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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俗爱情

发表时间:2025/06/22 09:30:46  来源: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1112  作者:独眼  浏览次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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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研究生毕业,老婆本科毕业,我们结了婚。她妈说:反正她要出国,反正你们早晚得结。
  可我们没钱,没房子也没家,去登了个记,然后,凑合着。
  结婚没俩月,她签证过了,准备飞越。
  我说:“出国还是我?你选吧。”
  她说:“这不废话么,国我不出就没机会了;你,难道我还怕你跑了不成?”
  我也只好嘿嘿傻笑表示赞同。
  飞之前,他们同学为她饯行。那天我师弟烧了一白金坩埚,我被老板一个电话怒号回实验室收尸。一晚上没吃饭不算,回家就听说我老婆的同学对她表白了。
  “他又不是不知道你结婚了。”
  “是啊,他知道,喝多了吧。”她洗了头,湿着身子,笑着,“呵呵,他知道我结婚了还跟我表白,得多执着啊。”
  我躺在床上翻白眼。
  她钻到被子里说:“你看,我以前还没被人表白过呢,只当填补人生空白呗。”
  我老婆不漂亮,人堆里的普通人。我是难看,人瘦,眼睛小,显得萎靡。我高中老师常以上课问我是醒着还是睡着为乐。我这类人,只能眯着鼠眼温和地笑,什么气急败坏,什么心碎神伤,根本看不出来。
  我老婆的小肉胳膊搂着我说:“我最喜欢你没脾气。”
  2
  人呢,总是有虚荣心的,女人盼着能被大帅哥看上。我挺理解,我也想被美女眷顾,电影明星没戏,轻舞飞扬那样的也成。我不巴望能变成一款爷花钱买美女。我抠门。
  老婆在我之前谈过一男朋友,那人上过我老板的课,碰巧我当助教。他这门课没过。知道自己长得帅就以为自己什么都行,这个思路大大有问题。我喜欢打击自以为是的主儿。
  老婆那时还是我女朋友,眨巴着不怎么大的眼睛说:“你不会是为了我吧。”我说,我当然是秉公办事了。
  他们俩之间的交往完全是一场过家家式的游戏。到底是那个男生脚踩两只船“红杏出了墙”,还是我老婆没事儿吃了闲醋呢?反正闹腾腾的,俩人分手了。
  我瘦弱的小肩膀出现在合适的时刻合适的地点。
  算乘人之危么?我可是无心的。
  3
  是否有爱情这东西,大可怀疑。
  比如我俩上了床之后,总必有一人不满,做还不如闲着,闲着聊天吃苹果,没电视看没音乐听,过一阵儿,无聊了,睡了。
  彼此间确有依恋,可如果反反复复问上几遍爱不爱的,答案恐怕越来越含糊。我要结婚,一定会和她结婚,没有比她更适合的对象,在她看来可能倒未必了。我心存疑虑,等她出国以后,愈发严重了。在我以前,她以为所有男人都像她前男友那样,是坏的;遇到我,发现我还好;还是有“还好”的男人存在,打开一片新天地。这真让我难过,好男人里,我是最次的,比得过谁啊。不定谁把我的小胖老婆拐走了,我就又成孤家寡人了。
  我不敢跟她说这个意思,怕显得特小心眼。
  电话那边,她跟我笑着说,她在图书馆里看书,竟然有人跟她主动搭讪。简直让我郁闷得想死,我不得不说:那不是挺好?发出两声干笑。
  4
  老婆走了,我搬回学校宿舍。家里太烦,我妈看见我打电话就跟旁边不远处活动。我要是上网玩游戏和别人聊天被她看见,她话会更多。她在无聊小报上读到一女子因丈夫出国学习,寂寞非常,无聊中和网友上了床,染上了艾滋病,特意把整版故事拿给我看,还做成剪报压在我电脑主机底下。
  我现在,坐在实验室老板办公室的皮沙发上,给我老婆打电话。
  她在那边笑着:“不过你有空还是多回家吧,老在实验室也没什么意思。”
  我说:“你不在,跟哪儿都一样。”
  5
  除了睡觉,我基本上不回宿舍。同宿舍的是一大龄博士,我俩之间绝对存在代沟,极深的那种,对话从没超过三个来回。
  我结婚发喜糖,每人一小包,老婆买了彩纸给包起来,弄得挺可爱的。
  老博士把糖攥在手里,看着我说:“连你都结婚了!”
  老婆从我宿舍出来,笑脸耷拉下来:“他说这话什么意思?”
  “鬼知道。”我很气恼,又担心这气恼破坏了本该有的喜乐气氛。
  我本科毕业后跟着现在的老板,是他在这个学校的第一个博士生,一直到现在。老板跟我熟到不能再熟,他女儿交男朋友让他烦心这种事儿都要跟我说上半天。我猜我长了一张任人倾诉的脸。这几年,他完成了几个让他出名的大项目,进他这个实验室的学生多起来。在我师弟们看来,我就是我老板的跟班和碎催。我姓白,我老板常在实验室里叫:“小白……”
  “小白,小白!”我师弟学我老板的声音,又学蜡笔小新,“来,小白,翻翻身——”“多像叫只狗啊。”他们都笑,我正好从外面进来,也笑。他们不笑了,剩我一个,想起来就笑。
  我老婆爱压着声音叫我:“小白,来,让我抱抱。”
  我躺在宿舍床上听着老博士打呼噜,想念她的声音和她软乎乎的怀抱。
  那个叫我小白的师弟,最终烧坏了实验室的白金坩埚。
  6
  我给老婆买过一条项链,包得漂漂亮亮的放在我宿舍抽屉的尽里头。项坠我早看好了,白金的,有一颗小钻石。当时上千块钱简直要了我的命。可是,在商场里转了好几圈也没再发现比这个更好的礼物。
  我接了个私活儿,在实验室趁老板不在偷偷编程序。整个学校的理工学生都只干三种兼职:家教、翻译、编程。老板回来,我还在调程序找bug,被抓个正着。他冲我咆哮了大概半个小时,我跟那儿戳着,等他训完,心里想的全是那个程序的问题,他妈的,怎么总弄不对。我根本不是这方面的熟练工种,几乎是从头学起。
  老板说:你怎么这么不上进呢,专心学术不好么?我脱口而出:没钱怎么都不成啊。
  那年春节去给老板拜年,临走他塞给我一信封,里面有两千块钱。现在在他看起来,这点钱也不算什么。恐怕他那时是下了很大决心的,想表示对我很爱护很照顾。可我握着这两千块钱真是哭笑不得。
  当时正和我后来的老婆冷战中。
  我们没吵架。
  她电脑坏了。我在她宿舍给她换硬盘,她剥了橘子送到我嘴里。屋里没别人,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
  “如果你以前的女朋友还说喜欢你,你会不会重新跟她在一起啊?”她问我。
  我说:“不知道。”想都没想。
  她是那种什么都先憋在心里的人,有话不直说。碰巧我也是。她不高兴就不爱搭理我,却没直接发火。我小声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事儿。
  没事儿,也没好气儿。
  那时距交往两年的纪念日还有一个礼拜。
  就这样,纪念日到了。我掏出那条项链,放书包里之前还端详了一阵子。
  7
  她说:“你还是喜欢那个人,是不是?”
  我说:“什么那个人。”
  她不说话了。
  我不知该不该追问。
  俩人干耗着。我想,这个时候,适合不适合把礼物拿出来呢?大冬天的,很闷。
  她说:“我想好了。咱俩不合适,算了吧。”
  我又想,是不是现在给她,她也不会要啊。
  心里全是项链的事。
  她转身上楼,我还犹豫,要不要叫住她。后来,在她楼下,我靠着别人的自行车抽了几根烟。说不上什么委屈,有点突然吧。
  她后来说,她在楼上,一边看着我一边哭。
  我那天还想,她大概比我爱她更爱我,或者说,更认真地爱我。
  那条项链给我妈了,她嘴上说什么这就是一小姑娘戴的玩意儿,心里是喜欢的。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是真白金真钻石。
  
  老婆问我:“那天我老觉得你有事儿想跟我说,是什么事儿?”
  我说:“没事儿。”
  “是不是当时特生我气,觉着我瞎胡闹?”
  我笑了,没说话。
  她如果再问我,以前那个回来,你会不会回头?我只能回答不知道。我想,还是得赶紧结婚。结婚了以后就算不知道又怎样呢?
  我不常回忆往事,常常觉得自己在跟她恋爱以前压根没跟别人好过。可其实不是。想起以前的人,像在鲜嫩的口子上刷上盐水,什么都来不及,满是刺痛。
  8
  一出生,我那当人民教师的双亲就反复琢磨怎么能把我培养成一个小天才。我真的背过《简明英汉小字典》《唐诗鉴赏词典》《数学手册》,凡是无聊的、教条的,我都背过。小学跳了两级,初中跳了一级。我,节省了那么多时间,没什么朋友,还无所事事。现在回想起来,真是心酸。活得没童年,都没观察过蚂蚁搬家。
  我上小学关系最好的同学是一个蹲班三次的家伙。他坐我同桌,书包是百宝箱,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
  最厉害的是,他那个年纪已经跟女生亲过嘴儿了。
  他说:“有朝一日你就不觉得稀罕了。其实……其实也没什么意思。”想必此时我正极力瞪大眼睛瞧着他。
  我上高中一年级,踢球把腿摔断了。我爸瞥了我一眼说:“有玩的工夫不如多看书。”接骨头接得不对,打断了重接,上了钢钉。我想我这回是完蛋了,立刻借了本张海迪的书来看。
  整整一年都在家休养。
  我爸说,不能闲着。我躺在床上一天看三本书,可满脑子都想的是:我这辈子想找个女朋友是没戏了。所谓“心灰意冷”大概不过如此。
  前几天一个知识女青年跟我说:“男人每二十八秒想一次性的事。”叶大鹰说:“别以为长得拧巴就不花了。”也不叫花吧,人人都爱美女。像我长得贼眉鼠眼,一样春心骀荡博爱得很。那时,我的性意识只是刚刚萌芽,还没有任何具象的行为可以想象,只以为女孩子是美好的事物,而我已经跟她们绝缘了。
  当我在游泳池边上看见一个美女看着我……
  人生……总得有点艳遇吧。
  9
  少年唯一的艳遇弄得我颠三倒四。我使尽了各种手段,妄图把自己伪装成一文学少年,背诵雪莱,默写莎士比亚,把所有的巧妙字眼都用上了,所有让人灵光乍现的比喻都写出来。似乎目的已经不是讨一个美女喜欢,而完全是为了写出一封封惊世骇俗的情书。打完草稿,誊写在喷香的信纸上,塞进美女家的信箱里。
  我早看仔细了:她家都是她从信箱里取信拿报纸。
  写了那些信以后,我成天巴望着她给我回信。她一定惊讶于我的才华,嗯。她会十分期待和我见面,各种状况我都设计好了,该怎么才能让自己显得旗帜鲜明而又不骄不躁。
  可她从未回信。
  随着我腿上钢钉的拆除,我扔掉了双拐,那文学气质和耍贫嘴找女朋友的热情刹那间也被扔了。重回学校,一场艳遇白白浪费。我对文字的力量起了疑心,后来一门心思学了理工。
  10
  这怎么能叫艳遇,充其量是一番意淫。我本科好友给了这样的评语。他是个文学爱好者,跑来学化学是命运的捉弄。大一开学没多久,他一门心思扎进了文学社。
  我觉得他说得挺对,那只是一次对恋爱的模仿,是自己给自己制造的幻觉。
  我跟他参加了文学社的迎新茶话会,只因为他说,文学社嘛,总要有几个美女。
  别的美女我都没看见,只看到我的少年艳遇坐在那里。她穿了浅蓝色的裙子,长的,遮盖着她的大腿和近乎全部小腿。我顿时想逃之夭夭,钻地缝亦可。
  她说:“你那天可真紧张,脸都红了。”
  她说,我之所以没给你回信,是因为我觉得自己不可能写得比你好;我想我要写得比你好了再给你回信。
  我知道她是胡说,只好自嘲地笑笑。她紧盯着我:“你不相信么?”她顺嘴说了两句诗,“这是你信里写的。”
  “是么?”我嘿嘿地笑了两下。
  她握着我的手。暖的。
  11
  今天,在实验室里跟老婆打电话,她哭了。
  我问她最近是不是很累?她说她瘦了几斤,等回头拍两张照片给我展示减重成果。我说,我就够硌人的了。你都瘦了,我抱着你再扎着你,可怎么办。她笑,可笑着笑着哭起来。我听见咔一声她挂了电话。
  等了十几分钟,很想知道她现在哭完没,又怕她还在哭,我打过去,她会哭得更厉害。她是那种人,哭和笑都不能轻易停下来。
  等分针指到“5”我就打电话,趴在我老板的大桌子上,看着手表。她不在,我手机都停机了。没什么秘密的地方可去,连我老板都说:“哎?小白,你怎么天天跟实验室里泡着啊?”他要是找不到我,那我准在食堂或在宿舍的床上,或奔赴此二处之一的路途中。
  再也没人会特着急地找我。
  分针指到5,我正把手伸向电话,它响了。
  “对不起。”
  “对不起?”
  “我一哭,就让你担心了。我,挺好的。一切都挺好的。”
  我想了半天,说:“噢。”特怕她跟我说她不开心,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说:“啊,不跟你说了。我该走了。”
  我看看表,还不到她平时出门的时间,她再打过来,也只是为了让我放心。
  “小白,你可好好的。”
  “好着呢。”我对她说。
  “要爱我,一直。不能爱别人了。”她说。
  她最后的尾音又带点哭腔。“好。”我立刻说。
  12
  在报摊买了本杂志,送了张没头没尾中间还有杂音的CD。在实验室里一边听一边上BBS,发现这张CD我有,顿时觉得亏了。这种时候,会想找个人说说。转念一想,这种事,对任何人说他们都会觉得无聊吧。看BBS的Joke版,看那些没有被标记保留、早晚被删掉的冷笑话。这世上无聊的人挺多。他们大多没老婆。我有。我对着显示器嘿嘿窃笑。
  我每两周拎着水果去一次丈母娘家,看看岳父岳母大人都健康活泼,他们看我也好像还活着,三个人都会松一口气,如释重负。
  让我喜欢的,是岳父岳母之间那种真心觉得对方什么都特好的感觉。岳母要过生日,岳父不仅买礼物,还赋诗一首——十分肉麻的那种。翻译成白话跟“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差不多。岳母大人也是真心觉得高兴,脸都红了。
  但岳母每次都要问我:“你给她寄钱了么?”我说:“寄了。”她说:“哦,那就好。”
  每次,我都觉得她骨子里当我是个很不负责的男人,总是不住地看表,时间差不多了,赶紧说学校有事,先走了。
  13
  晚上,缩在被窝里跟老婆打电话,听她的声音从遥远处吹过来。闭上眼。她跟同学去了国家公园,特别开心地跟我说那些植物那些动物,像个第一次去动物园的小孩儿。
  同屋的老博士在我被窝外面发出各种奇怪的响动,拿着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大又调小。
  “你要在就好了。”老婆笑着说。
  我也笑,尽量让她听见我在笑。
  她说:“我回头把照片发你信箱里。”
  我说:“好啊。”
  “那我要走了哦……”她说,很响地在电话那边亲我。
  我笑着说:“快走吧快走吧。”从被子里伸出手把电话挂上,脚还是凉的。
  我第二天早上看照片,看到一个男生揽着她的腰的半只手。她确实瘦了很多。再打电话,一直劝她多吃点儿,以致忘了问那半只手。等想起来,又觉着错过了问的机会。我猜她发照片之前剪切的时候也比划了好久。算了。
  
