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
一
你已经想好了?
想好了。唐正娜呼出一口气，似乎就在呼气的时候她最终作出了决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唐正娜对父亲说，唐正娜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忧郁的担忧，唐正娜就多了一句。唐正娜知道父亲的这一问多余，但父亲还是要一问。明明知道多余还要问，有时候是腻烦，有时候却是亲情的表现，唐正娜知道这是后者。那你自己小心点。父亲好像对要出门的孩子叮嘱一句。我会的。唐正娜咬咬嘴唇。爸，你是怎么啦?我是在为唐家光宗耀祖做努力啊。唐正娜有点撒娇地说，她的父亲摇了摇头，努力想扯出一丝笑容，世界上最难走的路就是仕途啊。我不怕，好走我还不走呢。就是因为难走，我就认准了，我决定就在这条道上走到黑了。父亲的话激起唐正娜的豪情。你就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给我树立稳固的后方，准备当岳父吧。我下个月结婚。
唐正娜和父亲是在谈唐正娜的婚事。唐正娜自幼丧母，是父亲唐天龙一手把她抚养大，送她读书，大学毕业后，唐正娜分配到乡镇工作，八年的时间，就从普通乡镇干部升迁到东列县最大的乡镇东角镇的镇长。当了镇长的唐正娜还没结婚，这让父亲唐天龙很是担忧，老是催。唐正娜却不急，唐天龙催多了，她就笑嘻嘻地说我不嫁了，就留着当姑婆太。姑婆太是闽南俗语，就是女孩子不出嫁，老死娘家。唐天龙知道唐正娜说的不是真心话，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也不是没有人追唐正娜，关键是唐正娜一门心思在仕途进步，其他的都放在次要地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我唐家就怎么出了个女官迷。当了一辈子乡镇文化站干部的唐天龙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这辈子连股级干部都没当上，我这是负重拼搏，要把你的任务也背上，双倍的压力啊。我可是在替你干活。唐正娜依然没心没肺的样子。
唐天龙倒了杯水，看自己的电视。唐天龙知道每次谈话总是自己失败。他都有点摸不准自己的女儿了。这小丫头从小就喜欢当头。其实唐正娜从小学到大学成绩都不怎么样，连考上师范学院都磕磕碰碰的，用唐正娜的话讲是晕头转向撞进师院的大门。成绩不怎么样的唐正娜却一直是学生干部，追溯起来，唐正娜从小学开始就跑官要官。在她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来没当过班干部的唐正娜提着一塑料袋四季豆跑到她班主任的宿舍。她把四季豆放到老师的桌上，直通通地说：老师，我要当班干部。老师被逗乐了，问她为什么要当班干部。唐正娜不讲什么原因，就是反复念叨说：老师，我要当班干部。也许是因为好玩，也许是为了不打击唐正娜的自尊心，老师让唐正娜当了副班长。唐正娜把这个角色当得出色到位：管卫生、管早读、管纪律。有调皮捣蛋的学生不服的，唐正娜也不找老师打小报告。她区别对待，女同学她就在放学的路上捏着一只大青虫在她眼前晃：如果不听话我就把这只虫子放到你的脖子里。把女同学吓得哇哇大叫。对待男同学就更绝，身高比正常女孩子高大的唐正娜拦住男同学，走到跟前，冷不丁手往对方脖子一夹，一个扫堂腿，把对方摔倒在地，用身体侧压着，恶狠狠地问：服不服。没多久，班级的同学就被她治理得服服帖帖。唐正娜从来没拿过三好学生的奖状，她的奖状清一色是优秀学生干部。
高三的时候，唐正娜知道优秀学生干部可以加分，在历次模拟考成绩不稳定的唐正娜知道自己必须拿到优秀学生干部才有希望上大学。父亲是个普通的乡镇干部，到了县城就是个乡下人了，人家一中的校长根本不鸟他。自己家又没有个什么当官或者有钱的亲戚熟人。唐正娜知道必须依靠自己。周末，唐正娜在别人紧张复习的时候回到乡下家里，面对父亲的训问，唐正娜只是说累了回家放松放松。夜幕降临，唐正娜换了一身衣服，在自己的腰部绑上一个刀夹，别上一把镰刀，提着一个布袋子出门。半夜的时候，唐正娜回来了，布袋子有了十几只棘胸蛙，本地人称为石鳞。唐正娜第二天天刚亮，就拎着这十几只石鳞返回县城，直接到了一中校长的家。她把石鳞放在校长家的厨房，对校长说：听说师母身体欠佳需要吃石鳞，我昨晚回家捉到几只，就给您送过来了。校长看到脸上和手臂上有几处擦伤的她，惊讶地问：是你自己去捉的?唐正娜点了点头。校长大为叹服，学识渊博的校长知道棘胸蛙又名石鸡、棘蛙、石鳞、石蛙等，属两栖纲蛙科，是我国特有的大型野生蛙。棘胸蛙肉质细嫩洁白，味道甘美，营养丰富，是难得的珍稀佳肴。因为具有滋补强身、清心润肺、健肝胃、补虚损，以及解热毒、治疳疾等功效，故有“山珍”之称。但因该蛙白天生活于山涧或阴湿岩石缝中，黄昏以后才出洞活动觅食，其活动规律和生长环境与毒蛇相似，因此捕捉时较危险。何况在闽南地区，一向有石鳞鬼存在的说法，传说人去捉石鳞的时候，石鳞鬼就会出来迷魂，让你找不到路。唐正娜以前也听说过某村的人晚上去捉石鳞，遇到悬崖峭壁爬不上去，心慌之下努力想攀援而上，天亮的时候发现他死在石头前，双手血迹淋淋，连手指甲都抓落了，石头上留下一道道抓痕，而那石头不过是一人高而已，手一探就可以爬上去。有经验的人去捉石鳞，就要身绑刀夹，在刀夹里别一把镰刀或者柴刀。遇到石鳞鬼迷路，就以刀夹和刀敲击石壁，那些幻象就会消失。身为山村孩子的唐正娜知道这点，所以她那天晚上去捉石鳞就带了刀夹和刀，没有遇到什么石鳞鬼。
校长看着唐正娜，爽快地说：说吧，需要我什么帮助。我要省优秀学生干部，这关系到我下半辈子。唐正娜回答得毫不含糊。好，我破例答应你，为你的勇气。只是以后，别冒这个险了，你这些石鳞，会一直跳在我的心里的。走出校长的家门，唐正娜的心怦怦跳。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昨晚上半夜没有在房间睡觉而去捉石鳞，会怎样的暴跳如雷。但这时候，唐正娜最想的就是到宿舍里睡一觉。前一天晚上她回到家，担心石鳞跑了，想起传说中的石鳞鬼，感觉窗外一帘诡秘，没怎么睡觉天就亮了。
唐正娜拿到省优秀学生干部，加了 10分，刚好超过师院录取线6分，她就这样跌撞进师院的大门。毕业后，唐正娜通过一个师院同学的父亲，顺利改行到乡镇，开始她的仕途。
我要和杜达结婚。唐天龙对唐正娜的选择有很多话要讲，最后却觉得没什么好讲。杜达是本县电视台的一名工作人员，随便哪个追求唐正娜的人条件都比杜达好，唐正娜偏偏选择杜达。我下个月结婚。唐正娜很简短地和唐天龙说话。唐天龙知道唐正娜不是和他商量，只是告知他而已，这就像小时候唐正娜买衣服，反正衣服已经买回来了，告知你一句以示尊重，但于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唐正娜一向很有主见。
二
唐正娜和杜达的婚礼如期举行。唐正娜没有请客，她和杜达去行政服务中心领了结婚证，把杜达在乡下的父母接到县城，然后她、父亲和杜达以及杜达的父母在家里一起吃个饭，婚礼就完成了。杜达是独子，按照杜达父母的意思是要请客的，但是唐正娜坚决拒绝了。唐正娜认为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兴师动众?现在许多人结婚到酒家大宴宾朋，一个是为了面子，一个是为了收红包。唐正娜很讨厌这一套，别人结婚的时候，唐正娜也会包红包随份子，有的婚宴也去参加，但唐正娜自己结婚却是坚决不声张，不能给人留下以前包红包就是这次集体回收的感觉。再说有的人不甘不愿，多没意思，说不定在背后嘀咕咒骂，岂不是触了霉头?唐正娜劝杜达的父母，杜达的父母本来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都混成大龄青年了，还能娶个漂亮的儿媳妇，还是个女镇长。站在唐正娜面前，两个老人有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唐正娜说什么，他们也就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有点头的份儿。后来证明，唐正娜那天结婚没有请客是非常正确的事情。
唐正娜在家里吃完结婚的饭，就在客厅里陪老人聊天。尽管杜达的父母是乡下人，有着乡下人的拘谨，唐正娜却不想给老人留下居高临下的感觉。反正杜达父母很少到县城，就是结婚后，唐正娜去乡下看他们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唐正娜无论如何也要体现出自己的知书达礼和贤惠来。唐正娜和老人聊着乡村里的猪呀鸡鸭呀的话题，没有一丝的敷衍或者应付，很认真很投入地计算。唐正娜感觉到杜达的那份感激，唐正娜心里一笑，知道杜达在县城工作多年，但骨子里还是有乡下人的自卑，只是藏得很深，没有他父母那样一目了然而已。杜达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会娶到唐正娜，娶到唐正娜，不少人都说他家祖坟冒青烟了。杜达不加解释，但杜达担心唐正娜瞧不起自己的父母。看到唐正娜泡茶、端茶、削水果给自己的父母，杜达在心里庆幸的同时也感激唐正娜。唐正娜知道杜达的心思，她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她是要做大事的人，她不能让杜达，尤其是他的父母对自己有太多的看法。杜达和他的父母跟自己的父亲一样，都是自己的后方。唐正娜必须保证后方稳固，她才有时间和精力在前方冲锋陷阵。
杜达和唐正娜结婚纯属偶然。杜达原来是个记者，后来到了电视台制作部。杜达到制作部是他自己要求的，杜达当记者的时候，有一次根据领导要求曝光了某农资企业，该企业老板仗着自己有势力，找人把杜达打了。杜达被打后，相关领导没有支持杜达要求严惩对方的要求，而是息事宁人，要杜达忍气吞声就此作罢。杜达从此心灰意冷，自愿调到制作部当一名制作人员，不再扛摄像机采访新闻。杜达也一改自己的锋芒，把自己藏得很深，轻易不和人交流，甚至连谈婚论嫁也提不起劲头。杜达原来有个女朋友，在杜达被打的时候那女朋友怨叹杜达没有奋起还击，没有侠客的快意恩仇而和杜达分道扬镳。看着女朋友走远的背影，杜达突然笑了，那女孩子不知道侠客只是在故事里，现实更多的是缩头乌龟。杜达很快就把自己的头也缩回去，和那女孩子相忘于江湖。
