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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哥哥

发表时间:2025/03/19 10:22:11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1102  作者:杨昭  浏览次数: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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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十多天以前的那个晚上,一场春雨一声令下,师院西校区靠南的院墙边,那十多株梨树枝头上的花蕾被催促得竞相绽开了。
  在那些日子里,从我办公室的窗子望出去,湿漉漉的梨花瓣略略泛出了几许青色,白得很不对劲,尤其是在阴郁的天光下,就更是白得让人心慌了。到底是怎么个不对劲法我也说不太清楚,直到最近几天我才恍然大悟:那份凄婉的白,似乎是只有在戴孝时才该有的。
  在下春雨的头一天,我们西校区五个系的男教师统统都去市医院检查身体,男教师有课的都临时请女教师先顶上,第二天轮到女教师体检时他们再去补上空缺的课。体检是大家共同关心的大事,别看平时似乎谁都没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可真的到了市医院的走廊上排队等候时,一个个脸上那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就把他们心底里的那种种猜疑、担忧、恐惧统统都给暴露出来了。教地理学简史的岳长波,回回一坐上酒桌时都像是八辈子没得酒喝过,动不动就举起酒杯站起来■阴风点鬼火:“一二三,哪个贼不干?”“青春献给六十度,一生交给酒安排!”甚至还把领袖抬出来要挟人:“毛主席教导我们:‘喝死算■!’来,干了!”可这会儿在排队等候的教师中,就数他的表情最不是表情。李萌排在岳长波后面,表面上一副置生死于度外的样子,仿佛早已得了道,但我注意到他右手上夹着的那支烟,早在十分钟前就已将过滤嘴烧得紧缩起来,他连把它扔掉都忘了。
  几天后体检结果出来了,整整一个星期大家都在谈论着这次体检的话题。健康状况不妙的人比比皆是:老熊因酒后把他玩女人的经验无私奉献出来跟别人分享,被人写匿名信告到了纪委,早在一年多以前就把酒给戒了,这回一查,却查出了酒精肝。老熊还不服,见人就大骂给他体检的医生不学无术,要大家给他评评理。这理显然是没法评的,尽管他是系总支书记,那酒精肝却十分的刚正不阿,并没有因为他是正处级干部就网开一面饶他一遭。大家也不跟他争辩,但都觉得老熊那么大的肝火,说他酒精肝恐怕还算是人家医生涵养好呢。小訾去年五月才刚刚提起来当了系办公室主任,导致了他原本就很红润的气色越发地锦上添花,一口气就把一张胖脸红成了红富士苹果,在同志们面前不知不觉地就将头昂得稍稍高出了他那个级别。现在被查出患了高血脂、高血压,只好因病而谦虚谨慎戒骄戒躁,重新把头低回到原来那个很平易近人的高度。教务科长倪琳每天上班前都要先到城外的烈士陵园去爬爬山,上班时间也经常邀老熊和系上的两个副主任到院子里去嘻嘻哈哈地打打羽毛球。谁会想到这么窈窕的一个少妇,跟老熊跟得那么紧,笑得又那么专业,竟会是一个糖尿病患者……最气人的是那个吊儿郎当的岳长波,烟瘾奇大,顿顿喝酒,天天熬夜搓麻将,发了狠往阎王爷那边狂奔的家伙,检查结果却样样合格,让那些被查出了毛病的人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
  最糟糕的还是李萌被查出了白血病!
  为这事情,我和系总支书记老熊、系副主任老罗、小钱专门开过一个会。熊书记主张把真相告诉李萌本人,让他真的猛男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早一天治疗,就多一分康复的希望;我则力主暂时不告诉李萌本人,等找到最佳时机了再劝他去住院。李萌那家伙的脾性,还有谁比我更了解呢?你今天把真相告诉了他,说不定明天他就活不成了。市医院的马副院长就明确地告诉过我:李萌早已病入膏肓,医不医都没多大意思了。
  那次开会的结果是小钱力挺熊书记的观点,老罗则坚决支持我的看法。两票对两票,事情只好这么不了了之地搁下了。
  可是,大家都接到了检查结果,偏偏全系教师中只有他李萌一个人没有得到通知,这一不正常的现象,要想不引起李萌的重视根本就不可能。终于有一天,李萌跑到系办找到了小訾想问个究竟,小訾说你没有问题李老师,绝对没有问题!有问题的人我都特别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了,没有你的名字,那个名单里面根本就没有你的名字。你要是不相信的话改天我把那个名单带来给你看看。我估计是他们医院办公室的人疏忽了,把你检查结果的单子搞丢了。其实只要身体没什么问题,那个单子要不要都没啥关系的,不就是一张纸么?
  小訾向我汇报了这件事,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表扬他回答得好,真不愧是个干办公室主任的料子。
  表扬完了小訾,我心里又极不是滋味:要想蒙李萌那家伙哪会有这么容易,他自己的身体,能一点迹象都感觉不到么?
  事实上好像是从去年春天起,李萌就开始三天两头地向我请病假了,说是经常发低烧,稍微动一动就感到浑身疲乏无力。因为担心老熊说我偏袒朋友,我就让他去找老熊,老熊则将他打发到县上,去当实习学生的带队教师,说是县上空气新鲜,等于天天免费泡在氧吧里,又能吃到绿色食物,对调理身体再好不过了。李萌下县去呆了不到两个月就跑了回来,自称疲乏得连碗都端不稳,回来后,在学院的医务室里输了好几次液也不见一丝好转。老熊勃然大怒,说李萌是临阵脱逃,扬言要处分他。我明白老熊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其真实目的不过是想借收拾李萌来让我下不了台罢了。我就叫小訾用办公费替我买了些水果来,我亲自登门去找李萌,表面上是上级探望下级,实际上是想去侦察一下这家伙是不是在撒谎。跟他认识二十年了,我知道李萌从来连针都不肯打的,怎么突然就主动“输了好几次液”了呢?但当我见到了他时,我便在心里骂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看看他那苍白的面色,那是假装得出来的么?
  我劝他去医院好好检查一下身体,该治疗就治疗,该住院就住院。李萌只是连连摇头。我知道他不肯去医院,因为他的前妻小苏现在的丈夫老周就在市医院当内科主任,他不想见到老周,也不想见到小苏。
  正好当时系上新来的那个硕士毕业生小关没课可上,我就跟李萌商量,让小关顶替李萌上课,李萌则呆在家里休息,感觉身体好了就抽时间写写《地理系中长期发展规划》。李萌问我什么时候交稿,我说随便你,你想什么时候交就什么时候交,反正是中长期规划么,中期交也行长期交也可以。李萌就疲惫地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说了声:
  “俊杰,谢谢你。”
  以前,我跟他之间是从来不说“谢”字的。
  老熊历来都爱跟我抬杠较劲,尤其是传说院里要公开竞聘一个副院长以后,他跟我的关系就更是微妙得很了。可这回我安排小关去顶替李萌的课他却很满意,说我终于干了件对得起学生的好事了。小訾把老熊这句屁话透给了我,小訾说狗日的老熊太欺负人了,表面上是在夸您,其实狗日的是在说何主任您从来就没干过一件对得起学生的事情。我笑眯眯地劝小訾不要动不动就用阶级斗争的思维方式去衡量人,心里却恨不得将老熊拎起来头朝下倒插进茅坑里去。都得怪李萌本人,我顶着那么大的压力好不容易才将他弄到讲台上去,他却把课上得一塌糊涂,还动不动就把教案往讲台上一甩,破口大骂当今的大学生没理想没抱负没心没肺没皮没脸,搞得学生的告状信都递到郑院长那里去了。我陪郑院长一起去听过李萌的一节课,没想到他上课真的上得那么糟,唉!
  半年多来,李萌的身体状况一直都不太好。大病倒是没诊断出什么来,就是容易发低烧,食欲也很差。也怪我太大意,我以为是他费尽周折才跟老婆离了婚,他那个小情人却把他一脚蹬了的缘故,以为他得的是心病。
  今天上午,李萌趁去医院探望一个跟人打架被打伤了腿的乡下亲戚的机会,顺道去了一趟医院的办公室。他说医生,麻烦你找一下师院地理系李萌的体检报告单。那个胡子拉碴的瘦男人听了“李萌”这个名字,警觉地抬起头来问他:
  
  “李萌?你是李萌的什么人?”
  “我是李萌的什么人?”李萌愣了一下,随即心里迅疾地闪过了一个念头,没好气地说道:“你说我是他的什么人?我是他哥哥!”
  瘦男人从抽屉里翻出几张纸来,看了看体检表上的照片,又看了看李萌,很不放心地问:
  “你真的不是他本人?”
  李萌胸膛里“咕咚”地响了一声,他定了定神,回答道:
  “我是他哥哥,我跟他是双胞胎兄弟。”
  “哦,”瘦男人将那几张纸递给了他,“你那双胞胎的弟弟被检查出患了白血病。他们学院领导的意见是暂时不要告诉你弟弟本人。”
  李萌手上的那几张纸差点就掉到了地上,他赶忙在瘦男人对面的沙发上坐了下来。瘦男人看到他夺眶而出的泪水,很不以为然地对他说:
  “这种事情是很平常的,我们见得多了。你们做家属的要沉住得气,在病人面前不要轻易流露出伤感的情绪来。反正迟早都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到头来都是个死。要考虑如何让你弟弟高高兴兴地死的问题,等他死了再哭也不迟嘛。”
  “就没有什么办法医治了?”
  “办法么倒是有的。目前医学上最有效的治疗手段就是进行骨髓移植,”瘦男人点燃了李萌进门时递给他的烟,“不过很麻烦,真的,麻烦得让你难以想象。首先,要等待有人良心发现了跑来哭着喊着的要求自愿捐献骨髓;其次,当有人憨雏雏地捐了骨髓之后就要开始配型了,这绝不是一天两天搞得完的事……一大堆事情,我跟你也说不清楚,”瘦男人诚恳地劝说着李萌,还把打火机递了过来,若有所思地说,“总之麻烦得很。还等不及把这些准备工作做好,病人都早就死■了。另外,费用也不是个小问题,花上个百把万块钱也不见得就能够救得了你弟弟的命。真的,我不骗你。并且还要看他们单位和你们做家属的肯不肯为他出这笔钱,这个问题也是不能轻视的。唉呀,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其实出了也是白出,还不如……”
  李萌天昏地暗地下了楼,出门时又正好遇到一辆从殡仪馆开来接死尸的车子,李萌就盯着那辆不久以后他也要被抬上去躺着的车子看,看人家笑嘻嘻地从停尸房里推来一具死尸,使劲地将那死尸连同它下面的担架往车厢里一搡;看那死尸从担架上耷拉下来的一条胳膊被车厢里的一只箱子碰了一下也满不在乎,似乎那条胳膊根本就不是它的;看那运尸车的后门被“嘭”地一声关上后,死者家属脸上露出来的如释重负的表情……后来他就冲到我办公室来,把我桌上的书和文件袋统统扔出了窗外,又把墙角的那只一米五高的大瓷瓶高高举起来砸得粉碎。我让他摔,让他砸,只恨自己没有提前叫小訾把老熊办公室里的那只瓷瓶也搬来,让李萌一起砸了。
  终于,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可摔可砸的东西了,才搂紧了我的肩膀放声大哭起来。我一边轻轻拍着他的背,一边也有了想流泪的意思。李萌一边哭着,一边跟我讲了刚才他去医院拿到了自己的体检表的经过。
  系上的几个中层干部和闻声冲进办公室来的保卫处的同志见此情景,默默地把他们捡起的书本和文件袋放下,悄悄地离去了。
  当天下午,我们几个系上的头头便强行把李萌弄去住了院,我还专门找了马副院长,为李萌安排了一间单人病房。熊书记说得对:早一天接受真相,早一天接受治疗,就会多一分康复的希望,尽管这希望在我的朋友、医院的马副院长看来是那么的渺茫。
  