  说我意淫的那个文学爱好者,在吃晚饭的时间打电话到实验室。我师弟在实验室一头大声叫我:“白——”我从隔间里探头看了他一眼,他做出咧得过度的笑脸,龇着两排白牙:“有人找你。”我走出来——所有的师弟都看着我——去接电话。他还笑着补充:“男的。嘻嘻。”
  “你在实验室的地位怎么每况愈下啊。”文学青年笑着说。
  “干吗?”
  “吃饭吧。”他特别贫地用了四五句话表达了这个意思。
  “好。”我说。
  他又故意用错综复杂的方式说了时间地点等等。
  他叫廖俊。
  我关机,关掉插线板上的开关,收拾桌子,换下白大褂——实验室要是老板不在,只有我一人穿白褂子。喝了杯子里的凉水,在饮水机前面站了一会儿,握着空杯子去楼道里涮了,拿回来放在桌子上,把一页散纸放进文件夹。我不知道纸上是什么,擦擦眼镜,跟一个师弟说:“我吃饭去了。”
  廖俊穿着周润发样式的黑色风衣驾别克车而来。其实车是他公司的,而他本人在宽度上也只是周润发的百分之七十五,气势稍逊。让他选去哪儿吃饭,只有两个选项,一个是白玉烧烤,一个是川福楼火锅。鉴于上次跟他在白玉吃饭,我喝多了,差点爬过桌子把他掐死,十分丢脸,只能吃火锅了。
  那次,他说:“你有个不漂亮的老婆,人人都会以为你肯定在外面花。你老婆要是太漂亮,人人都以为你头上有顶绿帽子。”
  “我老实着呢。”
  可他有个漂亮女朋友。他说:“你老实?你那是还没逮着机会!”紧接着说,“就算你老实,也不见得你老婆在外头老实啊。”
  如果不是醉了,我肯定笑笑嘻嘻哈哈就过去了。可如果是醉了,怎么把他的话记得这么清楚呢?
  他女朋友英子有一点点显而易见的妖娆。我要问廖俊,你们什么时候结婚,他会一脸不高兴:“耗着呗,耗着呗。”她爸妈觉得他油腔滑调不可靠,他爸妈觉得她涂脂抹粉不安分。“早晚一拍两散。”
  我们每次见面都交代一下各自的围城。他在一个不错的外企,挣钱多,但辛苦,常出差,遭上司刁难;我,不辛苦,却没钱,还要拉扯一堆惹事的破师弟。上次见面当天,一师弟跟本科来做毕设的小姑娘逗贫,把人家惹急了,小丫头手一抬把浓酸瓶子扔过去砸墙上了。好在没有受伤,大白墙上留下很不雅的一大片污迹,像被人尿了,还起泡。
  廖俊的女朋友很想跟他结婚却又结不成,他一出差,俩人见不到,见不到就互相思念,可一回来,见面就吵架,相爱却爱得很躁很烦。
  我,反正是无论烦也好,爱也好,都是见不到面的。被酸液燎掉手上一块皮肉,也只能跟他面前诉苦。
  我和廖俊俩人对着火锅的热气,说一些抱怨的话,明知都不容易又要互相嘲笑。渐渐暖和起来。
  他说:“你周末没事儿吧?社长要结婚了。”社长,说的是文学社社长。
  14
  廖俊是单纯的文学青年的时候,写过很多很多诗。在我看,写得很好,很敏锐,没有愤怒的粗野,没有朦胧的造作。可我这么说他不信。
  社长喜欢写那种非常长、挑战人耐心的诗和很抽象、很意识流的小说。让人头疼,他也以让人头疼为荣。但廖俊说那是学问那是水平,当社长是偶像。
  有一天,社长拿廖俊写的诗参加了一个诗歌朗诵会。诗登在一本杂志上,署着社长的名字。网上还有人说,那是他最近几年写得最好的诗。
  那个朗诵会,廖俊就在台下。
  当天,他早早回了宿舍,躺在床上,一会儿翻身起来,默默地把他写诗的本子撕了,吃了半天碎纸。其他人都呆看着他。老大走过去嘭嘭地拍在他后背上说:“你丫要是失恋了就哭啊。”他说:“滚!”喷出几片纸末……
  社长还笑着拿了几十块钱稿费给他,非跟他说一些劝慰的话,非把钱塞在他手里。
  再往后,廖俊不参加文学社的活动了。
  以前在实验室里,我一边给老婆剥橘子,一边跟她说八卦,她呼噜呼噜吃着,嘿嘿嘿嘿地笑起来,说:“廖俊他,不是同性恋吧?”
  15
  我嘟囔:那我们可没有什么。老婆用两只胖爪子拍在我脸上,笑着说:“那是因为他审美水平比较高。”
  高么?社长其实没什么好,我要是gay绝对不会喜欢那种人。他浑身冒着领导干部气,每次露出笑容,嘴角都精确地咧成同一角度。不过,我的评价全无客观可言,因为女社员,也就是我的少年艳遇,曾经跟他好过。女社员指着我对社长说:“我怎么会喜欢他啊?”
  “女社员可去啊。你不想趁着现在孤身一人了,再会会她?”廖俊在火锅的热气后面眯着眼说。
  “你们这些人去观礼不是自找难受么?”我说。
  “那你说他打电话邀请我是什么居心?臭得意呗。我觉得他在电话里跟我说女社员也去就是为了让我撺掇你也去。”
  “去了不就纷纷中计了?他在上头幸福得红光满面,咱们在底下灰头土脸。”
  “凭什么灰头土脸?”
  我突然看着廖俊问:“你不会真喜欢他吧?”
  廖俊目露凶光,差点从火锅上爬过来掐死我。
  这不是同性恋。或许有那么点,也远没到恋的程度。我们每个人,至少都有那么一次,付出了很多辛苦,也很真诚,掏心挖肺的,觉得什么都拎出来了,却发现不仅不得回报,还被别人当白痴对待。经过这么一次,免不了对人起了疑心,总提防着;还以为这是自己长大了,也不过是小资产阶级那点保本的策略:不想赔,就把钱藏好,一分也不要拿出来。这个思路,广泛应用于各类情感。
  关掉火锅的火,我看着一锅鸳鸯汤,生出对女社员的七分好奇。有几年没见了,最后一次,她跟社长在七食堂吃饭。我有恶毒的优越感,想看看,我说我都结婚了,她会有什么反应。廖俊决定带英子一起去,社长找一个比英子更漂亮的老婆的可能性为零。他也就找到了心理平衡的那个支点。
  16
  社长的老婆是某部副部长的孙女,英子看了,吐吐舌头说:“男扮女装吧?”廖俊从头排桌子上偷了一瓶好酒,我、英子加他仨人,躲在角落的一桌上喝起来。英子从大而无当的帆布包里抽出条很花的马海毛大围巾,让我给老婆寄去。她说:“别看不上,这是波西米亚风,又暖和又前卫。”她总一厢情愿塞给我她喜欢的东西,让我给我老婆当礼物。我也只好笑着放在包里。
  女社员走过来,看见我的第一句话是:“早听说你结婚了。”
  我笑着点点头。
  她也笑起来,说:“我知道她在美国。”
  我无话可说,她转身去和别人谈笑风生了。
  宴席结束,我把喝多的廖俊和英子扶上出租车,转身撞见女社员,她问:“你怎么走啊?”
  我说:“公共汽车呗。”
  她抿嘴笑:“一块儿走?”
  我们走这一路,都没说话。站在车站上,过了好几种车,她一辆都没上。我问她,你坐什么车?她却反问我,你呢?可她没等我回答就说:“陪我呆会儿吧。”
  那会儿还是下午。去了茶室,去了书店,去了麦当劳,去了带舞池的酒吧。我跟着她,身上背着给我老婆的围巾。我看她穿着那么文静的裙子在人群里跳舞。看看表,现在回去等我老婆的电话还来得及。
  不知道能不能把她放在这儿,我从包里掏出纸和笔,准备在桌上留条,她却回来了,看着我说:“你要去哪儿?”“我得走了,我真的得走了。”我说。
  “头晕,能送我回家么?”她说着,脸变得煞白。坐在车上,她靠着我的肩膀,闭着眼睛。司机开得飞快,拐弯的时候,她一晃,抓着我的手,放到自己腿上。
  
  我扶着她站在她家楼下的台阶上,她说:“不上去么?除了我没别人。”
  我说:“该回去了。”
  她抓着我的手,想了想:“可你陪了我一下午,一晚上,现在都到这儿了……怕什么?”她笑起来,笑出声。
  我在回去的路上,一直想,不上楼,是因为包里的围巾,还是因为她的笑——巫婆和胜利者的那种笑。
  17
  给老婆住的地方打电话,已经没人接了,打到她实验室,一个人用印度英语跟我说话。我说我找Lisa Han。他说:“What is that?”我说我是她husband。他扭头不知道对着哪儿说,Miss Han有husband吗?
  她跑来接电话:“你去哪儿了啊?怎么打你实验室、宿舍都没人啊?”
  我说,跟廖俊他们俩出去喝酒了,他们都醉了,我只好把他们送回去。我说着,手心出汗,在裤子上蹭来蹭去。
  她说:“他们真是,不能喝就少喝点。这不给别人添麻烦么。”
  我说,英子还有礼物给你呢。
  她笑着说:“别又是特花哨的东西吧?我可不敢要。”我嘿嘿地笑。
  她说:“我今儿早上醒了之后立刻打电话找你来着,做了一大噩梦。我梦见,在一特黑的地儿,你从我旁边走过去,我叫你,你不理我。后来你和别人一块儿走,我还在后头叫你,你回头看看我。我说你不能这么把我丢在这儿啊,你怎么能不要我了呢?你把手指头放在嘴唇上,让我别出声。我以为你会回来接我,就等着,等到周围全发亮了,亮得什么都看不见了,你也没来。我觉得被你骗了,你不要我了。醒了以后特气愤地骂了你半天呢。”
  “那不都是梦么?还不是你净在梦里瞎编排我。”我和什么人走了?是男的还是女的?我想知道,可没问。
  “我现在接着你电话,心里好多了嘛。”她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啊?快过生日了。”
  我说:“什么都不要,你自己好好的就成了。”
  “那哪儿成啊?”
  “我,辛辛苦苦把那点儿人民币换成美元,给你寄到美国去,你再把美元换成个东西给我寄回来,不值当的。”
  电话那边有人叫她,还说了什么,她说:“那好吧,既然这样。”
  我说:“你快干活儿去吧。有人催了。”她很快地说,写了篇Paper,给我发到邮箱了,让我看看改改。我说好。
  她说:“那你自己,过得好点。”还没等我接茬,她已经挂了。
  靠墙站着,楼道里一阵冷风吹过。我拿着电话,低着头,搂着话筒:“你要是有空,回来看看我吧。好么?”
  18
  刚进实验室,师弟说,有人打电话找你。女的。我说,哦。老婆。他说:“不是,肯定不是。嫂子的声儿多有特点啊。”他们都叫她嫂子,却从来不叫我师兄。
  我猜到这个电话是谁打的,可又觉得她未必是真想找我。有些人说想你,其实是想搅和搅和你的生活。
  这个电话天天打来,我总是不在。要开一个学术会议,我们系主办,我老板也要发言,实验是师弟们做的,他们写成论文,我来汇总做PPT,进度很慢,到晚上也没弄完。
  老婆打来电话,师弟在外屋接了,上来就嬉皮笑脸地说:“嫂子啊,最近总有一女的给他打电话。”我把他轰走,关上老板办公室的门接电话。
  “什么女的啊?”
  我只好说,那个电话我也没接着,不知道什么事,可能是管出会议论文集的吧。
  “你没事儿瞒着我吧?”
  “没有啊。”我立刻说,赶紧想怎么才能恰到好处地显得委屈呢,趴在桌子上,把嗓音放得很低沉:“我有什么可瞒你的?”
  她不回答……
  我一出来,师弟探过头:“好快啊?”
  刚才,她在电话里问:“如果我跟你说,我爱上别人了,你会恨我一辈子么?”
  我立刻被人丢进黏湿的沼泽,踩住脑袋:“谁啊?”
  “我就问问。”
  “没头没脑的,问这干吗?”
  “我只是刚才忽然想,你要是这么对我,我一定恨你一辈子。”她说,“我走了。”挂了电话。她从美国扔了一原子弹砸在我脑袋上。
  19
  才出楼就看见女社员,她站在一棵树底下,穿着裙子,半长的驼色大衣,没有围巾。没瑟瑟发抖,却显得瘦而冷。
  另一个博士在门口跟我抱怨他老板,我听着,余光都看得见女社员在树下紧盯着我。好容易抱怨博士走了,我看也没看那棵树,向着自行车棚走去。她也站着,一动不动。
  我推了车,走到她面前,她也不说话。我们往前走。
  我想我该问:是你给我打电话么?她肯定说:是啊。
  然后说什么?你今天来找我?(废话)找我干吗?
  没什么事。(她找我能有什么事啊)
  “你跟你老婆还好着呢?”她问了这种话。
  “嗯。”
  “挺不容易吧。两地分居。”
  “还好。”
  “不觉得寂寞么?”她问。
  我低头笑笑:“我没那么多‘觉得’。”
  “是么。”她扭头看着我,“你要带我去哪儿?”
  “去吃饭呀。”
  在餐馆,坐在我对面,她冰凉的手覆在我的手上,她细长的手指把我的手翻过来,她靠近我的手,我能感到她呼出的气息。
  “这儿怎么了?有个疤。”
  “有人朝我泼硫酸来着。”我笑着说。
  她抬头看着我:“怪可怜的。”没表情,她的手指轻轻摸在我的伤处,“没跟你老婆说吧,怕她担心?当时很疼吧?”
  菜上来了,她放开手,像什么事都没发生。
  20
  如果以前我们那段事儿在女社员眼里也算谈恋爱就好了。我慌慌张张地怕她不喜欢我,慌慌张张地去讨好她。常常觉得她马上就要再也不理我了,这节骨眼儿上,她又会做点什么说点什么,让我觉得她心里有我。
  等我安心了,她却跟我说:我对你从来都没感觉。“你不知道什么叫同情么?”她盯着我,那眼神和我以为她爱我时一模一样。
  这么多年过去,我不能再中计了。“怪可怜的”四个字后面,是确凿的同情吧。我笑了,笑我自己。
  和老婆刚刚开始的时候,她问我:“你对我好,是不是同情我被人甩了啊?”
  我说:“不是。因为我喜欢你,要趁机占你便宜。”
  她笑了,一边笑,一边还是止不住地滴下眼泪来。我给她擦。我知道她是好女孩儿,我可不能让她这么伤心。笑着多好看。
  和女社员安安静静地吃了顿饭,又安安静静地把她送到车站。
  她忽然说:“其实你是个好人。”
  “干什么说这么没头没脑的话,好像要甩了我似的。”我苦笑着。
  她头也没回地上了车。
  