杜达在制作新闻的时候看到唐正娜的镜头，作为东角镇镇长，唐正娜有不少机会上电视台露面。看到唐正娜陪着县领导检查工作，杜达感慨地说：这么好的资源闲置真是暴殄天物，可惜啊可惜。当时有同事在场，就开玩笑让杜达和唐正娜来个资源重组，发挥资源优势。杜达难得地豪情万丈：娶她就娶她，唐正娜当老婆还是很有味道的。这事情只是工作之余的说说笑笑，没有人当真，大家都当作耍嘴皮子。后来看到杜达和唐正娜真的结婚，不少人都大跌眼镜。
唐正娜正在客厅和家人聊天，接到一个电话：你马上到悦山酒店305。唐正娜也毫不迟疑：好，我马上过去。杜达开口想说什么，最后没有多说，只是交代了一句：路上小心。杜达很清楚，自从自己选择和唐正娜结婚，像这样的事情就少不了。别看唐正娜是一个镇长，可是在官场之中，她还是小小猫，还有许多人她必须搞好关系，有许多人她得罪不起。喝酒、唱歌之类的应酬在唐正娜的生活中没有办法被忽略，杜达必须有自己随时被放鸽子的承受力，不能有丝毫怨言，不能打电话催她什么时候可以到家。什么时候离开家，什么时候回到家，这已经不是唐正娜能够决定，更不是杜达能够清楚明白的。杜达能做的就是等待，就是接受。唐正娜何时回家，回到家是什么样的状态杜达无能为力。
唐正娜回到家的时候依然是清醒的，看得出她晚上没有喝什么酒，这让杜达很奇怪。能让唐正娜在结婚当天晚上匆匆跑去应酬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那么在这样的场合唐正娜居然能够不怎么喝酒就让人奇怪。在杜达和唐正娜开始接触之后，唐正娜已经有许多次喝得昏天暗地，要么回家吐得一塌糊涂，要么连手机也没法接短信也没法回。尽管奇怪，但杜达依然不问，和什么人喝酒，说了什么事，同样是杜达不能主动涉及的问题。要么唐正娜主动说，如果不说杜达就别问。杜达已经很清楚自己要采取的立场。
不好意思。唐正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知道这些事情必须让杜达习惯，凡事习惯了就好。尽管今天是他们结婚的晚上，但唐正娜也只能稍稍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而不能够说得太多。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不能养成习惯。杜达看着从卫生间换睡裙出来的唐正娜，什么也不说，把唐正娜拥在怀里，嘴唇就凑了上去。唐正娜和杜达谈恋爱只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两个人亲过抱过，但没有实质性的行为。唐正娜坚持要到新婚之夜才让杜达实质性的突破。杜达进入唐正娜身体的时候，唐正娜呻吟了一声。很轻松地进入阵地让杜达怔了一下，杜达听出唐正娜那声呻吟跟痛楚无关，更多的是渴望，是欢畅。杜达分神的时候停了一下，唐正娜好像感觉到杜达没有动作，自己主动抬了一下屁股。杜达把走远的精神拉了回来，积极行动起来，唐正娜的呻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结束之后，唐正娜去卫生间收拾，杜达看到床单上没有期待中的红花。杜达眼角有泪悄然滑落，不过在唐正娜出来之前，杜达把它擦掉了。唐正娜没有说什么，亲了亲杜达，说声：睡吧。好像这个晚上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不是他们的新婚之夜，而是已经共同生活多年的老夫老妻。杜达关掉了灯，顿了一下，抱住唐正娜，唐正娜顺势猫在杜达的怀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他们好像都听到一声长叹在各自心里响起。
三
唐正娜回到家的时候，累得都不想说话了，一头倒在沙发上。杜达听到门响，走了出来，看到唐正娜这样子，杜达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唐正娜就着杜达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口，就摇了摇头。杜达放下水杯，坐到沙发上，把唐正娜的头抱起来，垫放在大腿上，替唐正娜按摩头部。不一会儿，唐正娜就这样睡着了。杜达低头看唐正娜，她的头发又白了几根了。杜达心里幽幽地疼了一下：这玩命的女人啊。
杜达从来没有说让唐正娜悠着点的话，杜达知道这话不用说，说了白说。唐正娜如果能悠着点，她就不是唐正娜，也就不会嫁给杜达了。当初杜达开玩笑地说唐正娜资源闲置，没过几天，杜达就接到唐正娜的电话。杜记者，晚上请你吃饭。杜达当记者的时候，多次采访唐正娜，两个人也算是老熟人了。杜达推辞的话刚说出口，唐正娜就把话塞回来了：怎么啦?真的那么日理万机或者廉洁清正?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杜达正想再找个什么理由，唐正娜不让杜达有喘息的机会：我这闲置的资源请你吃饭请不动啊?晚上六点，悦山酒店201，我订好位子了，就我们两个人，有事和你说。唐正娜说完，不等杜达回答，就把电话挂了。杜达一听闲置的资源这几个字，心里就说坏事了，不知道是哪个多事，把那天闲聊的话传给唐正娜了。杜达别无选择，只好去吃这顿饭。
杜达到了悦山酒店的时候，看到201在走廊的尽头，很清静。推开包厢门，唐正娜已经在等了。杜达一进门，唐正娜笑了一下，尽管幅度不大，但很妩媚。唐正娜说我以为被杜记者放鸽子了。杜达说我已经不是记者了。唐正娜说你就别抠字眼了，难道要我叫你杜制作?你可以叫我杜达。行，那就叫你杜达，省得你心里老是往事。唐正娜快人快语，把杜达藏在话语中的意思说了出来，就像刷地拉开窗帘，许多东西无处遁形。
菜已经点好了。杜达一到，菜就一道一道上来。干锅猪肚、清蒸鲈鱼、土鸡汤、杂菇煲、干煎豆干，还有水煮空心菜，一个人一小碗米饭。菜上得很快，两个人边吃饭边说说各自的工作什么的，都是闲话，看得出唐正娜有交代，让服务员快点上菜，菜上完了才是主题的开始。一碗饭吃完，菜也上齐了，唐正娜告诉服务员可以离开，有事再叫她。服务员把门带上离开了，唐正娜从她脚边提出一个塑料袋，是两瓶酒，五粮液。唐正娜拧开盖子，递了一瓶给杜达：一人一瓶，公平公正。酒倒在一口杯，香味在包厢里弥漫。杜达没想到唐正娜会这样喝酒。他们在一起喝过酒，不过都是许多人在一起的场合，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一对一。唐正娜喝了一口，半杯下去了。喝呀。我们知道彼此都能喝，就别装也别让，各自喝各自的。杜达想不清楚唐正娜喝酒之后要怎样跟自己算账。不过就说了她一句资源闲置嘛，爱杀爱剁由她了。杜达倒满一杯，和唐正娜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口干了。
你说的是真的?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唐正娜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什么真的?杜达没反应过来。娶我啊!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唐正娜再次追问。杜达知道晚上这饭没好饭，尤其唐正娜说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不过他没有想到唐正娜如此直接，这刺刀一下就见红了。我喜欢当官，所以我嫁的人要支持我的追求，要支持我为之付出的努力。唐正娜不看酒杯，看杜达。我的老公要支持我、理解我，甚至要做出牺牲要学会忍受，女人从政，家庭生活肯定会受影响，许多时候顾不上老公孩子，甚至会有风言风语，这些都必须考虑必须面对。你有这心理承受能力吗?许多时候还不能问我去哪里?都跟谁有联系?什么时候回到家?不是说刻意隐瞒或者一定有什么东西，但如果纠缠这些就没一点意思。我有时候真不想结婚，但不结婚不行，别人会有许多眼光和说法，结婚了我又没有办法像普通女人那样相夫教子，所以我才迟迟不嫁。我不是没人要，但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就结婚。如果你纯粹开玩笑，吃完饭你走人，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但是晚上我说的一切都不能透露口风，我难得敞开心扉。唐正娜盯着杜达说完这些话。尿桶闸。杜达在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词语。不过这次他的思绪没有走远。冒出这三个字之后他就把思维拽回来了。他没有想到唐正娜如此开诚布公，好像在谈的不是感情这很柔软的东西，而是什么生意或者是哪个工作。
一人一瓶酒喝完，唐正娜和杜达的位置已经不是面对面，凳子挪到一起去了，说了许多话题。话题就像酒精一样飘来飘去，但意识都十分清醒，并不是说酒话。唐正娜和杜达的酒量都很好。当年唐正娜刚从另外一个乡镇的普通干部提拔为东角镇副镇长的时候，第一次到挂钩村催缴统筹费，村主任瞧不起年轻的女副镇长，在酒桌上发飙，非得和唐正娜吹瓶。那天喝的是红葡萄酒，唐正娜在推辞几次无法拒绝的情况下答应了。不过在喝之前，唐正娜开口了：喝酒总得有个彩头，要不这酒就没意思了。村主任和他的手下都起哄，要唐正娜开出条件。好，既然大家让我说，我就说了。唐正娜不客气，每瓶一斤半的葡萄酒一个人两瓶，喝不下的人对方可以把酒顺脖子给倒下去。谁吐了谁就输，如果我输了，以后你们村的工作我不管，我不再催你们收统筹费；如果你输了，以后就得听我的，明天立马交五万块统筹费。好。村干部和跟随唐正娜下乡的人都叫了起来。杜达是这个村的人，那天喝酒他在场。村主任先吹了一瓶红葡萄酒，先干为敬。唐正娜也不示弱，跟着吹了一瓶。把空瓶子放在桌上，唐正娜又拿了一瓶，说这回我要反客为主了。她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地把这瓶葡萄酒喝光了，她抹了抹嘴角，拿起一瓶开好的葡萄酒要村主任喝。村主任喝了一瓶已经要反胃了，看到唐正娜如此喝酒，他傻眼了。你喝不喝?唐正娜站在村主任身边。我确实喝不下了。村主任的话还没说完，唐正娜已经倒转酒瓶，把葡萄酒往村主任头上倒，那天村主任穿的是白衬衫，红葡萄酒一倒，很是触目惊心。倒完酒，唐正娜把酒瓶一摔，对村主任说我明天在办公室等你来交五万块。我们走。唐正娜叫起包村的队员，上车扬长而去，留下浑身是红葡萄酒的村主任和目瞪口呆的村干部。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唐正娜睡得很香。在睡梦中她嘀咕了几句，杜达听出是在说什么数据。最近县里在搞竞赛排名，把所有的工作分成五大类十二个项目量化评分，每个月将评分结果在电视台公布一次，还组织了三个督察组，不定期到乡镇督察。和唐正娜结婚后，唐正娜动用关系，把杜达的工资也从自筹经费转为财政全额拨款，工作岗位也从制作部调到党建办，清闲了许多，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工作。看到唐正娜如此疲惫，杜达心疼地拨了拨她的头发，稍微挪了挪姿势，让唐正娜睡得更舒服一些。
