是以后再也不出去打工了，就在乡下种地，在城里做了几年活，被老板骗走了大半工资，还不如回来种地呢。
  回去时，在楼底迎面又碰见了房东，只见他一使眼色，阿梅就会意地把小宝交给了映珍，两个人一前一后，钻进了黑洞洞的屋子。
  晚上的餐桌上，意外地多了一个红烧排骨，还有一只色泽油亮的烤鸡。
  阿梅抓着一只鸡腿啃得津津有味，还给小宝喂了些碎肉。家里已经三天没开荤腥了，连锅碗瓢盆都寡淡得肠青脸白。映珍却一点儿也没尝，她觉得那肉真脏，怎么洗也有股腥臊味。映珍吃不下，只是就着一点儿从家里带过来的咸菜，喝了两碗稀饭。
  
  六
  
  生菜已长得有男人拳头那般大小了，翠生生的叶片层层包裹，像一棵棵玲珑的玉雕。映珍仔细地给每棵生菜浇了水，还清理了一下地里的杂草。坐在地头上休息时，老婶子张婆一瘸一拐地走来了。
  你还在种小菜啊？我是来收菜的。张婆瞪大了眼睛，盯着映珍和她的小菜地说。
  生菜还要好几天才能收，咋就不种了？映珍一脸疑惑，扭头一看，张婆的菜地果然就只剩下一些棵株硕大的牛皮菜没收了，裸露出一大块黑黄的泥土。
  明天施工队就要开进来了，挖土机、推土机一起上，要在这边建房子。张婆说。
  怎么一点迹象都没有，就要开进来啦？映珍有些不相信。
  你就别怀疑了，我儿子亲口说的，还是他让我来收菜的啦。张婆讲一口生硬粗糙的普通话。张婆是本地人，儿子在小区村委会工作，家里的地被征用后，张婆就做起了收租婆，实在闲得难受，她就收拾了几样以前用过的农具，来山脚下开垦出一块菜地。
  映珍心疼地看了一眼菜地，生菜们还太小，拔了来吃太可惜，不拔，被推土机推平就更不值了。她叹了口气，重新蹲下身，一棵一棵地拔生菜，连大气也不敢出，心思全都用在菜上，生怕把它们拔痛了似的。
  想不到城里的土也养菜，一点不比乡下的差，种的这些小菜，根本不用施肥管理，就能噌噌噌直往上长。映珍想到这儿，又叹了口气。好不容易找到一块种菜的土地，又要被铺上水泥坐上房子了。前面地沟里扔着一只不小的白色泡沫筐，风自泡沫筐上拂过来，吹散了映珍的短发。映珍灵机一动，对着泡沫筐咧嘴直笑。
  等到映珍抱着一只装满土的大泡沫筐进屋时，几个人已经围着饭桌吃起了早餐。
  映珍这才意识到自己回来晚了，急急忙忙脱鞋、洗手。儿媳阿梅抱着小宝甜甜地走过来，说，妈，快去吃饭吧，今天早上我特意下去买了些好吃的。
  叉烧包、牛肉肠粉、糯米糍……色香味俱全的一应食品，摆了半桌。青华从一份牛肉肠粉上抬起头来，额头挂着豆大的汗珠，招呼道，快吃快吃，今天阿梅用扎花的钱请客。
  这算什么请客，本来早该请你们尝尝东市的早茶，东市人都爱吃早茶，一天要拿半天时间泡在酒楼里，吃点心，喝茶，那些点心精致得让人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那他们早上不吃白稀饭，胃能舒服吗？青华不解地瞪着眼睛问。
  这年头谁还喜欢吃白稀饭啊，你们没见许多人长年连米饭都不吃几粒？东市人就算吃稀饭，也要加了鱼肉、海鲜，煲足几个小时，闻着就让人流口水。阿梅如数家珍地数落着，像个东市通，听得一桌人一惊一乍的。
  收拾完屋子，映珍把泡沫筐安置在阳台一角，往里插蒜瓣。阳台本来就小，一半堆着杂物，另一半用来晾衣裳。阿梅站在一条裤子下，笑吟吟地看着映珍插蒜瓣。那裤子是七分裤，正好整个立在阿梅肩上，她的笑容就像被人骑压一样勉强吃力。
  妈，跟你商量个事。阿梅扯着嘴角说。
  啊，有事？你说。映珍觉得儿媳今天反常得让人害怕。
  我也是为了这个家好，想要赚点钱。
  嗯。映珍没抬头。
  听游江说你们手头有几万元存款，留着养老。存着也是死钱，照我看，不如拿出来，让它生利。阿梅吞了吞口水，说。
  游江说的？映珍抬起头，看到阿梅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激动。
  是我的主意，近来股市牛得很，全东市的人都忙着炒股去了，我想借用一下这几万块钱，也赚一把，说不定利滚利将来能发个大财呢。说到这儿，阿梅的眼睛更亮了。
  