  21
  第二天晚上,正要去食堂,我一出来就看见她还是站在那棵树底下。不仅瘦而冷,还有种神经质的倔强。我立刻感觉像被人打了一棒,但还是推了车走过去。
  她从人行道上走下来,对着我,指着楼门口说:“那几个是你实验室的么?”
  我扭头看看,全是我师弟,说:“是啊。”
  她猛地狠狠打了我一个耳光,把我的眼镜都打到地上。我的脸被她打得偏向一边,正对着我的师弟,双眼迷离却看得出他们望着我愣了几秒,然后迅速转向车棚的方向。女社员弯腰把我的眼镜捡起来,放在我手里,我还随口说了声“谢谢”。
  我站了一会儿才想起理论上应该发怒,但又发觉已经错过了发怒的合理时机,只好推着车,从她身边走过去,像撒娇。她却默默跟在我身后。
  
  走了大概一百多米,我回头对她说:“你到底要干吗?”她不说话,抿着嘴。
  “说话啊,到底要什么?我能给你什么啊!”这么一说,我火儿大起来。
  她却很冷静,看着旁边的杨树,说:“跟我好吧。”
  我没出声,她重新说了一次:“我要你跟我好。”
  “狗屁。”我轻声嘟囔,推车走了。
  她疯了,我看她是被社长这一结婚折磨疯了。走了大概五十多米,才发现她站在原地没动。我回头看看,冷风一吹,我又走回去了。
  “去食堂吧。”我说,“甭得意,没想跟你好。”
  刚挨了一个耳光,再去男博士和众师弟云集的食堂实在不妥,但我从实验室出来兜里只有一张饭卡,伸手确认了一下,摸着一个钢镚儿,只好毅然走向女生宿舍楼附近的食堂。等到食堂门口人多的地方,女社员忽然从后头紧走两步,跟上我,拉着我的胳膊。
  她说要吃这个,她说要吃那个,我说你怎么吃那么多。她说:“你为什么不想跟我好?”结果连卖饭的师傅都从窗口里面看着我们。
  “是不是我不能激发你的性冲动啊?”
  “别在吃饭的时候说这个。”我说。
  “她长得不好看吧?”
  我白了她一眼,她托着脑袋对着一桌子不锈钢盘子。我把她托在脑袋底下的右手强行扒拉下来,塞进去一个塑料勺。“吃饭。”我说。
  她吃了两口说:“其实你还是喜欢我吧?不然干吗这么让着我?”
  “不这样能怎么着?”
  “把我赶跑啊,不理我,臊着我,骂我贱。”她说,“不过你不会,你做不到,你心太软。”
  我说:“你就是知道我心软才来的,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你要是……”
  “谁是苍蝇?”她把勺冲我扔过来,“她什么地方比我好?你说啊。”
  我觉得她两眼发直,问的这句话是问我的么?
  “你不爱她吧?”她说。
  我冷笑:“我爱你,爱你又怎么样?你当我爱你吗?你爱我吗?爱过吗……这么多年。”我看着自己胸口一起一伏。
  她瞪着我。
  “她是不如你,各个方面都不如你。但我想跟她一起生活,你明白吗?生活。他妈爱都是虚的,我只想找个人还能在乎我,我对她好,她就能对我好。这样比爱不爱的实在多了。你让我老实呆着不成么?为什么自己不痛快就非把别人也搅和了呢?”说了这么多话,我觉得累,深吸口气。
  她歪着头,不知道看哪儿呢,她说:“我想喝汤。”
  我端着一盆蛋汤回来,她已经走了。
  22
  闲话总是传得比光速还快得多。想当初我结婚,到最后我老婆都走了,喜糖送了三圈分过几回了,楼里还有人不知道。现在,我挨了一个耳光,次日清晨已是尽人皆知,全斜眼看我。去食堂吃饭的事儿更瞒不住了。等到下午,他们传来传去的那些话就跟真相全无干系了。我打不起精神来纠正或反驳,随他们去吧。
  午饭时间到了,我很担心女社员守在树下,她要是出现了,估计半栋楼的窗户都会探出小脑袋观望。
  她没来,可廖俊给我打了个电话:“你丫不会旧情复燃吧?”
  我耳朵都要聋了:“燃你个头啊。”
  “我可都听说了。人不在,眼线可有的是呢。”
  我没出声。
  他换成苦口婆心的腔调:“我知道你孤独你寂寞,你想找人温暖你的灵魂或肉体啊,你丫说话,兄弟我可以帮你啊。你惹她干吗?”
  “我惹谁了我。是她来找我的!”一上午的火儿腾地蹿上来。正收拾东西的师弟偷偷瞟我。
  “少废话,苍蝇不叮没缝的蛋。”
  “谁是蛋?”又来了。可我知道,这种事根本说不清。
  “做了什么没有?”廖俊问。
  “大白天的,做……”我正要骂人。晚九点以前都勉强算白天好了。
  “嘿嘿,”他在电话那边笑,“是没成啊?还是没想啊?”
  我不知道自己想没想。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唉。
  廖俊跟我说了半天,无非是旧社会教导妇女要守节的那老一套,刚给我树立了贞操观转脸又说,这男人要偷腥也是讲究技术的,你跟女社员要是搞在一块儿是大忌之中的最忌。听着听着我走神了。
  大概是因为他老说“你是已经结婚的人”,我想起跟老婆准备喜糖……我把糖都在一张张彩纸上放好,她来包扎系蝴蝶结。一边分糖,我一边把喜糖里的果冻挑出来,剥了放到她嘴里,她吃着,哼着小曲儿。最后,外头的果冻都吃光了。她眨着眼睛,很认真地说:“还想吃……”我只好把所有包好的喜糖包都打开,把里面的果冻全拿出来,塞花生瓜子进去填缝儿……
  “你听着呢吗?”廖俊在电话那头嚷嚷。
  下午跟老板讨论实验方案,说着说着,他忽然说:“小白啊,家庭啊……还是稳定点好。”“啊?”我看着他。他看着电脑屏幕也不抬头,继续说实验。过会儿,突然问:“小韩哪年毕业啊?”
  后头的两个礼拜,女社员没出现。
  一个人吃饭,终究是很闷的。
  23
  早上做了个超级短的噩梦。只有一个声音,连个影像都没有——老婆在我耳边说:“我走了。”我一挺身,脑袋撞在铁床的栏杆上,立刻眼冒金星。心里只有急,想拽住她问:“你要去哪儿啊?”
  刷牙的时候头都是晕的。梦里听得真真儿的。
  “你说,咱们会分手么?”她吃着雪糕问。
  “我怎么知道。”或许应该果断地说,我们不会分手。
  “那你说,咱们要真分了,会是因为什么呢?”
  “就跟别人一样,吵架,觉得不合适,或者爱上别人了之类的。”可我们应该会跟别人不一样吧。
  “会吗?你会跟我吵架吗?我觉得你压根儿不可能跟我置气,肯定都哄着我顺着我。”她说。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还没说话,她说:“就算你会发火,你能为了什么跟我发火呢?想不出来。”
  我也想不出来:“你琢磨这些干吗啊?”
  她用力搂着我,雪糕的白沫都沾在嘴唇上,笑得跟太阳底下小风儿吹的花儿似的,说:“所以,我们永远都不会吵架,永远都不会分开。”
  我也笑起来,心里那点现实主义全被颠覆了。
  虽然没吵架,但没多久,为了我那句“不知道”,我们分开了。
  不吵架,没觉得不合适,没爱上别人,也还是会分开。
  “如果我没先跟你说话,你是不是一辈子都不会跟我说话了?”她问。
  “可能吧。”我说。
  “那,我……其实对你一点儿都不重要吧?可有可无?”她看着我,气得鼻子眉毛都挤在一起。
  当然不是不重要了,该告诉她,她对我挺重要,非常重要。只是我不想惹她厌烦。我该解释,应该说一些话来表示我想跟她和好,非常想。可我只是站着,过了一会儿才伸出一根手指摸她的眉心。
  应该心怀感激,应该哭的人是我吧?她却哭了,含混地说:“我不理你,你就再也不会理我了……”
  她那天没想好要跟我复合。她在超市门口看见我拎了两大袋方便面出来。她说,只是想嘱咐我,即使一个人也要好好吃饭。
  我说:“是这样啊。”小心翼翼地,拉着她的手。笑了。
  “笑什么啊?我是可怜你。”她噘着嘴说。她不说她心疼我。
  “嘿嘿,方便面是给实验室买的。嘿嘿嘿。”我说。
  24
  是我们闹分手以后,老婆才想要出国的,上了GRE班,准备考试,可已经比别人晚了。和好之前,她没跟爸妈说,自己在外头找了间屋子,从宿舍搬出来了。平房,小、冷,还潮湿。我第一次去就替她打死两只蟑螂,手里攥着个报纸卷,坐在床帮子上,警惕地看着四周,跟她说:“还是搬吧,换个好点儿的地儿。”
  
  “没那么不好吧。再说也没钱啊。”
  我笑着说:“这不有我呢吗。”
  我卖了宿舍的电脑,夜里用别人的机器干私活儿。同屋一边往床上爬,打着哈欠,说:“你可真行……”他倒在床上:“下辈子我也投个女人胎跟了你算了,省心。呼。”
  可老婆还是在平房里住了一个月才搬去楼房,跟人合租。房间依然很小,条件算是好了点儿,可以做饭、洗澡。签约付房租那天,我把钱给她,她很认真地看着我,说:“我以后一定还你。”我嘿嘿地笑着:“不着急,没关系,钱债肉偿。”她的小肉拳头打在我背上。
  他们说:“还不直接同居了算了啊?房子都有了。”
  那哪儿成,我可是很规矩的。
  晚上从实验室出来,骑车去给她做饭,说说话吃吃水果看看电视,十点之前准出来。她会送我,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校门口,我又送她走回去,俩人经常在路上来回磨叽一个多小时。
  她吃了饭之后老是跟我说:“背背抱抱。”坐在床上,从我背后搂着我,软乎乎的脸(还有胸部)贴着我的背,摇晃我,晃得我晕头转向。
  她说:“是不是很像趴在树枝上的考拉啊?”
  “像摇竹子的大熊猫。”
  她想了想说:“反正都很可爱,是吧?”
  我赶紧点头再点头。
  那段时间又平静又亲密。正因为这样,才以为分开几年也没什么。也因为和好了,才觉得是分不开的。
  在我做了那个梦之后,整天都魂飞魄散一般,总是在想以前的事。晚上回了宿舍,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看着上面的床板发呆,耗着时间,等着给老婆打电话。
  我跟她说我做的梦,她说:“最近很累吧?你别太卖力了。”
  我说:“嗯。放心吧,我知道。”打不起精神,沉默着。
  她说:“别傻了,我怎么也还是会回到你身边跟你在一块儿的。”
  我笑了:“我是不是特婆婆妈妈啊?”
  “你还不是一直都那样么。”她也笑了,很轻地说,“想我的话,稍微想想就成了……还有好长时间呢。”
  25
  起了个大早,跟老板去开会。一上午。
  中午老板回家吃饭去了,我要先把笔记本放回实验室。他说:“你最近精神不好啊。中午多吃点。”砰砰地拍着我的背。
  笔记本包的带子勒得我觉得自己要从肩膀处裂开了一样。正放车呢,女社员像韩国电影里的女鬼,不知从什么角落里钻出来,站在自行车前面。
  “干吗你又?”我的声音大概显得很不友好,略带敌意。
  她瞪着我看了一会儿,低头,说:“我来求你的。”
  “我不跟你好,我都跟你说了。”这话还真是孩子气。我把笔记本包从身上卸下来,打了个晃儿。
  她抬头看我,换了个柔和的表情:“不是,只借你一个下午。陪我去趟医院。”
  “看你挺健康的啊。”
  “我最后烦你这一次还不行么?”
  为什么我觉得她可怜巴巴的呢?“那,你等我一下吧。”我说。
  在出租车上,我们大多数时间都不说话。我只是在她旁边坐着,坐在暖气过热的车里,又饿又想睡觉。
  到了医院门口,她走了两步,停下,说:“咱们还是吃饭去吧。”
  我笑着对她说:“我老婆她妈以前就在这个医院工作。”
  “是么?要是遇见了,你该遭殃了吧?”她幸灾乐祸地冷笑。
  “呵呵,不会不会,她是妇产科。你又不生孩子。”我说。
  一瞬间,她用一种仇视的眼神看我。
  “你不会……你……”
  “来打胎啊。”她说。再也不看我一眼。
  我手心里全是汗。
  竟然那么多人要打胎,还要排队等着。我们坐在橘红色的塑料椅子上,她问我:“你老婆没打过胎吧?”“没有。”我说。
  “那你还挺行的,”她很险恶地说,“是你根本不灵吧?”旁边坐的人一头雾水,猜不透我们的关系,不时瞟两眼。
  我说:“你真想好了?一定要打掉么?”
  “想好了。”
  “那也是条命啊。”我小声说。
  “生下来我也不会对他好。”她说。
  我没话说,看着医院楼道的天花板。一个女的从手术室出来,坐在最近的椅子上哭。
  “我要哭了,你就打我俩耳光,骂我没骨气。”她说。
  这哪儿是我干得出来的事儿啊。没应声。
  快到她了,她攥着我的胳膊,手直抖。
  我跟她说:“别怕。深呼吸。出来……带你去吃冰激凌……”我小时候去看牙,我妈都是这么说。
  可她正在很轻地不停地说:“男人都是混蛋男人都是混蛋男人都是混蛋……”念咒一样。
  26
  我坐在走廊里等她,可能这时逃跑才是正确之选,无论是她还是她肚子里的小东西都跟我没关系。走廊上没剩几个人了。两个护士闲下来站着聊天,说什么现在的男人啊,长得像学生,心里也不老实,什么坏事儿做不出来啊。说我呢吧?
  她终于出来了,脸色苍白,扶着墙,走了两步,我去扶她,她却像在跟我发火一样,把我推开。我只好伸着胳膊跟着她。
  “你要是觉得难过就哭吧。”我说。
  “滚!”她扭过头,眼睛里射出两只火箭,我顺势扶她坐下。
  她的头靠在墙上,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假装没看见会更好些吧,我从兜里掏出纸巾,托在手里。不知道是该安慰她说点什么,还是躲远点儿。我只好茫然地看着楼道。夕阳从楼道尽头的窗子照进来,在地上拉出一个长长的窗影,像填得不均匀的颜色。
  从一个办公室里出来几个人,几个穿白大褂的,和一个没穿白大褂的——我岳母。我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像小时候做错事等着挨骂。怎么解释都是解释不清的。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叫她、打招呼,她从我面前走过,什么也没说,那样子似乎是没看到我。我的嘴动动,没出声,一直目送她们走到中厅,转弯去坐电梯。
  在心里解释了一遍,我说我是完全出于好心……这才坐下,女社员正捂着脸,我赶紧把纸巾给她。
  “什么人?”她擦着鼻子。
  “没什么。”我说。
  “不去解释一下?”她拎着拧成一团的纸。我又递给她一张纸,拿过那张脏的。
  划价、取药,买了止痛药、妇科洗剂,送她回家。
  在车上,她忽然对司机说:“去官园花鸟市场吧。”
  “你要干吗?”我问。
  “我在想,到家以后,你走了,我该干吗?”她说。
  那里没有猫和狗,我跟她说,鱼也不好养——金鱼容易死,热带鱼还要买鱼缸加热器。她走得很慢,拉着我的胳膊。
  买了一只陆龟,大概有脸盆底那么大,很重。它在地上趴着,我站在旁边,它一直爬到我脚上。我低头看着它,它抬头看着我,表情坚定。
  女社员说:“本来以为会买个很可爱的东西呢。”
  我抱着陆龟,说:“龟儿子。”
  卖动物的老头很严肃地说:“母的。”
  27
  她在回家的车上,把陆龟放在自己腿上,皱着眉头若有所思,转着圈摸着它的壳。陆龟似乎不喜欢她,一直把头头脚脚缩在龟壳里。
  我说:“你家楼下有超市吧?晚饭跟家里做吧。早点休息。”
  她像个小孩儿一样拽着我的大衣袖子:“跟我吃饭么?”
  “那……吃吧。”我说。
  “我跟你去买东西。”她说。
  “回去歇着吧。不是说尽量多休息么。”
  “我不想一人呆着。”她望向窗外。
  买菜也要抱着陆龟一起去,它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只有咬着我的手指才能安心。而她也一直拽着我,不知道是怕我走丢了,还是怕她自己丢了。
  