唐正娜就这样在杜达的怀里睡了两个小时。这期间，杜达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上网。杜达回了两个字：在外。杜达知道是“寂寞的红旗”在QQ里等他。杜达的短信刚发出去，“寂寞的红旗”就发回一个泪水纷飞的表情，杜达不再回信。
四
唐正娜醒过来的时候，杜达也快睡着了。唐正娜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杜达就这样抱着自己坐了两个多小时，她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唐正娜活得很清醒，她知道有些事情一开头就有继续，所以她干脆不开头。我饿了。她用略带撒娇的语气说。杜达知道唐正娜这样说话的语气就是她内心感动的时候，某种意义上是对自己的高度肯定。杜达很敬佩这个女人，精力旺盛，锲而不舍，还有她的内敛和心机。就像刚才，别的女人早已经是感动的话语和动作齐上了，她却只是在口气上有所差别，这样的差别只有杜达才体会得出，好像春天的小草刚冒出个头就被掐掉了。杜达揉了揉发酸的大腿，唐正娜已经把菜放微波炉加热了。在家里，饭菜基本是杜达做的，唐正娜到了楼下的时候，驾驶员经常会按按喇叭，杜达就知道唐正娜回家了。杜达开始往外端菜、盛饭，唐正娜走进家门，就差个筷子、汤匙，其他全摆放好了。往往只是杜达自己吃饭，唐正娜要么在外吃完饭才回家，或者是住在镇里。按道理东角镇离县城20公里，小车也就10来分钟的路，唐正娜完全可以回到家里住，但唐正娜一周总有两三个晚上住在镇里。不要当走读干部，老百姓会骂娘的。高兴的时候，唐正娜和杜达说过。杜达心里想：到处是走读干部，就你那东角镇的老百姓有觉悟还是对干部有意见?但杜达只是在心里说说，从来不说出口的。走读干部是现在的时兴词语，意思讲干部早上到乡镇晚上回城里，和学校的走读生一样。唐正娜的父亲唐天龙已经快到退休年龄，如果是有级别的人叫退居二线，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当过什么官，也就无所谓一线二线，直接赋闲了。他到乡下买了一片水果地，在果园里盖了间工作房，就吃住在那里当起了农民。
唐正娜吃饭的时候，因为刚睡过一觉，显得精神饱满。杜达看她高兴，就说很久没上电视了，要不吃完饭上上电视?唐正娜爽快地回答：行。上电视是唐正娜和杜达之间的暗语，好像地下党的接头暗号，其实就是去散步。小县城里，散步的人不少，除了锻炼身体的老人之外，还有不少中年夫妻和青年男女。有回唐正娜和杜达去散步，路上碰到不少熟悉的人，一路点头打招呼。唐正娜说那些老人是为了身体，热恋男女是为了感觉，而中年夫妻很多却是为了社会影响，类似于你们电视台的新闻报道。你看刚才那些人有的明明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却在别人眼前显示恩爱，说不定回到家一进门就继续吵；有的纯粹是为了消除影响，像那个副局长，原来夫妻感情不和，最近听说人事要变动，担心因为感情不和的传言影响提拔，就故意拉着老婆出来散步。这像不像在你们电视台露脸。杜达恍然大悟，说确实很像。现在哪里官场出了问题谣言四传的时候，当地领导就热衷于到哪里调研或者指导，目的就是为了在电视新闻中露个脸，以正视听，消除谣言。杜达在制作部制作新闻的时候，曾经就有个传言，被检察院叫走的局长特意打电话，让杜达在制作新闻的时候一定要让他露个脸。杜达成人之美，在当天的新闻中让该局长的形象停留了一秒多，过后该局长非得请杜达吃一顿饭。唐正娜和杜达还用不着用散步来昭告什么，但那天之后，他们之间就把去散步说成上电视，只要谁说要不要上电视，对方就明白是在问是否去散步。唐正娜在这个问题上少有地玩点花样，平时她和杜达说话都是简明扼要，直截了当。
唐正娜和杜达沿环城路走，两个人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并排走着，没有刻意拉手也没有保持什么距离。很随意地走，很随意地聊天。杜达感觉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如此地悠闲。也难怪，三个月前东角镇党委书记调到市里，唐正娜被任命为党委书记，成为该镇第一把手，事无巨细都要她亲自过问，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和杜达“上电视”。唐正娜和杜达走出了县城，晚上唐正娜的手机少有地没有响，这让他们有时间走得更远。按照杜达的说法，这是从新闻节目向三集连播的电视连续剧方向发展的良好趋势，杜达非常渴望这电视剧连续下去，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奢望。谁知道连续剧什么时候就插播广告呢。他们称在散步的时候有人找为插播广告。按道理电视剧是主角，广告是配角，应该是电视剧插播广告，但一到现实，广告往往成为主角，几乎演变成广告时间插播电视剧。
杜达娶了唐正娜，虽然说有些不如意，没有办法和常人一样卿卿我我，但总体还是满意。就像他和“寂寞的红旗”在QQ上聊到的：我一个农民的孩子，娶了她，至少可以少奋斗10年。凭自己的力量，我要买房子很辛苦，要想把工资从自筹经费转为财政全额拨款，那几乎是不可能，可是她就做到了。如果我以前就和她结婚了，那次采访就不会白挨打。所以我认命，我知道自己的位置，除了丈夫之外，我还有个角色，叫尿桶闸。杜达散步的时候，“寂寞的红旗”的短信又来了，杜达回了个：还在外面，等。他不担心唐正娜会看。他从来不看唐正娜的短信，不代接唐正娜的电话，不看是谁来电。唐正娜也是这样，所以杜达就是和唐正娜并肩走，也可以放心地看和回短信，不必担心唐正娜会突然瞄一眼。
杜达正回短信的时候，唐正娜的电话响了。现在是广告时间。杜达幽默地说了一句，两个人几乎同时转身往回走。嗯，嗯，嗯，我马上到。唐正娜回答得很殷勤。有个客商，领导在陪，让我过去。唐正娜少有地说了一句。叫驾驶员过来吧，这样快点。杜达接腔。杜达还没开口的时候，看到唐正娜已经在按动按键，他干脆抢先说出来，这就是杜达的聪明。事情反正就是那结果，不如爽快点，还落下个态度好。唐正娜亲昵地拉了拉杜达的耳朵，这也是唐正娜表示感情的小动作。“你马上把车开到东环城路。”唐正娜只说了一句就盖上手机。她怎么会是女的，杜达在心里感慨。
车到了，唐正娜上车。要不，你也上车，等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唐正娜摇下窗户。不用，我自己走走。杜达摆摆手，让唐正娜赶快走，小车一溜烟地跑远了。现在是广告时间，电视剧暂停。看看四周无人，杜达喊了一嗓子，然后很惬意地笑了起来。
你等会儿。我20分钟后到家。杜达给“寂寞的红旗”发了一条短信，手机屏幕闪烁，“寂寞的红旗”回短信了，是个欢呼雀跃的表情。可怜。杜达嘟囔了一句，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五
杜达和“寂寞的红旗”是在网上认识的。唐正娜不在家的时候。杜达喜欢在各个网站到处乱逛，在各个论坛发帖、灌水，甚至是故意捣乱一下。反正无所事事，随便找个事情做。那天杜达正在一个聊天室捣乱，别人说得好好的，他就横插一杠，插科打诨，让别人聊不好。大家发了吐口水、敲脑袋、扔炸弹的表情，相信在现实里，杜达早就被锤成肉酱了。可是那是在网络，杜达回之以狂笑、得意的表情。就在杜达得意洋洋的时候，自己的QQ有了验证消息，验证信息是“寂寞的红旗”，杜达哈哈大笑，加了这个号。刚通过验证，对方就发言了：原来你也是个无聊的家伙。杜达马上回应：同是天涯沦落人，因为杜达的昵称是“空虚的城堡”。“空虚的城堡”和“寂寞的红旗”双双退出聊天室，私聊得热火朝天。
自从相识之后，两个人越聊越热，从最初的虚无缥缈在半空中飘荡，到逐渐地回归地面。两人把开玩笑、闲聊逐渐演变成探讨感情，诉说衷肠。我老公是个小头目，整天在外彩旗飘飘，我这红旗还要坚持不倒，这真是天平地不平。“寂寞的红旗”说着说着就有了怨气。我的城堡经常是空荡荡的，红旗在外面飘扬，彩旗不见踪迹，我只好唯见长江天际流了。如果让你离开你的旗杆你愿意吗?杜达问“寂寞的红旗”。算了，天下的男人都这德性，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我现在算是看透了，只要能让我衣食无忧，寂寞就寂寞吧。怎么说我也还是红旗呢。彩旗再飘扬也只是彩旗，彩旗可以经常换，地位岌岌可危，红旗可没那么容易换。再说换了旗杆，谁知道这旗杆能好到哪里去?别一不小心连彩旗都没得做。杜达发了个坏笑的表情：世事洞明皆学问啊。我是自愿空虚的城堡。我一个农民后代，我只能靠一面好红旗来支撑自己的门面啊。尽管这红旗存在会成为别人的彩旗的危险，但只有在我家才理直气壮地飘扬。褪色就褪色吧，谁能保证红旗不褪色呢。哈哈哈。杜达和“寂寞的红旗”同时打出狂笑的表情，他们是相见恨晚。
