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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远的变数

发表时间:2025/07/01 21:29:38  来源:北京文学1109  作者:刘会刚  浏览次数: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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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条又圆又长的菜青虫,正趴在一片鲜嫩青翠的白菜叶上狼吞虎咽时,突然,一阵雾状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洒下来,难闻的怪味呛得两个馋鬼哆嗦不止,仰起头像龙一样扭着身子左顾右盼,似乎要找一找恶作剧的源头。这时,有人说话了。一个带着浓重鼻音的人说,看看,这两个家伙,活蹦乱跳的,像洗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温水澡,说明这生物农药的杀伤力比化学农药要慢许多,化学农药一下去——带着浓重鼻音的人右手不自觉地握成一把手枪——比如敌敌畏,比如1605,这两个家伙当场完蛋。农民才喜欢这种封喉毙命的感觉。另一个声音不慌不忙地解释,显得底气十足,张总,生物农药比化学农药要慢,这是肯定的。但生物农药无毒,无害,绿色,环保,是国家大力推广的杀虫杀菌产品。而化学农药剧毒,残留,迟早是要退出市场的。带着浓重鼻音的人哈哈一笑,王经理,我张银生一卖农药的,大字不识几个,连很多农药名称都认不全,不能跟你们这些大学生经理比。当然,卖了大半辈子农药,经验可能比你们丰富些。生物农药慢是慢,杀伤力其实一点不比化学农药差,可大多数老百姓性子急,等不得,尤其不能忍受药一下去,菜青虫还摇头晃脑,神气活现。就像现在咱们搞的这个生物农药的新品种试验,如果叫农民现场看了,打死他们也不会掏钱买。被称为王经理的人叫王国勇,是农事通生物农药公司黄石市场部销营经理。王国勇称赞张总看问题准,说话一针见血,希望张总助自己一臂之力,在黄石农药市场大展一番拳脚。张银生豪爽地一挥大手,我这人只认朋友,讲义气,你放心,莫说是农事通的生物农药,就是你王经理送来的一瓶瓶矿泉水,我也会替你卖掉,信不信?王国勇拼命点头,遇到救命恩人似的,真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王国勇刚刚28岁,大学毕业后干过保健品、化妆品、珠宝营销,半年前招进农事通生物农药公司,一上来就干经理。不是经理好当,而是营销工作的性质决定的,没有经理这个帽子扣在头上,出门谈生意似乎总放不开手脚。
   王国勇的名片上印着“农事通生物农药公司黄石市场销营部经理”,刚开始他走访经销商,拿出名片天女散花时,感觉挺孤独的,因为农事通公司黄石市场部就他一个人,光杆司令。一个月前,王国勇感觉孤军奋战力不从心,就自招了两名业务员,一个叫陈文斌,一个叫李小四,两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人年轻,又能吃苦,没有这金那险的过多要求。他们的待遇是底薪加业绩提成。当然前提条件是,你的市场回款必须完成目标任务,否则莫说提成,连底薪都会扣光。陈文斌与李小四,一个学平面设计的,一个学英语的,应该说都与农药行业沾不上边,只因愿意入这一行,都是工作难找麻的烦。这一点王国勇看得明白。好在他们虚心好学,有事无事向王国勇请教,整天将王经理挂在嘴边,把不像经理的王国勇叫得像个经理的样子了。