  二
  
  1989年7月,我和李萌同时大学毕业,又一起被分配到了师专(当时我校还没有从专科升为本科,改称师院是最近几年才开始的事)地理系工作。
  师专领导召集我们十一个刚参加工作的大学毕业生开会,地点特意安排在校史展览室里。刘校长指着一把高高的太师椅介绍说:别看这把椅子破破烂烂的,这可是抗日战争期间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先生南下时用过的,是很珍贵的文物,我们好不容易才从一个老人那里把它买了下来。
  我小声地问旁边的一个年轻老师梁思成是谁,他摇了摇头。刘校长就笑眯眯地望了望我,说:
  “不知道梁思成是谁,那总该知道梁启超是谁吧?”
  “知道梁启超,写《少年中国说》的。”
  “梁思成就是梁启超的儿子。”
  “哦!”
  我真想过去摸一摸那把伟大、光荣的太师椅,又不敢。
  这时一个又高又瘦留着披肩长发的年轻人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一屁股就跳上了那把被高高地架在陈列台上的太师椅。他挪动了几下屁股以便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双脚却悬空着,无法落实到地面上来,他便只好故作镇定地摇晃着两只脚,一边还吊儿郎当地嘘着口哨。
  “你叫什么名字?”听得出来刘校长很不高兴。
  “李萌!”
  刘校长看了他半天,冷冷地说道:
  “下来,你不配坐这把椅子。”
  “但是你也别想蒙人。梁思成的椅子,关这个学校屁事?八竿子都够不着!”
  那一年师专地理系只接收了我和李萌两个毕业生,我毕业于本省的师范大学,而李萌则毕业于地球人都知道的北京大学!这让我跟他在一起时,就连做梦都会感到十分的自卑和压抑。
  偏偏领导就安排我跟他同住了一间单身宿舍。
  我也曾偷偷向领导表达过想换到另外一间单身宿舍去跟别人合住的心愿,但领导很严肃地告诉我,之所以把我同李萌安排在同一间宿舍里,学校领导是经过认真考虑的:我在学生时代就已经是中共党员,又是学生会干部,我的表现学校是信得过的;而李萌这小子太狂了,政治思想方面到底有没有资产阶级自由化倾向又很值得怀疑,要是换了别个青年教师去跟他同住,他把人家带坏了谁负责?我说李萌是个人才,才气越大的人往往脾气也就越大,这是可以理解的。整个学校里从北大毕业的青年教师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应该照顾照顾人才,考虑给他一间单独的宿舍。领导说,学校的住房这么紧张,凭什么就得专门腾一间给他?小何你以后再也不要提换宿舍的事情了,别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殷切期望!
  没想到排课的时候系上竟没有排李萌的课,而我却荣幸地被安排去教本系二年级的人文地理,并接替请了产假的田芸老师担任了该班级的班主任。
  李萌很不服气,去找系领导吵架。系领导白了他一眼,说你别跟我吵,有本事你找刘校长吵去。
  李萌就去找了刘校长,质问刘校长凭什么要歧视他这个北大毕业生。刘校长说正因为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的,我们才对你高度重视,特意安排你去地理系管理资料室。希望你能借此难得的机会博览群书更上一层楼,挑起地理系科研工作的大梁。小李,我们可是对你寄予了很大的希望啊!
  李萌就对刘校长一连拍了十几遍桌子,同时又提出了一大串令刘校长无法回答的问题,刘校长喃喃道:
  “李老师,别激动李老师。我,我是学物理的,口才没你好,我说不过你……”
  “不要紧!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能够认识到自己的不足,你这个人就算是有救了。口才不好我可以辅导你,你有问题尽管来向我请教,我要是不认真教你,我就不是人!”
  这一架使李萌一下子就成了全校乃至全市的名人,也使他更没有指望离开地理系资料室上讲台去发挥他的聪明才智了。据说有个很大的官儿曾经跟刘校长打过招呼,叫他考虑一下安排李萌上课的事,刘校长狠狠地说:
  “老子就算是不当这个■的校长,也决不会让他去讲台上祸害学生!他要么就卷起铺盖滚蛋,不滚就给老子规规矩矩呆在资料室里!”
  李萌的家在很偏远的农村里,我跟他去过一次,那副家徒四壁的惨象显然使李萌一直不敢轻易地下决心卷起铺盖滚蛋。李萌说他的父母那辈人一辈子连城里都不敢去,如果他说的这句话是真的,那么他的父母要把他从一个农民的子弟培养成一个有工作的城里人,其间经历过的艰辛,绝不是像我这样养尊处优的人所能想象得到的,李萌哪敢随随便便就赌气辞了工作走人?李萌是他们那个村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诞生的唯一的一个大学生,读的又是北大,乡亲们便都发自内心地坚信他从北京大学毕业后,一定就能够胳肢窝下夹一只黑皮包包,晃着鸭步进天安门去上班。等着瞧吧,要不了几年老李家的老大李萌就会频频在电视机里面接见外国首长,跟他们握手、搂抱、亲嘴,在沙发上坐下来摆摆龙门阵,就共同关心的国际问题交换意见,然后就在钓鱼台国宾馆设宴招待外国首长,请他们吃红烧肉、大刀圆子、酸菜炖猪脚、番茄鸡蛋汤、稀豆粉泡炸油糕。李萌没留成天安门而被分回老家的师专来,乡亲们就到处打听他在北京犯了什么错误,李萌的爹就只好向大家解释说,这小子错误倒是没犯啥,就是脾性太倔。中央领导最小的那个闺女,就是嘴巴旁边有颗美人痣的那个,哭着喊着的要嫁他,要不然就要死给他看,这小子硬是不要,嫌人家老丈人的官做得太大了点,硬是要跑回老家的师专来躲着,说是要独立自主自力更生。我可以想见要是李萌连师专的工作都赌气不要了,他爹在乡亲们面前肯定就会黔驴技穷,没法再编出一个类似逃婚这样完美的借口来为他搪塞,总不能说他儿子天生的就不耐烦当城里人,这辈子最痛恨的事情就是过好日子吧?
  
  我为李萌的处境感到有些难过,总觉得像是我自己抢走了他上讲台的机会似的,就经常陪他在宿舍里喝酒。我父亲是离休干部,家境还过得去,我就尽量不让他掏钱买酒。李萌一喝多了酒就总提这事,眼圈红红的,一提就提了二十年。
  那时候,因为自卑,我便拼命地攻读所教课程的各种参考书,立志要在李萌的面前把读大学时没读结实的课程一门门补上,心底里渴望着有朝一日能够跟毕业于北大的李萌看齐。令我万分惊讶的是,李萌在北大用的那些教材跟我在本省师范大学用的一模一样。北大太不像话了,竟然没有为李萌他们这批天之骄子开开小灶开开秘方什么的,失职啊,严重的失职啊!我也曾小心翼翼地暗示过想向他借在北大读书时记的那些笔记,李萌说什么■笔记,老子从来不记笔记!不仅没记过笔记,李萌毕业后也懒得再翻书,看来凡是值得一读的书,他早就在北大那四年里读完读尽了。
  领导几次约我谈话,向我询问李萌的思想动向,我每次都回答说还行,觉悟提高了不少,就是稍微有那么一点点消沉。不过请领导放心,我一定会帮助他振作起来的。
  因为一直在向领导吹牛说我能够帮李萌振作起来,牛吹得多了,心里就很虚,我就总是对李萌说这一整座单身宿舍楼里的家伙个个都虚伪得很,老子呆在这里很不气顺,还不如老子们两个到资料室去清清净净。
  李萌就上了当,天天约我去资料室里喝酒、听磁带、聊天、发牢骚,而在此之前他根本就不耐烦进资料室去。现在好了,李萌一进了资料室,领导们便都觉得我小何的思想工作有了很大的成效,终于把一个后进青年动员去天天坚持上班了。
  就让我去学校团委当了兼职的副书记。
  跟李萌一起躲在资料室里喝酒聊天基本上是很爽的,只不过李萌既然毕业于北大,肯定就必须跟像我这样的凡夫俗子有所区别。怎么区别呢?李萌的做法是用系上的三洋双卡录音机放磁带,只放两盘:一盘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海边的阿狄丽娜》,另一盘是卡拉扬指挥的(乐队的名字我忘了)贝多芬的交响曲《命运》。其实这两盘磁带我早就听过了,尤其是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那盘,还曾经听得绞了带。但我不敢暴露出听过的样子来,每次跟他一起听的时候都悄悄地观察他的脸色,他深沉的时候我就跟着他一起丧着脸,他微笑的时候我就微微闭上眼睛假装出一副做梦讨媳妇般欲死欲仙的陶醉神情。有一次李萌不知从哪弄来了一盘新的磁带,我从来没听过的,我只好跟着他一起做出一副悲痛欲绝得只想往墙上一头撞死的表情。谁知磁带放完后李萌却突然一脸灿烂,说好久没听过如此令人心花怒放的乐曲了,我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记不得从什么时候起,有个姓权的青年教师也跟我和李萌接触多了起来,跟着我俩一起听磁带。老权的磁带多得不像话,全是外国佬录制的进口带,我便只好跟着他和李萌一边听一边很辛苦地做表情。我老是担心会被他们看出来我是个音乐盲,跟他俩在一起时便总是无法放松,可我又是那样地想跟他们在一起,渴望能够沾上点他们不小心横溢出来的灵气。
  老权是教美术的,画得一手好油画,读艺术学院之前就先拿到了汉语言文学学士学位,很有才气很有底蕴的一个老夫子,人又善良、单纯、真诚,全校师生中认识他的都很喜欢他。老权什么都好,就是活得非常脱离现实,脑瓜里一天冒出一个稀奇古怪的念头来,惊得我嘴巴都无法合拢,却叫李萌听了渐渐地也跟他一起想入非非蠢蠢欲动。终于,1991年放元旦假的那天,老权和李萌没跟学校打个招呼就一起闯海南去了。
  李萌跟老权去了海南后,我很想念他俩,尤其是想念李萌。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共同生活过一年多,虽然免不了会有些磕磕碰碰,很多生活细节却是永生难忘的。他走了以后,我慢慢地就想通了一件事情:其实李萌这个人骨子里是很自卑很敏感的,他那些自负、狂妄的表现,其实仅只是为了掩饰他那不堪一击的脆弱的内心世界,自欺欺人罢了。这一发现使我真诚地为他感到难过,我觉得我自己好像也有一点点这方面的问题。有时候我就会在夜里一边独自喝着酒一边给李萌写信,李萌给我回信时也说他的信是喝着酒写出来的。李萌的回信一般情况下只写两个内容:一,他对师专尤其是对师专某些人的愤恨;二,他在海南生活的惬意。
  跟李萌通信通多了,我真的以为他在海南那边终于找到了他的人生价值,就由衷地为这个北大毕业生高兴,并隐隐约约地后悔当初自己没有勇气丢掉在师专的这个破工作,跟老权他俩一起去追求美好的前程。
  谁知半年多后,李萌就跟老权一起灰溜溜地回来了。老权的妻子刚为老权生了个女儿,不回来怎么说都是说不过去的;而李萌为什么要离开那个美好得令人死去活来的宝岛,回到这暗无天日的师专来再吃二遍苦再受二茬罪,我始终不得而知。
  我记得李萌回来那天恰好我被领导安排跟一个在市委工作的女青年相亲去了。虽然对那女孩子并不怎么感兴趣,我还是客客气气地坚持着跟她谈了一晚上的废话,谈理想谈人生什么的,直到夜里十一点半了才回宿舍。等我来到宿舍门前看到靠着行李包坐在地上打盹的李萌时,他那副落魄相,让我一下子就明白了被他吹得天花乱坠的他在海南混得如何精彩如何风光的话语,全是出自一个北大毕业生的天才想象。
  我问他怎么不开门进屋去睡,李萌回答我:
  “我找不到自己的钥匙了。”
  不知为什么,他的这句话让我对他未来的人生隐隐有了一丝不详的预感。
  我带他到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馆子里去喝酒,他喝酒之前先一口气扒光了三碗饭,喝完了一大碗三鲜汤,才抬起头来对我笑笑,解释道:
  “两三天没吃饭了,在火车上。”
  老权和李萌的归来给师专出了个大难题:不接收吧,学校真的很舍不得老权这个让人喜爱的双料人才,中文系和音体美教研室的领导都争着想要他的,两位领导甚至还争得吵了起来,互相指责对方不是东西;接收吧,他俩又是两只被人拎到外地去屙脏了的尿罐,现在又要叫学校捂着鼻子臭烘烘地拎回来,心里头的感受真的是很那个很那个的。
  老权的妻子还在月子中就到处托人说情,请求师专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老权一回,让老权回师专重新参加工作戴罪立功。学校党委专门开了几次会研究过这件事情,最后才同意把老权当作废旧物品回收,算他当年才参加工作。但是又给了老权一个警告处分,罪名是“严重无组织无纪律,擅离职守”。
  幸好那一年跟李萌势不两立的刘校长已经调到云南省某地区当行署副专员去了,李萌才沾了老权的光,在等了一个多月之后终于也被师专回收了。
  我满以为从此以后李萌就会吸取教训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谁知他仍然是从前那副鬼样子,无论事业、爱情、家庭,都是那样的潦草、混乱、破败。尤其是那场车祸……唉,还是别去想它为好。
  
  三
  
  跟白血病相比,更可怕的是另一种名为“肯定被狗日的医生搞错了”的白血病伴生性绝症。
  李萌死盯着我,一遍遍地逼问:“我肯定是不会死的,对不对?”仿佛他死与不死的问题,完全取决于我的一句回答似的。
  “当然,”我说,“现在医学科技那么发达,不像以前,小小的一个肺结核就能要了人的老命。现在好了,好了,你放心。”我把我的手放在他的手上,重重地拍了两下,“心态,李萌,最重要的是心态!”我连自己都不肯相信,却竭尽全力地想使他坚信,“心态调整好了,你不把它当回事情,它就根本不算回事情!”
  我抬起了头,回避着他那索命般追逐着我的目光。我不明白为什么病房的天花板上,亮着的总是这种惨白的、暗示出浓重不祥意味的灯光,像颤悠着雨滴的梨花花瓣,那样一种微微泛青的寡白……我不知道是哪个王八蛋规划设计出来的这一套医院照明方案,真该跟马副院长说说把他活埋了!
  