  炒股是什么东西？映珍听得满头雾水。
  阿梅脱口而出：就是投资呀，把你的钱投给别人去经营，过一段时间，就能连本带利收回来。
  映珍没说话，低着头，继续插蒜瓣。
  妈，我跟你说，你看这东市，发大财的谁不是靠炒来的？炒房子，炒股票，炒基金，炒外贸，炒期货，炒服装……真正像游江那样埋头苦干的，一辈子累死也挣不到钱，挣到温饱就要感谢老天了。
  嗯。映珍被儿媳说得头昏脑胀，原来那么多的东西都可以炒。她的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一口巨大无比的锅，锅里装着整个东市，锅底的柴火烧旺了，锅里腾起白烟，一把巨大的锅铲搅炒着锅里的东市，炒啊炒，炒啊炒……慢慢地，那锅里的东市越炒越小，最后化做一股黑烟，飘上了天。
  特别是炒房子、炒地皮，人家都富得只剩下钱了。阿梅还在滔滔不绝。
  映珍按了按太阳穴，摆了摆手，说，明天再说吧，再说吧，我做不了主，晚上游江和青华下班了，问问他们。
  妈，你听我的没错，我包你半年后四万变八万，或许还不止，变十八万，你想想，又不用出什么力，把钱放在那儿，就能赚这么多的钱，有什么不好？！阿梅扳着手指头，连珠炮似的说。
  映珍越听心里越怀疑，天下真有这么好的事情？像是天上掉馅饼，说得她心里都有几分萌动了。
  映珍却多了一个心眼，中午吃过饭，就跑去问张婆。张婆是城里人，比她懂得多，有见识。一听映珍说炒股，张婆就吊高了双眉，一脸惊讶地说，吓，你怎么也玩这个啊，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说得好听，支持这个企业那个公司的，不就是赌博嘛，我最见不得炒股的人了，我们族里几个后生仔，年纪轻轻，一天到晚什么事也不做，就坐在电脑前盯着股市行情，今天赚明天亏，一点意思也没有，不务正业，白读了一个大学出来。
  隔天晚上的饭桌前，映珍就期期艾艾地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说阿梅最好跟游江也商量商量，自己再和青华合计合计，事关重大，心急不得。
  阿梅是个聪明人，一听就知道映珍心里不愿意，明摆着是找借口。她低着头没说话，只气呼呼地往嘴里扒饭，然后站起来，端着碗筷冲进厨房，一把将它们扔进洗碗池。突如其来的摔碗声，吓坏了正坐在地上咬手指玩的小宝，他怔了怔，咧开大嘴，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哭，哭你妈啊，就知道哭！哭！！阿梅剜了映珍一眼，歪过头狠狠地冲小宝吼道。
  被熊的小宝哭得更厉害了，扯开喉咙仰着头，发出排山倒海般的哭声。映珍也哭了，她抿着嘴唇使劲忍，却没忍住，只能任由泪水洗刷一张龟裂的土地般沟壑纵横的脸。
  屋里顿时乱作一团，映珍抱着小宝哭得湿气淋淋，阿梅站起来乱踢乱摔……地上扔着咸菜、稀饭，还有映珍种的小生菜。
  