   王国勇进入农事通生物农药公司,纯属偶然。半年前,正是盛夏,他突然遭遇失业,供职的那家珠宝器皿公司,头天还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翌日却人去楼空,老板玩起了失踪,几千号员工顿时傻了眼,除了一个月工资,还有每人3000块的押金。气急败坏的员工破窗而入,蜂拥抢走仅存的还来不及搬走的办公用品。王国勇那天去晚了,什么东西都没抢到手,抢到手的也都是不值钱的东西。跑了和尚跑不了庙。义愤填膺的员工提议去找劳动部门,甚至找政府部门,讨要血汗钱。王国勇也准备加入讨薪队伍,可这时家里来了急电,说老母不行了。老母是肝癌晚期,王国勇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心里早有准备。他顾不上讨要血汗钱了,马不停蹄地赶回老家,老母已不能进食,她伸出树皮一般粗造的手,哆哆嗦嗦地摸着儿子的脸,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说:“我的儿……娘会护佑你的,遇到什么困难……你就想想娘——娘一定保你……渡过难关。”说完闭上了双眼,安详地离开了人世。父亲在他五岁时就病逝了,如今母亲又走了,王国勇悲痛万分,痛哭流涕。从小到大,母亲对他宠爱有加,家里虽然清贫,可从没有让他饿过肚子,好的没有,粗的淡的总是吃不完。母亲一生最大的心愿是,儿子读书戴顶,考大学,跳农门,到城里住高楼,喝江水,吃白馒头。王国勇那年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已查出肝癌的母亲喜笑颜开,好像病魔与儿子的大学通知书相比,可以忽略不计了。为了筹齐学费,体弱多病的母亲不顾两个出嫁的姐姐强拦,执意到镇上矿山打工。老板看她这个样子,一阵风可能被刮跑,不忍心安排她下井,让她在地面开卷扬。母亲硬是靠着坚强的意志,与病魔抗争了六七年,最终还是倒下了。母亲是欣慰地离开的,脸上没有一丝遗憾,因为她看到儿子不仅考上了大学,还在城里生活。本来,她想看着儿子结婚,还想抱一抱孙子,可这明显是奢求,有些得寸进尺的企图。王国勇觉得自己愧对老母,愧对家人。他虽说大学毕业了,也在城里生活,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居无定所,一年至少要换两三次工作,人像浮萍一样漂到东荡到西,没有根基,更没有归宿感。这些他从不在母亲面前流露,相反,逢年过节,不管在外混得怎样,他总要将自己收拾得体体面面回家,为母亲在村人面前争得一份荣誉。毕竟,他是这个小山村第一个走出来的大学生。母亲入土那一刻,王国勇情绪完全失控,像个娘儿们样哭得肝肠寸断,昏天黑地。他既哭母亲,又哭自己。母亲走了,去了天堂。而自己呢,命运不济,又遭失业打击。此刻,王国勇甚至觉得,母亲其实是幸福的,从此可以平安无事了。而自己前途未卜,一片迷茫。
   整整一个星期忙完母亲的后事,王国勇这才发现手机上有七个未接电话。一般情况下,王国勇不会主动回复陌生的电话,担心是陷阱加骗局。以前常遇到这种情况。这次,冲着一连七个未接电话,他回复了过去。是个很甜的小女声,自报是农事通生物农药公司人力资源部的,通知王国勇被录取了,即时可来公司培训上岗。王国勇有些激动,人从丧母中恢复了些许精神气。他相信这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了自己,不然,哪有这等好事!转念一想,自己什么时候应聘了这家公司?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大学毕业后,他跑了数不清的公司,有医疗的,有食品的,有文具的,有五金的,等等等等,也填了数不清的应聘表。也许自己的确来过这家公司应聘,只是时间一久,都淡忘了。
   就这样,王国勇进入了农事通生物农药公司,经过几个月的业务培训,被分到黄石市场。王国勇是北方人,对南方的黄石人生地不熟,他结识的第一个经销商,就是张银生。张银生的店面不大,销量也有限,可这人极讲义气,一见面就与王国勇称兄道弟起来。直觉张银生不是最佳选择,因为按公司要求,选择经销商必须遵循六字原则,诚信,规模,合作。张银生充其量符合合作这一条,其余二条勉为其难。可王国勇又没办法选择更好的经销商。之前他也跑了数家大经销商,可人家不吃农事通,看到王国勇像见一只嫌恶的苍蝇,避之唯恐不及。什么原因?王国勇后来明白了,市场上的农药产品太多太杂太乱,可谓鱼目混珠,良莠不齐。