  本来我说我做饭,她说她来,她说她不想坐着、躺着,不想静下来。
  那好吧。
  她住的房子很干净,木地板,我穿着袜子踩在地下,陆龟就又爬过来,趴下,压着我的脚。
  一居室,一张很大的床,一张桌子,沙发,两把椅子,折叠餐桌,电视,衣柜。冷冷的。桌子上有一只空花瓶,铺着一块浅蓝色带暗花的桌布,有点脏了。床单、枕套和桌布用的是同样的布,大概她曾经花了很多心思吧。地上有几个纸箱,里面放着玩具熊,从墙上摘下来的画框、相框若干。
  阳台上的花,全死了。
  她系了围裙从厨房出来,像个主妇一样,看我站在纸箱旁边,说:“我就是被遗弃的悍妇,妄图把回忆击倒在地。”她以前写的诗,充满对情感的理想主义和纠缠不清的神经质,常像拖住爱人非要殉情不可的遗书。
  我给她系好围裙的带子,默不作声地洗了菜,切好放在那儿,淘了米,打开电饭锅。她笑着说:“出去出去,我最怕人看我做饭。”
  很累,我躺在沙发上,垂着脚,陆龟在地上扒拉我,我把它放在我身上,它顺着我的肋骨一直爬到我胸口,伸长脖子望着我。
  我还小,还在给她写情书的时候,曾经想过,以后跟她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情景。我想,她那么好看,一定笨手笨脚,所以我来给她做饭,我来照顾她。要有阳光的房子,照得屋里暖洋洋的……要有花……和毛茸茸的小动物……不要孩子,她那么瘦,生孩子多辛苦……想对一个人好——这个念头无限膨胀,满脑子都塞满虚幻的生活细节。只是从没跟她说过,再也用不上了。
  她从厨房端着菜出来,说:“吃饭吧……”我正点着陆龟的脑袋说:“龟头龟头……”
  “流氓。”她短而有力地说,转身又进了厨房。
  其实我后面想问它:“……告诉我,我是不是世上最蠢的人?”
  28
  女社员做菜放很多酱油,不知道这是不是社长同学在饮食方面的特殊品味。我爸妈基本上都是南方人,吃饭是清淡为主。老婆的爸妈都是搞医务工作的,觉得吃太咸对身体不好,也很淡。这顿饭,虽然我很饿,但还是吃得很慢很费劲,累得要命。
  “这么难吃?”她看着我。
  我笑着说:“挺好。”
  “你老婆做饭么?”
  “她现在做啊,一礼拜做一次,做七天的饭。”
  “她不给你做?”
  “也做……”在校外住的那段时间,基本上是我做饭。老婆怕点煤气,看着煤气灶嘭的一声点燃,她就浑身一哆嗦。即使有点火器,她也举着一直抖抖抖,不敢伸到火头前面。所以,后来,我要出差之前,特意从师姐那里借了个微波炉,怕她不好好吃饭,到时候屋里连热水都没有,方便面都泡不开。在我家,老婆一进厨房就手忙脚乱,破坏我妈种种的厨房规矩。我妈跟她说,别做了,还是我来吧。直到老婆要出国了,我妈才仔细教她怎么做饭。每天,俩人都在厨房里锵锵锵锵。
  “你喜欢她什么?”女社员的手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人好吧。”至少实验室的师弟都是因为这个喜欢她。
  “因为人好?”她问。
  “还有……呵呵……”我笑起来。
  女社员白我一眼:“流氓。”我其实还没想到那些呢。
  我洗了碗,把厨房整理好(怎么她们用过的厨房都是这么乱呢),觉得任务完成了。我说:“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我。我挠挠脑袋。
  她说:“走吧。反正什么也不能做。”
  我没那个意思,顿时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我穿上大衣,她也穿上大衣。
  我出门,她也跟着走出来。
  楼道里的灯亮了。我说:“回去吧。”她茫然地看看我,又看看门。我走下去,听见她锁门,听见她踢踢踏踏跑下来,穿着拖鞋。我停下,她也停下,我仰头看她,她低头看我。她不愿意再求我了。我双手插兜,一直走下去。她追到楼下,才说:“哎,你……”
  求我啊,想说点什么。
  “你……”她想了想,“我……我发现怀孕了,第一个想到的人是你,我知道你结婚了,但是你……你是那种心软的、能被利用的人。我想你要是还喜欢我呢,说不定……所以我才去找你,而且想让别人都知道……如果你们离婚了……要是跟你上床了,我就骗你说孩子是你的……你明知道不是你的,也会跟我结婚。”她叹了口气,“可你说你只想跟她一起生活……我信了。”她笑了,很轻很短。她说,她后来也去找过别的男人,他们都说愿意跟她好,但是知道她怀孕了,就——她做了一个拉长了脸的手势。“我想清楚了,自己想要孩子的那种念头,只是为了报复。绝对不是因为想到‘那也是个小生命’才想把孩子生下来的。还是打了好,对吧?”
  “是么?”我说,“……也许吧。”
  我们躺在床上。即使此情此景,我还是“不知道”。好久没跟另一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了。
  29
  其实两个人躺得很远,我的胳膊和部分肩膀都在床外。我怕什么?我不知道。我想干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干。怎么能什么也不想干呢?这也太不正常了。
  很累,想睡。头很重,可身体飘着。
  她翻过身来,侧对着我,我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又往床外头移动了一些。我是怕她,还是怕自己?
  她说:“他从来都没跟我呆过整个晚上。”
  是么?真遗憾。
  她靠近我,我再挪就要掉到床底下,只好坐起来,尽量慢尽量轻地喘了口气。看看自己穿着的长裤。头还是很重,随时都要倒下。
  她说:“你老婆要是知道了,一定饶不了你。”
  “是啊。那是一定的。”我说。可我又觉得要是她知道也挺好的,她会不会气得发疯,从美国打飞机回来骂我啊?要能那样,也不错。呵呵。
  “你笑什么呢?想你老婆吗?”
  “嗯……”
  “这么爱她啊。”
  “不是。”我为什么要说不是,“只是最近,特别想她。”
  “快到你生日了吧?”
  “已经过了。”我说。
  “啊……”她轻声说,“是么……她送你什么礼物了?”
  “寄了一个Flash。”我说,“挺有意思的。”我虽然说了什么也不要,但还是有点期待,当然,要是她把自己寄回来就更好了。比如,从一个大木箱子里哇啦一声跳出来。那一刻我准是世界上最开心的男人,一定濒临崩溃了。看到Flash,我还是抑制不住有点失望,即使意料之中。Flash里,一个小丑从木箱里忽然出现,拉出“Happy Birthday”的剪纸条幅。那个小丑,多么像我自己。
  “Are you happy now?”小丑叫着。
  我不知道。真遗憾。
  女社员伸手摸我的肩膀,把头靠在我背上。原来人和人的触感能有这么大的差别。我在这个本该意乱情迷有所作为的夜晚,却在想念老婆的柔软。我猜女社员也发觉我和她期待的那个人终究是有差别的,性别的雷同没能起什么作用。她只靠了一下就抬起身来,摸摸我的背,说:“你太瘦了……”她重新躺好,“睡吧,我不折腾你了。”我躺下,盖上被子,像个孩子似的,睡了。
  月光洒在我身上。
  30
  老婆总说我睡觉像小孩儿:左手会用四只手指头握住拇指——如果做梦的话,会皱着眉头握得紧紧,侧躺着,我上嘴唇有个“尖儿”,左手蜷着放在唇尖儿上,累了口水会流到手上……
  不流口水的早晨,她会吻我,咬我的嘴,她会在我耳边叫:“小白小白起床啦!呵呵呵呵。伟大的事业等待着你。”“受奴役的一天又开始了……”我还没嘟囔完,她就在我身上滚来滚去……
  