  七
  
  进入八月中，天气稍微有了一点凉意。阿梅从仓库领回了更多的假花，把屋里各个角落都塞满了。她也不和谁说话，扯张凉席往地上一坐，低着头手不停歇地扎花，一下就是一朵，一下就是两分钱。渐渐地，一片五彩缤纷的花海就一下一下地织了出来，把简陋又狭窄的出租屋装扮得蓬勃又漂亮……阿梅像是坐在春天的花地里，挥舞的手是一双翩翩翻飞的白蝴蝶。
  青华这几天也辞了工赋闲在家，帮着映珍做家务。
  青华主动辞工，还是因为他的犟脾气。
  那家餐馆是做野味的，经营各种山珍野味，地上跑的，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都敢拿来吃。有的人甚至抓着一只活物，一边谈笑一边张开大嘴嚼吞，看得收拾碗筷的青华浑身发麻。他觉得他们真是疯了，像老人们讲古时说过的怪物。
  这天早上，有人送来一只杀好的狗，那狗一看就是农村的土狗。果然，不等青华开口，做水台的小李就说，别看这条土狗瘦，肉可香着呢。青华就问，东市又没有农村，哪来的土狗啊。小李扭过头，白了他一眼，说，你这个老古董，什么也不懂，人家不会到周边乡下去捕啊，实话告诉你，我们餐馆吃的土狗，可是真正的土货，专门有人去村里偷了来的。
  小李翻着嘴皮讲得洋洋得意，青华的脸却猛地沉了下来。
  青华想到了自家养的那条叫缺嘴的土狗。缺嘴自小就没有娘，它娘为了救小主人一命，被毒蛇咬死了。缺嘴长着一身黄稀稀的毛，左嘴角上有一块黑斑，猛一看，嘴巴像是缺了一角，就得了缺嘴的小名。缺嘴很乖也很懂事，许多时候，青华都把它看做自己的儿子。下地时，缺嘴在一边陪着他；晚上和映珍忙着理第二天要卖的菜，缺嘴就安静地坐在一边陪着他们。在青华、映珍眼里，缺嘴已不是一条狗，而是这个家庭的一员。一次青华想游江忍不住掉眼泪时，缺嘴竟然跑过来舔他的眼睛，一下一下的，舌头柔软得像湿棉花。
  一整天，青华都无精打采，碗也洗得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不上趟。店面经理埋怨道，怎么搞的老游？你是不是生病了，没病就加快点速度，客人们都开始抱怨了。青华没理他，依然是慢悠悠地洗着碗碟。店面经理又说，你听见了没有，动作利索点，一个碗洗那么久干嘛，稍微洗洗就行了，又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女人洗澡，没必要那么干净，又费水又费人力，早知道你干活这么拖拉，当初就不该招你来吃白饭。
  哈哈哈……女店面经理的话引来一屋子人的爆笑，有人还趁机尖声起哄：就是就是，老游这人就是脾气古怪，前天我把火锅里的油撇出来留着以后用，他硬是犟着倒掉了，还凶巴巴地训了我几句。
  老古董，老犟头。正在剖鱼的水台小李咕哝了一句，又嘘嘘地吹起口哨。
  青华甩掉手中的抹布，突然站了起来，抖着苍白的嘴唇激动地说，都是些什么玩意，老子不干了，我见不得你们这些人，他妈的什么东西！甩进水池的抹布溅起高高的水花，溅到了店面经理脸上。她抹了两把，正要发火，却看见青华已经雄赳赳气昂昂地一步跨出厨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个人在家，有时难免鸡毛蒜皮地拌拌嘴。自从那次和阿梅弄得不愉快后，映珍生出了回马石村的心，她觉得东市根本就不是她应该待的地方，她属于泥土，东市却只有灰尘。夜里睡觉时，映珍有时对青华抱怨一句，说想回马石村，青华嗯啊一句，也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要不是为了儿子游江，映珍早就回马石村了。只有在马石村，她才舒坦，像一株植物，自由自在地舒展着身姿，每一秒每一分都过得踏踏实实。映珍不喜欢东市，越来越不喜欢，这儿的空气都让人觉得浮躁，里面充满了泡沫、杂质、喧嚣，让人恨不能把它们好好地滤滤挤挤。她常常趴在出租屋的窗口发呆，心想她这株植物被人生生扯离了地面，眼看着就要枯竭而死。但她又不想离开儿子和小宝。儿子游江是她的命根子，没有儿子，什么意思也没了。
  天，苍苍地黑下来，映珍情不自禁想到那些夜里，自己和青华坐在马石村的屋里思念儿子的情形。夜色像层层密不透风的黑布，将她和青华紧紧裹住。整个村庄几乎没多少人烟了，村里都空了，惟剩几个老疙瘩孤苦无依地守着。映珍和青华四目相对，却一点安慰和温暖也没有。想念儿子，儿子摸不着看不见，凭空让人心一揪一揪地痛。映珍还常常在夜里从梦中醒来，一弯残月挂在窗口，照着她眼角的泪水……梦中，她梦见儿子站在高高的楼顶，而她和青华站在楼前的地面上，她伸出手去够儿子，儿子也伸出了手，然而那楼却突然浮了起来，越来越高，直入云层，连儿子的影子也看不见了。
  舍不得离开儿子，映珍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说，你就忍忍吧，忍忍吧，忍一时得一世福。渐渐地，她也学阿梅扎起了花，尽管扎得慢，但也扎一朵算一朵，总有点滴收获。
  阿梅依然每天下午抱着小宝出门玩，现在她出门连招呼都不打，嘭的一声关了门就走。青华在后面捅捅映珍的腰，抬起下巴使眼色：你跟着她去，看看她是不是又去找那个房东，还不信管不住她了。
  映珍才不会做这种讨人厌的跟屁虫呢。实在无聊了，她也出来走走，顺便捡摘些草药。孙子小宝的双颊长满了红疹，把东市的医院都看了个遍，红疹却越来越严重。阿梅听人说香港有一种外用药很好，往脸上擦两天红疹就能消，七拐八拐托人从香港买回那种药，小牙膏似的一小管，七十多块钱，够游江送二十几桶水了，可是挤扁了管皮，红疹依然如故，映珍这才想起以前做媳妇时，见到别人家的孩娃脸上也长红疹，后来那家媳妇听来一个偏方，上山去找了些菖蒲、鹅肠草，熬成水，洗了几次就好了。
  