光听名称,就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什么杀死你、果力士、满堂红、农帅、天地1号、特杀螟、菌灭、多虫畏、天敌、利多、螨死净、可杀得,丰护、三唑锡、四季红、蚜虱消、安达、大侠、毙命、一命呜呼、死得快,等等等等。开始,王国勇以为农事通公司的生物农药质高价优,放在农药堆里如鹤立鸡群,高人一等,后来发现不是那么一回事。上网一查资料,天啊,全国已取得登记的农药产品高达2.8万多个,进行登记的企业逾2400家,产品数量之多、同质化之严重令人瞠目结舌。而且零售商之间的恶性竞争也让厂家及销售人员苦不堪言。
  
   实践证明,经销商张银生的确不行。嘴巴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他一口气吃下农事通八个新产品,价值达五十多万元,可第一季度回款区区三万多元,这实在让王国勇心急如焚,寝食难安。喇叭不响掉头吹,不能将宝押在张银生一个人身上。王国勇决定改变营销策略,让李小四陈文斌深入各乡镇经销网点,直接铺货到零售终端。这种直销有利有弊。利在于多管齐下,降低了回款风险;弊呢,一是人手不够,二是增加了市场营销成本。
   由于回款不力,第一季度王国勇上了公司通报批评黑名单。如果半年回款没有实现时间任务双过半,除扣底薪外,提成将按比例降低。这是任何一个市场人都忌讳的事。王国勇急得嘴角起泡,眼圈发黑,双手不自觉地抠头发,好像能从头发里抓出白花花的钞票来。说实话,为母亲守灵时,有的只是悲伤,但没有像现在如此恐惧,焦虑,甚至是绝望。
   一天凌晨,王国勇从睡梦中惊醒。一摸额头,热汗直冒,连枕巾也是湿漉漉的。起身扯过毛巾上下胡乱抹了一阵,颓然坐在床沿发呆。刚才,他梦见了母亲,梦见母亲出殡时白云似的孝布孝衣和黑压压的送葬人群,黑白分明中,母亲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抚摸着他的脸,母亲嘴巴嚅动着,一张一合,还冒出一串串气泡,带着不同的色彩和光芒。王国勇眼角不觉滑出一颗硕大的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来不及细想,王国勇突然听到一阵阵由远及近的锣鼓声,紧接着是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锣鼓鞭炮搅醒了这个平静的清晨。根据经验,王国勇推测是哪家死了人,赶早去火葬场抢第一炉。据说抢到火化的第一炉,死者灵魂升天,福荫子孙,这是民间说法。但人们对这种事,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母亲出殡那天,王国勇与家人一大早起来去殡仪馆抢第一炉,无奈,还是晚了一步,被别人抢走了。但母亲那天火化的情景,历历在目,如放电影般浮现在眼前。冥冥之中,王国勇快速将自己收拾完毕,急冲冲地下楼了,循着锣鼓鞭炮声急速前行。果然是死了人。看排场,死者是个有身份的人。十几辆小车鱼贯驶在马路上,车头一律扎着大白花。几辆大客缓缓地尾随,还有两辆大卡车,一车上排满花圈,另一车上坐着吹吹打打的人。王国勇顿感亲切,仿佛看到母亲的身影。母亲走时,场面虽没有这么宏大,花圈也没有这么多,但送别场景却是惊人地相似。人生前有贫富贵贱之分,但死后一律平等,真是应验了那句“官再大钱再多,死后殡车照样拖”的说法。眼前这个远去的人,毫无疑问属于母亲那个团队的人。目送一程,相当于看望了一回母亲。不知不觉跟着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走了很长的路,王国勇才猛地收住脚步,怅然若失地回到租住的宿舍。失魂落魄中,手机响了,是经销商张银生打来的。张银生在电话里因鼻音过重,震得王国勇耳膜嗡嗡直响,王经理,快过来,快过来,我想了一个好点子,如果事成,不说回款五十万,起码……搞个三四十万没问题。王国勇半信半疑,这个人向来是老母猪进门,嘴向前。但还是带着中彩票心理赶了过去。