  她走以后,我每天七点多被宿舍的阳光照起来,比以前起得早,依然是“伟大的事业”和“受奴役的”早晨。
  我从宿舍床上起来,老婆进来,说:“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看着她问:“你怎么回来了?”擦擦眼睛。
  她说:“给你惊喜啊。”笑着,坐在我身边,靠在我身上,说:“高兴么?”
  我傻笑着:“高兴。”她吻我。我抚摸她……
  我一睁眼,竟然是女社员冷笑着的一张脸,不禁说:“操!”赶紧看下身,发现到处都是血。抬头看,周围站着我妈我爸、我岳母(怎么没有岳父)。他们表情冷漠地看着我,发出冷笑。我要张嘴解释,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就这样醒来,头疼欲裂,额头上直冒汗。
  女社员从卫生间里拿着毛巾抱着陆龟出来:“做噩梦了?梦见什么了?”
  “跟你做爱。”我一直都晕血,醒来以后还觉得阵阵恶心。
  她笑了,说:“日有所思么……”她想了想,“跟我做爱这么可怕?”把陆龟放在地下,去拿了条毛巾给我。
  我擦了脸,稍微好点了,还是很想吐。站起来,把外衣也穿上,感觉好受多了,再也不想挨着那张床了,拉了把椅子,木讷地对着阳台窗外,坐着。原来天还没亮,只发出惨白的天光,大概五点多。
  我说:“你怎么不睡啊?”
  “醒了。睡不着。我看它在地上爬,想把它洗洗干净。”她说。
  “我该走了。”我说。
  “那……我……给你弄点吃的?”
  “不用了。”我说。
  她一直抱着陆龟送我下楼,还穿着拖鞋。在楼下,被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又想起梦里的镜头,摆摆手:“回去吧,你快回去吧。”
  31
  到宿舍轻手轻脚拿了毛巾和牙缸,刷了牙,在水房里把冰凉的湿毛巾铺在脸上,仰着头,直到完全喘不上气。这才变得正常。
  住我隔壁的本科同学进来,说:“小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
  他嘿嘿地笑说:“跑哪儿玩儿去了?昨天你老婆可打电话打到我们屋了啊。”
  昨天?不是打电话的日子。
  他又说:“你们也不约好了,这一个电话得多少钱啊。快打回去吧,不定什么事儿呢,听着挺急的。”他看看我:“你不会……真的……”眼睛里闪着八卦之光。他笑起来,看我面无表情,也自觉没趣,认真刷牙。
  我没给她打电话,时间不合适,她估计还在吃晚饭。躺在床上,想着是该跟她说实话,还是编个谎呢?上回已经扯谎了。可,说实话她会信么?说不定岳母已经跟她说了,在妇产科碰见我带人去打胎。唉,有时候没干什么也会遭报。我脑袋里塞了几吨棉花,好几台机器往外抽线,轰隆隆声响不绝。老博士还没醒,在床上哼哼唧唧磨牙。
  电话铃响了。我拿起来,想了想才说:“喂?”
  可那边沉默。
  好久,她才说:“我。”老婆问我,“你好吗?”
  “还好。”
  “你……去哪儿了?”
  “我……”我拿着电话,拽着电话线,说,“你等等。”走到楼道里。时间还早,楼道里很静,一个人都没有。我该怎么说呢,太阳穴直跳,我靠在墙上:“我昨天……”
  “你还是喜欢她,是么?”她问。
  “不是啊,你听我说……”我还不知道说什么。
  “你听我说吧。”可她这么说了以后,又是好长时间沉默。
  “我喜欢别人了。”她说,“是,爱……爱上别人了。”
  我捂着电话,吸了口气,很快地吐出来。
  “你能明白么?”她问。
  “嗯。”
  她吁了口气:“终于说出来了。我也松口气。”
  我好像该问点什么,比如,那个人是谁,什么样,对你好么,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之类的……那些对我毫无意义的问题。我坐在地上,问她:“那怎么办?”
  她却所答非所问地说:“跟你在一起……觉得,一年跟一天,都是一样的,好像再过十年,跟过一天,也没什么区别。就像我爸跟我妈那样吧,就……太像过日子了……太平淡了。你……你明白吧?”
  “嗯……”
  “我是说,那……其实……不是爱情,是吧?”
  “……嗯。”我说。
  “你也这么觉得?”她微弱地笑,有口气吐在话筒上。
  “离婚吗?”
  以前,她说她再也不会说要跟我分开一类的话了。这样的机会,一人只有一次,她那次,用过了。我原来以为,我永远不会说要跟她分开。可有时候,谁先说分手,并不是那么重要。已经是死路一条了,无以为进。只是……这么快……
  她不说话。没回答离婚还是不离。她说:“我……大概年底回去一趟吧。咱们……到时……”
  “嗯。”
  她说:“其实你还是喜欢她吧?”
  我没说话。
  “你要是爱我……为什么不留我?”她哭了。我听着她的声音,听她挂了电话。
  你要是爱我……
  32
  老博士从宿舍出来,我正像具尸体一样躺在地上。我看见他,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好像应该想点什么,回忆,恼怒,流些眼泪,打电话给她。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哭。
  我放好电话,看了看表,穿上大衣,拿了包。
  站在宿舍楼下,想不起自己是不是把门锁上了,怎么就走下来了。
  踩着沙沙响的落叶,走到实验室,开电脑,走过去拿水杯,放下水杯,脱大衣,拿着空杯子走到桌子前面,放下水杯,输密码,进系统,看着水杯发呆。杯子上是我跟老婆的合影,她瞪着圆眼睛嘟着嘴靠近我的脸,眼镜都被她挤歪了,我一副慌乱的样子,伸着只手对着镜头。
  杯子印出来以后,她说:“你一定要用!”
  “太傻了。”
  “一定要放在实验室里。要天天用它喝水。”她笑着说。
  “我就天天在你脸上,舔来舔去舔来舔去。”
  店里的人一边包杯子一边忍着笑。
  我扶了扶眼镜。把杯子放在桌上,再去拿了个纸杯,终于打了杯水,喝了。师弟们陆陆续续进来,一个看见我正握着纸杯,笑着问:“怎么不用‘三○七第一猪杯’了?”三○七是实验室的房间号。
  “换换。”我说。
  “是么?还以为你们要离婚了呢。哈哈。你们要是完蛋了,可得告诉我啊,我好去追嫂子。”他笑着说。
  他们都喜欢她。一开始,他们不喜欢。她胖,长得不好看,不是男生们喜闻乐见的那个类型。她大大咧咧不在乎别人的看法。
  有一次爬山,我带她一起去。没别的女生去的话,实验室的师妹是不会去的。撇下她一个,不太好。山越爬越高,路越走越窄,师弟们还专挑不好走的路。打打闹闹终于出了事儿,等费了好大劲把他们从山沟里拽出来,个个都血肉模糊,其中一个师弟摔断了小臂,白白的骨头都从肉里扎出来。师妹吓得捂着脸,眼泪都流出来了。这时,我很想吐。老婆熟练地挨个给他们包扎,非常沉着。断臂的师弟像个孩子似的哭着,大家都很沮丧,往山下走,只有她说:“打起精神来啊。男生嘛……我给你们唱歌。”我拉着她的手,她一首首唱下去。师妹也跟着她唱。慢慢地,他们都跟着她唱。
  等下了山,天都黑了,离车站还有很远。老婆小声说:“好累啊。你背我吧。”我把包交给了别人,背她走。她好重,体重跟我差不多。很快,我额头上都是汗。
  她在我背上摸我的脑门,说:“啊……快放下吧。”
  “再背背吧。”我说。
  她伏在我背上,呵呵地笑。
  
  “笑什么啊你。一颠荡更沉了。”
  “我觉得好爱你啊。”她还在笑,在我淌着汗的腮帮子上亲了一下。
  “沉浸在爱的回忆里呢吧?”一个师弟晃着手里的实验数据,说。
  “滚!”我说。
  33
  不知道是哪头猪说工作可以令人忘记痛苦。大脑被方程式、算式塞满还是做不到严丝合缝。只要我离开实验台,眼前就飞着“老婆老婆老婆老婆”,有声有响儿配着她的笑脸,什么具体方案都没留下,头壳空空,敲起来■焉,总是直眉瞪眼地发呆,不敢长时间的,怕他们又来说三道四。
  好容易等他们都去吃饭了,我才坐下来想自己是不是该再打个电话给她。我早上说的不算,我不想跟你离婚啊,你再考虑考虑好么?再考虑考虑吧——再考虑考虑吧再考虑考虑……我这么想着,越想声儿越小,还能说什么呢?反正我是拿起电话开始拨IP电话号了。至少说两句安慰的话吧,对她。
  结果是电话答录机。
  她不在吗?那边都是夜里了吧?去朋友那儿了吧?男朋友吧……也许哭累了睡了吧……跟那个人……睡……不缺人安慰吧。
  在B的一声以后,我停了好一会儿,说:“买了回来的票,就……发E-mail告诉我,我去接你。”又沉默了一阵儿,说不定她在家,也许她上厕所或者在洗澡,说不定她会拿起电话。发现自己在这么等着,立即挂了电话。没指望的。其实我还想说:“你好好的……”自作多情。
  ……睡……我绕了好大圈子都想到Nirvana的老歌上去了,“Where did you sleep last night”“Where did you sleep lastnight”……还是兜回来。
  当初“老婆”在校外住,那天晚上下了雨,我等着雨停回宿舍,可老天好像幸灾乐祸似的越下越欢实。雨衣是有的,她的,艳红的。找出来,放在桌上。
  十一点半,我说该走了。我们走到楼下,水已经没过了一层楼口的几节台阶。
  她说,要不……要不……她的声音很微弱。
  我跟她睡在床上,比跟女社员躺在一张床上还紧张。我们的关系已经很好了,常躺在床上打打闹闹卿卿我我黏黏糊糊。对我来说,越是这样,越难办。只剩最后一垒。直挺挺地躺着不是,硬挺挺地靠近也不妙。平躺,把自己想象成一块抹布。我一直都裸睡,身上满是衣服就觉得浑身黏糊。她却转过来,靠近我,穿着睡衣睡裤。
  我说:“你要干吗?”
  她说:“那我每天都抱着你枕的那个枕头睡觉,现在睡不着了。”
  “那……那你抱着我呗。”我说完了才胆怯地露出笑来。
  她搂着我,说:“你会娶我吧?”
  “当然了。”
  她微微笑着说:“你是处男吗?”
  我脸红了:“这是女生该问的么?”
  “你要不是,我就不要你了。嘿嘿。”她说着,软软的胖手抓着我的脖子,“快说,是还是不是?”
  “是啊……当然是啊!”我赶紧说。
  “那我放心了。”她把手放下来,放在我胸口,叹了口气,轻轻地吻了我的脸……
  “刚才你为什么叹气?”我问,在她重新穿上睡衣的时候。
  “等一万年你也只会躺着发呆。”她说,“你要娶我啊。”
  我嘿嘿地笑:“已经占着便宜了,要你干吗啊?”
  她看着我,一下变了脸色,翻身过去不理我。我摸着她的肩膀,摸摸她的脸,湿的。真哭了啊。我说,我怎么会不要你呢?还要跟你结婚,生孩子;去商场给你拎包;老了,搀着你陪你配假牙……
  “凭什么我要装假牙啊?”她嘟着脸翻身看我。
  我若无其事地说:“到那时候我已经满嘴假牙了呗。”
  她的肉拳头打在我身上:“你还敢不要我,你!”我笑着任她打。
  早上我看着她醒过来,她揉揉眼睛笑着说:“我梦见你了。”
  她说:“知道是梦了就使足了劲儿打你一顿。”摸摸我的脸,“真解恨。呵呵。”
  不知道她现在做什么梦,梦里是谁。
  师弟们都回来了,我还站在窗前,握着被我捏成一团的纸杯。
  34
  下午,终于跟做毕业设计的师妹发了火,她总是上网玩,分配的工作毫无进展。
  我说:“你把网线拔了。”
  她去拔,眼看着从机箱后面拔下来的线头掉到桌子后面,她够又够不出来。
  我说了句:“真够笨的。”爬进桌子底下给她拿。蹲在下面倒不想出来了。想找个黑的小的没人的地方自己呆着,然后……可能会呜呜地哭一气吧……握着那根网线,发呆呆到腿觉得木了才爬出来。我在胡思乱想之后又开始发邪火了。要把失恋该犯的病统统犯一轮么?廖俊在这时打电话来,一张口就是“你丫……”
  我把电话放在桌上,桌子都因为他的大呼小叫微微震动。挂了。又把话筒拿起来,放在桌上,还跟坐在电话旁边的师弟说:“别挂上。”“没事吧?”“没事。”我说。
  很快离开了实验室。决定往生人多的地方扎,穿着白大褂。在超市里转了很多圈,却只在收款台买了烟。打火机都是出去以后返回去再买的。
  我高中把腿养得差不多了,还有点跛就去上学,不能参加体育活动。有天放学,走在街上,深吸一口气,兜了个圈,买了盒烟,万宝路。每天做操的那十五分钟,我都站在男厕所门口的阳台上看着他们,一边看一边一支支地抽烟。教导主任跟我妈说我经常抽烟,我妈不信,搜也没搜出烟来,为了以防万一,不再给我零用钱,中午吃饭要去办公室找我爸。我之所以喜欢做化学实验是因为,每次做完,洗好试管,我可以跟外号“二饼”的化学老师坐在准备室的窗前抽烟,听着唱片。
  跟“老婆”说这段,她说:“很寂寞吧?”是么?我都没仔细想过。茫然地望着她。她从我手里拿过烟,说:“别抽了。以后。”
  又想到她了……
  我看着手里的烟,烟蒂都被我咬扁了,这是个坏习惯,她总能从宿舍烟缸里找出我抽剩下的烟蒂。以致我为了不惹她生气自己准备一个小铁盒,随身携带专放烟头,还是被她发现了。她瞪着眼睛,说:“以后你抽一根,我就抽一根。”我想着她粉嫩嫩的两片小肺变得黑黢黢就不忍心。把铁盒、香烟放到抽屉里,跟当时不知道会送不出去的项链放在一起。
  想她就是没出息。我把烟头弹出去。
  35
  我能想起几百个化学公式,能背诵英文诺贝尔获奖论文,却不能唱下整首《我愿意》。去年她过生日我还录了这首歌,压成MP3,Rar分卷压缩寄给她。可我洗澡的时候,总是哼到“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再也想不起来后面的了。
  “老婆”喜欢王菲,她唱歌的声音也像,每年他们系学生节都会要她上去唱首歌。我只有最后一次送了花,匆匆忙忙从实验室里算准时间出来,可那天是平安夜,花都卖没了,只好跑到学校外面去买。下着雪,我拿着花跑进礼堂,好不容易挤到前面,正有一个男生上去给她献花。很沮丧,犹豫着要不要一身湿漉漉很邋遢地走上去。她一边唱一边把手里的花放在地上了,看着我,我把花给她,只轻轻地象征性地搂了她,她却一皱眉抓着我,偷偷吻了我一下,又笑了,我都觉得自己脸红了。
  那天她唱《红豆》,很俗的一首歌。
  本来以为“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是唱给我和她的。可其实“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才是真的。呵……竟然是这样。
  唱歌给她,还是师弟们的主意,他们也没想到我真的会这么做。借了麦克风,到Karaoke版看精华区里的录歌指南,去专门的FTP下载伴奏。每天晚上把他们都轰走,关了灯,对着忽闪忽闪的电脑屏幕,一遍遍唱。看楼的老大爷跟我说了好几次:你们三○七怎么半夜三更老是有声儿啊?
  