  映珍就往小区深处走，边走边找草药，想不到在一棵老树下，竟然真的找到了鹅肠草。那棵老树旁，还有座土地庙，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土地爷爷的脸上灰扑扑地挂满了蛛丝。土地庙里扔满了垃圾，多得都堆到了庙外，垃圾上苍蝇乱飞，嗡响得像沙场上厮杀的兵卒。
  
  八
  
  阿梅还是明目张胆地和房东来往，这天又从房东那儿拿些好吃的来，一块叉烧，半只烧鹅……映珍和青华都不举筷。游江把肉夹到他们碗里，他们像身上被泼上了脏水一样，慌手慌脚地把那肉甩出来。
  阿梅鼻子里哼了一声，再狠狠地翻了一下白眼，闭着嘴兀自夸张地嚼着。
  吃过饭，映珍给小宝用草药水洗脸，阿珍扎花，青华就把游江拉进了屋，还用眼神示意映珍也进来。
  你怎么不管管她，看她那一副猖狂样，要翻天啦。青华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说。
  爸，你们就别管了，她的事我都知道。游江还是那句话。
  你知道了还这么纵容她，还有没有点章法？青华奇怪地瞪着眼睛。
  我叫你别管就别管了，我了解她，阿梅也不是坏女人。游江无奈地摊着手。
  我没说她是坏人，我只说她行为不检点，将来小宝都没脸见人哪。青华急了。
  游江耐心地解释道，周围的女人都是这样，阿梅还算好的呢，再说，摸一摸也不会少一块肉。
  好什么好，你没看那个房东，有一次还把手探进她衣服里了，你还是不是她男人？映珍忍不住补了一句。
  唉，你们就别管了，我算是求你们了，她的事我心里都有数。游江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出租屋本来就小，墙壁还不怎么隔音，坐在外面扎花的阿梅把他们的话听了个一清二楚。她使劲咽下一泡口水，那口水却又汩汩地冒了上来，阿梅就闪电般站起来，踢开了房间门，嘭！像一声炸雷，屋里的人都被震呆了。
  你们叽咕些什么呢，背后嚼老娘舌头是吧，有胆的当面说啊。阿梅叉着腰，气得胸脯一鼓一鼓的。
  屋里的几个人继续木呆着。
  老娘是行为不检点，怎么啦，老娘又不挣那什么贞洁牌坊，老娘以前在发廊做小妹时行为就不检点了，怎么啦？阿梅从腰上拿下一只手，指指点点地说。
  一番噼里啪啦急风暴雨似的咒骂，倒把屋里的几个人骂醒了，青华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狠狠地用脚蹍踩着。
  我们没说错你什么，你这么激动干嘛，你一个做媳妇的人，用这种口气跟公公婆婆说话是什么意思？你还有点章法没有？青华又急又气，脑门暴满了青筋。
  老娘就是这副德性，不满意你们就滚回老家去，瞧瞧你们一家子，都出息啊，指手画脚的能耐倒是不小，告诉你，不是老娘，你能这么便宜租到这么好的房子，你能隔三岔五吃香喝辣？你们以为这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容易啊？阿梅以前在发廊里历事经人多了，一撒起野来，像刚刚炸过的红辣子。
  你凶什么！你，你，你还有做媳妇的样吗？青华一时气结，手指乱颤。
  屋里一时像打翻了热水瓶，到处是明晃晃的玻璃碴儿，到处是蒸腾灼人的热气。映珍没想到阿梅竟然会泼辣成这样。说实话，年轻时映珍也是泼辣的，起码在马石村是出了名的泼辣女人，动不动就一哭二闹三上吊，但她却从不敢当面和公婆对骂，只敢事后找青华扯皮。阿梅现在这个样子，看上去十足像一只打了过量激素的鸡，浑身毛羽奓着，像竖起一支支的利箭。
  出去出去，有你这样做媳妇的吗？怎么说话的！你跟谁称老娘呢！游江也气坏了，架着阿梅往外面拖。
  阿梅却狠狠地推了青华一把，推得青华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谁愿意做你们家的媳妇呢，我还不要这福气呢，借几万块钱借得人低三下四，还找不完的借口。
  阿梅新怨旧恨都涌了出来，既委屈又愤怒，恨不得手里有把刀。
  你怎么这么说呢，我是为了你好，你还年轻，正是做事的时候，正正经经干点事，比什么都好。映珍一听她的话，心都凉了。
  我哪里不是正经干事了，非要像你们那样种地，才是正经干事吗？阿梅冷笑一声。
  啊，我是说，你要真不想进超市商场干活，自己做点小生意也行啊，我看去农贸市场租个摊位，卖小菜卖水果就挺好，听人说一个月也能赚好几千，这个钱，我和你爸还是可以借给你的。映珍把心里早就想熟了的话，一股脑儿掏出来。
  别扯了，你们就是不舍得把钱拿出来，呸，守财奴，留着那钱你们带到地下去花吧，我最瞧不起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阿梅低声吼道。
  我们怎么守财了，一分一厘用血汗挣来的钱，算计着用就错啦？映珍的火气像被泼上了油点燃，猛地窜了上来。
  穷鬼，活该一辈子受穷受苦，活该一辈子吃黄土，活该一辈子被人瞧不起。阿梅半眯着眼，冷冷地吐出这句话。
  你瞧不起我们，不还是做了我们家媳妇吗？！映珍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提高音量，迅速地顶了一句。
  阿梅气得咬牙切齿，跳起来就要扯映珍的头发。游江眼疾手快，一个闪手紧紧攥住阿梅的手腕，也不说话，拖扯着她往屋外走。
  到底是女人，男人一使出蛮力气，阿梅这只“激素鸡”就立马乖乖地成了“小瘟鸡”，只能无可奈何地边骂边踢腾着双腿，任人拖拽。
  小宝第一个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紧接着映珍也哭了。青华坐在地上，两只大手拍得地板一震一颤的。这里有什么好，哪个稀罕了，明天我们就回去，回老家去，游江，你也回去，这么窝囊还不如回去种地。青华喊道。
  要回也回我们家，反正小宝是死活也不跟你们回马石村的，你们这辈子都别做梦了。被拖出屋的阿梅声嘶力竭地回应。
  游江，你到底回不回去，你是个男人就说句话。青华急红了眼，脖子青筋突突直跳。
  小宝哭得更厉害了，屋顶都快要被震塌了。映珍连忙呵斥青华：你拍地板有什么用，你拍穿了地板，儿子就跟你回去了？要回去，儿子早就回去了。
  一句话，把青华刺得像跑光了气的皮球。
  