   张银生所说的好点子,绕来绕去半天,在王国勇听来,两个字,开会。开什么会,经销商大会。具体说,就是将营销上了一定规模的经销商召集起来,由权威的植保站人士推荐农事通的产品,各经销商现场签订进货合同。经销商凭什么与农事通签进货合同?张银生出手的武器是抽奖,凭进货发票现场抽奖。彩电冰箱洗衣机,还有电饭煲、手电筒、圆珠笔、钥匙扣、小刀之类的玩意儿,都摆进会议现场,谁抽到什么现场搬走。王国勇琢磨了一会儿,此举说好谈不上,但不妨一试。首先,小奖品不是问题,诸如电饭煲、手电筒之类,农事通公司本身就有,每月都要发到市场用于促销,正好可作为奖品。至于彩电冰箱等大奖,则需要算一笔成本账。如果现场能回款五十万,莫说大宗家电,就是奖一台几万元的农用车也划算。退一步,如果回款三四十万,奖几台彩电冰箱也吃得消。其次,组织经销商开会,也不是难事。反正不要经销商出一分钱,只带个嘴来,免费吃吃喝喝,何乐而不为呢!问题的关键是,官方的植保权威能否请来,如果请不来,这个会开得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张银生认为这个不是难事。他分析,黄石植保站长叫吴山,虽说是站长,但在政府机关属科级干部,树不大,不易招来大风,这是其一。其二,宣传推广生物农药,是国家的产业政策,作为植保站长,有义务身体力行。其三,他与吴山都吃了几十年的农药饭,人不熟,脸儿熟。最后嘛,吴山是人,是人就有人性,有人性就有弱点,有弱点就有缝隙,有缝隙就有可趁之机。找到吴山的缝隙,不愁请不来他。至于经销商现场签订进货合同,张银生打包票是他的事,他去极尽能事说服同行们。
   吴山的个人信息很快摸清了,此人五十出头,在植保站干了一辈子,是个资深的农业专家。除了喝点小酒外,没有其他嗜好。王国勇择了一个日子,提着两瓶茅台,与张银生一起投石问路。这是一个高档住宅小区,有视频监控,没有主人的同意,连鸟都飞不进来。好在有张银生一张熟脸,吴山热情地开门迎客了。一番寒暄后,张银生打开窗子说出亮话,没想到,吴山一口答应参加会议。还特别强调,推广生物农药,是他作为植保工作者的责任与义务。商谈非常愉快,几乎是一拍即合,让王国勇喜出望外。起身告辞时,王国勇被一双大手紧紧抓住,吴山将酒递到他面前,执意要客人带走,并声称自己有胃病,已戒酒了。王国勇认为吴山嫌礼物太轻,声称下次来访,一定重谢。吴山摇头摆手,坚辞茅台。一番推推拉拉后,连张银生也看出来了,吴山不像在演戏,而是真正拒收礼物。他甚至说出如果酒不带走他将不参加会议之类的话,王国勇只好将酒提回。这个事让王国勇看不明白了。在市场上送礼,是蛮正常的事,可在吴山面前却碰了壁。唯一的解释是,吴山是个清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
   会议如期召开。吴山没有食言,不仅亲临会场,而且作了足足有40分钟的报告,着重推荐了农事通的生物农药,他号召经销商们大力推广绿色无公害的生物农物,杜绝用污染有毒的化学农药。吴山还兴致勃勃地现场开奖,并为一等奖得主颁了一台彩电。作为经理和东道主,王国勇很感动,会后封了一个3000元红包给吴山,他又坚决拒收,一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的凛然姿态。这次王国勇确信吴山是个难得的清官,是埋在基层中尚未挖掘出来的焦裕禄、孔繁森。此次会议,虽然有吴山站长的大力推荐,组织工作应该说也是滴水不漏,可效果并不十分明显,现场满打满算签订的进货合同只有二十万,真正的回款,恐怕只有十多万。事后分析原因,当然有很多,但奖品太轻了是主要的,现在彩电冰箱根本吊不起来大经销商的胃口。何况,这种推销产品的会议,以前其他农药厂家也搞过,大同小异而已。
   好在半年过去了,黄石市场的回款勉强达到五十万,这是王国勇带领陈文斌与李小四,使尽浑身解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的结果。但市场形势严峻,要完成全年目标任务,必须再接再厉,丝毫不能有半点松懈。