杜达和“寂寞的红旗”绕过视频聊天这段，直接见面了。见面是在邻市的一家宾馆。杜达先到了，订了个房间，把房间号告诉“寂寞的红旗”。她在15分钟后敲响了房间门。杜达知道她肯定也是到了，只是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猫着。还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约定，如果哪方感觉不好，到时候可以选择离开，对方不能阻拦。房门打开的时候，杜达看到的是一个半老徐娘，确实也只能用风韵犹存和丰满来形容。怪不得不视频聊天。对方一进来，赶快就把房门关上，还上了锁扣。“寂寞的红旗”看起来比杜达大好几岁，只是她有一种气质让杜达很着迷，那就是优雅从容。杜达缺的就是这个，杜达可以肯定这女人来头不小。我只能叫你小兄弟了。“寂寞的红旗”幽幽地说，你如果后悔了，可以选择离开。如今的女人怎么都这么直接啊。杜达在心里嘀咕着，“寂寞的红旗”看杜达没有吭声，以为杜达想离开了，也往旁边让了让。没想到杜达扑了上来，直接把“寂寞的红旗”按倒在床上，没有任何过渡。完事之后，杜达才说我就让你这红旗插上我这城堡。“寂寞的红旗”用脚趾夹着杜达的耳朵，纠正说：是彩旗。两个人靠在床头聊了起来，“寂寞的红旗”问杜达：有没有你家红旗的照片，让我看看。看了唐正娜的照片，“寂寞的红旗”一时无言。很久才说：年轻，漂亮。杜达也不搭腔，他知道女人在感慨的时候，任何搭腔都有可能是错。哎，要不要看看我家旗杆?“寂寞的红旗”突然问杜达。当然要看，同门啊。什么同门?“寂寞的红旗”很奇怪。你说什么同门?我刚才进的是哪个门?“寂寞的红旗”突然醒悟过来，用枕头狠狠地打杜达。闹过了，她打开手机相册，边递过来边说：可别吓到你啊。杜达边接手机边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小官员就吓到我，哧。不过他后面就哧不出来了，而是张大了嘴巴。他看到的是几乎天天在本市电视台露面的一张脸孔。吓到了吧?“寂寞的红旗”说，你说我再到哪里找这样的旗杆啊，我只好任其彩旗飘飘了。嗯，怪不得你要跑到这地方，坚决反对在本市的任何地方见面。杜达明白了。那当然，在本市的地方和你约会，谁知道一开房门会碰到哪个熟人，那还不地震了?我可不想自动降旗。
杜达和“寂寞的红旗”在房间里呆了两天，吃的都是杜达去外面买来的饭菜。第二天傍晚，他们先后离开这间宾馆，约好在QQ上继续聊，下次见面时间地点另行约定。回到家，唐正娜没有问杜达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好像他就是下午才去电视台上班，现在回来。其实杜达要出门的时候，打电话告诉过唐正娜。唐正娜正和谁在吃饭，估计场面很热闹，声音很吵，只是听到她嗯、嗯地回答。杜达怀疑她是否听清楚自己说什么，也就索然无味地挂机了。不过电话挂断之后，杜达马上收到唐正娜的短信：多带点钱，抽屉里有，自己拿，一路小心。杜达看到短信，知道唐正娜听明白了，只是她不方便说话，只好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杜达心头热了一下。
杜达看到唐正娜在茶桌上摆开了不少图纸，是东角镇工业集中区的规划图。工业集中区规划土地2000亩，现在引进的企业不多，许多土地还在那儿撂荒着，这是唐正娜当镇长时的大手笔。当然征这些地要县委决策，不过具体执行的就是唐正娜，就因为征这些地，书记、县长对唐正娜有了刮目相看的感觉，在镇党委书记调走的时候，力排众议，让唐正娜更上层楼，当上东角镇第一把手。某天杜达和唐正娜“上电视”的时候，杜达曾经和唐正娜聊过，说还没发展到那地方，为什么那么多的地就那么荒着多可惜。那些地也不是原貌，已经整平了地面，属于“三通一平”的熟地了，只是没招进企业，草又长起来。唐正娜笑着说杜达，农民就是农民，只是看到眼前蝇头小利，没有长远目光。以前征地的时候一亩地才2万块，现在都涨到6万了，单这些差价是多少?卖给开发商随便一亩也要十几二十万，以后还可以涨，那又是多少？2000亩啊。不会算账。杜达也觉得自己真的不会算账，就干脆不算，专心和唐正娜“上电视”，只是希望别老插播广告。
这块地问题大了。唐正娜扔掉手中的彩笔，靠在沙发上揉脑袋。
六
唐正娜头都大了。东角镇的村民抬尸冲击县政府。
唐正娜正在前往省里的路上接到电话，综治副书记在电话里汇报：那起溺水事故闹大了，吴开天已经把儿子吴永顺的尸体抬到县政府门口。唐正娜赶快要司机小马在最近的高速出口下高速，然后赶回去。在车上，唐正娜给镇长吴天正打电话，要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镇长吴天正在电话里说他要带母亲到市里检查身体，已经快到市医院了。唐正娜知道镇长吴天正的母亲只是腰椎间盘突出，早几天晚几天检查问题不大，镇长只是托辞。唐正娜没想到镇长这时候态度还如此暧昧，她火了：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要不要回去是你的事，否则到时候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唐正娜不等吴天正说话，就把手机挂了。唐正娜继续不停地打电话，要综治副书记带领镇、村干部马上到现场配合县政法委、信访局控制事态，要人大主席马上赶到吴开天家，制止更多的村民前往县城。马上打电话向县委书记、县长和政法委书记汇报此事。尸体抬到政府门口，这些领导肯定知道，但知道归知道，汇报归汇报。事主是东角镇村民，身为镇党委书记的唐正娜就是主，所谓的事不离主，她必须主动。
这件事发生在两天前，东角镇镇区村民吴开天的儿子吴永顺在镇政府门前的河里游泳溺水身亡。吴永顺今年刚考上大学，前几天才收到录取通知书，趁开学前走亲访友，在亲戚、同学家里喝了点酒，回家的路上看到河水清澈就下河游泳却溺水身亡。吴永顺身亡之后家属悲痛万分，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唐正娜也派挂钩该村的综治副书记上门看望慰问。这事情本来就此完结，后事该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唐正娜也放心地前往省城跑一个项目。谁知道她人还在路上，此事横生枝节，吴永顺家属认为吴永顺的死亡与河道非法采砂有关，在吴永顺溺水下游500米的地方，有个非法采砂场。吴永顺的家属找到采砂场老板，声明是因为对方采砂造成河床异动水深变化，才导致吴永顺溺水身亡，要求对方赔偿 10万元经济损失。采砂场老板以距离遥远而且采砂场已经被镇政府关闭三个月为由给予拒绝。吴永顺家属马上把吴永顺的尸体抬到县政府大门口。
唐正娜接到综治副书记的电话，知道该副书记已经赶到现场，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信访局长已经在现场办公，电话里声音嘈杂一片。我半个小时以后到。唐正娜非常着急，催促司机小马开快点，时速已经到100公里了。桑塔纳轿车在省道上开到100确实够快了。唐正娜知道吴天正还没到现场，很生气：这老狐狸。吴天正是东角镇人，和死者吴永顺同一个居民小组，现年57岁，原来在另外一个乡当乡长，唐正娜提拔为书记的时候他调回老家当镇长，站最后一班岗。唐正娜要提拔的时候，曾经向组织要求配一个年富力强，有冲劲的镇长。但人事布局有时候无法尽如人意，最后当镇长的是吴天正。唐正娜尽管有点失落，但也接受了。后来吴天正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唐正娜曾经就镇长人选提出要求，认为唐正娜故意阻挡他回家任职，嫌他年纪大，也就开始倚老卖老，经常在一些问题上给唐正娜制造点障碍。
唐正娜赶到现场的时候，现场闹哄哄的。吴永顺的尸体停放在县政府正大门，一些女性家属在尸体前烧纸钱，纸灰随风飘扬。这些女性家属中有几个还边烧纸钱边哭诉，大意是你刚考上大学就这么走了，老天无眼。你走了是因为政府不管理河道，你有灵就要天天去领导家喊冤。尸体前用白布写了个“还我生命，还我公道”的条幅，两边用木棍挑着，两个少年各执一边。一些男性家属在旁边和信访局长，公安局长激烈地说着什么。唐正娜让司机把车靠边停下，悄悄下车，下车的时候，唐正娜看到杜达在远远的地方摇手，唐正娜知道杜达的意思，但她点了点头，毅然前行，有些事情是无法回避的。唐正娜还没到县城，杜达的电话就打过来，说他在现场远距离观察，感觉今天有点不对劲。镇长吴天正一直没有出现，群众情绪很激烈，让唐正娜到了先别到现场。唐正娜心里热了，这家伙不愧是当记者出身的，前段时间的沉寂只不过是心灰意冷，最近又有点要活起来的味道。
唐正娜走近人群，有人发现了。家属迅速地围了过来，有些女性家属甚至有了拉扯唐正娜的动作。你们政府是吃屎的吧?为什么河道不管理好?坚决要求处理渎职犯罪行为。坚决要求赔偿损失。唐正娜听到这些闹哄哄喊出来，又很有条理的要求，她不忙搭腔，示意政法委书记，两个人站到一边嘀咕了几句。家属看他们两个人说话，高声喊：不要玩什么阴谋。唐正娜用不大但很有威严的声音说：什么玩阴谋?喊解决不了问题，闹更不是办法。有什么想法，派三个代表来说。唐正娜抬头看到吴天正匆匆过来，就对吴天正说：吴镇长，你协调家属派三个代表到应急办协商，我们先过去了。不等吴天正表态，唐正娜抬脚就走，和政法委书记、信访局长、公安局长等先到了政府大门内的应急办等待。应急办全称是“应对紧急突发事件办公室”，政府的临时机构，应对处理那些上访、闹访、缠访和其他紧急突发事件的机构。
家属代表和县、镇部门谈不拢。家属代表要求采砂场老板和镇政府各赔偿10万元。理由就是采砂造成河道异动和镇政府管理不善。在各方协商的时候，不时有家属代表在室外哭喊。镇综治副书记出去制止了几次，但效果不明显。该副书记没有经验，对坐在身边的吴天正镇长说：吴镇，那些人是您宗亲，您是否出去说一下，我说不动。要不这里连说话都听不清。吴天正听后，站了起来，对着大家说：不好意思，我在这里确实不合适，我回避。再说，我母亲就在市医院住院，我要去尽尽人子的责任，我知道领导会体谅我。这里有各位领导和唐书记在，我就不用了。吴天正说完不等领导回应，就径自推门出去。吴天正已经57岁，属于船到码头车到站的角色，反正升迁无望，就等着退休了，也就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和评价，自然敢做出一些不尊重领导的言行。
吴天正扬长而去。唐正娜不好意思再批评综治副书记，何况上面还有若干领导。政法委书记是常委，但该综治副书记是他提拔的，于情于理不能再加以斥责，公安局长和信访局长更不想当着唐正娜的面批评她的部下，有些手不能伸过去就别伸，这也是潜规则。否则人家当面不说，背后肯定不高兴，这时候打的是综治副书记的嘴巴，疼的肯定是唐正娜。
一帮人和吴永顺家属谈了许久，依然没有结果。这期间唐正娜和政法委书记出去过一回，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政法委书记打了几个电话。唐正娜知道这肯定是不会有结果的过程，此风不可长，不能有理无理都让群众得到好处。此前该县有两个死亡事件，一个是农妇吃了自家喷了农药的空心菜中毒而死。另一个是有个村民因为交通事故死亡，家属都到政府去闹，当时镇领导为了息事宁人，以人道主义补助的名义各自付了八千块。群众敢闹就是因为有先例，如果不扼杀下去，下次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唐正娜和政法委书记到外面说的就是这观点。如果因强硬处理引发其他事情，我承担责任。唐正娜继续施放定心丸。