  九
  
  跟阿梅彻底吵翻后，一家人自动地分了家——阿梅和游江吃一锅饭，青华和映珍另煮一锅饭。映珍把饭煮好了放桌上，阿梅看也不看一眼。吃来吃去还是稀饭，一辈子没吃过饭似的，手也不洗干净，一股子熏死人的泥腥味。背地里，阿梅常常这样自言自语地骂骂咧咧。她还看不惯映珍放在阳台上的泡沫菜盆。阿梅以家里地方小为借口，把小宝不用的东西压在菜盆上面。小白菜、蒜苗哪里经受得住这样的挤压，立即一片折腰断首。
  映珍倒没有原来那么怕阿梅了，任由阿梅生气咒骂，装耳聋眼瞎。大不了再吵一架，打一架，反正脸皮也撕破了。小宝脸上的红疹好了后，映珍又给他熬起了小米粥。小宝个子比同龄孩子都瘦小，阿梅抱怨说是因为家里穷，没吃什么好东西，从超市提回五花八门的营养粉，吃得小宝直打干呕，人反倒更瘦了。映珍看了心疼，一把抱过来小宝，哄他道，小宝乖乖，你爸小时候就爱吃小米粥，长大了一天送几十桶水也不成问题，你也吃点，将来比你爸还要强壮。阿梅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你怎么又跟小宝说老家话，他将来要是口音改不过来怎么办，找工作都成问题。映珍没理她，心里却既不服气又难过：说话带口音怎么了？儿子长得像爸爸有什么不好？带点儿口音，别人还能辨得出你是从哪个地方出来的呢。
  小宝却很乖，吧嗒吧嗒吃得很香，一会儿工夫，一碗黄黄稠稠的小米粥就见了底。
  马石村的稻谷也该熟了，黄澄澄一片，累累的稻穗风都吹不动，空气里弥漫着谷子的醇香。直到今天，映珍依然觉得，庄稼们是天底下最可爱的东西，特别是稻谷。一粒稻米，从柔弱的秧苗到粗硕的谷子，中间得经过多少风吹雨打、日晒月照啊，稻谷们也不急的，就这样一丝一缕地吸着地里的营养长着，拔节、抽穗、扬花、灌浆，直到成为一片金黄的稻田。一粒稻米是一粒稻米，但又不仅仅是一粒稻米。映珍趴在窗台上，痴痴地想。
  映珍和青华前两天跟儿子商量了一下，儿子说你们再住一段时间吧，难得过来。青华歪着头横他一句：你就不能跟我们回马石村了？你看人家刘家兄弟都回去了，你也跟我们回去，回去种些小菜卖，现在种菜的人少，菜价也不会差。映珍听着儿子和青华理论，她知道青华一直眼红刘家兄弟，一样的菜，他们地里长出来的，就是水灵些。刘家兄弟人聪明，在城里混了几年，在一个种菜基地学了些种菜的技术，回去租下别人不要的几块地，搞起了大棚蔬菜。他们特别擅长种黄瓜，结出的黄瓜又好看又好吃，还一年能结好几茬，光种黄瓜每年就能进账上万元。别说青华，映珍也都跟着羡慕了。
  