   时令渐入炎夏,江南地区的这个小城几成火炉。这天,王国勇正在库房盘货,汗流浃背之际,业务员李小四打来电话。李小四近乎哭腔的声音如丧考妣,王经理,不好……不好了,跑了——经销商李铁嘴携款潜逃了——最后一句话王国勇听得真真切切,脑子里像有无数架战斗机从空中俯冲下来。李铁嘴因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在同行中出名,他是李小四发展的经销商,货也是李小四一手一脚铺的。王国勇初步掐了一下,农事通的货在李铁嘴手中,不下二十余万。真如李小四所言,李铁嘴携款潜逃,那损失就大了。
   业务员做市场看两头,要么看见钱,要么看见货。最理想的状态是,上午走货,下午来钱。现在货丢了,也不见钱来,那可是天大的事。王国勇顾不上什么,夹起工作包就往车站赶。从黄石到李铁嘴那个乡镇,约有两个小时的车程。上车后,王国勇不停地给李小四打电话,询问相关细节,诸如李铁嘴是几时失踪的?其店面还在不在?有没有其他厂家业务员在现场?等等等等。王国勇越急着赶路,中巴车越像个老爷一样慢腾腾。也难怪,乡镇的马路难走,坑坑洼洼的,颠得人像跳非洲舞。忽然,车不动了,路上扬起的灰尘扑入车内,呛得乘客纷纷掩鼻侧目。有人开始叫骂起来,妈的个×,怎么不走了?王国勇强迫自己镇静一点,不能乱了阵脚。他知道最近网上有个流行词叫路怒族,意思是,在路上遭遇堵车而容易发怒的一族,这样对身体不好,于事无补。等了一会儿,司机干脆下车了,在路边蹲下来,摸出一根烟有滋有味地抽起来。一看架势,乘客们纷纷下车,个个一脸惊诧地问,怎么啦,出啥事了,是堵车了,还是在修路?很快,从前面传来消息,一个铁道岔口发生了车祸,一个女人被卷入铁轨内辗成肉饼。出了人命,看来这车一时半刻是走不动的。王国勇心里哆嗦了一下,又一个人走了,去了天国。每次遇到此类情景,他都要在心里默默念叨,盼望这个远去的人,带去他对母亲的思念与牵挂。
  
   王国勇不知不觉走到出事岔道口。一列火车横陈其中,将南来北往的人群拦腰切断,想过来的人过不来,想过去的人走不了,人声鼎沸,车鸣嘈杂。他艰难地挤进去,俯下身,看到一团黑乎乎的块状物像破布一样缠绕在车轮上,地上血迹斑斑,惨不忍睹。原来这是一条途经钢厂的岔道,据知情者透露,死者是个年轻的钢厂女工,下班后过道口不幸被身后呼啸而至的火车卷了进去。几名穿蓝色工装的人迅速拉起一道红线,大声吆喝围观的人向后退,再向后退。这时,一个戴红色安全帽的人手持喇叭急促地询问,现场有谁愿意协助处理一下事故?喧闹的人群顿时安静下来。红色安全帽又重复了一遍,声称会给付一定报酬。还是没有人回应。鬼使神差的,王国勇站了出来,表示愿意协助处理现场。很快,铁镊,尼龙袋,绳子,手套,口罩及清洁剂都到位了。王国勇像个经验丰富的法医,戴上口罩,一手拿铁镊,一手提着尼龙袋,猫下身,一点点地将被铁轨碾碎的肉体镊起来,放进尼龙袋。他干得镇定自若,从容自如,像在完成一件艺术品。围观的几个胆小女人,吓得发出阵阵尖叫。王国勇不觉得有什么,他见过死人,母亲死时,他一手一脚为母亲洗澡,穿寿衣,母亲像个熟睡的婴儿,听话地一动也不动,极其配合地穿戴一新,像要出远门走亲访友。母亲走后,王国勇经常梦到她,好像母亲就在眼前,就在身后,一天也未离开人世。有那么一刻,王国勇觉得,眼前这位不幸遇难的女人,与那天早晨出殡的人一样,都成了母亲在天国的朋友。感情是可以传递的,对待朋友的感情,可以通过她传递到母亲那儿。也算是对母亲尽一份孝心。母亲临终前的话,又仿佛回响在耳边,“我的儿……娘会护佑你的,遇到什么困难……你就想想娘——娘一定保你……渡过难关。”此时,他又仿佛看到白云般的孝布孝衣及黑压压的送葬人群,这种场景像一幅黑白旧照片,浸淫着岁月的沧桑,却散发出真挚而又炽烈的温暖,永远定格在灵魂深处,无法磨灭。
   很快,现场清理完毕,火车岔道口一畅通,积蓄了几个小时的车流人流滚滚而过。一切如旧,好像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当王国勇疲惫不堪地赶到乡镇,天已擦黑,月亮跃在天边,洒出淡淡的清辉。让王国勇庆幸的是,李小四这边的事情峰回路转,农事通的货物幸免丢失。原来,经销商李铁嘴的确是携款潜逃了。闻讯赶来的厂家业务员,纷纷报警,警察及时赶到现场。有损失巨大的厂家业务员,当场抱头痛哭。后经过盘查,发现李铁嘴还有一间仓库,可能还留存货物。当一帮业务员在警察的带领下蜂拥赶到那间偏僻的仓库后,果然发现了幸存的货物。幸运的是,农事通的产品位列其中,除少量零售外,几乎完好无损。这让李小四悬着的一颗心落了地。王国勇觉得是母亲在天之灵保佑了自己。母亲生前的口头禅是,人不要怕做好事,做了好事有好事在,人眼看不到,天眼会看见。王国勇觉得自己是做了好事的,最起码,在自己遇到危急时,他还能临危不乱地帮助铁路岔道口被撞死的女人,让死者找回最后的尊严,这就是做好事,积德。