家属看谈判无望，就有人起哄：把尸体抬到县长的办公室，看他们要不要处理。唐正娜在应急办已经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起哄和指挥的其实就是吴开天和他的两个弟弟，其他人属于跟从，某种意义上是碍于情面的凑数。她下定了决心，对政法委书记点了点头。就在吴开天指挥家属要抬起尸体的时候，从政府另一个门进来的防暴警察出现，拦在政府大门前。吴开天大喊：政府出警察打人了，大家冲过去。把尸体抬过去。家属起身抬起吴永顺的尸体，唐正娜站在台阶上，厉声喊：吴开天，如果你乱来，一切后果自负。吴开天见其他人犹豫了，高声喊：没事，听我的，冲过去。我们人多，政府不敢打，他们吓唬我们而已。吴开天两个弟弟也叫喊着往前冲。抓！唐正娜一声喊。防暴警察一下子散开队形，两个人一组，抓了吴开天和两个弟弟，把他们架到旁边按倒在地，还有四个人拦在政府门口，避免其他人趁乱把尸体抬进去。
看到真的抓人了，其他的亲属愣了。女性家属哭喊着往前，不过已经不是要抬尸体进去，而是想把吴开天三个人拉回来。马上回去，避免错上加错。冲击政府部门是什么性质，你们有人清楚。唐正娜一脸严肃。综治副书记和其他干部马上走进队伍，连拉带劝，把他们劝上车。吴永顺的尸体也被殡仪馆工作人员抬上车，送往殡仪馆。防暴警察把吴开天三个人送往拘留所。县政府大门一下子恢复了平静，只留下那些纸灰证明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
回镇里。唐正娜上车后告诉小马。手机里杜达发来短信，是个竖大拇指的表情。之前，杜达也发了短信，告知吴天正离开现场之前，曾和吴开天的一个弟弟躲到一边交谈，吴开天的弟弟频频点头。唐正娜摇下车窗，朝窗外的杜达轻轻点了点头。在去东角镇路上，吴天正打来电话，刚说了一句：听说抓人了?唐正娜就回答：事情解决，吴镇安心去尽人子之责。然后就挂断电话。
唐正娜还有不少烦心的事呢。
七
唐正娜往市里的桂竹宾馆赶。唐正娜要去见柳花非。东角镇工业集中区最近的招商引资面临严峻考验。当初建设这个工业集中区主要考虑该镇在全县属于交通方便地段，适合于发展工业，同时适合其他交通不便的乡镇引进“飞地”工业落户。所谓的“飞地”工业就是没有区位优势的乡镇招商引资让项目在东角镇落户，到时候任务算引进乡镇的，税收也可以享受分成。这“飞地”工业有点像买了母鸡寄养在别人的养鸡场，但母鸡还是你家的，蛋你也可以分几个。唐正娜当时大刀阔斧征地，期待企业能够源源不断引进，问题是东角镇在县里具有优势，其他地方就不一定有优势。唐正娜去见柳花非就有特殊意义。
柳花非是本市人士，原来在市里开一家企业，不过发展的过程很是艰难，后来到外地发展。十年工夫，她资产雄厚，成为一个企业集团的老总，于是杀回老地方，颇有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的架势。柳花非手头有一个光电项目，总投资10亿元，目前捏在手里还没决定往哪里放。这个项目就像一个鲜艳的苹果，惹了不少人流口水，都想争得这个苹果。柳花非跑了本市四个县，考察了相关内容，没有留下明确说法就回到市里入住宾馆。如此大的项目，本来跟唐正娜小小的乡镇党委书记没有太直接的关系，要争取到该项目落户，书记、县长还有分管工业的县领导各显神通，税收优惠、用地优惠、政策配套、招工安排等等都是说得一清二楚，每个地方都用尽各种招数。柳花非还是没有开口，并且拒绝各县领导继续见面的要求，说是回到宾馆休息一宿然后离开本市，至于项目在哪里投资另外再说。
柳花非到东列县考察投资环境的时候，唐正娜作为该县唯一工业集中区所在乡镇的党委书记自然参加了陪同考察，但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介绍该县投资环境的是县里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唐正娜给县委书记发了一条信息：我请假一天外出办事。然后叫上驾驶员匆匆赶往市里。唐正娜知道柳花非晚上拒绝所有领导的见面要求是为了见一个人，她的一个闺蜜。柳花非没有发迹之前，该闺蜜几乎天天和她泡在一起，柳花非外出发展，该闺蜜也嫁人出国。唐正娜不认识柳花非，或者说柳花非不认识唐正娜，但唐正娜和柳花非的闺蜜有过一面之缘。前一阶段该闺蜜的外国老公因为车祸去世，她回国隐居疗治内心伤痕。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回国，唐正娜是在该闺蜜的博客上看到的。知道柳花非要来考察项目投资事宜，唐正娜在短短两天时间看了该闺蜜所有博文，每条博文都留言点评。该闺蜜回复了部分点评，两个人就成为有来有往的熟人。唐正娜在博客上给该闺蜜发了纸条，回忆了她们的一面之缘，坦言相告要求该闺蜜帮忙安排她和柳花非见一面。昨晚，该闺蜜给唐正娜发了一条短信，告知第二天晚上她们去吃饭之前柳花非安排10分钟给唐正娜。接到这条消息，唐正娜暗自发笑了，这笑不是最后的，但毕竟有了笑的理由。唐正娜没有和领导汇报这事情，她把和柳花非见面的事藏匿起来，看结果如何再说。如果见面失败，也许这就是她和柳花非以及该闺蜜知道的事情，成为某种主题可有可无的花絮。
唐正娜走进柳花非房间的时候，感觉到柳花非的逼人锐气。作为在商海搏击多年的柳花非，言行之中多了常规女人少有的锐气。柳花非连续跑了四个县，多少有点疲惫，见到唐正娜也多少有了看在闺蜜面子的施舍。说吧，除了你们县领导介绍的，你还有什么补充。柳花非期待唐正娜会从皮包里拿出规划图或者什么材料而侃侃而谈。不过唐正娜没有，唐正娜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没有。我今天就想来和您聊一个话题。聊天?我看就不必吧。柳花非断然拒绝。听说柳总离了两次婚?唐正娜不理会，依然平静地说。你什么意思?柳花非勃然变色。没有，我今天只是想和柳总谈谈“尿桶闸”这个词语，作为本市人，你应该很清楚这个词语的意思。或者说，我想和你谈谈你婚姻失败的原因。
请你出去。柳花非气愤得手都有点发抖了。柳总，我想请您耐心听我讲几句，您不是给了我十分钟吗?不用十分钟，我讲两分钟，讲完如果您不想继续说，我立马就走。唐正娜站了起来。所谓“尿桶闸”是本市民间一个说法，言语虽然粗俗，但形象生动。以前本市农村没有卫生间，厕所基本上是室外公厕，撒尿大多用尿捅，尿桶要么放在屋角要么放在门后墙角。为了遮羞，大多用布帘或者塑料薄膜甚至是剪开的化肥袋子遮住尿桶。说到底，“尿桶闸”就是遮羞布，其实未必完全遮挡得住，只不过是转移视线掩人耳目而已。您作为成功女人，渴望找到既言听计从又完全相当的男人当丈夫很可能就是个悲剧。男人比你有本事，他就不希望自己的老婆也有本事在外面呼风唤雨。男人和您差不多，两个人就要互相迁就，也就成为互相制约，最终累了双方。如果您不结婚同样要招来流言蜚语，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无法声明的。既然您要事业就不要讲究爱情和婚姻的完美，您应该将对婚姻的要求降低一个甚至两个层面，让男人听您的。这样的婚姻就是“尿桶闸”，能够帮您遮挡许多非议，转移许多目光。尽管无法完全遮挡，尽管背后的一些东西也心照不宣，但有了这个闸，您就可以理直气壮可以心安理得甚至可以雄心壮志，您就不会那么累。其实许多时候，我们都需要这样一个闸，不仅仅是婚姻和家庭。
我就有一个这样的“尿桶闸”。唐正娜说完这句的时候，感觉很累，她静静地看着柳花非。柳花非听完愣愣的，她好像突然被抽去了一股力量，那逼人的锐气没有了，剩下的是女人的柔弱。坐下说吧。柳花非示意唐正娜在沙发上坐下来。
那天晚上，唐正娜和柳花非以及那位闺蜜一起吃饭，三个人喝了三瓶白酒，52°的茅台酒。在喝酒当中，许多事已经颠覆。
八
唐正娜在回家的路上，打电话给书记，汇报了和柳花非见面的事情。至于柳花非是否同意把项目落户东角镇工业集中区，唐正娜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并没有把话说死。唐正娜听到电话那头书记长呼一口气的声音。尿桶闸。唐正娜突然想起这个词语。她今天和柳花非见面之前，心里并没有底，她只是孤注一掷，死马当活马医。唐正娜知道书记最近揪心的事情就是东角镇工业集中区，更确切一点应该是东角镇工业集中区企业进驻问题。
车过东角镇工业集中区，唐正娜要驾驶员靠边停车。站在路边，看到一畦畦地瓜已经是生机盎然，地瓜藤没有规则地东长西斜，唐正娜也如书记一样呼了一口气。这个集中区是书记的心病，更是唐正娜的心病。即使天塌下来有高个撑着，但撑着的肯定不仅仅是高个一个人的事。看到夜色中的地瓜藤，听着青蛙在呱呱呱地叫着，唐正娜没有欣赏乡村夜景的雅致。她想起了杜达，最近她不时会想起他，难道这是爱情的重新开始?唐正娜摇了摇头：这家伙的点子还不少。
东角镇工业集中区突然成为成片的地瓜地是杜达的主意。半个月前，唐正娜回家的时候显得焦躁异常，唐正娜很少如此沉不住气。正在和“寂寞的红旗”聊天的杜达下线来到客厅，给唐正娜倒了一杯水。杜达和“寂寞的红旗”有个约定，任何一方有事情要离开对方都不能纠缠不休，所以杜达只是说了句：有事，先下了。然后就快速关掉QQ。唐正娜喝了几口水，说了一句：那块地问题大了。杜达知道那块地就是指工业集中区那块地，当时唐正娜在当镇长的时候，根据领导意思大刀阔斧征地，期待企业能够鱼贯而进，成为本县的工业重镇。土地平整之后，进驻的企业不说寥若晨星，也是屈指可数。昔日的山地和农田成为偌大的闲置地块，杂草有葳蕤生长的架势。每每看到这块土地，县领导和唐正娜都惴惴不安，担心哪天这平整的土地张开大口，类似地震造成的裂口，吞噬许多东西。
怕什么就来什么。半个月前，就在唐正娜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县领导给唐正娜挂了电话，说国土资源部在近期将到本市调研工业用地闲置问题。不少地方地块征而不用，造成土地大量抛荒闲置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问题。县领导和唐正娜的担忧就是预料国家会出台政策整治，这类的呼声和消息已经不时见诸报端，在民间广为流传。终于要出手了，唐正娜很是焦急。事发东角镇，又是她手头的活，如果追究责任她肯定无法脱得了关系。唐正娜还不仅仅担心自己被追究责任，东列县是农业大县，但不管农业如何优势，发展工业是个必然。如果这地全部返耕，到时候发展工业条件成熟，要重新征地那难度可想而知。既要不受上面追究，又要保住这块地不还给各家各户。鱼和熊掌要兼得的愁闷让唐正娜坐在沙发上把遥控器按来按去，却根本不知道电视里说的是什么。杜达不吭声，他恪守唐正娜的习惯，如果要说她自己就会说，不说你也别问。