  李萌辛苦地笑了一下,语气镇定地说:
  “俊杰,其实我心里很有数,我得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白血病。”
  “肯定不是!他妈的这个医院的医生,水平还赶不上乡下的劁猪匠呢。上回我感冒了,内科那个吃干饭的汪医生,硬说是我得了禽流感。”我无中生有地肆意诽谤着那个凭空杜撰出来的汪医生,“结果回家去喝了小半碗姜汤水,当天晚上就好了,连西药都没吃过一片。”
  “我想转院到北京去,请专家复查一下。”
  “对了嘛,就是该转院上去查查。”我一边大包大揽着,一边盘算着师院领导同意他转院复查的可能性究竟有多大,随后又想起了这所医院的马副院长亲口告诉我的那句话:他早已病入膏肓,医不医都没多大意思了。我摘下眼镜来用衣摆不停地擦着,以便减弱李萌那道目光的穿透性,“我先跟上边联系一下,联系好了就送你转院上去复查。查不出什么问题来,我老哥两个就好好喝一杯庆贺庆贺。你笑什么,你不信我的话?李萌我跟你透露一个惊天的秘密:这家医院别的本事有不起,在把普通病人误诊为疑难重症者方面却领先全国同行业,每年都要搞错几个人的。”
  我把李萌希望转院上北京去复查的意思及时地向学院的华书记和郑院长反映了,两位很有人情味的领导当即表态说没有问题,上去复查一下也好,但愿复查结果是虚惊一场。郑院长还当着我的面给工会的老林和院办的小刘打了电话,指示他们去具体操作这件事情。
  谁知几天后等老林和小刘把一切都办妥了,就等着李萌上车了,李萌却又不干了。
  “万一查出来确实是白血病呢?”
  李萌逼视着我。
  看得出来,李萌对死亡的态度一定是非常矛盾的:一方面,他对活着本身从来都是不够认真的,曾经多次产生过厌世的情绪,并且还试着自杀过两次;另一方面,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我敢说他从来就没真正弄懂过(当然我也永远搞不懂这神秘的劳什子)。就算他是从北大毕业出来的,就算他鹤立鸡群有着过人的智慧,患上白血病以前他所面对的“死亡”很可能也仅仅只是一个抽象的哲学命题,是属于别人的东西,是书上印着的两个黑字。而这回却完全不同了,这回“死亡”将不再是仅供他丧着脸蹙着眉沉思,仅供他用拳头拄着下巴冥想的高级游戏,而将是他不得不用整个身心去感受的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以前是他去调戏“死亡”,而“死亡”却根本就不耐烦陪他玩,这次却轮到了“死亡”来找上他,他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死亡”都铁了心要优哉游哉地把玩他。
  那一年李萌和老权从海南归来后,老权被师专回收都已经一个月了,李萌的去留问题却一直被师专领导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连我都为他着急得睡不好觉了。李萌长吁短叹,声称活着真他妈的累,还不如死了的好。类似这样的话我也经常会说说,不过也仅只是说着玩玩罢了,就没怎么把他的这句话当回事情。有一次我俩上街去,李萌跟我要了几块钱去街对面的一家药店买了一瓶药。我问他哪里不舒服,买的是什么药,李萌说是安眠药。我说正好我这几天睡眠也不怎么好,回去记着分几片给我。李萌说好,分你两片。
  那天晚上我去领学生开班会,大约九点钟回到宿舍,发现李萌已经上床睡觉了。这么早就睡了,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事。我关了顶灯,把自己的那只简易台灯拧开,坐在桌前翻开了一本H·J·德伯里的《人文地理》,眼前却老是在晃动着我班上一个女学生的一双水意盎然的大眼睛。刚才开班会时我假装漫不经心地瞟了几眼那两潭清澈的湖水,此刻真恨不得闭了眼纵身跳进那湖水里去淹死算了。在我们学校师生恋已有了好几例,有两对甚至还惊了天地泣了鬼神,但我始终不敢步他们的后尘,生怕领导因此而对我有看法,影响了我小何的大好前程。李萌曾破口大骂过我虚伪、窝囊,说连爱情都要看官儿的脸色行事,你他妈的完了,彻彻底底地完了!那个女生要是真的嫁给了你,她这一辈子就算是被你狗日的何俊杰彻底毁了!
  我合上了书,望了望李萌的床那边。这会儿我真希望他再骂我一顿,骂得越气急败坏越好,那样的话我说不定就会被他骂出一股男儿的血性来,趁现在时间还不算太晚,赌气冲到那个女生的宿舍去,把她约到足球场上去逼她表态。
  我喊了他一声,他没答应。
  我不甘心,就走过去摇了摇他,还是没反应。
  我刚想就此作罢,却注意到了他枕头边的那只没盖上盖的瓶子,就是装安眠药的那个塑料瓶。我拿起瓶子一看,里面的药片已减少了许多。我的心一阵狂跳。
  幸好市医院离学校不远,我和几个青年教师飞快地将李萌送到医院去抢救,催吐、灌肠、输液、打针,医生们忙乱了整整一夜,总算是把他救活了。
  趁学校领导高度赞扬我的机会,我提出了让李萌重新回到师专工作的请求。我说这一次是运气好及时地把他抢救过来了,但是他的心理负担还无法放下,我又不可能成天不吃不睡不眨眼地盯着他,提防着他什么时候想不通了又再次自寻短见。
  当时我们学校的党委书记曾经跟我父亲共过事,我就求我父亲去找到他,说了一大堆要允许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人改正错误之类的话,师专就依照处理老权的方式回收了李萌,只不过老权受到的是警告处分,李萌的则是严重警告处分。
  李萌的第二次自杀是在路小雨出车祸去世后不久。当时我多了个心眼,预先将他藏在抽屉里的那大半瓶安眠药倒了出来,换上了同样数量的维生素C,只在药片的最上面盖了三片真正的安眠药。有一天李萌又睡得很沉,摇都摇不醒,我就趁机把那只药瓶偷偷拿出来检查了一下,发现药片虽然又少了十七粒,但瓶子里还剩着一片安眠药,也就是说李萌那天晚上服用的是两片安眠药加十五片维生素C,够他做个好梦了。瓶子里那些剩下来的药片就像是我们学校虽然拥有一大批青年教师,但只有李萌一个人才是真正的名牌大学毕业生。
  
  四
  
  李萌的上衣和裤子被随意扔在病床上,看上去,真像是一具因不堪忍受人世的痛苦而蜷曲着撒手人寰的藏青色的尸体。
  病房其实就是一个比较宽敞的棺材。有些比较幸运的躯体躺进来了,修修补补一番,还能凑合着拿出去再将就着用些年头;另一些不走运的却连大修的必要也没有了,但人们又不好意思直接将它们塞进棺材里或者干脆烧成灰,铲进一只方盒子里,就暂时将它们寄存在这个被委婉地命名为“病房”的大号棺材里,按时往躯体里面注射点药液先腌制一段时间再说。当然,如果你的浪漫情怀还没有被现世人生给零剐了,你也可以给“病房”取个更好听一些的名字,比如“方舟”什么的。不是有人就已经成功地给那些身穿白大褂的索命鬼们取名为“白衣天使”了么?多好听!多温馨!多动情!
  可是,如果你此刻正坐光线暗淡的医院病房里,隔着玻璃窗百无聊赖地望着外面被雨水浇得透湿的肮脏的房屋、肮脏的马路和肮脏的天空,如果此刻在你面前躺着的是一具快要报废的躯体,如果这具躯体在住进病房之前大部分时光都一直住在由学生宿舍改造而成的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如果这具躯体每天只知道跟老婆面对面板着脸索然无味地嚼饭,嚼完饭就只知道打开电视机,神情悒郁地看湖南卫视那些嬉皮笑脸的娱乐节目,很苦闷地想搞懂电视里那些红男绿女为什么会如此的乐不可支,如果这具躯体经常被同事和学生指指点点,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如果在这一系列肮脏、鄙陋、寒酸、破败的现实生活图景面前你仍然坚持着你的高雅情趣,仍然不肯承认病房其实就是一具大棺材,那么请你原谅我,我实在没有勇气承认你是个人。
  
  这段时间一想起李萌我就不禁悲从中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滥情的人,但只要一想起唯一属于我们的东西——一个人的生命迟早有一天会被死亡一把抢走,我的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年轻时谁要是跟我讲这个,我肯定会以一个校团委副书记的身份严肃地批评他,我肯定会背诵保尔·柯察金的那段“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的名言来激励他,帮助他驱散心中的这道阴霾,但我早就不再年轻了,我已经多次目睹了死亡。一想到我们此生的全部奋斗、挣扎所赢取的一切都将会在突如其来的某一刻被死亡践踏成一堆不堪入目的垃圾,我就会不寒而栗!
  李萌比我更早地目睹了死亡,先是他大学时的一个同学的死去,几年后又是他所深爱的路小雨血淋淋地离去。时隔多年后提起这些事来,李萌的眼神里仍然充满了错愕和惊惧,那时候坐在他对面的我就会变成一个隐形人——我感到他的视线正在穿透我的身躯,投向我身后某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俊杰,我跟你讲个事情。”
  我静静地等着,猜不出这回他又要用什么样的一件事情来为难我。
  “俊杰,我骗医院办公室的瘦猴子说,我是我的双胞胎哥哥,才拿到了我自己的体检表。”
  “你放心李萌,我会抽空跟马副院长说说,叫他收拾收拾那个小子。”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要收拾他;我跟你讲,我确实有个双胞胎的哥哥。”
  “哦?”
  “真的。我谁都没有告诉过。”
  “为什么?不方便跟人说吗?”
  “确实是很不方便说,唉。”
  “李萌,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你跟我也别说了。”我生怕他把他那双胞胎哥哥托付给我照料。我最近的烦心事够多的了,准备竞选副院长的事搞得我头都大了,真不希望再听到他又讲出一桩新的烦心事来,我就说道:“你别勉强,不好说就算了。”
  “俊杰,你跟他们不同。对你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只好把刚削好的苹果递给了他,听天由命地等着他再给我添个什么难以想象的麻烦。
  “我哥哥,”李萌把苹果放在一只揭了盖的瓷杯上,望着天花板,慢悠悠地说着,“他只比我早出世了几分钟,但就是在这关键的几分钟里头,他就把我的好运气都统统抢去了。”
  “哦?”
  “我们长得很像,有时候连我爹我妈都分不清楚。”
  “是的,有的双胞胎确实相像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小时候在公社的场院里看过一部讲双胞胎命运的朝鲜电影,叫《金姬和银姬的命运》,俊杰你大概也看过吧?”
  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一部朝鲜拍的电影,讲的是在那万恶的资本主义社会里,有一个韩国的作曲家因为才华过分横溢,就死■了。他死的头天晚上在荒郊野外遇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是个杰出的画家,也因为杰出得过了头就无法在韩国继续混下去,就决定冒着生命危险突破三八线到朝鲜去。朝鲜那边因为有伟大领袖领导着,就富裕、发达得不成体统,而且还很温暖,哪像韩国这边,长年累月阴风惨惨暗无天日,全国人民只能到街头巷尾去当叫花子?那个死于才华横溢的作曲家有一对双胞胎女儿,分别叫金姬和银姬。画家越境时背上了双胞胎姐妹中的一个,另一个被迫留在了韩国。韩国敌人发现了那男人投奔光明的意图,就开了枪并追了过来,幸好那杰出的画家心中想着伟大领袖,才得以杰出地越过了边境。留在韩国的那个闺女因为社会制度的原因只好过着痛苦的生活,晚上不得不经常去高级酒店里当一名女歌手,戴着首饰,手持话筒,身穿着性感的连衣裙,含着眼泪唱歌给她无比仇恨的资本家听,那是多么痛苦!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韩国那■地方简直就是个人间地狱,穷、脏、乱、冷、黑,你永远也别指望在那种鬼地方还能看见日出,因此那没福气跟画家去朝鲜过好日子的闺女究竟有多不幸多悲惨,就可想而知了;而那个有幸跟画家一起去了朝鲜的妞则跌进了蜜罐子里,天天都过着无比幸福的生活。又跟伟大领袖住在同一座城市里,进步就比较快,当上了文艺界的明星,一想起“慈父领袖”就流下了幸福的热泪……记得小时候在军分区礼堂里看这部电影时,我曾结结实实地哭过好几场,哭得坐在我身边的父亲抽了我后脑勺一下,笑呵呵地骂我:“傻小子!哭个■,咱老何家的男人哪兴动不动就哭?”但现在回想起那电影里的情节来了,我又忍不住想笑,就哧哧地笑了起来。
  “哈哈李萌,你记性真好!过了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了不起了不起,真不愧是北大毕业生。”
  李萌的脸垮了下来:“什么■的北大毕业生,你以后再也别跟我提这个了!”
  我沉默了,抬头看了看输液瓶。那输液瓶上罩着个孝帕似的黑布套子。因为我老婆也在这家医院工作,我跟李萌的主治医师万医生就很熟,他告诉我说光照能够引起某些药物分解,因此在使用像甲氨蝶呤等药物进行静脉滴注时,就需用黑布或者黑纸包裹着避光。
  所谓时光,所谓人生,就是那正在滴答滴答地坠落着的静脉滴注。你死盯着它的时候,它慢得叫你无法忍受,恨不得一把将它扯下来砸个粉碎;而当你忽略了它的时候,整整的一生就如同那被吊了起来的输液瓶,原本满满的一瓶,稀里糊涂地就快要滴完了,最后只能看到一只孝帕似的黑布套子。
  