   虽然做了不少好事,可市场销售却总难遂人愿。也想了不少促销点子,借鉴了不少兄弟厂家的宣传经验,但收效甚微。农药真是个特殊行业,它面对的是广大农民。农民买药是有季节性的,且买也是一包两包的,如小孩子过家家,不像逢年过节买副食,一买就是肩扛背驮,几百上千地花。这就注定了农药销售是慢工出细活,急不得的。王国勇也想过,干脆按直销的套路,搞人海战术,将人像豆子一样撒向农村,可农村太大了,他又不是神,能将豆子变成千军万马。何况,现在的人力成本不像以前了,人的劳动越来越值钱了。
   一天,陈文斌主动向王国勇献了一个促销点子。陈文斌是学平面设计的,跑了几个月的市场,有自己的想法了。他感悟,农药销售的终端对象是农民,而面向农民最有效的宣传方式是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王国勇还真没有好好琢磨过。整天在市场上冲冲杀杀,竟忽略了这个最基本的营销元素。陈文斌说,他从小在农村长大,儿时,经常看到有经验的农人为驱赶前来偷食的鸟儿,在田间地头扎几个活灵活现的稻草人,风吹草动,稻草人竟像真人一样起到了放哨站岗的作用。受此启发,陈文斌设计出了促销的新武器——田间示范牌。这种牌子,制作简短,成本也低。一根两米长的木棍上,钉上500乘300毫米的矩形塑料牌子,上面书写农事通农药的名称,往田间地头一插,大老远就能看到。这比电视报纸的广告效果要好得多。李小四建议在牌子上注一笔,由黄石市植保站大力推广,效果会锦上添花。王国勇眼睛一亮,拍手称好。真是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
   牌子制作容易,请个木匠,三五天可制作上百块。问题是,牌子上那个“由黄石市植保站大力推广”字样,是必不可少的,这又得麻烦吴山站长了。上次召开经销商会议时,吴山站长给足了面子,连一分钱劳务费都没拿,这次找吴山站长,王国勇想好了,一来又有所求。二来,顺便补上那笔劳务费。三呢,联络一下感情,卖农药须臾离不开植保,就像鱼儿离不开水。有了上次的接触,王国勇这回甩开经销商张银生,轻车熟路找到吴山的家。一个气质不错的女人通过监控器问找谁,王国勇说找吴站长,他是吴站长的老朋友。女人忙将王国勇迎进屋,一边沏茶,一边说老吴出差了,去郑州参加一个植保学术研讨会。女人一看是个贤惠的妻子,落座片刻,茶上了,点心上了,水果洗好端上了茶几,吴山的手机也拨通了。王国勇接过女人的手机,喊了一声吴站长,又喊了一声,像流浪的人儿见到亲人那样激动起来。吴山虽远在千里之外,但声音听起来是那样亲切,富有亲和力,他爽快地答应了田间示范牌一事,又说了一通植保站有责任有义务大力推广生物农药云云。挂了电话,王国勇起身告辞。临出门,将一个信封塞给吴山的女人。女人推辞一会儿,笑眯眯地收下了。这让王国勇心生欢喜。这个信封很厚,相信吴山站长是看得上眼的。谁知第二天,吴山的女人忧心忡忡找到王国勇,死活将那个厚信封退了回来。为什么?到底为什么?王国勇惊讶万分。女人摆摆手,什么话都没说,转身走了。见过清官,但没见过如此较真的清官,更没见过如此较真的清官的妻子。感慨之余,王国勇更多的是敬佩。但心中还是不安,像欠了别人一笔良心账,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偿还。突然他脑海里滑出一个念头,何不在当地晚报做半个版的形象广告,宣传吴山站长清正廉洁的感人事迹呢?这个形式不是他的独创,记不清在哪本杂志上看过此类形象宣传。他只不过照葫芦画一个瓢而已。