  游江却苦笑着说，爸，我是要回去的，哪个说我不回去了？等我再干几十年就回去，阿梅、小宝也一起回去。
  映珍想，再干几十年，儿子还能不能再回去？即使回去，自己和青华也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说到底，儿子还是不想回去。
  若是照着映珍的性子，和儿媳都搞成这样了，怕是老死也不相往来了，但现在她竟然还耐着性子熬着。回去，回去又将是一望无际的孤独，漆黑无望的孤独。
  儿子十八岁那年，跟着村里的两个年轻人一起离开了马石村，一大早他们就急匆匆地走了，说怕晚了赶不上车，连映珍煮的红苕稀饭也没来得及吃。
  儿子走后，村里离开的人越来越多，仿佛一夜间，一个几十户人家的村子就空了。有人举家搬到了县城，有人虽然年节也回来，也不过待一晚的工夫，放几串鞭炮，屋子也不打扫，就匆匆离去。也有人来劝过青华，让他去城里打工，在工地上做小工也行，一个月也能挣上千把块钱，没有种地苦，钱也来得容易些。青华边佝着身子洗锄头边想，那地岂不是就没人管了，都荒着让风吹去呢。他不去，他和映珍哪儿也不去，他们像一对稻草人，守在庄稼地上。
  白天里，青华下地种小菜，映珍做家务；晚上，青华和映珍就把白天割下来的小菜归拢清洗，然后分筐装好，准备第二天一早挑到集市上卖。十五瓦的灯泡吊在屋顶，发出昏暗的光芒。村庄安静极了，只能听见他们彼此的呼吸声。仿佛这世上的人都去了天上，留着他们两个老疙瘩守在人间。映珍出来解手时，抬头朝河对面山凹里的县城望了望，县城被群山密密裹在怀里，根本望不见什么灯火，但从它浮在半空的红黄橙绿白的光影可以判断出，那儿很热闹。映珍心里就涌起一阵悲凉，她想起了儿子，他也在那样热闹的地方。她觉得，自己和青华像是被人抛弃了，转念又觉得她和青华像一对案台上的神，静静地远眺着那不属于他们的人间热闹。
  映珍又去那个土地庙看了几次，每次去，都要收拾一番，把庙里的垃圾一一清理出来。可第二天等她再去时，新的垃圾又填满了一平米半见方的小庙。映珍觉得光收拾也不是个办法，就让儿子游江写块告示牌。
  写什么？游江好奇地问。
  就是让人们不要往庙里扔垃圾。映珍想了想，说。
  妈你管那么多干嘛，说不定那儿本来就是个垃圾房，做成土地庙的样子罢了。游江开玩笑似的说。
  那也不行，哪能往土地庙里扔垃圾，我这辈子还没见过。映珍认真地说。
  于是土地庙旁的树杈上，就多了一块“此处禁止乱扔垃圾”的纸牌，字写得方方正正，一派严肃。
  什么意思，怎么突然不让往这儿扔垃圾了？可惜了这么好的天然垃圾屋。早上起来扔垃圾的女人一脸疑惑。
  这儿不让扔，那扔哪儿呢？另一个人也很纳闷。
  前几天有人把垃圾清理出来放在路边，污水横流，很快引来了苍蝇蚊虫，阳光一照，还臭气熏天。一个人抱怨道。
  人们议论了一阵，各自走了。垃圾还是扔进了庙里，有的甚至扔到了土地爷爷的脸上。
  这天，映珍从小店里买来了黄纸金箔，阿梅扎花的时候，她就坐在饭桌前往黄纸上糊金箔。早上她就看好了日历，今天是七月十五中元节，要是在老家，晚上要拜一溜儿的神。如今在东市，就只能拜拜土地神了。小区里的人把土地庙当垃圾屋，得罪了土地爷爷可不得了。映珍准备去拜它，一是为自己，二是为小区里的人赎罪。映珍听张婆说小区里的这个土地庙有些年头了，起码那时她还小，每次下地干活，来回都要拜一拜，土地庙前也如映珍她们老家的一样，插着长年不断的香烛。