  五
  
  从医院的地下停车场出来时,一辆银灰色的福特车在我身边停下了。车窗摇了下来,李萌的前妻小苏摘去墨镜探出头来跟我打了个招呼,我就站在停车场的入口处等她,打算跟她说上几句话。
  我注意到小苏的车子里有一大束鲜花,还有一篮子水果,看来小苏再婚后日子过得还不错,都开上福特车了,我很为她高兴。
  小苏停好车后小跑着过来了,抱着鲜花和水果,身段还不错。
  “小苏,来看望李萌?”
  “李萌?不不,我是来看老周的表妹的。”
  我便感到失望,顿时觉得小苏的身段其实还是很有些问题的。老周是小苏现在的丈夫,就在这医院的内科上班,人还算是不错的,小苏跟我说过老周很心疼她。
  “小苏,李萌生病的事你知道了吧?”
  “嗯。”
  “你去看过他了吗?”
  “还没呢。”
  “嗯,小苏,我觉得,”尽管我跟小苏的关系不错,但我知道她对李萌的怨恨不是一般的深,跟她说话便有些吞吞吐吐,“小苏你听我说,他现在都已经这副样子了,你,还是去看看他吧,啊?”
  “……”
  “小苏,大度点。他做得再不对,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
  “嗯,俊杰,我答应你,我会去看他的。”
  “我们现在就去,我陪你一起去。”
  “今天我先不去了,等我再考虑几天吧。”
  “唉……”
  跟小苏分手后我又看了看她的背影。我想到李萌拼死拼活才跟小苏离了婚,李萌那个小情人却笑嘻嘻地一脚把他蹬了,不禁深深地为李萌感到惋惜。
  来到了李萌的病房,却没有看到他。问护士小冯,小冯也慌了,说吃晚饭的时候还在的,这会儿不知他去了哪里。
  我问小冯李萌有没有什么异常的表现,小冯说异常的表现么好像倒是没有什么,不过,不过今天他没有吃晚饭,劝他吃他不吃,说是没有食欲,吃下去就想吐。
  我就打了个电话问李萌,李萌说他回家去了。我说你这家伙真不像话,你到底要自由散漫到什么时候?
  李萌说:“俊杰,我回来把一些个人的东西处理一下。”
  不知为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凉,让我想起了许多年前他刚从海南回来时说过的那句话:“我找不到自己的钥匙了。”
  
  我沉默了片刻,说:
  “你马上给我回来。要不要我开车来接你?”
  “不用。我打个的回来。”
  我不放心,又打了个电话给住在李萌对面那座楼上的小訾:
  “小訾,李萌跑回家去了,麻烦你帮我开车把李萌送回病房来。噢,对了,你先悄悄观察一下他在干什么,给我打个电话来说说。”
  小訾回电话说李萌正在过道里用一只搪瓷脸盆烧东西,好像是笔记本之类的,我便明白了,他这是在预先处理自己的后事。
  我的心里充满了悲伤。
  小訾把他带回来后,李萌一见我,第一句话就问:
  “我把那个U盘交给了你没有?”
  “U盘,什么U盘?”
  “就是那个拷有《地理系中长期发展规划》的U盘,金士顿的。”
  “没有啊。”
  “怪事了,我记得好像是……”
  “李萌,不要再想发展规划的事了。等你的病医好了,你再慢慢写。”
  送小訾出门时,小訾小声对我说:
  “李老师还是很有责任心的嘛,还惦记着工作上的事情。”
  
  六
  
  天光柔和而神秘,世界沉静而幽深,黄昏优雅地着陆了。
  走廊里传来了护士欢笑的声音。
  李萌的枕头边摆着两本书,一本是《有病不求人》,另一本是《白血病食疗法大全》。床头柜上,摆着几篮鲜花和水果。那花开得很鲜艳,水果的气色看起来也很健康。
  我坐了半个钟头,好不容易才找到了一个话题:
  “说说看,你那个双胞胎哥哥的下落。”
  李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后来,连眼皮都合上了。我已经站起了身准备趁此机会悄悄离去,他又突然睁开了眼。
  “那一年,我们兄弟俩一起考进了北大。”
  “是吗?”
  我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双胞胎兄弟一起考进北大,这在当时绝对是一个爆炸性的新闻!那时候大学招生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搞大跃进,北大每年在我省招的新生,所有专业加在一起也绝对不会超过二十五个人。别说是北大,那年头就算是考上了一所一般的本科院校,也已经算得上是人上人了。
  “我们哥儿俩被录取在同一个系,同一个班。”
  “真不简单!”
  “但是他比我早来到世上几分钟,所以什么好处都被他占了先,被他抢完抢尽了。唉!”
  我想起了《金姬和银姬的命运》中那一对命运迥异的双胞胎闺女,也不由得在心中跟着李萌“唉”了一声。
  “现在呢,你哥哥现在在哪里?”
  “大四的时候,他就被国家安全局看上了,毕业后就进了国安局,现在已经是正厅级了。”
  “哦!”
  金姬和银姬的命运!
  “那小子,在北大时就是学生会干部,奖学金获得者,出尽了风头,又讨女生喜欢。”
  “我读大学的时候也当过学生会的小头头,成天屁颠屁颠地瞎积极,奖学金却从来连想都不敢想。不过我读的那是全球排名倒数第一的大学,哪像你和你哥哥,北大,还奖学金!”
  “大三那个暑假,有个在昆明上大学的女生追我哥哥一直追到了我们家里,也真难为了那个女孩子。我家那样子你是见过的,听说那女孩子要来,我爹我妈我两个妹妹都慌成了一团,我也慌得睡不着觉。”
  “你哥哥的女朋友要来,你瞎慌个啥?”我逗趣道。
  “唉,你不知道,人穷志短呗。我们为那女孩子的到来忙乱了整整一个星期,院子进行了大扫除,屋子里任何看得见的东西都狠狠地擦洗了好几遍,我爹还把家里的两只小猪儿背到街子上去卖了,买了一坨火腿背回来准备招待她。”
  “李萌,我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别生气,你哥哥让家里人这样子折腾,他也太过分了点!”
  “就是。我妈让他准备准备,把衬衣洗干净点,他还顶嘴说:‘准备个屁!是她追我,又不是我追她!’”
  “后来呢?”
  “后来那女孩来了,高高的个子,脑袋后面梳一条马尾巴,一笑脸上就是两个酒窝,牙齿白白的……我很喜欢她,就是不知道人家看得上看不上咱。”
  “咦,李萌你这就不对了!你哥哥的女朋友,凭什么要人家看上你?”
  我嬉皮笑脸地逗着他,李萌尴尬地躲闪着我的目光。这副样子,十多年前他追路小雨时我就见识过了。
  “家里第一次来了个活生生的城市里的女孩子,一家人都手足无措,像是犯了错误。好在她人很好,对我们一家人都很亲切,没有一丝丝嫌弃我们的意思。她到处转转看看,伸手去摸一下我家挂在墙上的包谷,又轻轻地捏了捏干辣子,还蹲在地上认真地看小鸡啄食。我妈说我们农村人的东西太难看了,她说‘我好喜欢哟’,我妈就哭了起来。”
  “你妈这个人……她老人家……唉!”
  李萌的眼里竟有了泪花,我就犹豫着要不要让他接着说下去。
  “吃过饭后我就带她出去散步……”
  我差点就说出:“你哥哥不带她出去散步,你倒带她去啦?”幸亏这时护士小冯推门进来为李萌量体温,我才想起来把这句危险的话硬生生地咽进了肚子里。
  小冯把体温计递给李萌,看着他将它夹在胳肢窝里后才袅娜地离去。李萌又接着说道:
  “那时候尽管天已经黑了,万物却依然泛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亮光,像在做梦样的。我的心颤了起来,望着她鼓鼓的、亮亮的脑门,她那拖在小脑瓜后面的马尾巴长发……唉!”
  我意识到李萌一定是爱上他哥哥的女朋友了,等了一会儿,却没听到他继续讲下去,就催他:
  “后来呢?”
  “后来我们就回去了。”
  “你们,就没有开展点什么活动,比如说,找个人少的地方呼儿嗨哟一下?”
  “没有,什么也没有做。”
  “Kiss也没有?”
  “没有。”
  “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那,现在,她做了你嫂嫂?”
  “什么嫂嫂?国家安全局是重点保密单位,他连老婆都是组织上安排的,我哥哥,后来跟他一个上司的女儿结了婚。”
  “可惜了!我是说他以前那个女朋友可惜了。哎,李萌,既然你哥哥不能跟她结婚,你就没想过将她窃为己有吗?”
  “她爱的是我哥哥,不是我!”
  
  七
  
  “你哥哥知道你在暗恋他女朋友的事吗?”
  李萌把那本巴布巴·史维丹蒂答·史华米阐释佛教轮回思想的《再回来》放到床头柜上,把头转向窗外,回答道:
  “知道。双胞胎兄弟,谁能瞒得了谁?”
  “于是,你俩就打了醋架?”
  “嗯,打了。”
  “哪个赢了?”
  “有时候是他赢,有时候我赢。”
  “你的意思是打过不止一次?”
  “对,很多次。”
  “后来呢?”
  “后来他也就默认了这回事。”
  “这倒是新鲜,谁说的一山不能容二虎?”
  “二虎有时候是可以聚于一身的。我最近回想了一下我这一辈子,就常常觉得我内心深处其实还隐藏着另外一个人。”
  “真玄奥,这就是书上所说的双胞胎之间的心灵感应吗?我体会不到你们哥儿俩的那种神秘的心灵感应。不说这个了,说说看,你哥哥这一生就没有碰上过什么不如意的事情么?”
  “也不能这么说。”李萌看了我一眼,低头沉思了一下,又再次将头转向了窗外,表情阴沉地说着,“比如他老早以前的那次退婚,就差点把他毁了。女方的告状信都寄到北大去了。”
  
  “说来听听。”
  我极力抑制着自己的兴奋,不敢太急迫地催他。
  果然,李萌抬头瞟了我一眼,面露难色地迟疑着。
  “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是不说出来心里又难受。”
  “说吧。”我努力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来怂恿着他往下说,“不高兴的事情憋在心里,会把人憋坏的。”
  “我上高一的时候,我大妹妹也上了初二。因为要住校,个个月都要向学校交生活费,家里供不起两个人同时读书,愁得成天望着墙上的毛主席像发呆。”
  “是够呛的,三个一起读书,”我纠正着李萌“两个人同时读书”的错误,“你妹妹呢,成绩好不好?”
  “好,好得很。农村中女娃儿像她那样聪明的,确实少见。但是为了我和我哥能够上大学,她只好退学了。”
  “啊!”
  “妹妹退了学,家里还是供不起我读书。”
  “总不能你也退了学,光供你哥哥一个人读?”
  “就是,我们是双胞胎,要读就一起读,要退就一起退。”
  “就像你哥的那个女朋友,要爱就大家一起爱是不是?那,那么哥儿俩同时读书的事怎么办呢?”
  “有个专门管闲事的死老婆子就过了过话,为我哥预订了个媳妇。那姑娘的爹在乡粮管所工作,是个土改时参加工作的老干部,每个月都能领个六七十元,说是愿意供我哥哥读书。”
  “那你呢,谁来供你读?”
  “我?我好办,有我哥哥吃的,肯定就有我吃的。我们是双胞胎嘛。”
  “你哥哥的态度呢?他愿意跟那姑娘好吗?”
  “他当时根本就不知道。到了第二个学期时被村里人取笑了,才晓得有这么回事。”
  “然后他就反抗,就想退婚?”
  “不,恰恰相反。我哥,还带她到后山上去。”
  “去干什么?”
  “干那个呗。”
  “那就是两厢情愿了。”
  “就是。”
  “那,你干了没有?”
  “你说呢?”
  “要我说你狗日的肯定也干了,你们是双胞胎嘛,有那个什么心灵感应嘛对不对?哎,既然两兄弟都干过了,干得好好的怎么又想到了退婚呢?”
  “上了北大后,我哥越琢磨这事情越觉得后悔,就去卖了几次血。我也卖血,把卖血的钱寄回去给那姑娘的爹,并表明了退婚的态度。”
  “想当陈世美?”
  “嗯,就是陈世美。”
  “那姑娘家里人什么态度?”
  “他们一家子人冲到我家去砸东西,还……还打了我爹一顿。”
  “然后呢?”
  “然后那姑娘的爹就同意退婚了。”
  “你爹最划不来,”我愤慨地评论道,“干那姑娘又没有他的份儿,挨打的却是他老人家。不过,人家同意退婚,也算是扯平了,跟你爹挨的那顿打。”
  “还没完呢。她爹又给我们系写了封信揭发我哥是大流氓,是陈世美,要求北大开除我哥。我考虑到我哥哥的前途问题,就主动去系上说人家告的是我,跟我哥哥一点相干也没有。”
  “不容易,”我把手搭在李萌的肩上,钦佩地轻轻拍了两下,“了不起李萌,你这弟弟做得够意思!两个人干的,你一个人就独自扛了。那后来呢?”
  “后来挨了系领导的一顿批评。其实也没拿我怎么样,只叫我写了份检查,叫我做好心理准备,敢做就要敢当。万一那姑娘把我告上法庭了,我自个儿去被告席上站着等结果,别找系上的麻烦。但是那姑娘很快就出嫁了,她家的人也并没有跟我打官司。”
  “不会这么容易就蒙混过关了吧?你哥儿两个不是还把人家带到后山上去干过那个么?”
  “是干过,我是做过缺德事,多亏那姑娘本人没有告发,”李萌把头勾得很低很低,“所以我后来跟路小雨相爱时,就吸取了教训,发誓要一辈子尊重她,结婚之前坚决不碰她的身子。”
  