  以前我陪她在三教上自习,中间休息站在楼道里看贴出的班刊散页。有个人写了篇骂《我愿意》这首歌的文章,说什么,“这歌的歌词写得太贱了吧——‘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失去世界也不可惜’,一点自主意识都没有……”“老婆”看了以后很火大,回教室拿了笔冲出来,在那篇文章旁边写上“你一定没爱过!!!”三个感叹号还描了又描,把纸都捅了一个窟窿。我在旁边呵呵地笑,抱着肩。她说:“你觉得我写得不对啊?”很认真的样子。
  晚上,从自习教室出来,我在主干道上骑车带着她,她给我唱这首歌。
  “你觉得这歌不好么?你心里不这么想啊?”
  我还没说话,她着急地说:“你要不这么想就是你也不爱我。”
  我笑着说:“我当然这么想的了。”是不是该说“我当然爱你了”。
  我洗着澡想起这许多事,却想不起后面的歌词,录歌的时候明明唱过那么多遍,怎么还是忘了?我偷偷地琢磨,如果我能在洗完澡之前想起来,那我们就不会分开;如果想不起来……这么一想,我着急了,越急越想不起来。哼唱的声音一遍比一遍大,我甚至希望在这间浴室里的人能够接个下茬给我提个醒儿,可没有……人越来越少了。
  到最后,看浴室的师傅都开始冲地了,他抬头看见我,说:“你怎么还在啊?几点了都?”我看着他问:“您知道‘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我愿意为你被放逐天际’后面是什么吗?”他愣了一下,说:“你说什么呢?”
  我在踏出浴室门口的一刻还磨叽了一下,万一……没有万一。
  上了宿舍楼梯,我才猛然想起“只要你真心拿爱与我回应”,这是命吧,万分沮丧。
  临睡前在眼睛上滴了两滴眼药水,冰凉地划过脸皮,擦了几次都擦不干。
  36
  晚上又做了噩梦,梦见自己配了毒药,毒死奸夫,看他口吐白沫还踏上一脚;绑了“老婆”,把她拿绳子层层圈圈拴在椅子上,骂她,从讲道理到恶意侮辱……胸中一口恶气无处发泄,越说越变态,两眼通红。她只看着我,好像有点愤怒,一句话都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绳子消失了,她拿了一把刀,捅进我的肚子。
  疼——疼极了。
  我大叫一声醒来,胃疼。
  老博士在床上骂了一句什么,没听清。
  好长时间没有这么疼过了,我蜷得像个虾米,发抖。在梦里坏事做尽,自己都没法同情自己。她喜欢……爱上别人,好像也有点理所应当了。冷汗直窜。
  从床上爬起来,把昨天那盒烟里的最后两支一起抽了。没能减缓一丁点我的疼痛。大概是因为昨天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翻老早以前的点心盒子,掏出几块已经挂了虫网的饼干,闻了闻,好像还能吃,闭着眼,呼噜两下,吞进肚里。挣扎着洗了脸,穿好衣服,去实验室。
  喝了饮水机里的凉水,开机,开了MSN,Hotmail有一封信,是她已经订了回来的票。把时间写在记事贴上,贴在显示器边上。从老板抽屉里找到最后一片胃药。吃了。继续趴着,捂着肚子。过了好半天,大概昏睡过去了,才抬起头,看见她在MSN上跟我说话。
  她说:“你好么?”她说:“你怎么不理我?”我要回答她,可是“该用户未联机”……
  给她回了信,抬手打出“快回来吧”。看看,想想,删了。只写上:“我知道了。好的。”
  晚上,我找了廖俊喝酒,没喝多少就醉了,没多久就吐了。胃又疼起来。
  廖俊说:“她给我打电话来着,就是我给你打电话,你丫不接的那天。”
  我……
  “她说你们要离婚了,”他摸摸额头,“也没细说,一直哭。她说你打电话给她,说买了回来的机票就通知你,好像一点都不想挽回。我劝了她挺长时间。英子也劝她来着。”
  “有烟么?”我问。
  原来她在答录机旁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
  “你可真够笨的。”他说,“真想骂你一顿。”可他只把烟拿出来,叹了口气。“英子还说呢,见着小白可别劝他,像咱这种结不成的,没资格劝人家。”
  我们各自露出一丝讪讪的苦笑。
  从饭馆出来,在街上,站得远远对着一个垃圾桶丢烟头,直到把他那盒烟都抽完。
  本科时在宿舍抽烟,我们俩也是对着桌上的小烟缸扔烟头,最后终于把来自上海的啰嗦君的外文化学书给烧着了。
  当时,在为什么事焦虑呢?
  37
  上一次来机场,是去年冬天。我拿着一枝在街上被人强买强卖的玫瑰花走来走去。大概本来是要给我妈买个什么东西。街边停着去往机场的大巴,很多人拖着行李往上走,我也跟着上去。
  在国际出口那儿,人们站着往里张望。我也往里张望,还攥着那枝花。其实我很清楚我谁也等不到,像做次演习一样。别人担心我也担心,别人欣喜我也欣喜,别人拥抱去了,我没得抱。花,给了一个小孩,她很无聊地站在旁边看爸爸妈妈说话。我在大厅里溜达了一圈,直到光秃秃的,一个人都没有了。
  我本来以为“老婆”会是人群里最快活的那个姑娘,噌地一下跳到我身上。
  我来得太早,大厅里行人寥寥,我连枝花也没带,找了找,去买了一大块巧克力。飞机晚点了。我的手在口袋里抓着那块巧克力,巧克力的边都变形了。
  “求她吧,求她别跟你离……你也不想跟她离吧?”廖俊说。
  我一眼看见她,她戴着英子送的那条围巾,拖着不大的行李箱。是我跟她说的,少带点儿东西,家里什么都有,反正……反正你很快要回去了。
  我正要跟她打招呼,都微笑了,却被别人挤到后头去了。看她张望着找我,从左看到右,从右看到左,我拼命往前挤,说着“借光借光”,挥着手。
  她慢慢走过来,我拉过箱子,两人很沉默。人很多,都很欢腾,把我们冲开了,她唉了一声,拉住我的胳膊。我说:“小心啊,没事吧?”她摇摇头。我从兜里掏出那块软塌塌的巧克力——自己看着都很寒碜,递给她。
  她笑了一下,说:“你又瘦了。”
  我赶紧说:“你才是真瘦了。瘦多了。”
  她拉着我的胳膊,我拉着她的行李。
  在出租车上,无话可说,脸都朝着窗外。我看着玻璃上反射的她的背影——连背影都消瘦了。我没注意我的手指正不停地抠着兜里的烟灰盒,下车掏钱,一伸手,指甲里都是盒面上的绿漆。她皱着眉笑:“什么啊这是?”边说边胡噜我的手指。
  本来,我是希望她能觉得我好的。
  38
  她爸妈把他们的卧室腾给我和她,在她原来的房间里加了一张行军床。她爸笑着说:“我们这么多年还没分床睡过呢……”她妈也笑:“让你做这么点牺牲就这么多怨言啊。”
  我给我爸妈打了电话,说已经平安到了。我妈打着哈欠:“那你们是不是明儿回来啊?你们也早点睡。别折腾……”
  让她爸妈去睡了。在厨房里煮面,端进屋,她大衣都没脱,扑在床上。把她拎起来,看她吃。她看着我。我想躲开。
  她洗澡出来,我问她:“那明天……”我不着急,我怕她着急。
  她擦着头发,说:“明天不还回你家呢么?”
  我哦了一声。
  她说:“你也洗洗睡吧,累了吧今天。”
  我从浴室出来,看见她把她爸的睡衣睡裤放在外面的凳子上。屋里,黑的。她睡了吧。我慢慢走进去,摘了眼镜,躺下,懵懵地对着她的头发,摸摸那些垂在枕头上的发丝。头发长了,刚才她一直梳着马尾辫,我还没察觉。
  “时光荏苒啊……”我上的那个高中,谁在大会上说话都爱用这句。我嘟囔着从床上蹑手蹑脚地爬起来,摸衣服,找烟,把她爸的睡衣脱了,套上背心,披上自己的外衣,走到阳台上抽烟。
  
  我蹲在阳台原来放花盆的一个椅子上抽烟,窗户开条小缝儿。什么都没想,看着窗外零零星星的灯光一个个灭掉,也不觉得悲伤、担忧和焦虑,好像一切都已经定了,结果出来了。等着。
  哼的小曲,却是《我愿意》。
  “你怎么不睡啊?”她揉着眼睛问。
  我捏着烟,顿时左顾右盼,匆忙塞到窗缝里扔到楼下,才对着她悻悻地笑。
  “我在出租车里闻见了。”
  “我……”我说,“我白天睡多了。”又笑。
  她拽我的胳膊,把我从椅子上■下来,拽到床上,说:“睡。”
  我躺在她右边,她拉着我右手,以前她说这样是为了我总能冲着她睡,要是她醒了看我背对着她,心里会不舒服。她闭着眼睛摸我的手,摸了又摸,忽然睁开眼睛瞪着我,吓我一跳。我的脸正挨着她的脸,很近很近。
  她爬起来,开了床头灯,看我的手:“这是什么?”指着那片伤。
  我说:“没什么啊,做实验嘛,难免。”
  她生气地盯着我,我马上拿手指戳戳伤疤,说:“你看你看,早不疼了。”
  “你怎么不告诉我?”
  “我……我这不是怕你担心嘛。”我尴尬地笑。
  “还有什么瞒着我?”
  “没了没了。”我紧接着回答,摆摆手。
  她的手,忽然伸到我背心里。我立刻拉住衣角,笑着说:“耍流氓啊你。”
  “反正我们……都结婚了,你怕什么……”她最爱这么说。顿时俩人都不出声了,好长时间。
  我歪着头小声说:“别闹了,睡吧。”
  她却不罢休,沉默着把我推倒在床上,骑在我身上,我还摁着衣服,她就胳肢我。我一笑,松了手……春天的时候,割了阑尾,留下一个疤。
  “你!”她生气地打了我肩膀两下,又摸摸我的疤,“你什么都不告诉我。”轻声的。
  “我不想你为我……”我笑了自己一下,看着天花板,深吸口气,慢慢吐出来。想了想,笑着跟她说:“其实没得阑尾炎,只是胃疼而已。结果……你也知道,校医院……别哭啊你,都已经……”我撑起身子,看着她,“哭起来多难看啊。”用手指横着拦截她的眼泪。
  她一哭像小孩儿,蜷着两只手,身上抖抖的,特别可怜。我搂着她,说:“傻姑娘,不哭不哭啊……”
  我如果得的是胃癌,她是不是会回心转意?
  瘦了,她的身体也还是我所知道的最温暖柔软的。
  39
  早上我爬起来,洗脸刮胡子。老婆还在睡,嘟着脸,我想我不能看她,坏心思是治不住的。擦了脸,看她妈用的毛巾往下滴答水,取下来,正拧干呢,她爸妈端着豆浆和糖油饼,带着一股寒气进来。
  她妈看见我正拧毛巾,一边摘围巾一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肩膀不行了,带着整条胳膊都没劲,毛巾都拧不干。”
  我不知道为什么也随着她不好意思的笑,好像自己干了件坏事儿。
  她看着我,问:“你今天在家吧?”
  “早上去学校吧,还有点事儿,晚上带她回我家吃饭。”
  “不住啊?”
  我抬着头挂好毛巾,说:“看她吧。”
  “你啊,哪儿能什么都由着她啊。”她说着,好像还想说什么。
  老婆在房间里叫我,告诉我她好像发烧了。她还来例假了,血流在床单上,略显害羞的一小摊。我泡了床单和她的内裤睡裤。
  她小脸儿发红,我摸摸她的额头,问她想吃什么。她睁开眼说:“想喝粥。你熬的那种。”我眯着眼笑了。
  换个新环境就容易发烧,刚到美国她就发烧了。临走前三天,订的房子出了问题,给她找别的,不得已去求我师姐帮忙,正是以前借我微波炉的那个。她当时刚刚换了新专业,正准备在不久之后的第一次Seminar上给教授们一个好印象,忙得四脚朝天,可还是去机场接了我老婆,安排她住在自己家。第二天,师姐打电话告诉我,老婆病了,我又心疼又抱歉。一个劲儿地说“实在给你添麻烦了”,但心里不想师姐去实验室把老婆一人留在家里。
  师姐在电话那边说:“你这个老婆啊,发烧了还问我是不是暗恋你呢。”
  老婆在电话附近“啊——”地一声叫:“你怎么跟他说啊。”我拿着电话,汗都出来了。
  师姐笑着说:“她昨天晚上迷迷糊糊地还说呢,‘小白,小白,我想喝粥……’叫你叫得这勤啊,赶上《大话西游》了,呵呵呵呵……”
  最后,师姐说:“感情这么好,你怎么舍得放她一个人出国啊?”
  这话说的。
  她妈听她说要喝粥,就说,昨天还有剩饭,给你煮点稀饭算了。豆浆也有,随便吃点喝点,一会儿好好吃药。她在一边噘着嘴,眼泪都要流下来。生病了特别娇气,我知道她。
  熬粥,喂她吃,看她吃药,都快中午了。她说:“你不走了吧?”
  我说:“你把我弄糊涂了。”
  她说:“那我现在是病人啊。”
  40
  做午饭看见油不多了,岳母说下午去买,我说我去吧。
  老婆睡午觉了,我洗了衣服床单,晾好,捶捶背,在阳台上抽烟。心里升起一点希望,夹杂着复杂的恨意。扔了烟头,站在床边看看她,恨意少一点,希望多了一点。也许……也许……也许没有“也许”。
  刚要出门,她妈忽然披上围巾穿上大衣跟着我出来。大概有话要说吧。可我们一直走到超市旁边的麦当劳门口,一路都是沉默。她说:“进去坐坐吧。”径直走到柜台前面,转头对我说,“咖啡,行吧?”我说我来吧我来吧,她已经从钱包里掏了钱。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等着她开口,可她双手握着咖啡杯子,什么也不说,看着窗外。我只好也看着窗外:一个美女都没有。
  “你觉得我跟她爸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
  “我怀她的时候身体就不好,本来想,生了小孩儿之后不在一线干了,她爸也说,调到局里坐办公室算了。他书房里有个写字台,中间那个大抽屉上了锁,放着存折什么的。我从来都没想那里头能有别的什么。我怀孕期间,他生了一场大病,那时要给他爸妈老家寄钱,我从他那儿把钥匙拿来,把那个抽屉打开了。”
  情书吧?我想。
  “放着别的女人的照片。”她说,“你陪着去医院的那个女孩子,你……很喜欢吧?”她笑着问。
  我……
  “她都跟我说了,说要跟你离了。”她喝了口咖啡,“其实她挺孩子气的。你知道她。”
  我搞不清楚即将要变成前岳母的岳母想说什么。
  “你要还想以后跟她过下去,就别太由着她的性子了。她决定快,后悔也快,”她说,“你知道她。”又说了一次,“我看了那个女人的照片,心里觉得很别扭,总想着,等她爸病好了跟他离婚,一边照顾他,一边在医院上班。他有一天突然问我,会不会把他忘了。我说不会。”她停了一下,说,“他说,我也不会忘了你,你是我爱人。”
  我猜她看着我,等着我说点什么。可我能说什么呢,这不是做保证能见效的事儿。
  她说:“我知道你跟那个女孩子没那种关系,不然不会来我们院。”
  出了麦当劳,我让她妈妈回家去,我说,她一会儿可能醒了,会叫人。想起来,她在医院干到退休,总还是有点在意那张照片吧,不知道这点是不是遗传下去了。
  我转身去超市买了两桶油,在收银台前的架子上拿了两包烟,收银员正要打票,我赶紧说:“别别别,另开一张。”顺手又拿了一条口香糖。收银员笑:“怕老婆啊?”我也笑。
  回去的途中,好几次把油放下点烟,一直叼着,烟灰落得哪儿都是。上楼之前站在门口,散散味儿,掸干净大衣。这么站着,不禁再拽出一支,眯着眼睛想象尼古丁如轰轰的火车碾遍全身,觉得爽。
  