   田间示范牌很快制作出来了,一共3000块,几天之内如一支营销奇兵扑向黄石的田间地头,效果出乎意料地好,许多农民指名道姓购买农事通的农药。可几乎是一夜间,黄石的田间地头冒出十几家公司形形色色的田间示范牌,让人眼花缭乱,犹如迎风吹喇叭,分不清哪儿是哪儿了。这种下三烂的跟风宣传,王国勇深恶痛绝。可农药市场的现实如此,有什么办法呢。平心而论,农事通公司,他王国勇经理,也做过这种见不得阳光的事。前一阵子,不知是哪家农药公司掀起墙体标语宣传热潮,就是在农家墙体上书写产品宣传标语。看到这种形式不错,王国勇暗中指示李小四陈文斌,紧急请几名临时工,买几把毛刷,和一桶石灰水,趁月黑风高之夜像鬼子进村一样,大肆书写农事通的产品宣传标语。短短数天,十几家农药公司的墙标遍布村头巷尾,甚至连农家厕所的墙面都利用上了。这种自相残杀的恶性宣传,在市场上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转眼到了秋天,这个季节是蔬菜的用药高峰。打好蔬菜战役,是一年的收官之战,成败在此一举。农事通公司为此在全国市场吹响了“科技下乡”蔬菜攻坚战,一批宣传利器,比如海报、车贴、宣传画、音像制品、电影下乡等,陆续投放市场。王国勇最看好的是电影下乡。这是农事通独创的宣传模式。现在的乡下人虽说不缺电视看,但他们多年来没有看电影了。看电影和看电视当然不一样,很多人小时候看过露天电影,几十年来一直没有看过了,都想怀念一下儿时的美好。农事通公司正是利用这一人性特点,创造了电影下乡宣传模式。当然,下乡的电影不是纯粹的电影,不可能白白放给农民看。在看电影过程中,也要看农事通公司的广告。因为在电影中早已剪辑进了广告,就像电视剧中插播广告一样。王国勇第一次来到一个叫八字门的村庄试映,天一擦黑,乡亲们陆陆续续赶集一般来到村口的大操场上,男女老少齐上阵,搬凳的搬凳,掇椅的掇椅,有的还扛着多年不用的大竹床兴兴头头地来了。这情景让王国勇恍如昨日,仿佛回到儿时看露天电影的年代。那时,真是幸福啊,无忧无虑。早早吃过晚饭,一家人跟着母亲,来到露天操场上,抢占有利地势。小伙伴们疯了似的漫山遍野跑,电影其实没有看进去什么,只记得片名,什么《智取威虎山》《南征北战》《白蛇传》《刑场上的婚礼》《三进山城》《燕子李三》等等。可喜的是,这些老影片,农事通公司的下乡电影中都有,一样的故事,也许看起来却是不一样的滋味。
  
   王国勇与陈文斌、李小四兵分三路,进村驻点放映。现场还摆摊设点,进行农事通产品的销售,如果有农民现场购买,还可以摸奖。奖品还是那些小玩意儿,圆珠笔、钥匙扣、打火机、小手电等,有看的,有奖的,这种立体轰炸式宣传方式,掀起了一波又一波销售高潮。王国勇心中窃喜,如果形势好,完成全年目标任务不是梦。
   然而现实却总是那么残酷。临近年关,王国勇手下两员干将,李小四和陈文斌先后出事了。李小四的事是大事,他神不知鬼不觉携带20万元货款潜逃了,踪影全无。陈文斌的事,属私事,他向王国勇清清白白递交了一份辞职报告,表示不干了。原来陈文斌在电影下乡中,与当地一位姑娘相好了,一来两往就把恋爱谈上了。找到归宿的陈文斌,不想再卖农药,也没必要卖农药了。女方家底殷实,陈文斌倒插门过去,就能过上中产阶层日子。陈文斌的事好说,可李小四那厮,竟敢携款潜逃,就是犯法进号子的事。也许,他是受了经销商李铁嘴携款潜逃的诱使。李铁嘴失踪后,至今尚未抓获归案,损失的厂家只好自认倒霉。王国勇除了向农事通公司相关领导汇报外,立即报警。
   警方似乎也无能为力,一周过去了,没有一点破案迹象。王国勇急火攻心,茶饭不思,人立马瘦脱了形。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李小四呢?一年来,他遇到数不清的困难与险阻,咬咬牙都挺过来了。可这次,他心中一片混沌,像溺水的人陷入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一瞬间将被吞噬,万劫不复。