  八
  我发现一讲到李萌的双胞胎哥哥,他的脸上就会浮现出一抹寂寞的微笑,似乎连静脉滴注滴答滴答的坠落,也不再那么沉重、无奈和悲伤了。这真是个不错的话题。
  于是我每次去了他的病房,都会想法把话题往他的双胞胎哥哥身上引,我甚至听他讲他哥哥的事都已经听得有些上瘾了。
  我劝过李萌赶快想办法跟他的哥哥联系上,他在北京,又是国安局里的厅级干部,给亲弟弟找个好医院好医生绝对不成问题。李萌听了长叹一声,说:
  “他以前打过来的电话,我们再照着那个号码打过去就打不通了,提示音说我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我默然。过了很久,我又问:
  “哎,李萌,组织上给他包办的那场婚姻,还幸福吗?”
  “当然,幸福得很!我见过我嫂子一次,很小鸟依人的样子。”
  “你现在的嫂子比得上以前追到你们家去的那个女孩子吗?”
  “比不上!无法比的。”
  “你不会再带你嫂子出去散步,不会再心里一阵乱跳了吧?”
  “怎么会呢?你这个鬼家伙!她是我亲嫂嫂啊,我怎么配得上她呢,怎么能胡思乱想呢?”
  “怎么不能呢,你们双胞胎之间不是可以相互感应相互调换的吗?”
  “俊杰,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当年李萌爱上路小雨的时候,也曾说过他配不上路小雨,不敢对路小雨胡思乱想的话。那时候,路小雨来找我商谈她所在单位的团委与我们学校团委合作搞一个活动的相关事宜,谈了几次后我和李萌都对路小雨很有些感觉。路小雨身材高挑,脑门很好玩地鼓鼓着,脑袋后面随随便便地梳着一条马尾巴。她一笑起来脸上就会现出两个酒窝,牙齿白白的。路小雨不仅长得可爱,还非常善解人意,这样的好姑娘如今上哪儿去找啊!
  那个活动圆满结束后,路小雨跟我和李萌就成了好朋友,一有空就会跑到我们宿舍来玩玩。当时正是李萌从海南岛回来后刚被学校回收了没多久的时候,我和他的年纪都在二十四五岁左右,正值一见到漂亮的女孩子,就会心跳过速,说话就会前言不搭后语的青春年华。我们像两只开叫的小公鸡,因为想着路小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到我俩的宿舍里来,我和李萌都会心照不宣地埋头苦干,把宿舍的水磨石地板拖得干干净净,把书架收拾得整整齐齐,把书桌整理得清清爽爽,还用彩色粉笔在墙裙上画了很多画,写上我们自己作的诗,一时间在全校传为佳话,或者笑话。
  我们宿舍里只有两只办公用的椅子,路小雨来了,有时候就会坐在我俩中某一个人的床上,无拘无束地一边轻轻晃动着双脚一边跟我们聊天。要是那天她坐的是我的床,我就会在她走后闻到她身体留下的那股若有若无的香味,我就会一连好几天脑海里都听得到理查德·克莱德曼那抒情的钢琴弦律;要是她不小心坐到李萌的床上去了,我就会在随后的日子里胸腔中不停地轰鸣着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开头那几声让人心跳都快要停止了的敲门声。
  有一天晚上,我和李萌把路小雨送回了家,李萌兴致勃勃地提出要请我去夜市场的馋嘴街喝酒。那天因为路小雨一晚上都斜倚在李萌精心叠好的被垛上,歪着头饶有兴致地听李萌讲他在北大读书时的那些趣事,一双大眼忽闪忽闪的,我一想起这个,就没了喝酒的兴致,就冷冷地拒绝了他。回到宿舍后我看到李萌从他的床上拈起了某样东西,从他那右手抬高的姿势和视线移动的幅度来看,我猜到了那是路小雨不慎失落的一根长发。李萌迅速地将那根长发夹进了一本《现代汉语词典》里。我装作没看见,早早就上了床,用被子紧紧裹住了黑沉沉的孤独和忧伤。
  那段时间别人给我安排了几次相亲,我一次也没去,一律回答说我心里早就有人了。我父亲说有人了,你小子把那个人带回家来我看看。我说我自己的心上人,你看什么看?要看你看我妈去!我妈说老三你给我闭嘴,你怎么能跟爸爸这样混说乱讲?我父亲说好小子,你难道想等到我孙子出世了才带她娘儿两个一起来看我和你妈?我说你答对了,加十分!
  
  李萌把我跟父母斗嘴的事绘声绘色地向路小雨演了一遍,把路小雨乐得在他的床上直打滚。我悲痛欲绝地看着她那笑得淌出来的眼泪,恨不得冲上去揍李萌一顿。路小雨说,小何,哈哈小何,你真逗!你看你看,李萌你快看,他还不笑呢!哈哈……笑死我了,哈哈……
  路小雨苦口婆心地劝我不要这么固执,她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是该带你的心上人回家去让父母看看了。要不是李萌就坐在旁边,我真想一把抓住路小雨,对她说:
  “那你就跟我一起去让我爹妈看看吧!”
  当年我们学校附近的一条小河边上有一家电影院,路小雨、李萌和我有时候会一起去那里看看电影。每一次都是路小雨坐在中间,我和李萌坐在她的两边,像是她雇的两个保镖。有天傍晚我独自一人从电影院那边回宿舍来,意外地看到了路小雨和李萌挨得很近的背影,我就呆呆地望着他俩的背影消失在涌向电影院入口处的人潮里。其实当时我衬衣的口袋里正躺着三张刚买来的电影票,此刻它们已经变成了三张废纸,隔着衬衣耻笑着我那颗破碎了的心。
  终于有一天,李萌犹犹豫豫地给我看了路小雨的一张照片,我便知道我彻底没戏了。那张照片上的路小雨穿着一条裙子,坐在一块岩石上沉静地微笑着。她光洁的额头鼓鼓的、亮亮的,脑后拖着一根马尾巴发辫,双眼因洋溢着幸福而发亮。她的背后是连绵起伏的群山和泛着红光的天空。那副把路小雨的身躯凸显出来的暗黑群山的背景,我总觉得好像自己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过了好多天后我才想起来:那就是离李萌家不远的一个山口。
  与路小雨相爱后的李萌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虽然令人难以置信,但他真的振作起来了。从他跟我说他配不上路小雨、不敢对她胡思乱想时开始,我就知道这回他真的要改头换面重新做人了。每天他都会从资料室抱回来厚厚的一大摞书,认真地阅读,认真地做着笔记,还偷偷地写情诗。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在他的脸上看到的总是一副略略有些羞怯的微笑,这时候我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我应该在别的女人那里寻找我自己感情的着陆点了。世界这么大,女人那么多,天涯何处无芳草!我不应该嫉恨他,我应该高尚地在心底里祝福他们,就像文学作品里的那些高尚者们都会做的那样。
  那场爱情本来是应当成为李萌命运的一个重大转机的,一切都会因为有爱而美好起来的,我坚信应当是这样的。但我现在又坚信李萌这一生的每一次好运,一定都被他那可恶的哥哥早在几分钟之前就抢完夺尽了。
  金姬和银姬的命运啊!
  
  九
  
  “怎么了李萌,这么垂头丧气的?”
  “早上接了个电话。”
  “什么电话,谁打来的,你哥哥?”
  “不是,是我大学时的同学。”
  “什么事,让你这样难过?”
  “他们想在暑假时搞个同学聚会,毕业二十年了。”
  我想对他说那你就去吧,你赶快把病治好了去北京参加同学聚会吧,但我沉默着。
  他的灵魂,在这间病房里扑腾着乱撞着,像一只不安的苍蝇。
  “我还以为是你哥哥打来的电话呢。”我又努力将话题往他哥哥身上引,我想看到他那张苍白的脸上重新露出一抹寂寞的微笑。
  “俊杰,其实我并不想去参加什么狗屁的同学聚会,对我来说那纯粹就是自讨没趣,纯粹就是自取其辱。我的同学一个个都早就混得人模狗样的了,只有我还是他妈的什么破讲师。你看我现在这副样子,去了我会难过得不想再活了。”
  “我的同学也在张罗着要在今年暑假搞个聚会,我也跟你一样没心思去。”
  “俊杰,我也觉得你没有必要去聚会。你现在最好还是先把精力放在争取当上副院长上。这个机会太难得了,凭你的学问、人品、资历,哪一样不如人?俊杰,我向上帝祈祷,我很希望你能当上副院长。你别摇头,你听我说俊杰,有一个位子摆在那里,像你这样的好人要是不去坐着,那个位子一定就会被某个王八蛋霸占去了。你说是王八蛋做官好呢还是善良人做官好?你相信我的话吧,你当了副院长,是老师们的福气。”
  “你看你,说着你去不去参加同学聚会的事,怎么就扯到我当不当副院长上来了?哎,对了,我记得你们同学十周年聚会那一次,你好像也没有去。”
  “那一次啊,那时我正好碰上了我老婆下岗。”
  “噢,对的,对的,正好就是在那时候。”
  “后来我听我哥哥说他去了,他对同学们宣告他和我一起承担聚会的全部费用,其实都是他一个人出的钱,他给我挣回了面子。”
  “这么说,你哥哥还是有一点点够意思的。”
  “那当然!”
  十年前,李萌跟小苏的关系还很不错,他们的孩子也已经会喊爸爸妈妈了,小日子似乎正朝着好的方向发展,却不料小苏就在这时下了岗。
  小苏以前就读于南京粮食学院,毕业后到了我市的一个粮食储备库去工作,干得好好的,却莫名其妙地就被领导弄下了岗。小苏下了岗以后当过一段时间上访专业户,一级级地告状,一直告到了北京,把下岗时领到手的那几万块钱几乎全都用到了告状上,最后的结果却只是从下岗改为内退,而且前提还是必须把那几万块下岗时领的钱退回去。那段时间小苏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一见了我的面说不上几句话就哭了起来。
  那时候李萌的情绪也坏到了极点。看来小苏下岗的事深深地伤害了他,他常常一喝醉了酒就提着砖头去砸小苏原来单位领导的家门,被110逮去过好几次,每次都是小苏哭着打电话给我,我就半夜里去派出所把他弄回家来的。我中学时的同学有两三个在市公安局里当副处级领导,属于挺铁杆的哥儿们,要是换了别人去领李萌,恐怕不见得那么容易地就能够把他弄出来了。
  我哀求了几次后,李萌终于听了我的话,喝了酒后不再闹事了,却常常不省人事地醉卧在街头。有天晚上我又接到了小苏的电话,说李萌醉倒后不知睡到哪里去了。我很不容易才打通了李萌的电话,李萌却说不清楚他所在的方位。我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找到了他,可气的是这家伙就在离他家不远的地方瞎兜着圈子。他的一只皮鞋已不见了踪影,衣服上沾满了灰土,因为跌了一跤,腰也被扭伤了。我满头大汗地搀扶着他把他送回了家,赶忙叫小苏找来了一张膏药想给他贴在腰上,他死活不让我贴,非要自己贴不可,仿佛我贴了就是想谋害他的性命。我和小苏都拿他没办法,只好站在旁边看着他一手拿着撕开了塑料保护膜的膏药,一手揽起了脏兮兮的上衣的后摆,扭头望着身后的穿衣镜,“啪”的一声把膏药贴上了。第二天小苏打电话来替李萌请假,说他腰疼得走不了路,昨天晚上他把那张膏药贴到穿衣镜上去了。
  我和小苏的几个朋友在市区最繁华的青年路南段找到了个铺面,小苏将它租了下来,开了爿服装门市,生意还过得去,收入不见得就比在那狗日的粮食局上班少到哪里去。有时候我也会和我老婆、女儿一起上小苏的服装店去逛逛,本意是想在她那儿买两件衣服照顾照顾她的生意,但小苏死活不肯收我们的钱,我就再也不敢提买衣服的事,每次去了只是坐一会儿,跟她聊几句,就离开了。
  有天夜里,小苏的门市被小偷撬了,偷走了里面所有的衣服和营业款,她辛辛苦苦操持了两年才刚刚有点起色的生意一下子就全赔了。但小苏是个很坚强的人,她把自己家的那套住房抵押了,跟朋友重新借了一笔钱来,硬是从绝境中东山再起了。对于她的这一举动,我和我老婆都由衷地感到钦佩。我老婆常常会说小苏这个人可惜了,这么优秀的女子怎么就嫁了李萌这样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呢。
  
  小苏大概是被那次门市被盗事件吓怕了,夜里就叫李萌去服装店里看守,还为李萌准备了一把大砍刀用以防身。那刀很像是电影里大刀向鬼子们头上砍去的那种,让李萌这个北大毕业的书生拎着,真是说不出的别扭和滑稽。李萌天天夜里独自一人睡在那个透风的服装店里,不知他是怎样熬过那一个个孤独的夜晚的,我只是有一次在他睡的那张吱嘎作响的小床下发现了几十个空酒瓶。最近一回想起这件事来,我的心里就替他感到悲凉:堂堂的北大毕业生啊,金姬和银姬的命运!
  