  阿梅没问她干什么，但她一早就听游江说了，映珍竟然要去拜小区里那个做了垃圾屋的土地庙。阿梅想，第二天她出门，一定会有人在她面前指指戳戳——你怎么有个疯子婆婆啊，对着一堆垃圾叩头下跪。想到这儿，阿梅就恨不得上前抢过映珍手里的黄纸，把它们统统扔出去。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等月亮爬上来，映珍给小宝喂完小米粥，就提着一袋黄纸，准备出门了。
  你今天晚上哪儿也别想去，就给我待在屋里。阿梅一个箭步冲上去，挡住了映珍。
  我有事，你让一让。映珍的语气里带着乞求，像个孩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干什么，我跟你说，你不许去拜什么土地庙，搞封建迷信，丢人现眼。阿梅叉着腰，像个理直气壮的家长。
  拜土地爷爷怎么是封建迷信了，祖宗祭日烧点纸钱叩几个头，也是迷信了？映珍心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别跟我绕弯子，我不管那么多，反正不准你出去，你要去，我就不认你这个妈！阿梅发狠说道。
  屋里一片静默，惟有小宝翻腾玩具的声响。小宝翻到一个塑料喇叭，含在嘴里乱吹，喇叭声刺耳急促，像一根根细针扎在映珍心上，扎出了星星血点子。
  让开，我叫你让开。映珍咬了咬嘴唇，冷静地说。
  我不让又怎么啦，你还打我不成？阿梅扬起下巴，三分好奇七分凌厉地看着映珍。
  让开，我叫你让开。映珍又重复了一遍。喇叭一声高过一声，她突然有了无比的勇气，这勇气像是从地上升起来，冲进她的身体，如一阵飓风，实实在在地充满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不让。阿梅依然挡在门前。
  让开。映珍推了她一把，阿梅的身子晃了晃。
  你，你竟然敢打我？！阿梅吃惊不小。
  映珍不说话，又推了阿梅一把，力气大得出奇。阿梅没有防备，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等阿梅站起来要还手时，映珍已经噔噔噔地下楼了……她的步子又稳又快，像被人架推着，得了神助一般，看得阿梅大张着嘴，半天也没合拢。
  
  那个晚上很奇怪，后来小区里的人还频频议论。一个矮瘦的农村老妇人，跪在土地庙前双手合十，嘴里咕咕噜噜不停地说着什么，说完了就叩头，插香，烧纸，黄纸一张一张地丢进火堆，腾起一只只黑色的飞蛾……有人去扔垃圾，她刺过来一个眼神，那人竟然连连往后打着趔趄。她就这样跪着……有多事的人瞟两眼，迸出两声笑，然后钻进周围的发廊、网吧，或是被躲在暗处的女人一把扯进屋里。后来，天打了两个雷，突然下起了暴雨，整个东市刹那间笼罩在水雾里。老妇人却没走，依然伏在地上叩着头……直到十几分钟后雨歇雷住，她才站起身，梦游似的离开。
  