  嚼着口香糖摸摸她的脸,用手指挑开她脸上的头发,她醒了,摸摸我的手。“真凉。”她说着,拉我的手放在被子里。
  还是该有点距离吧?我小声嘟囔着。她看着我,把我的手拿出来,可还握着。
  41
  我抱着她,裹住她的被子,她的头上有洗发水的香味和微微的汗味。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即将离婚的男女像我们这样近。
  她仰头看着我:“想什么呢?”
  “想些……猥琐的事。”我笑着把她放到沙发上,给她拿了水杯,切了橙子。坐下,她靠在我身上,握着遥控器,盯着电视。
  “讨厌我吧?你心里。”她说。
  “还没有。”我说。
  ……沉默了一阵子,周围都是橙子的味,我的手有点黏,把刀子放下。
  “你为什么什么也不问啊?”她说。
  “问什么?”我现在很希望她妈没出去,这样我们就不至于非要进行这样的谈话。
  她没说话,咬了下嘴唇。
  “真有那个男的么?”我问。
  “有。”她很快地回答,看着电视。
  “真有?”
  “真有。”她抬起身,看着我。
  “哦。”我想总要有个结束,这种对话。算是问完了吧。我握着自己的手。
  她看着我说:“你怎么不接着问?问问他长什么样,叫什么,是干什么的,多大了?怎么不问我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都干了什么,怎么干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这些,跟我有什么关系?”我看着电视。
  “没关系么?”她轻声缓慢地说。
  “没关系。”我说。
  她不再说话,我转头看着她,她眼睛里都是眼泪,正看着我。我只好转向电视:韩国人一家子围着一张桌子讨论儿子的婚事。早晚也会离婚吧。
  “你不爱我吧?打心眼里。”她的声音变成一种嘟囔,“你从来都没说过‘我爱你’。”
  我觉得自己头皮发麻,皱了眉,抬手摸摸眉心,却看见满手背的血,流到衬衫袖口。什么时候抠破了那块伤疤,毫无知觉。她叫了一声,从被子里跳出来,拽我去卫生间冲我的血。水冰凉。她说:“你这是干吗啊?”刚才的眼泪收不回去,只好挂在脸上。我抬起左手想给她擦一下,手指是黏的,又放下。她没注意这些,急匆匆地找家用急救箱,找纱布和药,跑回来,低着头,认真地给我涂药,说:“疼吧?”
  “没感觉。”我说。可她的头发垂下来,落在我手背上,有点痒。我笑了,把她的长发挑到她耳后,手指从她脸上划下来,摸摸她的下巴。她抬起头看着我,我又笑着捏捏她的下巴。她捧着我的手,光着脚。
  “来不及了吧?”我自言自语的。
  “嗯?”她看着我。
  “没什么……”如果我现在说爱你的话……挺假。
  42
  我爸妈知道她病了,立刻从家里打车来看她。结婚的时候,我是真的觉得,我爸妈是因为喜欢她,想要个女儿。我岳母不喜欢我,她见了我妈以后,觉得自己的女儿能有这么个婆婆实在太难得了,这才同意女儿跟我交往。之前,她还没见我的面就跟老婆说,像我这样一个人,学历这么高,被说得脾气又好、什么都好似的,肯定有别的问题。不定哪天跑去泼它几头熊。老婆笑着跟她说,小白没那个胆量的,你放心吧。岳母见了我以后,当着我的面指着我问她说:“怎么瘦成这样啊?身体没问题吧?”我顿时就要倒掉。
  我到小区门口去接我爸妈,本来让他们打车到门口,有二十分钟足够了。一会儿看见他们俩摇摇晃晃走过来,我爸手里拎着两个麦当劳的纸袋。我妈紧跟着他,手里攥着钱包,说,正好看见街上有麦当劳,想着她爱吃那个什么冰激凌呢,没想到还要排队啊。我把袋子拿过来,俩冰激凌,两大盒鸡翅,还有汉堡、饮料、薯条、玩具……
  我妈进屋连大衣都没脱,把鞋一换冲进屋,大叫着:“你怎么给累得这么瘦啊……唉唉唉,别再回去了。”“现在还烧么……我手太凉了吧?”我爸拉了张椅子坐在床前,不问那么多,只是看着。我问他:“喝茶?”他摆摆手说:“不用了。”我跟坐在床边上的我妈小声说:“要不要把大衣脱了?”她这才想起来,还拉着老婆的手,脱大衣袖子还要换手再握着。我把大衣挂好,钻进厨房,开窗抽烟。
  要是跟我爸妈说,我们要离婚了,不知道他们什么反应……一定把我大骂一顿——“你怎么这么笨啊,连个媳妇都留不住……”之类的。
  等岳母接了岳父回来,他们四个人围着老婆唧唧呱呱地说了半天。我爸妈还是坚持要回家吃晚饭,临走,我穿好大衣准备去送,换了鞋站在门口等着。我妈一边穿大衣一边问:“你手怎么了?包这么多纱布啊?”“没什么。”我晃了晃。我妈看手还能动,很放心地哦了一声,扭头跟我说:“她明天要还发烧就别回家了,等好了再回去。”我赶紧点头:“嗯嗯。”她还是不放心,想了想,说:“明天早上要是又烧了就去医院,我回头再打电话问你。”下楼的时候,她还跟我爸说:“要不明天下午再过来看看吧?回去先把那块牛肉再冻起来,等小韩回家再做。嗯。”很有决定的样子。
  晚上跟老婆说,离婚的事,别告诉他们了,等你回去了,我……慢慢再解释吧。我望着天花板,瞥她一眼,她也仰面躺着。
  “想什么呢你?”她问。
  “想……没想什么。”
  她很失望似的嗯了一声。
  “那……你想什么?”
  她不回答,翻身搂着我的胳膊。
  我也翻身搂着她,靠在她肩上,很小声很快地说:“别离开我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你说什么?”她问。
  “念念咒。”
  她笑了。
  “真的有那个男的么?”我问。
  “……真有。”她不笑了。
  我不问了,重新平躺着。她蜷在我胳膊旁边,手放在我的手臂上。“他……没你对我好。”她说。
  “你喜欢他就成……想好了……再结婚。”我说,“睡吧。”
  一觉到天亮。睁开眼,她搂住我,腿也搭在我身上,可也睁着眼,羞怯地看着我。
  43
  你是个男人,永远不明白女人们是怎么搞的。我抽着烟,一直在乱想:她是怎么回事……再也没问她是不是真的有那么个人,她的回答不会变,即使她说谎了也会继续嘴硬。而我凭什么认定她对我的那种“依赖”不会只是临终关怀呢?
  她有一次无意说:“你比我寂寞多了。”
  我们已经回我家住了,她兴致勃勃地把我们的房间重新打扫一遍,从旧大衣柜上面翻出我小时候的插卡游戏机,发现接在电视上还能玩。这个游戏机,还是我姨的孩子来北京那几天非要买,回去却忘了带上火车,这才留下。等到上大学之后,我在寒暑假拿出来玩。
  “那我们打坦克吧。”她说。
  她问我:“离婚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说:“好好做实验、写论文、毕业,为祖国工作五十年,然后烂死在实验室。”盯着电视,等着敌人出现。
  她皱了皱眉,说,不是这个,别的。
  “什么方面?”我想了想说,“那……一个人做实验、写论文、毕业,工作五十年,烂死在实验室。”
  她打了我一拳,说:“不要说什么死不死的。”
  “是人不都得死么。”抬杠吧?
  “为什么非要说一个人呢?你又不是没有喜欢的人。”
  “我喜欢的人不爱我。”我随口说。
  她不说话。
  我看着她。
  她说:“啊,你被打死了啊。”
  我望着电视,看她把我们的老窝打烂,听着很衰的音乐,Game Over缓缓出现。她说:“一个人玩没意思……重来重来。”
  
  “离婚以后,如果……你喜欢的人也喜欢你的话,那样最好吧?”
  “不能够。”
  “你怎么知道不会?”我笑着说,“她要喜欢我,还跟我离婚干吗啊?”
  可她却没笑,站起来就要走。
  我拉着她说:“怎么了?开个玩笑。”
  “我明白。”她说。
  “我……”我茫然地看着她。
  这时,女社员给我打了个电话,告诉我那只陆龟死了。
  我说:“你确定是死了么?不是冬眠了吧?”
  “还会冬眠么?”她轻声地问,“刚才接电话的是谁?”
  “我老婆。”我说。
  “回来了她?”她说。
  “嗯。”
  “那……好吧。”可她又问,“冬眠了怎么办?”
  我挂了电话,看见老婆在阳台上晾衣服。我走过去说:“我来吧,你够着怪费劲的。”她站在我身边。我一边挂衣服一边说:“你别误会,其实……”
  “还有解释的必要么?”她拽着衣角,拉平那些皱褶。
  “是么。”我立刻觉得心里很堵,什么也不想再说。正常的爱老婆的男人是不会陪着别的女人去打胎的,是不是?真想泼熊。
  44
  我问她,明天去办手续?她想了想,说,跟她们都说好了明天回学校。
  “哦。”我说。
  “着急么,你?”她问。
  “没有。只是心里挂着这个事儿。”我说。
  “是么。”她说。
  我说的话或我做的事,在她看起来,都显得挺冷漠吧,似乎一个劲儿地想快点结束,没什么挽回的意思。我那些反反复复的难受,一点儿也没告诉她。她心里的难受,我所能体会的大概也远不到十分之一。
  早上,先送她去她以前做毕业设计的实验室,她那个烦人的女老师看见我们,笑着说:“你怎么还缠着她啊?”所有认识我也认识她的人,除了我老板——都会因为喜欢她而讨厌我,他们都露出一副打心眼里希望我们分开的样子,除了我爸妈。以前她实验室的人总说老婆是“鲜花插在牛粪上”,说我是“老牛吃嫩草”。每次看见我在楼下等,总对老婆说:牛儿又来吃草了啊。我心里很火大,其实我比老婆只大了一岁而已。
  我对老婆说:“你中午跟她们吃饭吧?”
  “你也来吧。”她说。
  “那样你们说话不方便吧?等快回家了往实验室打电话吧。”
  她嗯了一声,很轻地说:“那你中午好好吃饭。”
  我笑着点点头,对她摆摆手。她读了研的同学在旁边笑话她:“哟哟哟,老夫老妻了啊。”
  我们的失误,大概正是年轻轻就结了婚吧。本该彻底去发发神经爱一回,却直接转入了生活,所以才会弄成这样。
  回到自己的实验室,还被师弟们叱了一顿。连老板进来都说:“啊?小韩回来了?怎么不带她过来啊?”到了中午,还是没去吃饭,在走廊尽头的厕所里打开窗子抽烟。出来正看见老婆拎着一袋橘子一类的东西走过来,我看见她,立刻抬手闻闻身上是不是有很重的烟味。
  她说:“我在外头都看见你抽烟了。”
  我连忙问:“你们吃饭吃完了?这么快?”
  “我猜你大概不会好好吃饭。过来看看。”她说。
  我在裤子上抹抹手,说:“我本来这就要去……”
  在路上,我骑车带着她,有点小风儿吹着,让她坐在前梁上。我挨着她说:“好像以前。”
  她抬头看着我笑着说:“嗯。”握着我的胳膊,“快快快。驾驾。”
  我喜欢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喝粥。把头发别在耳朵后面,握着小白勺,左手把垂下来的长头发摁在胸口上。看着她,一直一直,逐渐心酸起来。
  晚上,实验室的师弟们请她在招待餐厅吃了饭,打车去钱柜。我说:“你们可真是豁出去了。”他们反倒理直气壮地说:“下次人家回来不知道哪年了。”“还不是因为你太■了么,一年赚不出两张机票钱。”老婆在一边听着坏笑。
  非要我们对唱不可,什么《明明白白我的心》《知心爱人》之类的……她一开始还笑,等他们非要我唱《我愿意》的时候,她忽然脸色一沉。我说,不唱了,你们真闹。
  我寄了MP3给她以后,有一次打电话给她,她还问我:“你听见什么了么?”
  “听见什么?”
  “你唱的歌啊。我老听呢。下回还要录啊。”她笑。
  可后来忙着别的事情,没再唱歌给她。
  结婚之前,我们看电视里“夫妻剧场”那类节目总问人家为什么喜欢对方。
  老婆问我:“你为什么喜欢我?”
  我说:“因为你人好,跟你在一起开心。”
  “那你为什么喜欢我?”
  她想了半天,想得我都心里直发毛,这才很认真地说:“虽然你长得不好看,可你声音还挺好听的。闭着眼睛也会勉强觉得你是个帅哥吧。嘿嘿。”
  为什么一定要把“虽然”什么的说出来……
  师弟们硬把麦克风塞在我手里,我低着头开始唱,连大电视也不看。她很快就出去了,我把麦克风扔给了师妹,说:“你接着唱吧。”她很高兴地唱起来。坐在门口的师弟■着我,说:“你们没怎么吧?”“没事没事。”我紧着追出去。
  她在一个角落里哭。我抚着她的脑袋,安慰小孩儿最笨拙的那种方式,什么都没说。
  她问我:“你有没有为自己做了什么决定而后悔?”
  “有啊。”
  “是什么?”
  “读博呗。要是……已经跟你一起出国了吧?”我说,忍不住去摸裤兜里的烟。她顿时撇了嘴,我立刻说:“别哭啊别哭了……”
  可她不听话,我连比划带哼唧地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啊真奇怪。”
  她哼了一声。还是有泪。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我的手指都在耳朵边儿拨弄来拨弄去。
  她呵了一声,我却忘词儿了,只好改唱“在那山的那边海的那边有一群蓝精灵,他们活泼又聪明,他们调皮又灵敏,他们自由自在生活在那绿色的大森林……”操,又想不起来了……“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噔……噢,可爱的蓝精灵,噢,可爱的蓝精灵……他们齐心合力开动脑筋斗败了格格巫——”正要宣布彻底想不起来了,她却呵呵地笑起来,我这才松了一口气。
  她拉着我的胳膊,我们靠得很近,她抬头看着我:“我……你还是唱《我愿意》唱得好。”
  我在她耳边很轻地唱着……唱着,她慢慢搂住我,“就算多一秒停留在你怀里……”感到她哭了。
  那天晚上,我们做爱了。
  45
  我对着她的背,说:“抱抱,成么?”她没吱声,我以为她不愿意,补充说,“隔着衣服……”她嗯了一声,把长发顺到身前,怕我压着。我搂着她,靠在她肩膀上,闭着眼,她反手胡噜我的头。
  “怎么?”我问。
  “摸摸。”她微笑,“毛茸茸的。”
  我也笑。看着她露出来白白的脖颈,轻轻地把嘴唇贴上去,温温的。用嘴唇碰碰她的耳朵,烫的。她不再摸我的脑袋而是紧紧握着我抱她的手。
  “其实……现在……还可以……”我还没说完,她就开始笑。
  我是真的喜欢她,从头到脚的,做爱的时候最明显,更觉得跟她分开太要命了。做爱做得最好的一次,是她要去美国的前一晚,俩人都很累又不想睡,莫名其妙的,明知道以后还会再见可偏要好像这辈子只剩下一晚上似的。又快活又难过,跟现在一样。她轻声地呻吟,闭着眼皱着眉,忽然睁开眼,抓着我的肩膀。
  “怎么了?”我问,缓缓停下。
  