唐正娜终于按捺不住，把事情和杜达说了，这是她少有的和杜达商量工作上的事情。杜达沉吟许久，说只能瞒天过海。如何瞒天过海，那么大一块地，不是什么小玩意儿可以搬回家里或者藏在口袋里。唐正娜对杜达的说辞颇有不满。当然藏不起来，不过可以把它盖起来。盖起来?唐正娜有点要发火了。亏你想得出，你是用塑料薄膜还是用草席?我看你是把山刷绿冒充绿化成果或者集中各家各户的羊充当养殖大户之类的新闻看多了吧?盖起来，不过不是用塑料薄膜，也不是用草席，用地瓜。杜达很肯定地说。你们马上把地切割成小块，发动群众种地瓜，地是镇里的，暂时无偿让群众种地瓜，地瓜收获归群众所有，到了地瓜收获的时候，地就要无代价回收。调研组来之前是根据卫星照片确定哪里有大片土地闲置，当时那地长满草，没有裸露闲置。来的时候，怎么解释就看领导了。不过这只能用一次，空城计只能用一回。你们还是要加快招商引资，否则这炸弹迟早爆炸。高啊。唐正娜捏了捏杜达的耳朵，立刻和有关领导汇报，然后匆匆返回镇里。
地上地瓜藤生机盎然的时候，调研组如期到来。当调研组发现大片大片地瓜的时候，唐正娜介绍说这是该县即将引进落户的一个项目，需要大量的地瓜粉。为了服务项目落地，该县发动群众种地瓜，为企业投产提供地瓜粉，地瓜藤和残渣还可以养猪。这是该镇服务企业落户的具体举措，也是增加农民收入的惠民措施，还可以为广大群众提供环保型的新鲜猪肉，确实是个一举多得的措施。唐正娜介绍的时候，其他领导都不吭声。调研组是专项调研，回去之后也许就忘记了哪里有个地瓜粉项目，也不大可能再来该县调研。他们关注的只是土地有没有闲置抛荒，至于土地开发是种地瓜或者种玉米那是农业部门关心的事情。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以往调研组参观都是由县领导介绍，此次却是由唐正娜介绍。唐正娜很清楚，如果到时候露馅，责任就是她唐正娜的，是她蒙蔽领导。领导至多就是落下个工作没有过细的责任，而不是故意蒙骗。唐正娜接到要她介绍的电话通知时就很清楚自己成了小卒子，但是她别无选择。
九
柳花非在唐正娜望眼欲穿的情况下再次来到东列县。柳花非拒绝了相关领导的陪同，坐上唐正娜的桑塔纳来到东角镇工业集中区。在满园的地瓜藤中拍了好多照片，包括地瓜花。不少群众看到唐正娜陪同一个女人在看地瓜，除了唐正娜，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将对这块土地起着主宰的角色。
柳花非看着一畦畦地瓜，突然笑了笑，问唐正娜：这也是你的尿桶闸?唐正娜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是。不过尿桶闸听起来粗俗，但作用不小。我当时为找不到这个差点就疯了。如果不是这个，可能今天站在这里和你说话的就是被免职的唐正娜。柳花非为唐正娜的坦率没有再说话，而是蹲下来，看到在沟渠之间，一群蚂蚁在急急忙忙地奔跑。柳花非看了许久，站了起来，说：去见你们的领导，估计他们等急了。
到了县宾馆，相关的材料一沓一沓，从用地到优惠政策等等一应俱全，其实在上次考察的时候，所有的内容和东列县的承诺都已经交底。柳花非和县领导谈笑风生。一些细节交由相关人员洽谈，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下个月签约，项目落户东角镇工业集中区，柳花非非常痛快。县领导非常兴奋，这是有史以来该县招商引资的最大项目，眼看就要尘埃落定了。唐正娜看过去的时候，书记悄悄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在餐厅落座的时候，柳花非坐在主宾的位置，一边是书记，她拉唐正娜坐在自己的另一边。唐正娜正要推辞，在今天的酒席上，这个位置不是她坐的，还有好几个县领导呢。但是书记发话了，让唐正娜就坐在那里。唐正娜知道这是书记的奖赏，这时候书记的心里都是蜜。柳花非悄悄在唐正娜耳边说：送你一个尿桶闸。唐正娜听了，嫣然一笑。书记故意说：两个女士说什么悄悄话呢!女人的话题，男人不宜。柳花非和唐正娜相视一笑，赶快坐好了身子。
这顿饭吃得畅快淋漓。书记劝酒是高手，他指挥调动人员和柳花非喝酒。柳花非在和书记喝了三杯之后把书记拉进来和自己捆绑，意思谁敬柳花非多少书记也要同时喝多少，当然有人敬书记柳花非也同样喝多少。柳花非酒量很好，书记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酒就喝得风生水起。唐正娜也喝了几杯，毕竟项目要落户东角镇工业集中区。不过她很好地控制自己，尽管这个项目最后是因为她才成功的，但功成之后她就该隐退旁边，不宜再站在前台。这是我们书记、县长统一协调指挥，我只是做了一些具体工作。听起来很程序的话在某些场合也一定要说，这就像现在不少会议，其实并没有多少实质性效果，但那是仪式，没有这仪式可不行。
酒席结束之后，书记和唐正娜把柳花非送回宾馆房间，小坐了几分钟，约好了第二天吃早餐的时间，就告辞走了，让柳花非早点休息。走出宾馆大门，唐正娜和书记往前走，车在身后20米左右的距离跟着。抓紧签约，不要夜长梦多。书记交代唐正娜。我知道，我会尽力的。唐正娜明白书记心中的石头并没有完全落地，最近一段时间，为这块地，为了能有个项目进驻，书记多了不少白发。一俊遮百丑，这个项目就是遮百丑的那个一俊。再说这个项目进来了，其他的配套项目也能跟进，今年的规模工业、固定资产投资等等相关比例自然就上去了。回去好好休息，还有那个事快了，你要有所准备，把这个项目盯紧了就好说话。书记又叮嘱唐正娜几句。我也回去休息，今天喝了不少。书记上车走了，唐正娜让小马开车先回去，她想一个人走走。
街道上人还不少，路灯把街道照得光亮如昼。汽车的喇叭声，小摊贩的叫卖声，行人说话声，让县城热闹的气息到处洋溢，让唐正娜感到很亲切。偶尔有年轻人把喇叭不间断地按着，开着摩托车穿过街道，平时很刺耳的声音也不让人那么难受了。走在前面的是一对热恋男女，一个人举着一串烧烤四季豆，边走边吃，还不时嘻嘻笑着，好像在说对方的嘴唇黑了一圈，好像又不是。还有个三口之家，一个小女儿漂漂亮亮的，扎着蝴蝶结，穿着花裙子，走在两个人中间，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蹦蹦跳跳，嘴里还唱着《两只老虎》。唐正娜心里一热，很想也去买根烧烤来举着吃，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她自己就摇了摇头。看着那小女孩走在前面，唐正娜想起最近父亲不时念叨的让她也该生个孩子了。只有生个孩子，你才是完整的女人。唐正娜耳边似乎响起父亲的劝告。唐正娜也知道，乡下的公公婆婆更想当爷爷、奶奶。每次回去，婆婆的眼睛都往自己的肚子瞄，唐正娜知道她的意思，她只能装着没看到。你在家吗?唐正娜给杜达打电话。在呢。听得出杜达正在上网，《一万个理由》的歌声飘荡，嘀嘀嘀的QQ声也在歌声中响着。我快到家了，你出来小区门口等我，我们去上电视。好，我马上到。杜达回答得很利索。
两个人走了很远。唐正娜没有一点累的样子，她知道那是兴奋的。处在这样的巅峰，什么累都无影无踪，可是一旦停下来，那就再也不想动了。唐正娜很想拉着杜达的手，很久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欲望，她自己也感觉到很奇怪自己会有这样的冲动。能有冲动说明自己还年轻，老是冲动说明自己还不成熟。唐正娜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人事变动很快将开始，注意把握机会。是在市委办的同学发来的。唐正娜其实已经知道这回事了，就在酒宴结束之后，书记告诉她那事快了就是讲这个事。唐正娜好像才明白晚上自己的兴奋不仅仅是项目就要落地，或者说项目就要落地给她带来了更多的筹码。杜达问是否往回走，唐正娜摇了摇头，继续往前。
那天晚上，唐正娜睡不安稳，在现实和梦里窜来窜去。许多事情她没法和杜达说，唐正娜发现，没个说话的人是很悲哀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无法改变。
十
有关人事变动的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唐正娜正常上班下班，但到了周末或者晚上，唐正娜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迟。唐正娜有时候不坐自己的桑塔纳，而是打车，或者叫司机小马去租了一部车。
伴随人事变动小道消息的还有各类举报信在领导之间流传，有的还把短消息直接发到领导手机，可以肯定那些短消息都是群发的，涉及的事情虚虚实实，领导也拿不定事实的真假。唐正娜知道有几个行情看好的科局长和乡镇党委书记被纪委约谈的时候，她也谨慎地回顾自己的轨迹，思量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留下给人议论的把柄。纪委给所有正科级干部重新下发了重大事项报告表，让大家填写近年来在结婚、搬迁、孩子升学、丧事等等事项的具体情况，这有点重新普查一遍的味道。根据普查结合群众反映，几个在婚丧喜庆大操大办的正科级干部受到处理，在接下来的人事变动中出局自不必说。杜达说总算理解了唐正娜当初为何坚持结婚不请客。我父亲说过，仕途是最难走的路。这是他当了一辈子小干部唯一的经验，我怎么能不步步小心呢。谁知道哪里一个小坑就能摔倒人啊。
唐正娜和其他三个人渐渐浮出水面，成为副处级干部的热门人选。这就像马拉松比赛，开始时是闹哄哄的一群人，跑着跑着就剩下几个人在前面跑，也就是第一方阵。唐正娜不敢丝毫松懈，越是关键的时刻越是要沉住气。
唐正娜的担心不无道理，风平浪静不容易看出问题，只有风浪迭起的时候才有泥沙、水草和石头。杜达给唐正娜打电话的时候，唐正娜正在柳花非项目工地上现场办公。唐正娜看是杜达的电话，走到一边。网络上出现了不利于你的帖子。一个是种地瓜的，一个是关于处置抬尸冲击县政府事件的。嗯，我知道了，回去说。唐正娜按掉电话，继续现场办公。现场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唐正娜上车匆匆回去。