  十
  
  “俊杰,我想求你件事。”
  “你说。”
  “我想请你送我去一趟后海。”
  “哦,这个恐怕还不行。等以后你身体好些了,我再送你去。”
  “我等不到那天了。昨晚上我梦见了后海,到处都在下梨花雨,飘呀飘的,把我和路小雨都淋湿了……”
  我呆呆地望着李萌,我想摇头,最后却对他点了点头。
  我开着我那辆“狮跑”送李萌去了后海。我故意绕了很大的一个圈子,避开了那个名叫“跳石”的鬼地方。我们从密密的车流中成功地突围出来,终于把城市远远地抛在了后面。
  柏油路面反射着微弱的阳光,弯弯曲曲地延伸向了远山。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了,路两旁站立着的高高的白杨树纷纷向后面狂奔而去,一闪就没了踪影。我把毕卓斯坦的《琴书》插进了CD机里,肃然地目视着前方。
  “俊杰,你开慢点。”
  我听到这句话,心里蓦然掠过一道阴影。正是“马儿啊,你慢些走”造成了十七年前的那场悲剧……我放慢了速度,望了望坐在旁边戴着顶灰色毛线帽的李萌。
  “你不舒服?”
  “不,我想好好看看。”
  李萌说完又把头转向了窗外。
  窗外的田边地头有几座坟墓状的包谷秆堆,日晒雨淋使它们变得有些发黑,跟那连成一大片的生机勃勃的油菜花明艳的黄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又减了点速,以便让李萌能够更真切地跟车窗外的世界告别。
  “狮跑”拐进了一条土路,后海近在咫尺。这一带由于不在大路边的缘故,受新农村建设浪潮冲击的力度显然就比较小。因为用不着提防着上级领导突然抽疯了跑来这里检查,那些大大小小的院落就仍然保持着朴素、亲切的本来面目,红砖或青砖的瓦房、土夯或土坯砌的院墙随处可见,甚至还可以看到茅草盖顶的小屋,完全不像我们一路上在柏油路边所瞥见的那些统统被刷成一片寡白的、公厕不像公厕、客栈不似客栈的农舍。
  “后海”这地方指的是在一座小山背后隐藏着的几个篮球场大小的水塘。这些水塘不足为奇,塘边生长着的那几百株梨树却真的很值得一看。每年梨花初绽的时节,绿叶还来不及冒出来,就满眼都是粗壮的黑色枝干和细巧的雪白花瓣。听中文系的老师说,大诗人雷平阳和于坚都曾来过这里,雷平阳说一不小心就走进唐诗里来了,于坚则说那些梨花是从大地深处喷射出来的火焰。我不懂诗歌,但每次来到后海,我的身躯都会有一种奇异的轻盈感。躺在地上望着那满树的雪白,你会觉得每一片花瓣都是由夙愿、梦境、低声的哭泣、凄凉的微笑、酷寒与温暖交织的冬天、某个永生难忘的瞬间等等事物幻化而成的,每一片花瓣上都凝集着一个灵魂,一个不死的灵魂,那样一种凄美令我战栗。
  李萌的右手贴在车窗玻璃上,轻轻地抚摸着后海的景色,那样的小心翼翼,仿佛不忍触痛一段爱与泪的岁月……
  1992年3月初,路小雨跟李萌刚好上了没多久,就一起约我去后海郊游。我心里还是挺想去的,嘴上却说,要去你俩自己去,谁稀罕去当电灯泡啊。路小雨说,什么电灯泡,还有我们单位的张红梅呢。人家张红梅对你印象好得很,经常夸你呢。
  李萌跟路小雨相爱以后,老是觉得对我有些歉疚,像是欠了我一笔账没还似的。我知道他们约我出去玩,意思就是想揠苗助长,让我跟张红梅多沟通沟通,搞个感情上的大跃进,一举将她从一个一般的朋友提拔成老婆。那个张红梅人倒是不错,长得也漂亮,就是性格太霸道了些,使我总是担心万一真的跟她好了,将来自己岂不就成了个被广大群众耻笑的怕婆懦夫斯基?我好像很喜欢她,又好像对她有些不满意,在当时那种年龄,我无法说清楚我的感受,更无法把握自己的感情。
  路小雨说她们单位有好几辆偏三轮摩托车,就是鬼子进庄时开的那种摩托,左边是一辆独立的摩托,右边挂着一只车斗。我们开两辆出去玩,肯定好玩得很。
  我知道李萌最近几天刚刚学会了开偏三轮摩托,而张红梅则早就把它开得像日寇一样猖狂了。他俩可以带我和路小雨一起去后海。
  我就挎上了学校团委的那部尼康相机,跟他俩去了路小雨的单位,张红梅在那边等着我们。
  张红梅见我挎了相机,就叫我们等一下。她咚咚咚地跑上了办公楼,又咚咚咚地跑了下来,塞给我几卷柯达和富士产的彩色胶卷,问我:
  “秀才,够了不?”
  “够了,够了,”我假惺惺地说,“嘿嘿,真不好意思,还让你破费。”
  “什么破费?”张红梅杏眼圆睁,“我们主任老曹柜子里的,我偷来向你献殷勤了!”说着就起脚踢了我屁股一下,“上车!”
  远山慵懒地躺在像是在欢笑着的晴空之下,山的背阴处尚有一小块一小块的残雪,发出了耀眼的光芒。那时候出了城市五六里就一直是凸凹不平的土路,偏三轮摩托车一路蹦蹦跳跳地疾驶着,路小雨的马尾巴长发被风吹得向后飘了起来。望着她那坐在前面那辆摩托右侧的车斗里的美丽的背影,望着她偏过脑袋来嗔怪李萌车开得太快时脸上隐隐现出的酒窝,一股感伤的情绪在我心中翻腾着。这个可爱的少女,我先跟她结识并成了好朋友,李萌却后来居上迅速地晋升为她的男朋友。冥冥之中,人与人之间确实是存在着缘分的,我无法从命运那里透支到跟她厮守终身的那一段缘分。我强烈地意识到,今生今世,无论我怎样努力,都不可能赢得路小雨的芳心。能够做一个她肯信赖的朋友,我应该知足了。一时间,我有了一种想哭的愿望,我呆呆地望着她被李萌带着远去的背影,在心里为她祝福,向她告别……
  “俊杰,你在车上等着,我想一个人下去走走。”
  记忆在我的心中疼痛着。身边李萌低沉的话语把我从对往昔青春岁月的回忆中拉了回来,我还来不及回答,李萌已打开车门下去了。
  李萌那疲惫的双脚代表我、路小雨和张红梅重新踏上了十七年前我们曾走过的那条小径。我们来得太晚了,后海大大小小的池塘边的几百株梨树,枝头上的花朵早已凋谢,绿叶间结出了包谷籽粒大小的果实。地上铺着一层因失去了水分而泛黄的花瓣,池塘靠近边缘的水面上也漂浮着许多花瓣,微风一起,它们便惊惶地向塘边躲闪。李萌那病弱的身躯歪歪扭扭地倒映在被风吹皱了的池水里,像是被命运漫不经心地随手涂抹出来似的。我坐在车上望着他那在梨树丛中缓缓移动着的凭吊的身影,心中涌起了一股很苦涩很古旧很苍凉的东西。
  现在,李萌已走到了那两株躯干紧紧挨在一起的梨树下了。他停住了脚步,四下里张望着,然后又低下了头,抬起双手蒙住了脸,肩胛微微地抽动了起来。
  十七年前的那个中午,当路小雨一路笑声地走到了那两株梨树下时,一阵微风把几片梨花瓣吹落到了她的头上和肩上。在前面等着她的李萌伸手摘下了一小枝梨花递给了她,路小雨接过来,把那枝梨花插到了头上。花仙子般的少女露出了白白的牙齿,笑嘻嘻地望着我们,脸上现出了两个幸福的酒窝。
  “唉呀,”张红梅冒冒失失地脱口而出道,“我听我奶奶说,头上戴白花最不吉利了!”
  
  
  十一
  
  从后海回来后没几天,李萌的身体状况便越来越不妙了,低烧持续不断、盗汗、体重下降、牙龈肿痛,常常说不上几句话就疲乏得不想睁眼,似乎仅只是睁睁眼皮,就已经是他不堪承受的痛苦和劳累。尽管如此,李萌仍然不准我跟国家安全局联系寻找他的哥哥,他断断续续地反复叮嘱我: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讲起他的哥哥来,因为他哥哥极不希望别人知道有他这么个人存在。我心里很窝火,恨透了他那个自私自利的狗屁“哥哥”,可是一看到李萌那恳求的眼神,一听到他那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挤出来的话语,就只好连连点头,向他保证一定会坚守住这个秘密。
  大前天黄昏,李萌告诉了我一件令我毛骨悚然的事:前个星期的某天晚上,他在高高的上空,亲眼目睹到了自己正满怀悲伤和同情地俯视着躺在病床上的另一个自己。这种怪异的现象使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人究竟有没有灵魂的问题,想得头痛欲裂了仍然想不出个答案来。
  我跟我老婆提起过这件事,她鄙夷地笑笑,说:
  “药物的副作用罢了,别跟那家伙一起装神弄鬼的!”
  我知道我老婆对李萌历来就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当李萌闹婚外恋和闹离婚闹得沸沸扬扬以后,就更是讨厌他了。当初我刚听到小苏哭诉李萌要跟她离婚的消息时,心里也觉得这家伙太过分了。好不容易跟小苏一起相互搀扶着熬过了那么艰辛的岁月,生活才刚刚现出一丝转机的曙光,他故态复萌就要再次开始瞎折腾了,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但是,当我见到了跟他搞婚外恋的那个年轻女人时,我愣住了,一瞬间便明白了他之所以人到中年了还要弄出点让自己身败名裂的绯闻来的原因。
  那天黄昏我找到了李萌,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也就懒得跟他客气,一见面就单刀直入切中话题。我说,不讲别的,你这么胡来岂不是存心让我为难?你倒是由着性子怎么爽就怎么来了,你让我怎么向院领导交代?你不知道系上狗日的老熊那帮子人是怎么说你的,又是怎么说我的,你以为这当真就只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了?
  “对不起,俊杰,我错了,我连累你了。”
  李萌不敢抬起头来看我,我就心软了,意识到自己真的是在多管闲事。认真想想,我确实是没有任何理由来干涉他的私事的。我顺水推舟地说:
  “知道错就好,改了就是了,小苏那边我会去做工作的。回家去跟小苏好好过日子吧,这些年她也怪不容易的。”
  “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我就是管不住自己。我没有办法了,只有跟小苏离婚一条路可走了。我对不起小苏。”
  “怎么了?”我心里紧张起来,联想起了另一个因为在外面有了女人而犯了贪污罪锒铛入狱的倒霉蛋朋友,“难道说你那小情人威胁你,不跟小苏离婚就要告你个强奸罪?你先别着急,我在公安和法院有几个朋友,律师也很熟。你慢慢跟我讲,必须毫无保留地讲,否则谁也帮不了你。”
  “不是,俊杰,不是你说的这么回事情,是我自己离不开她了。”
  我又气急败坏地骂了他一顿,既威胁又利诱,既声讨又拉拢,既晓之以理又动之以情,能使出的招数全使出来了,可李萌就是听不进我的话,反复申辩说他这一辈子已经够失败的了,这次婚外恋也许就是他此生的最后一搏。我说你他妈的怎么不想着靠在事业上搞出点名堂来最后一搏,靠把你跟小苏两口子的小日子过好了来最后一搏,偏要靠走歪门邪道来搏?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拼搏,你这是堕落!李萌说,俊杰你不懂,今天我还有事,过一会儿她还要来找我,改天我们再好好聊吧。我吼了一声:
  “聊个屁!跟你这种人还有什么好聊的?”
  正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了,李萌起身去开了门,我就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仿佛是由路小雨的灵魂转世而来的女人。
  李萌介绍说:
  “这是我们的系主任,我的好朋友何哥。”
  那女人便向我微微躬了躬身子,说:
  “何哥你好!李萌经常都在说你,说你是个大好人。”
  李萌又对我说:
  “她就是小路。”
  我怔怔地望了她好半天,才开了口:
  “你姓路?”
  “嗯。”
  “那你认识路小雨吗?”
  “她是我堂姐。”
  “那我以前怎么不认识你?”
  “小雨姐姐比我大十一岁,她死的那年我还跟外婆一起住在四川。”
  