   一连几天,他又夜夜噩梦不断,照例梦见母亲。母亲还是从前的样子,她伸出树皮一般粗造的手,哆哆嗦嗦地摸着儿子的脸,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说:“我的儿……娘会护佑你的,遇到什么困难……你就想想娘——娘一定保你……渡过难关。”他又看到了白云般的孝布孝衣和黑压压的送葬队伍,黑白分明,刺得他眼睛发酸,泪水夺眶而出。醒后,他久久回味梦中的情景。黑白预示着什么?想想以前的所有遭遇,突然,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顽强滋生。既然白道走不通,那就只好走黑道。只要能找到李小四,管他黑道白道哩。很快,通过张银生,王国勇找到几个黑道人物,谈妥价钱后,不到一个星期,真的找到了李小四。原来,李小四携款并没有潜逃,就潜伏在黄石,潜伏在王国勇的眼皮底下。他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没想到这次栽了跟头。可失望的还是王国勇,抓回一个光屁股的李小四,一点作用都不起,原来他携带的货款大部分被挥霍一空。王国勇欲哭无泪,只好将李小四送进派出所。
   如何填补李小四留下的黑洞?王国勇没有钱贴,也借不到钱贴,唯一能做的,就是辞职,离开农事通。写好辞职信,准备递交时,他接到经销商张银生的电话,老张颤抖的鼻音如夏日的闷雷滚过,王经理啊王经理,你可把——老吴害惨了,现在……他,进了号子,他婆娘哭得寻死觅活的。王国勇脑海里顿时闪过那个贤惠的女人,怎么啦,我怎么害了他?张银生缓和了一下口气,你好心却捅了大娄子,那个报上登的广告,关于吴山站长的,是个祸根,咳——检察院根据那则广告,一查到底,竟查出吴山的经济问题。经济问题?他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官,连两瓶酒都拒收啊!王国勇不解地问。张银生不屑地哼一声,清官个屁。我懒得说了,你去看今天的晚报,登了一个版的内容。王国勇预感不好了,急忙找来当天的晚报,一看,头皮发麻,眼皮直跳。报道的粗黑标题是《一则形象广告牵出的巨贪》。文章称,根据检方的指控,近十年来吴山一共贪污受贿五千多万元,还有珠宝及首饰。检方还向记者独家透露了侦查的动机,一个政府官员,竟然被商家公开登报致谢,这太不寻常了,其中肯定有鬼。一查,果然发现了大鬼。王国勇还是不解,明明吴山没有收自己一分钱,可怎么——退一步说,既然他接受别人的贿赂,为什么不接受自己的贿赂呢?太不可思议了。王国勇像进入了一座迷宫,跌跌撞撞找不到出路。最后,在报道尾部,他找到了答案。那是一篇吴山向警方的忏悔录。吴山痛苦地回忆,他参加工作以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党和人民做了大量工作。可几十年来,他在站长位上一直没挪窝,领导一直不提拔自己,让他心理失衡,逐渐干起了违法乱纪的事。可在长期受贿过程中,冥冥之中感到有个紧箍戴在自己头上,即每受贿一次,自己或家人就会遭遇一次祸事。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可却是千真万确的。也许这是上帝在惩罚我吧。吴山举例说,有一次,他收了一家农药公司十万元好处费,没过几天,就感到肚子里隐隐作疼,到医院初步检查,是个隐形瘤子。根据受贿经验,他当即退回了那十万元好处费,最后经确诊,那是个良性瘤子,切除后身体无恙。还有一次,他出差在外,突然感到身体不适,小便不畅,时时跑卫生间,一次仅几滴,像夏天的毛毛雨。他预感到什么,当即给老婆打电话,得知一家农药公司的经理送来一个很厚的信封,立马要求老婆退回……王国勇看得心惊肉跳,冷汗直冒。世上竟有这种事!想想自己每逢麻烦或灾祸就做噩梦,遇见母亲,是不是吴山现象的翻版?他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王国勇毫无征兆地大病一场。躺了几天,也想了几天,他彻底想通了。撕了辞职信,决心继续干下去。不就是20万块钱嘛,他想来年通过努力,在业绩提成中偿还。一位哲人说过,生活就是劫后余生。人生漫漫,必然充满险恶、坎坷、陷阱与困惑,这是无法改变的,能改变的,唯有自己。只要坚守,一切困难都会过去。明白了这一点,事情就好办了,日子就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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