唐正娜直接到家，杜达正在看帖子。主帖一个是：镇党委书记下令抢种地瓜到底掩盖了什么?一个是：为推卸责任镇党委书记下令警察抓人。两个主帖都有不少跟帖，大部分是骂人的，也有一部分是起哄的，只有几个说说好话要求理智对待，理智分析。不过这几个跟帖马上成为他人攻击的对象，说是马屁精狗腿子。我请人查过了，这两个主帖发帖IP是本地的，这两个网站IP一个在省城，一个在省外，都不好处理。杜达看唐正娜咬着嘴唇在沉思，在旁边开口了。还有几个本市论坛转载了这两个帖子，可能要通过县委宣传部和市委宣传部，直接让他们撤稿。但这原发的两个论坛不好办。
唐正娜一看内容，就基本知道是谁干的了。如果说处置抬尸冲击县政府事件广为人知，那么种地瓜的事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后面的原因。幕后肯定是镇长吴天正。杜达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唐正娜点了点头。有没有办法让这个网站也撤稿?很难。如果要让对方撤稿，省内的这个要通过省委宣传部，省外这个要本县宣传部向市宣、省宣逐级申请，由省委宣传部致函对方省委宣传部，再逐级下令到属地宣传部门。这里还有个问题，对方宣传部门和网站要不要理会?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唐正娜很奇怪。你忘了，我可是记者出身，了解这些还不简单，几个电话的事情。唐正娜捏了捏杜达的耳朵。现在只好冷处理，静观其变。如果去跟帖，只会越炒越热，刚好遂了对方的愿，这类网站就是冲着点击率的。好，明白了，你继续关注，保持联系。唐正娜匆匆出门而去。
网站上的事情并没有停歇下来。跟帖稍微少了一点，帖子沉下去，就有人继续跟帖，把帖子拱上来。看名字好像有不少人，但仔细一看IP地址，就会发现许多人的IP是一样的，就是说有人用同一台电脑注册了好多名字，网络上称为马甲，在这两个帖子中发言。虽然没有谁正式找唐正娜谈话，但唐正娜了解到消息，她已经逐步出局了，就像同一梯队的人，跑到拐弯处落下了，眼看就要掉到第二梯队。在人事变动中，第二梯队和最后一个梯队没有区别，意味着淘汰出局。
杜达和“寂寞的红旗”在外市一个宾馆见面。亲热之后，“寂寞的红旗”和杜达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们还是到此为止。我家那位旗杆好像感觉到什么，我不想降旗。杜达点了点头：理解，同意。“寂寞的红旗”拿出一张银行卡，里面是20万，没有亵渎你的意思，希望你能活得好。杜达把银行卡推回去，不是怪你。谢谢你。但是好的生活不仅仅是钱。如果你确实要帮我，就帮帮我家那面红旗。杜达把打印好的唐正娜简介送给“寂寞的红旗”，说了唐正娜的事情。呵呵，很好。彩旗帮红旗。祝你幸福。“寂寞的红旗”抱了抱杜达。天天快乐。杜达也拥抱了“寂寞的红旗”。再见。杜达挥了挥手，走出房门。“空虚的城堡”，再见。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寂寞的红旗”的声音顺门缝飘出，杜达知道这个马甲是最后一次使用了。
杜达回到家的时候，唐正娜已经在家了。她下厨做了几个菜，等着杜达回来。我以后要相夫教子了，也生个自己的孩子。唐正娜的话突如其来，让杜达幸福得有点眩晕的感觉。内部消息，我出局几成定局。这次县里有三个副处级干部的职数，我争取的副县长位置另有人选，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也已经有了人选，并且来头都很大，基本上没有改变的可能。杜达知道唐正娜原来想冲击副县长的位置，镇党委书记、女性，大学本科，何况上面有规定四套班子里必须有一个女性，原来的女性领导到了退二线的年龄。原来唐正娜胜算很大，谁知道到头来政协副主席的位置有了个女性人选。据说市里某领导开口说有关唐正娜的议论不少，那就暂时缓一缓。如果没有问题，也可以放在下一批嘛。该领导没有把话说死，但官场中都知道，这下一批是很空泛的字眼，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下一批，下一批又有什么变故?唐正娜知道这消息的时候，知道自己本次提拔基本无望。就像马儿跑着跑着突然没有方向了，有点茫然有点失落。回到家，干脆做饭。真的心平气和是不可能的。唐正娜把葱丝切得非常细，最后还剁了几下。炒菜的时候，唐正娜想起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夫妻俩牵着一个小女孩散步的情景，父亲那句———只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才是完整的女人也响起来。该生个孩子了，高龄产妇是很危险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市委常委会不是还没开吗?杜达的话刚说完，唐正娜就捏了捏杜达的耳朵：宽心的话不用说了，吃完饭上电视去。散步回来，杜达上了QQ，“寂寞的红旗”QQ的头像是灰色的，没有像以往那样跳跃。杜达把“寂寞的红旗”的QQ删了，然后———下网上床睡觉。
市委常委会开了，考查名单中，唐正娜的名字赫然在榜。民主测评、考查、公示，组织程序一道一道顺利进行。据说在常委会上，某位重量级的领导提名唐正娜，针对有领导提出网络上对唐正娜的帖子，该重量级领导发话：处置抬尸冲击县政府体现了唐正娜的果断，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地瓜事件现在不是有个10亿元的项目在建吗?这个项目用地1000亩，建成之后就不存在工业集中区圈地捂地。要干事就会有议论，但总比不干事当老好人好。我们需要的不是四平八稳的老好人，而是要干事、会干事、干成事的干部。这几句话基本就定调了，唐正娜顺利进入考查名单。
10天之后，任命文件一下发，东列县副县长、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人选都按照之前的名单没有变化，唐正娜被任命为东列县县委常委，成为本批次提拔人员的黑马，该县一个县委常委平级调动到外县任职。在任职宣布之后，县委领导分工，唐正娜分管工业。
会议结束，唐正娜回到家里。杜达已经做好了饭菜，桌子上摆上酒了，唐天龙也从乡下农庄赶来。三人坐下以后，唐天龙倒满一杯酒，说：看来我这外公又要无限期推迟了。唐正娜给杜达和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举杯说：晚上这酒杜达你可以喝，从明天开始，你要戒酒了。优生优育，我可不想孩子还没生出来就酒精中毒。爸，我当妈妈的计划没有变，你就等着当外公吧。杜达正要举杯的时候，手机信息来了，他打开一看，是“寂寞的红旗”：最后一次给你发信息。你我都把号码删了吧。祝贺你家红旗飘扬。不说再见。杜达看完短信，把短信和手机号码都删了。干杯。他碰了碰唐正娜的酒杯，一饮而尽。
你已经想好了?
想好了。唐正娜呼出一口气，似乎就在呼气的时候她最终作出了决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唐正娜对父亲说，唐正娜觉得父亲看自己的眼神有点忧郁的担忧，唐正娜就多了一句。唐正娜知道父亲的这一问多余，但父亲还是要一问。明明知道多余还要问，有时候是腻烦，有时候却是亲情的表现，唐正娜知道这是后者。那你自己小心点。父亲好像对要出门的孩子叮嘱一句。我会的。唐正娜咬咬嘴唇。爸，你是怎么啦?我是在为唐家光宗耀祖做努力啊。唐正娜有点撒娇地说，她的父亲摇了摇头，努力想扯出一丝笑容，世界上最难走的路就是仕途啊。我不怕，好走我还不走呢。就是因为难走，我就认准了，我决定就在这条道上走到黑了。父亲的话激起唐正娜的豪情。你就好好保养自己的身体，给我树立稳固的后方，准备当岳父吧。我下个月结婚。
唐正娜和父亲是在谈唐正娜的婚事。唐正娜自幼丧母，是父亲唐天龙一手把她抚养大，送她读书，大学毕业后，唐正娜分配到乡镇工作，八年的时间，就从普通乡镇干部升迁到东列县最大的乡镇东角镇的镇长。当了镇长的唐正娜还没结婚，这让父亲唐天龙很是担忧，老是催。唐正娜却不急，唐天龙催多了，她就笑嘻嘻地说我不嫁了，就留着当姑婆太。姑婆太是闽南俗语，就是女孩子不出嫁，老死娘家。唐天龙知道唐正娜说的不是真心话，只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也不是没有人追唐正娜，关键是唐正娜一门心思在仕途进步，其他的都放在次要地位，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我唐家就怎么出了个女官迷。当了一辈子乡镇文化站干部的唐天龙不可思议地摇了摇头。你这辈子连股级干部都没当上，我这是负重拼搏，要把你的任务也背上，双倍的压力啊。我可是在替你干活。唐正娜依然没心没肺的样子。
唐天龙倒了杯水，看自己的电视。唐天龙知道每次谈话总是自己失败。他都有点摸不准自己的女儿了。这小丫头从小就喜欢当头。其实唐正娜从小学到大学成绩都不怎么样，连考上师范学院都磕磕碰碰的，用唐正娜的话讲是晕头转向撞进师院的大门。成绩不怎么样的唐正娜却一直是学生干部，追溯起来，唐正娜从小学开始就跑官要官。在她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从来没当过班干部的唐正娜提着一塑料袋四季豆跑到她班主任的宿舍。她把四季豆放到老师的桌上，直通通地说：老师，我要当班干部。老师被逗乐了，问她为什么要当班干部。唐正娜不讲什么原因，就是反复念叨说：老师，我要当班干部。也许是因为好玩，也许是为了不打击唐正娜的自尊心，老师让唐正娜当了副班长。唐正娜把这个角色当得出色到位：管卫生、管早读、管纪律。有调皮捣蛋的学生不服的，唐正娜也不找老师打小报告。她区别对待，女同学她就在放学的路上捏着一只大青虫在她眼前晃：如果不听话我就把这只虫子放到你的脖子里。把女同学吓得哇哇大叫。对待男同学就更绝，身高比正常女孩子高大的唐正娜拦住男同学，走到跟前，冷不丁手往对方脖子一夹，一个扫堂腿，把对方摔倒在地，用身体侧压着，恶狠狠地问：服不服。没多久，班级的同学就被她治理得服服帖帖。唐正娜从来没拿过三好学生的奖状，她的奖状清一色是优秀学生干部。