  十二
  
  李萌只消再变得略略干缩和黝黑那么一点点,就是一具标准的木乃伊了。
  望着他那日渐消瘦的面颊和犹如凄风苦雨中的乱草一样的胡须,有时候我心里会很歹毒地想:他真的还不如早点撒手人寰好呢。这样失败的人生,这样痛苦的生命,究竟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一个人来世间走一遭,总会留下他曾经来过的痕迹。从眼前的李萌向二十年前的李萌回望,他这一路走来所留下的脚印,没有一个不是歪歪斜斜踉踉跄跄的。什么叫做失败?失败就是把自己根本就不能输的东西输得一干二净,而没输完的鸡零狗碎则在时刻提示着你:你所剩下的东西不值半文瘪猫钱,你浑身上下毫无可取之处,你这个人的存在本身毫无意义可言!
  还有什么比这更能准确地诠释出“悲剧”一词的含义呢?
  因为害怕失败,所以我妥协,就像是一粒饱经河流冲刷的石子,不断地翻滚,不断地与其他石子碰碰撞撞,不断地丧失棱角,却渐渐地在圆滑中找到了乐趣。李萌不肯妥协,不肯随波逐流,不肯丧失他的棱角,所以他失败了,所以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只好像一具木乃伊一样躺在病床上,大睁着一双失神的眼睛思考着人究竟有没有灵魂、这灵魂最后该到什么地方去的问题。可是,我因为妥协而显得好像是暂时绕开了失败,实质上却陷入了一场更深刻的失败,那就是我早已把我何俊杰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一个不折不扣的混蛋。我用我的“成功”玷污、羞辱了我的自我,孩提时代那个善良纯真的何俊杰早就被我自己亲手扼杀掉了。
  与其说白血病是一种肉体的病痛,毋宁说它是一种人的生存境遇的极端状态。白血病犹如一面放大镜,放大了我们人生的种种苦难;李萌就是一面放大镜,一面高倍率的放大镜。这个快要走到人生尽头的落魄者,他这一生,放大了我们人生中的种种辛酸、蹉跎、失败、恐惧、困顿、耻辱、任性、悔恨、懦弱、痛楚、无奈、愤懑、忧虑……生命中不堪承受的这一切统统都凝集到了李萌身上,命运借李萌的一生洋洋得意地显现了它自身那邪恶的存在,而我们又都是它掌中的玩物,完全听凭它高兴与否,把幸福施舍给这个人,又把不幸降在另一个人的头上。一些人得意了,另外一些人就注定了必须倒霉,有谁能够像李萌的哥哥那样,一辈子只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辈子只有鲜花和掌声?双胞胎的哥哥越是幸福,双胞胎的弟弟便越是不幸;金姬去了朝鲜享福,银姬就得留在韩国受罪;我何俊杰走上了讲台,他李萌就得去资料室坐冷板凳;我老何有朝一日做了副院长,老熊这一辈子就只能玩干瞪眼。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没有任何道理可讲的,因为幸福的总量只有那么有限的一小块,不可能均摊到每个人的头上去的。
  学院办公室刚刚公布了五一长假放假安排通知的那天晚上,李萌的主治医师万医生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李萌的大限就在这几天了,叫我该准备什么可以从现在起提前作准备了。我久久地握着手机,不知该将它放到什么地方去。快了,这一天终于就要来了,命运终于大发慈悲不再把玩他了,终于答应给他放一个长假,而且承诺永远也不会收他的假了。
  我驱车赶往医院,途中突然感到汽车窗外向后飞驰而去的夜景模糊了,陈旧了,渐渐地变得朦胧起来。我知道自己的血压有问题,就赶快刹住了车,停靠在路边休息了一会儿,感到昔日青春岁月里的激情和感伤正不断地在胸中涌动着,如诗如画,又如歌如哭。
  
  在经过护士值班室门口时遇见了小冯,她告诉我李萌今天一直在等我。我跟在她身后进了病房,小冯凑近李萌的耳边,轻声说:
  “李老师,李老师。何老师看你来了。”
  李萌右边的鼻孔里还残留着豆粒大的血珠。他睁开了眼,费劲地从枕头下掏出了一串钥匙,抖动着手向我递了过来。他翕动了几下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我俯下头去,用耳朵贴近了他的嘴:
  “哥哥!”
  虽然声音非常的微弱,但我还是听清楚了。我使劲忍住了眼泪,点了点头,向他保证:
  “你放心,你哥哥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不会说出去的。”
  李萌努力做出了副摇头的样子,眼神里有了一分焦灼,又费劲地翕动着嘴唇:
  “你……哥……”
  “你放心!我一定会守住秘密的。”
  小冯给李萌戴上了氧气面罩,又给他打了一针。李萌的胸腔上下起伏着。
  小冯告诉我从前天下午开始李萌就不断陷入了昏睡的状态,梦呓的时候经常会喊哥哥。
  万医生和护士小冯隔不了多大一阵就会进来给李萌量一次血压或者体温,有时也给他打打针,翻开他的眼皮用手电筒照照。我坐在病床边的那把折叠椅上,除了望着他们忙乱外,什么忙也帮不上,反倒是给他们添了乱。
  我正想走,却听到小苏的声音在走廊上响起:
  “医生,请问师院地理系的李萌住在哪间病房?”
  我拉开了门,向怀抱着鲜花的小苏招了招手:
  “来,这边。”
  我把手伸进被子里握住了李萌那无力的手,我说:
  “李萌,你醒醒,小苏看你来了。”
  李萌昏睡着,对我的呼唤毫无反应。
  小苏失声痛哭了起来。我好不容易才让她由痛哭转成了啜泣。
  再看了一眼李萌,只见他闭着的眼角上竟渗出了泪水。
  “小苏,你看!”
  小苏也看见了那泪水,她又哭出了声来,咚咚咚地跑走了。
  她忘了放下怀里的那束鲜花。
  
  十三
  
  李萌的母亲和大的那个妹妹终于在李萌去世后的第三天赶来了。为联系上她们,我费了不少周折,最后才想起来从小苏那里弄到了联系的线索。李萌的父亲几年前就因中风而瘫痪了,他的小妹妹要留在家里照顾父亲,所以只来了两位遗属。我向李萌的母亲提出让他的双胞胎哥哥克服一切困难赶回来奔丧的建议。李大妈疑惑地看着我,问:
  “哥哥,什么哥哥?”
  “就是李萌的双胞胎哥哥啊,李萌说只比他早出世了几分钟。”
  李大妈的眼泪就流了下来,抽抽噎噎地说:
  “何哥哥呀,我家萌儿是病昏了脑壳了,可怜呀!呜呜,我六六年跟你李叔叔结的婚,第二年就生下了萌儿,后来又生了两个女娃。呜呜,他哪来的什么哥哥?他就是哥哥呀,他就是老大呀,呜呜……造孽,病昏了脑壳了呀!呜呜,呜呜,我可怜的萌儿呀……”
  我的泪水顿时便夺眶而出。
  “何哥哥您家莫哭了。”李萌那个当年为了他能够上大学而被迫辍学的妹妹泪水挂腮地说,“这么多年来,何哥哥您家一直在照顾我萌哥。您家当了那么大的领导,要操心那么多的事情,还一直无微不至地关怀我萌哥,我们全家人对您家感激不尽啊!我们无法报答您家啊何哥哥!我替我萌哥给您家磕头了!”
  那位为了哥哥的前程牺牲了自己幸福的妹妹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不住地对我磕着响头,她那已有了许多皱纹的额头上立刻就渗出了血滴。我羞愧万分地想将她拉起来,却怎么也拖不动她。李大妈也呜咽着想给我下跪,我使劲地抱紧了她老人家,抱紧了苦难深重的母亲。应该由我来向她老人家和李萌的妹妹下跪,为了她们的心碎,为了她们的皱纹,为了她们只记得感恩却从来无暇想起自己的痛苦。
  
  十四
  
  我领着李萌的母亲和妹妹,又叫上了小訾,去李萌的宿舍里整理他的遗物。
  因为小苏一再表示她和孩子不想要李萌的任何遗物,所以我就没有强求她来清理遗物。李萌能有得起什么值钱的东西呢?他的遗物他自己早已整理过了,重要的东西都锁在抽屉里。他身后留下的存款加上工资卡上还没有取出来的工资,总数还不到三万块钱。此外比较值钱的就要算是那部系上发的IBM-X61笔记本电脑了。
  我从李萌的书架上取下了那本《现代汉语词典》,找到了当年李萌夹在里面的那根路小雨的长发,一时间百感交集。
  我想看看委托李萌写的《地理系中长期发展规划》写得怎么样了,就征得他母亲和妹妹的同意,想把笔记本电脑打开。李萌的妹妹说何哥哥,您家用得着就尽管把这电脑留着自己用,反正我们农村人又不懂电脑。我说不行,我没有资格留着。你把它带回去给孩子学着用,对学习是很有帮助的。我只是想看一下系上有个文件在没在电脑里面。
  谁知打开了电脑后,除了C盘里的系统文件外,所有的文件都早已被李萌删除掉了。
  “何哥哥您家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我正想关掉笔记本电脑,李萌的妹妹在洗衣机中的一件脏衣服的口袋里找到一个U盘,走到了我身后。
  “哎呀太好了,我要找的那个文件可能就在这个U盘里!”
  我把这只金士顿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里,打开,果然发现了尚未完成的《地理系中长期发展规划》,我迅速地浏览了一下,写得很认真,约有四万字。
  我又点了一下“新建文件夹”,屏幕上几十幅不堪入目的色情图片一瞬间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我赶紧点了一下“全选”,又点了一下“删除”,心虚地望了一眼小訾和李萌的母亲、妹妹,幸好他们都在专心地翻检着李萌的书架上的书,或者折叠着李萌生前使用过的衣物。
  我把U盘里不该留下的文件都删得差不多了,最后只剩下“新建文件夹4”还没动过。我点开了“新建文件夹4”,这个文件夹里是几份Word文稿,其中一个文档的标题是《熊国庆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我满心狐疑地把它打开了:
  今天,我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在这庄严肃穆的殡仪馆里,为我们敬爱的总支书记熊国庆同志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熊国庆同志于1964年4月22日出生在××省××市××县××乡××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他从小就懂得了向老师告状、诬陷同学、翻女厕所的墙、偷邻居家鸡窝里的蛋、造谣中伤寡妇、用稀泥巴堵五保户的烟囱、动员弟弟装病来骗取家里的糖水鸡蛋、往他爹的酒罐子里撒尿……长大后,熊国庆同志不吃老本要立新功,多次诱奸村里的聋哑女青年××,并真诚无私地给远在内蒙古当兵的×××同志送去了一顶崭新的绿帽子。熊国庆同志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干了好事从不留名,无怨无悔地替许多男人完成了传宗接代的光荣任务,却从不居功自傲。他常常谦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做得还很不够,离广大妇女群众的殷切期望还差得很远!”
  1987年,年仅23岁的熊国庆同志开始走上了领导岗位。他刻苦钻研黑厚学,理论联系实际,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积累了丰富的坑蒙拐骗偷唬滑的经验,为他在后来的从政生涯中一帆风顺一路凯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熊国庆同志先后担任过少先队小队长、中队长、大队长,团支部副书记、书记,××乡副乡长,××县农村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副队长,市教育局人事科科长,我院人事处老干部管理科科长,生物系总支副书记、地理系总支书记等重要职务。无论在哪个岗位上,熊国庆同志总是当仁不让,充分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福利。他抓吃骗拿、嫉贤妒能,他自私自利、没心没肺。他总是吃苦在后享受在前,先天下之乐而乐后天下之忧而忧。他的一生,是襟怀坦白赤身露体的一生,对待女同志他总是体贴入微深入浅出,不管什么老汉推车,什么倒浇蜡烛,他总是敢为天下先,不厌其烦地逐一尝试。他喜欢前进,更喜欢后进。他多多益善,从不叫苦叫累。他勇于实践勇于创新,创造性地发展了他的偶像西门庆所开创的降女十八招秘技。由于他长期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扑在妇女身上,繁重的工作使他积劳成疾,不幸于今年3月被检查出患上了严重的酒精肝。但熊国庆同志生命不息嫖娼不止,带病坚持通奸,直到昨天夜里才在少妇××同志的肚皮上精尽人亡,享年45岁。
  