  她搂紧我,说:“没什么。”
  她抚着我的背,轻轻喘着气,说:“忽然觉得想你。”她趴在我身上,“你会怪我吗?离婚的事。”
  我摸着她的头发、软软的背,想了想,说:“我当上辈子欠了你的,现在还清了。然后你就要走了。”
  “非要这么想?”她皱着眉。
  “我还不是……自己找找平衡么。”我说,“做爱以后再说爱你,是不是很那个啊?”我笑着。
  她也笑。
  我吸了口气,很轻地在她耳边说:“我爱你。”
  她抬头看着我,我赶紧笑着说:“我也不想都这样了,还让你觉得浪费了青春。至少,我们结婚,算是情有可原吧。”
  她摸摸我的嘴唇,眼泪滴在我胸口。
  “高兴点儿,跟我在一起你就不如以前那么快活了。尤其这次回来,老是哭。”
  她很努力想笑,结果皱着眉,还撇着嘴。
  “好了好了,早点睡吧。”
  “如果以后有一天,我说我还爱你,你还会要我么?”她在黑暗里问。
  “会。”
  “瞎掰,那时候说不定你都结婚生孩子了。”她说。
  “那么久了你还记着我,我得多乐啊。”我说,“不过,还是得对他们负责。”
  “如果没结婚呢?”
  “那还用问,拽着你再结婚呗。”我说,“到时一定大搞形式主义,不能像这回这么简陋。咱也拍个两米多高的结婚照片,顶天立地地塞在屋里。”
  她呵呵地笑:“我要婚纱我要婚纱。”
  “买!不就一身儿裙子一脑袋花儿么。”我们真够臭来劲的。
  可说完这些话,俩人都不再说话,看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她蜷过来,搂着我的胳膊。
  “你还记得,我走之前跟我表白的那个人么?”
  “记得。”我说。可我不想知道那些。我不想去真真切切地恨个什么人,我只想给自己留点空想的余地,也许她……
  “他今年,去我那个学校了。”
  “别再说了吧……”
  她没顺着往下说:“你……你现在不喜欢那个女的了么?”
  “哪个女的?”我说,“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有天遇到个王子之类的事儿?她恐怕是‘公主’那类形象在我心里的代表。可是没什么现实意义了。大概是我长大了吧。”
  她没说话。
  我想了想说:“你妈是不是跟你说了?她打胎的事儿。”
  “她用这事儿劝我不要跟你离婚来着。我给我妈打电话,说我们要离婚了。她说你怎么这么傻呢,你跟那人肯定没那种关系,肯定是我误会了。我只好跟她说,不是为那个,是因为我自己。本来还觉得我妈会站在我这边,可她那天特生气,说我只考虑我自己,也不想想别人。”她叹了口气,说,“你说,我为什么那天知道你一定跟她在一起呢?”
  “心灵感应吧。”我笑着说,或许是因为我那天一直想,她要是生我气了,为这个回来该多好。
  “你还笑。”她打我。
  那个人对你好吗?他会一直对你好吗?我很想知道。可你别告诉我答案。
  46
  我们还是离婚了。一直拖到最后一天。早上还先回到她家,准备好明天从那儿出发去机场。临出我家的门,我拿上户口本、身份证、结婚证。我妈忽然推门进来,说:“你要干吗?”我愣了一下,迅速露出笑,说:“拿出来瞧瞧……”
  “就这样?”老婆问。
  “是啊。回头要签一个协议书。就这样。”我跟她解释离婚都要办什么手续,“第一条,感情破裂,没和好可能。嗯。第二条,分孩子,咱没有。第三条,分财产。咱也没有。债务什么的,更没有了。”
  她不说话,看着我。
  我戳在地上,看着窗台、暖气片,劝她说:“你现在不太想离,是因为你这段时间一直跟我呆着。我又没什么攻击性,不可能打你骂你招你恨我吧,你一呆惯了自然觉得我……还好吧。等你回去了……”我吸了下鼻子,捏了两下,说,“事儿就不一样了,”笑,“你明白吧?”
  她没动,一动不动。
  我只好看着她,说:“回来不是为这事儿么?等下回,你想离婚,还得再返回来……不值当的。”我真有病。
  “你不后悔?”她盯着我。
  “我有什么可后悔的?”我说,“你想开点儿,换俩证儿呗。等你……定了……反正我都在这儿。”我忽然笑起来。
  “笑什么啊。”她皱着眉头打了我两下。
  我还笑个不停,说:“你不觉得我特可笑啊?老是活得特有希望……”我说完还是叹了口气。“早点把这事儿了了……就过去了。”我说。
  看见过她给那个人打电话,很小声的,我忙不迭地走开了。电话的时间不长,但我想,她来之前对那个人是有承诺的吧。她是个较真儿的人,如果说“喜欢”那就是喜欢,如果说“爱”谁,那就是爱吧……唉……
  “走吧。”我说。去了我们登记的地方,看好多人呼噜呼噜地往里进,门口还有各种起哄的。为什么离婚和结婚要在一个地方办呢?
  “人太多了,咱们下午再来吧。”她看着我。
  然后,去西单最后逛一趟,给她那些在美国的同学朋友再补买点东西,什么丝巾啊,肚兜啊,唐装啊,印章啊,劣质书法帖子毛笔之类的,前三种东西是吸引洋学生用的,后面三种东西是要送给教授的。我说你们可真复杂,她说:“都没一样是我要的。”
  “你……要不要……给他买点什么?”我问。
  她脸红了,说:“别提那些。”
  从商场出来,我给她买了一袋“大白兔”,她立刻拉开袋子含了一颗在嘴里,嘟囔着:“你要不要?”我没回答她已经很利索地剥了一块糖,瞬间塞在我嘴里。她笑着说:“甜吧?”我看着她的脸,低头看着地,含着甜到舌底的糖,嚼了吞了:“走吧。”
  她说饿了,我们去吃饭。一杯水喝好久,一个汉堡吃了又放下,薯条一根……好半天才去拿下一根。我什么也吃不下,一直觉得胃疼,握着咖啡的小杯子,看着她吃。以前爱看她吃饭,她吃得快,看着就很香,总是很满足。吃个妙芙蛋糕会觉得生活幸福得不成了。我每次看了都想,这东西得多好吃啊,能吃成这样。吃一口,还是甜滋滋地糊在嘴里,非常腻人。
  一直耗到下午四点多,我跟她说:“咱们再去看看,他们要是下班了,就当没这事。”自己下不了决心就扔给别人来决定。大不了说自己命不好。
  我们站在门口,看里面还有人出来。她站着不动,我拽拽她的衣袖,说:“后悔了的话,一切重来呗。时间总是有的。”她深吸口气,好像她当初去考GRE或者去签证,站在考场或使馆的外面。那时,我也鼓励她,在外面一直等,一直担心,暗自希望她没考好或者没签过,编了很多安慰她的话来糊弄自己。以至她告诉我“好消息”的时候,我只能傻笑,说:“那就好那就好。”
  办离婚的人正在打电话,吧啦吧啦说不停。看着我们在跟前儿站了好几分钟不像要走的意思,他才面有难色地跟电话那边的人说:“都这点儿了还有人离婚,回头再说吧。”他看我们手里拎着乱七八糟的东西,皱着眉头说:“是真的要离婚么,你们?别是跟街上吵架吵急了提到离婚就杀过来了吧?”
  “不是不是。是真的。”我说。
  他眼皮乱翻上下打量我,又上下打量我老婆。
  “真的啊?”他问。
  老婆拉我的大衣,可是只看着我,也什么都没说。
  “要不,你们再商量商量?”他这么说,抬头看墙上的钟。
  “离。”我说,不再看她。
  “谁主动的啊?”他问。
  
  “我。”我说。
  老婆一直哭着走到大厅。我跟她面对面站着,我说:“出去可别哭了,被风一吹,脸该疼了。”她哭得身体直抖,我把东西放在地上,扶着她,等着她。办离婚手续的人从里面出来,夹着公文包,一边戴上手套一边又问:“真想清楚了么?啧,还是太年轻啊。”
  在麦当劳里给她买了甜筒,看她吃,她还像个小孩儿似的眼角挂泪,打着哭嗝。她跟我坐在一边,把头靠在我肩上,双手搂着我的胳膊,再把头放在我肩上:“咱们真折腾。”
  不想回家吃饭,对着老辈儿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了电话回去,她爸特失望,她说:“让我们单独呆会儿嘛。”我在公共电话旁边都听见她妈在旁边说:“你别管他们了。”
  可只是我们俩,在这个时候,很闷,给廖俊打电话,他竟然只一个人来了。不能结婚这事儿终于让英子绝望了,哭了一场,心里很委屈地回家了。
  于是,我们这奇怪的三个人占了一个十人的包间,吃了顿饭。房间里有卡拉OK,找了一张革命歌曲的盘,三个人把里面十六首歌唱了个遍,评价了每个MTV里出现的男女演员,回忆了儿童时代看那些革命影片的观感。
  忽然安静了……廖俊握着麦克风,很颓地坐在椅子上,说:“你们俩……笨蛋!”
  就这样结束……打车回家。等明天,上飞机。然后……
  47
  回到她家,她妈跟我说我妈打了好几次电话。我把“老婆”轰去洗澡再给家里打回去。我妈凑过来问:“你们今天干吗去了?”“逛街买东西。”我说。“户口本呢?结婚证呢?带这些上街干吗啊?”“妈……不是小孩儿了我们……”我说。她沉默了好长时间,我听见她吸鼻子,突然换成我爸的声音,说:“没有余地了?”“已经办完了。”“小韩呢?”“洗澡……”我爸很平静地说:“你去跟她说,我们永远当她是女儿,跟以前一样……这不是你们俩能改变的。”他哐的一声挂断了。
  夜里做梦,梦见在一个黑黑的空荡荡的地方,她蹲在地上,一直哭一直哭,我慌忙走过去问她:“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他对你不好么?”没有回答,还是哭。我也蹲下,看着她,摸摸她的头,说:“我们回家吧。”她拉着我,叫我……可还是淌着眼泪。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一睁眼,她正看着我,摸着我的脸,说:“你怎么了?梦见什么了?”心里堵得很,坐起来,摸摸她的发梢:“要是过得不好,一定告诉我啊。”莫名其妙的,我自己却哭了……换她来给我擦眼泪。
  她搂着我,轻轻吻我,咬我的耳垂,我说:“这不成吧?”她不说话。她是软的,温柔的……这样的体温和触感,我永远都不会忘吧。怎么好像还在做梦。或许根本,她回来、我们分开,都是梦呢,一醒了,一切都还好。我松了口气,只等着,等着醒过来,就什么都好了。我也去亲她,抱着她,反正是梦……可觉得自己的汗流下来了。
  “是离了吧?”我问。
  她正重新在我身边躺好。她没回答,却把腿蜷起来,说:“到哪儿了?你说。”
  “什么啊?”
  “精子啊。游啊游啊游,一头栽在卵子上。”我正吃惊得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拉着我手,放在她的两腿间,“在这儿?”又放在小腹上,“在这儿?”
  “别闹了。”我都后悔了,想了想:“还在安全期吧,这不例假才完了一个礼拜么。”
  “是么?”很遗憾似的。她侧身靠着我说:“如果怀孕了,你会怎么样?”
  我笑。
  “问你呢。”
  “当然接你回来,还念个屁书啊。”我笑出声。
  “真的啊?”她探着身子说。
  我看着她说:“睡吧,明天还早起呢。”
  她沮丧地趴在我肩膀上,却拉着我的小指:“说话要算数。”
  早上起来,天还没亮,我坐在床边穿衣服。她从背后搂住我,就这么呆着,好几分钟,她说:“会变胖么你?”
  “会吧。等老了,或者胃病好了。”我说。
  “那时候你都不记得我了吧?”说得好像胃病不可能好似的。
  “不会。”
  “记得又能怎样呢?”
  “见面打招呼呗。”我说。
  去机场的路上,她在我耳边唱着歌,她唱《我愿意》,我绷着脸,看着窗外的车和路。她靠在我身上,发丝碰着我的脸。送她出关,最后一次问她证件什么的都放好了么。她说放好了,立刻从大衣口袋里掏出来。
  真失望。
  她拽着箱子走过去,走到入口却绕回来。
  “怎么了?”我问。
  “你,一年之内不许交女朋友啊。”她说。
  我笑了,说:“我还不就是一个人做实验、写论文、毕业,工作五十年,然后……”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她着急地说,很认真地想了想,“还是不要一个人的好。”说完,她转身拉着行李走了。
  我看着她,心里盘算,如果她一直不回头的话,就表示没戏了;如果她回头的话……她走到头儿,我从兜里掏出手套,她忽然转身,表情严肃地向我摆摆手。我也挥挥手套。
  除夕那天,一上午,我一个人在实验室对数据,身边放着擦鼻涕的手纸和纸篓。中午出来,锁好门,给三○七贴上封条。在食堂吃了熬白菜和米饭,骑车出学校,坐车去她家,接她爸妈到我家,去超市再补买点做饭用的东西,回来给她妈和我妈打下手。
  她妈问我:“你们现在还联系着吧?”
  我说:“帮她看了一篇论文。”
  饭桌上,她妈跟我妈说,她们医院有个小护士挺不错的。我妈说:“是吗?长什么样?”很感兴趣的样子。我爸跟她爸在一边下棋偷听。我收拾了碗去洗。中间来了一个电话,是她打来的,拜年吧。她跟我妈我爸她妈她爸都说了话,等轮到我,我刚擦了手拿住电话,她啊地叫了一声:“卡里没钱了。你好好的哦。”我半张着嘴,只听见嘟嘟声。晚上,送她爸妈回去,再回家,倒在床上睡了,头疼。
  第二天一早,我爸妈去参加同学会。我昏昏沉沉地吃了早饭,看他们下楼,关了门,又进屋睡觉。或许发烧了吧,连胃也咕噜噜地疼起来。电话响,我从床上滚到地上,慢慢爬过去接电话。
  “是你么?”她问。
  “嗯。”我问,“你过得怎么样?钱收到了吧?”
  “都挺好的。”
  是么。
  “钱也收到了。”她补充说。
  “那就好。”我说。
  “我……”她说,“已经想好了。”
  我没说话。
  “我……有事儿跟你说。”她笑。
  
  故事的结尾:蚂蚁对大象说:“我怀了……是你的。”大象砰地倒在地上,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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