  十
  
  早上起来，小宝就病了。
  据阿梅说，小宝昨天半夜就开始生病了，她和游江一夜都没睡好。小宝上吐下拉，到了早上，肚子里已没什么可拉出来，就开始吐黄水，拉空气。
  到了医院，女医生给她们开了两张化验单，映珍和阿梅抱着小宝跑上跑下……化验了大便和血，女医生低头看着化验结果，一言不发。
  医生，是不是有点饮食过量？阿梅小心翼翼地问。
  嗯，他昨天晚上都吃了些什么？女医生瞄了阿梅一眼。
  一碗小米粥，一点小青菜。映珍回忆说。
  女医生就把目光转向映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阵子。
  昨天晚上天又热得很，我们给他一直开着风扇。阿梅补充了一句。
  那就是了，有可能是夜里受了点凉，又有点饮食过量，他人小肠胃弱。不要说他，就是我女儿，都上初中了，上次参加夏令营时，吃了一碗小米粥，还消化不好呢。
  女医生叽里呱啦地说着，映珍想争辩两句，张了张嘴，却没出声。
  回到出租屋，阿梅就黑着脸，把剩下的小米粥全都倒进了马桶。倒完了还不放心，又把柜子里剩余的小米也一并扔进了垃圾桶。
  做完这一切，阿梅就抱着小宝出了门，直到天黑才回来。
  映珍久久地望着天空发呆。天晴朗得很，她看见了阳光下的小米地，粗壮的狗尾巴似的小米穗伏在地上，像一个沉甸甸的寓言。
  下午无事，映珍就和青华一道，把阳台上那几筐种小菜的土抬着扔到了楼下，然后，给出租屋做了一次大扫除，仔细地扫地、拖地、抹擦……小小的出租屋被他们弄得光洁异常，一粒尘埃也找不到。
  
  十一
  
  
  八月底的一天，映珍和青华再一次踏上了咣当作响的火车。不过，这一次，他们是回马石村。
  阿梅没来送，她借口火车站人多，怕小宝又传染上什么疾病。映珍知道，她不想来送是一回事，另外的一个原因，则是她忙着去陪房东打麻将。打一天麻将，手气好能赢上百块。映珍和青华还没出门，阿梅就已经抱着小宝迫不及待地出门了。
  天渐渐黑了，映珍抚摸着儿子瘦削的肩膀，眼圈又红了。她不知道这一别，又将会在多久之后才能再见到他。映珍心里蓦地产生一个不祥的预感，或许永远也见不到儿子了。
  你哭什么，像生离死别似的。青华责备了映珍一句，话没说完，自己也别过头去，擤起了鼻涕。
  爸、妈，你们放心，等我在城里真正安了家，就再把你们接过来，那时我们一家就再也不分开了。游江信誓旦旦地说道。
  照我说，也不用等了，干脆你直接坐这趟火车，跟着我们一起回去算了。青华利利落落地说道。
  我也不是没想过回马石村，但回去又有什么好处呢，我什么也不会干，连肥料都淋不好，空度年岁，还不如留在东市，有点奔头。游江低着头，想了想，认真地回答。
  青华也低了头，他明白游江说的是实话，自己的儿子自己最了解。游江从小身子就单薄，挑一担七八十斤的粪，只能装八分满，还总爱生病。游江小时候，青华和映珍就一直为这个瘦弱的儿子发愁，担心他以后成家了种不来什么粮食，连老婆孩子也养不活，偷偷瞅着谁家闺女个子粗壮能干，盘算着早早帮他订下一门亲事。没想到后来他跟着人进了城，倒出息了，送水虽也是体力活，但毕竟比粪水轻多了，还有单车、电梯帮忙，一个月挣的钱，够他和映珍苦半年了。
  车厢里人来人往，有几个人好奇地盯着他们一家三口看。
  你就别为难游江了，人家不是也说了早晚要回去的吗？映珍到底还是心疼儿子，替游江解围。
  好好，那我就等着吧。青华无奈地点了点头，顺着映珍的话说。
  映珍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没有想到，自己和青华会这么快又要回马石村了。刚来时，她还真以为能和儿子一起，在东市建个新家呢。转念又想，现在回去也好，正巧赶上收稻谷。收完稻谷，人和地都该休息了，有生产过后的疲惫与满足。等过了白露，锄头磨利，又该种麦子了。人一年到头都在地头奔忙，也是一株庄稼哩。昨晚上，映珍还做了一个梦，梦见她和青华、游江，甚至还有阿梅、小宝，一家子人全都变成了一株株稻谷……正想得出神，广播里响起了催促，说是火车将在五分钟后出发，请送行的人们准备下车。
  车窗外，新月如钩，清朗地挂在空中。映珍在心里算着日子，原来都进入农历八月了，眼看着就要过中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