  熊国庆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熊国庆同志的遗孀……
  
  我靠着非凡的意志才使劲憋住没让自己狂笑出来。类似《熊国庆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这样的悼词在“新建文件夹4”里还有好几篇,统统都是写给前段时间学院教师体检时被查出了疾病来,而平时又跟李萌的关系很僵的那些人。估计这几篇奇文均写作于李萌还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的体检结果单的时候。这些年来他一直生活得很压抑,又不断饱受着别人的白眼,当看到他所仇恨的人一个个都或重或轻地身染疾病而他自己却仅只是有些发低烧,李萌那几天的心情想必是很爽的,于是便浮想联翩夜不能寐,遥望蓝天欣然命笔,却不料那些被他提前写了悼词的人现在都活得好好的,只有他自己一个人“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了。我脑海里顿时想起了《红楼梦》里的的词儿:“才笑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
  我悄悄地掏出了我自己的那个U盘,将它插在笔记本电脑上的另一个USB接口里,将“新建文件夹4”移动到了我自己的U盘里,打算带回家去好好欣赏欣赏。
  
  十五
  
  一股青烟从烟囱里冒出来,以萧瑟的原野为背景,在灰暗的天幕上描画出一幅火葬场所独有的荒凉而又静寂的抽象画。
  按照郑院长的提议,告别仪式由我来主持,老熊则承担了致悼词的任务。本来小訾已经写好了一份悼词,我很不满意,特意在昨天下午亲自动手另写了一份交给了老熊。
  老熊朗声念道:
  今天,我们怀着极其沉痛的心情,在这庄严肃穆的殡仪馆里,为我们尊敬的同事李萌同志举行遗体告别仪式。
  李萌同志于1967年4月3日出生在××省××市××县××乡××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他从小就懂得了生活的艰辛,决心靠百折不挠的奋斗来改变自己的命运。他孝敬父母、爱护妹妹、尊敬老师、团结同学、勤奋学习、热爱劳动、乐于助人。他步行数十公里进城去为老师买煤油、为孤寡老人送去白菜和萝卜、发挥自己的绘画特长利用业余时间为学校出黑板报、帮助同学补习功课、用稀泥巴替五保户堵严墙上的裂缝……长大后,李萌同志不吃老本要立新功,多次荣获三好学生的荣誉称号,并真诚无私地给远在内蒙古当兵的×××同志送去了一套崭新的数理化复习资料。李萌同志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干了好事从不留名,无怨无悔地替许多乡亲完成了代写书信的光荣任务,却从不居功自傲。他常常谦虚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我做得还很不够,离广大群众的殷切期望还差得很远!”
  1985年,年仅18岁的李萌同志以全市高考理科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上了著名的北京大学。在校期间,他刻苦钻研地理学的各门课程,理论联系实际,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积累了丰富的专业知识,为他后来的从教生涯和科研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李萌同志先后担任过少先队小队长、中队长,宿舍副舍长、舍长,班级小组长、大组长,我院地理系资料室管理员、任课教师等重要职务。无论在哪个岗位上,李萌同志总是任劳任怨,圆满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各项工作任务。他艰苦朴素、洁身自爱,他爱憎分明、为人耿直。他总是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他的一生,是襟怀坦白的一生,是曲折坎坷的一生。对待学生的提问他总是耐心细致深入浅出地进行解答,不管什么多媒体,什么模型教具,他总是敢为天下先,不厌其烦地逐一尝试。他喜欢严谨,更喜欢创新。他多多益善,从不叫苦叫累。他勇于实践勇于创新,创造性地发展了他的偶像魏格纳所开创的大陆板块漂移学说,力图将其与地震活动联系起来,找到其中的周期性的规律。由于他长期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地扑在科研上,繁重的工作使他积劳成疾,不幸于今年3月被检查出患上了严重的白血病。但李萌同志生命不息奉献不止,带病坚持工作,以非凡的意志克服了白血病所带来的种种痛苦,令人难以置信地完成了《地理系中长期发展规划》的大部分初稿,共计四万余字,为我系的发展作出了突出的贡献。2009年4月27日凌晨4点27分,壮志未酬身先死,李萌同志怀着对亲人、对朋友、对生活、对事业深深的留恋告别了人世,享年42岁。
  李萌同志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继承李萌同志的遗志……
  老熊用他那富有感染力的、略略有些夸张的大嗓门念着悼词,语调里竟有了几分悲痛的意思。也许是神经作怪吧,我看见有机玻璃棺盖里李萌那副化过妆的遗容微微动了一动,像是想挤给我一个得意的笑容。
  
  十六
  
  李萌的母亲和妹妹带走他的骨灰之前,我送了她们六千块钱,谎称是全系教师凑的。小訾饱含感情色彩地到处张扬此事,一时间整个师院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很那个。终于,这消息就传到了我老婆耳朵里了。
  我老婆怪我对李萌以及李萌家人的态度太夸张了些,我就跟她吵了起来:
  “他是你什么人,轮得到你来这样顾生顾死?”
  “我是他哥哥!”
  “哥哥?哼哼,哥哥!”
  “哥哥怎么啦?别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像你这样没有人性!”
  “我没有人性,你说我没有人性?!何俊杰我告诉你,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你那人性是什么狗屁东西!你的目的不就是想做给人看,不就是想讨个好口碑当上那个破副院长?”
  “去你妈的,你以为那个■的副院长当真就比一个人的死还重要!”
  那是一个周末之夜,我女儿没有住校,她听到我和老婆的吵闹声,就揉着眼睛从她的房间里走了出来。我赶忙闭上了嘴。
  老婆坐在沙发上哭眼抹泪,仿佛连那只沙发都对不起她似的。
  为了不伤害女儿,我主动向老婆道了歉,我说,你别怪我对李萌好得过了分,你不知道因为我是他的哥哥,他这一辈子的好运都被我抢先夺走了,我真心实意地觉得对不起他。老婆说你胡说,他一辈子倒霉关你屁事!我说是是是,确实是关我屁事。
  老婆听我这么一说就破涕为笑了。
  我没有跟她讲我之所以一直在关照着李萌的真实原因。
  我倒了杯酒慢慢地呷着,想借酒帮助自己入眠。十七年前的那个傍晚所发生的一切又在我脑海里轮廓分明地回放出来了:
  ……路小雨、李萌、张红梅我们四人躺在后海的梨树林里,好半天了谁也没有说话,仿佛都在静静等待着某样神秘事物的出现。梨树香甜的气味在阳光里蒸腾着,我们身下的大地仿佛也正在发酵,散发出一股若有若无的腥气。太阳在空中嗡嗡地燃烧着,阳光中的梨花耀眼地白着、眩晕地白着,白得如泣如诉,白得恍恍惚惚,白得让人既想欢呼又想恸哭。在这样的情景里我的心情应该宁静悠远,应该面露微笑,应该深情地回味着往事,应该掏出小本子来写下几句诗……但不知为何我却满心悲伤。
  由于喝过了酒,我体内的热流在蹿动,在渐渐增强,面颊也仿佛正在熊熊燃烧。我不时偏过头去看一眼几米之外的路小雨,看梨树枝筛出的阳光对她的祝福。她闭着眼睛微笑着,脸被酒精洇出了两团淡淡的酡红,幸福在她那两个浅浅的酒窝里晃晃悠悠。
  “哎,”张红梅捅了捅我的腰,悄悄地说了一句,“你在爱她!”
  她执拗地紧盯着我的双眼,使我无法否认,我便轻轻地点了点头。
  “哦,你还算是诚实。”
  我突然意识到两个多小时以来张红梅突然变得异乎寻常地沉静,沉静得透出了一丝悲哀,完全没有了平时那副疯丫头的影子。
  “对不起!”我真诚地向她道歉。
  “不,我该谢谢你,你没有欺骗我。”
  
  “我们做最好的朋友吧。”
  “不,我做不到。我控制不了自己。”
  李萌和路小雨都睁开了眼扭头朝我们这边看,路小雨甚至还坐了起来。
  “我口渴了。”路小雨娇憨地笑着,给李萌递了个眼神,“李萌,带我去买几瓶汽水嘛。”
  “好,好,我带你去买,”李萌一骨碌爬了起来,对我和张红梅说,“你们等着,我带小雨去买汽水。”
  李萌和路小雨刚一走开,我和张红梅便坐了起来,不约而同地都摆出了一副双手抱住双膝的姿势。
  张红梅使劲地勾着头,泪水滑落到了嘴角边。
  “红梅,”我心里充满了感动,语气尽量温存地说,“你是个好姑娘,我不值得你动感情。你要爱惜自己。”
  她点了点头。
  我点燃了一支烟,犹豫着该不该向她求爱。我明白我心底里对她的感情还远远没达到“爱”那个层面,可是她真的也是个一旦错过了很可能就会令我抱憾终身的好姑娘啊!
  过了一会儿张红梅平静下来了,凄婉地对我笑了笑,说:
  “我叔叔想把我调到昆明去,我一直都拿不定主意。现在我总算是可以毫无顾虑地调走了。”
  “我祝你幸福!”
  “谢谢。”
  我们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路小雨和李萌返回的身影出现在山坡上。张红梅说:
  “小何,你要把握好对路小雨的感情。再怎么难,也得接受现实。不属于你的,你就必须抽刀斩断,要不然就会影响你以后的人生。”
  “你放心,我会的。”
  我们吃完了路小雨和李萌带来的汽水和几袋土豆片后,张红梅提议返回,我和路小雨便开始收拾地上的垃圾,李萌和张红梅则去路边推摩托车。
  路小雨问我跟张红梅的关系进展怎么样了,我摇了摇头。路小雨责备我道:
  “你呀,你呀,你以后别到处找后悔药吃就是了!”
  夕阳渐斜,拉长了路小雨的影子。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路小雨歪着头问我。
  我望着路小雨那被投射在地上的身影,在心里说了一句:
  “我怎么想的,你难道真的就不明白吗?”
  我们开着摩托车上了大路。路旁枝杈高耸的白杨树基本上还是光秃秃的,只在树梢上冒出了稀稀落落的嫩绿,这种迟疑、滞后的景色使后海的那片雪白的梨树林显得仿佛是凭空虚构出来似的。路小雨大概是觉察到了气氛的沉闷,就笑嘻嘻地回过头来望了望我和张红梅,带头唱起了《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路旁的花儿正在开,期待人们留下来,留下来……”
  我上大学时曾在学生会组织过一场无伴奏重唱、合唱《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因此路小雨的歌声一响起,我便猝然一怔,被这首歌的旋律紧紧抓住了。
  “哎——期待人们留下来,留下来”,李萌、张红梅和我也放开了喉咙跟着路小雨一起唱了起来。
  “噻啰噻啰噻啰哩哎啰哩哎,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
  路小雨清亮激越而又温暖柔软的声音高高地越过了我们三个人的伴唱,在春天的晴空中翱翔着,在黄昏时分有些朦胧的天光里闪亮着。路小雨,她根本就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人,她是属于天上的!我的心颤了起来,莫名其妙地感到口渴得受不了,胸中有一堵什么东西似乎马上就要喷涌而出。
  路小雨唱完后,李萌又吼了一首《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吼得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张红梅不甘示弱,独唱了一首《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张红梅唱歌的时候一直紧闭着双眼开着摩托车,我心中有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便紧紧地抓住焊在车斗前的扶手,紧张地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歌声使我们沉浸在一种怀念、感伤和渲泄的激情里,歌声使我们热血澎湃,使我们忘乎所以,使我们乐极生悲……一路上李萌和张红梅都在赛着比试谁更疯狂,一会儿我的摩托超过了你,一会儿你的摩托又超过了我。路小雨的马尾巴长发一会儿在我前面一两米的地方飘飞着,一会儿又在我脑海里飘飞着,她惊恐地喊着:“开慢点!李萌你开慢点!!红梅你开慢点!!!”……宇宙在我的耳边尖利地呼啸,黄昏的景色哭泣着朝我们的身后躲闪,在地里干完活后扛着农具来到大路边的农民停住了脚步朝我们张望着……我望着领先我和张红梅几米远的李萌和路小雨,破声破气地吼了声:“马儿啊,你慢些走哎慢些走哎”,李萌扭过头来怒斥了我一句:“你凭什么要我慢些走?”这一扭头,使他无法及时转弯,他驾驶着的摩托直通通地撞到了路边的一株白杨树上……世界僵住了,宇宙的呼啸静默了,只剩下了胸腔里咚咚的心跳。路小雨,从天上来的女孩,以天使的姿势从车斗里飞了出去,一头撞在那个名叫“跳石”的村子边的一株老白杨树干上……
  我的嫉妒、我地狱般阴暗的心境,杀害了花仙子的少女!生活从此是另一种可耻的生活,世界从此是另一个罪恶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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