高三的时候，唐正娜知道优秀学生干部可以加分，在历次模拟考成绩不稳定的唐正娜知道自己必须拿到优秀学生干部才有希望上大学。父亲是个普通的乡镇干部，到了县城就是个乡下人了，人家一中的校长根本不鸟他。自己家又没有个什么当官或者有钱的亲戚熟人。唐正娜知道必须依靠自己。周末，唐正娜在别人紧张复习的时候回到乡下家里，面对父亲的训问，唐正娜只是说累了回家放松放松。夜幕降临，唐正娜换了一身衣服，在自己的腰部绑上一个刀夹，别上一把镰刀，提着一个布袋子出门。半夜的时候，唐正娜回来了，布袋子有了十几只棘胸蛙，本地人称为石鳞。唐正娜第二天天刚亮，就拎着这十几只石鳞返回县城，直接到了一中校长的家。她把石鳞放在校长家的厨房，对校长说：听说师母身体欠佳需要吃石鳞，我昨晚回家捉到几只，就给您送过来了。校长看到脸上和手臂上有几处擦伤的她，惊讶地问：是你自己去捉的?唐正娜点了点头。校长大为叹服，学识渊博的校长知道棘胸蛙又名石鸡、棘蛙、石鳞、石蛙等，属两栖纲蛙科，是我国特有的大型野生蛙。棘胸蛙肉质细嫩洁白，味道甘美，营养丰富，是难得的珍稀佳肴。因为具有滋补强身、清心润肺、健肝胃、补虚损，以及解热毒、治疳疾等功效，故有“山珍”之称。但因该蛙白天生活于山涧或阴湿岩石缝中，黄昏以后才出洞活动觅食，其活动规律和生长环境与毒蛇相似，因此捕捉时较危险。何况在闽南地区，一向有石鳞鬼存在的说法，传说人去捉石鳞的时候，石鳞鬼就会出来迷魂，让你找不到路。唐正娜以前也听说过某村的人晚上去捉石鳞，遇到悬崖峭壁爬不上去，心慌之下努力想攀援而上，天亮的时候发现他死在石头前，双手血迹淋淋，连手指甲都抓落了，石头上留下一道道抓痕，而那石头不过是一人高而已，手一探就可以爬上去。有经验的人去捉石鳞，就要身绑刀夹，在刀夹里别一把镰刀或者柴刀。遇到石鳞鬼迷路，就以刀夹和刀敲击石壁，那些幻象就会消失。身为山村孩子的唐正娜知道这点，所以她那天晚上去捉石鳞就带了刀夹和刀，没有遇到什么石鳞鬼。
校长看着唐正娜，爽快地说：说吧，需要我什么帮助。我要省优秀学生干部，这关系到我下半辈子。唐正娜回答得毫不含糊。好，我破例答应你，为你的勇气。只是以后，别冒这个险了，你这些石鳞，会一直跳在我的心里的。走出校长的家门，唐正娜的心怦怦跳。如果父亲知道自己昨晚上半夜没有在房间睡觉而去捉石鳞，会怎样的暴跳如雷。但这时候，唐正娜最想的就是到宿舍里睡一觉。前一天晚上她回到家，担心石鳞跑了，想起传说中的石鳞鬼，感觉窗外一帘诡秘，没怎么睡觉天就亮了。
唐正娜拿到省优秀学生干部，加了 10分，刚好超过师院录取线6分，她就这样跌撞进师院的大门。毕业后，唐正娜通过一个师院同学的父亲，顺利改行到乡镇，开始她的仕途。
我要和杜达结婚。唐天龙对唐正娜的选择有很多话要讲，最后却觉得没什么好讲。杜达是本县电视台的一名工作人员，随便哪个追求唐正娜的人条件都比杜达好，唐正娜偏偏选择杜达。我下个月结婚。唐正娜很简短地和唐天龙说话。唐天龙知道唐正娜不是和他商量，只是告知他而已，这就像小时候唐正娜买衣服，反正衣服已经买回来了，告知你一句以示尊重，但于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唐正娜一向很有主见。
二
唐正娜和杜达的婚礼如期举行。唐正娜没有请客，她和杜达去行政服务中心领了结婚证，把杜达在乡下的父母接到县城，然后她、父亲和杜达以及杜达的父母在家里一起吃个饭，婚礼就完成了。杜达是独子，按照杜达父母的意思是要请客的，但是唐正娜坚决拒绝了。唐正娜认为结婚就是两个人的事，为什么要兴师动众?现在许多人结婚到酒家大宴宾朋，一个是为了面子，一个是为了收红包。唐正娜很讨厌这一套，别人结婚的时候，唐正娜也会包红包随份子，有的婚宴也去参加，但唐正娜自己结婚却是坚决不声张，不能给人留下以前包红包就是这次集体回收的感觉。再说有的人不甘不愿，多没意思，说不定在背后嘀咕咒骂，岂不是触了霉头?唐正娜劝杜达的父母，杜达的父母本来就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都混成大龄青年了，还能娶个漂亮的儿媳妇，还是个女镇长。站在唐正娜面前，两个老人有点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唐正娜说什么，他们也就没有自己的看法，只有点头的份儿。后来证明，唐正娜那天结婚没有请客是非常正确的事情。
唐正娜在家里吃完结婚的饭，就在客厅里陪老人聊天。尽管杜达的父母是乡下人，有着乡下人的拘谨，唐正娜却不想给老人留下居高临下的感觉。反正杜达父母很少到县城，就是结婚后，唐正娜去乡下看他们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唐正娜无论如何也要体现出自己的知书达礼和贤惠来。唐正娜和老人聊着乡村里的猪呀鸡鸭呀的话题，没有一丝的敷衍或者应付，很认真很投入地计算。唐正娜感觉到杜达的那份感激，唐正娜心里一笑，知道杜达在县城工作多年，但骨子里还是有乡下人的自卑，只是藏得很深，没有他父母那样一目了然而已。杜达压根没有想到自己会娶到唐正娜，娶到唐正娜，不少人都说他家祖坟冒青烟了。杜达不加解释，但杜达担心唐正娜瞧不起自己的父母。看到唐正娜泡茶、端茶、削水果给自己的父母，杜达在心里庆幸的同时也感激唐正娜。唐正娜知道杜达的心思，她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个大拇指。她是要做大事的人，她不能让杜达，尤其是他的父母对自己有太多的看法。杜达和他的父母跟自己的父亲一样，都是自己的后方。唐正娜必须保证后方稳固，她才有时间和精力在前方冲锋陷阵。
杜达和唐正娜结婚纯属偶然。杜达原来是个记者，后来到了电视台制作部。杜达到制作部是他自己要求的，杜达当记者的时候，有一次根据领导要求曝光了某农资企业，该企业老板仗着自己有势力，找人把杜达打了。杜达被打后，相关领导没有支持杜达要求严惩对方的要求，而是息事宁人，要杜达忍气吞声就此作罢。杜达从此心灰意冷，自愿调到制作部当一名制作人员，不再扛摄像机采访新闻。杜达也一改自己的锋芒，把自己藏得很深，轻易不和人交流，甚至连谈婚论嫁也提不起劲头。杜达原来有个女朋友，在杜达被打的时候那女朋友怨叹杜达没有奋起还击，没有侠客的快意恩仇而和杜达分道扬镳。看着女朋友走远的背影，杜达突然笑了，那女孩子不知道侠客只是在故事里，现实更多的是缩头乌龟。杜达很快就把自己的头也缩回去，和那女孩子相忘于江湖。
杜达在制作新闻的时候看到唐正娜的镜头，作为东角镇镇长，唐正娜有不少机会上电视台露面。看到唐正娜陪着县领导检查工作，杜达感慨地说：这么好的资源闲置真是暴殄天物，可惜啊可惜。当时有同事在场，就开玩笑让杜达和唐正娜来个资源重组，发挥资源优势。杜达难得地豪情万丈：娶她就娶她，唐正娜当老婆还是很有味道的。这事情只是工作之余的说说笑笑，没有人当真，大家都当作耍嘴皮子。后来看到杜达和唐正娜真的结婚，不少人都大跌眼镜。
唐正娜正在客厅和家人聊天，接到一个电话：你马上到悦山酒店305。唐正娜也毫不迟疑：好，我马上过去。杜达开口想说什么，最后没有多说，只是交代了一句：路上小心。杜达很清楚，自从自己选择和唐正娜结婚，像这样的事情就少不了。别看唐正娜是一个镇长，可是在官场之中，她还是小小猫，还有许多人她必须搞好关系，有许多人她得罪不起。喝酒、唱歌之类的应酬在唐正娜的生活中没有办法被忽略，杜达必须有自己随时被放鸽子的承受力，不能有丝毫怨言，不能打电话催她什么时候可以到家。什么时候离开家，什么时候回到家，这已经不是唐正娜能够决定，更不是杜达能够清楚明白的。杜达能做的就是等待，就是接受。唐正娜何时回家，回到家是什么样的状态杜达无能为力。
唐正娜回到家的时候依然是清醒的，看得出她晚上没有喝什么酒，这让杜达很奇怪。能让唐正娜在结婚当天晚上匆匆跑去应酬的人肯定不是一般的人，那么在这样的场合唐正娜居然能够不怎么喝酒就让人奇怪。在杜达和唐正娜开始接触之后，唐正娜已经有许多次喝得昏天暗地，要么回家吐得一塌糊涂，要么连手机也没法接短信也没法回。尽管奇怪，但杜达依然不问，和什么人喝酒，说了什么事，同样是杜达不能主动涉及的问题。要么唐正娜主动说，如果不说杜达就别问。杜达已经很清楚自己要采取的立场。
不好意思。唐正娜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知道这些事情必须让杜达习惯，凡事习惯了就好。尽管今天是他们结婚的晚上，但唐正娜也只能稍稍表示一下自己的歉意，而不能够说得太多。谁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呢?不能养成习惯。杜达看着从卫生间换睡裙出来的唐正娜，什么也不说，把唐正娜拥在怀里，嘴唇就凑了上去。唐正娜和杜达谈恋爱只有两个月，这两个月两个人亲过抱过，但没有实质性的行为。唐正娜坚持要到新婚之夜才让杜达实质性的突破。杜达进入唐正娜身体的时候，唐正娜呻吟了一声。很轻松地进入阵地让杜达怔了一下，杜达听出唐正娜那声呻吟跟痛楚无关，更多的是渴望，是欢畅。杜达分神的时候停了一下，唐正娜好像感觉到杜达没有动作，自己主动抬了一下屁股。杜达把走远的精神拉了回来，积极行动起来，唐正娜的呻吟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快。结束之后，唐正娜去卫生间收拾，杜达看到床单上没有期待中的红花。杜达眼角有泪悄然滑落，不过在唐正娜出来之前，杜达把它擦掉了。唐正娜没有说什么，亲了亲杜达，说声：睡吧。好像这个晚上不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不是他们的新婚之夜，而是已经共同生活多年的老夫老妻。杜达关掉了灯，顿了一下，抱住唐正娜，唐正娜顺势猫在杜达的怀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他们好像都听到一声长叹在各自心里响起。
三
唐正娜回到家的时候，累得都不想说话了，一头倒在沙发上。杜达听到门响，走了出来，看到唐正娜这样子，杜达倒了一杯水递给她。唐正娜就着杜达手里的水杯喝了一口，就摇了摇头。杜达放下水杯，坐到沙发上，把唐正娜的头抱起来，垫放在大腿上，替唐正娜按摩头部。不一会儿，唐正娜就这样睡着了。杜达低头看唐正娜，她的头发又白了几根了。杜达心里幽幽地疼了一下：这玩命的女人啊。
杜达从来没有说让唐正娜悠着点的话，杜达知道这话不用说，说了白说。唐正娜如果能悠着点，她就不是唐正娜，也就不会嫁给杜达了。当初杜达开玩笑地说唐正娜资源闲置，没过几天，杜达就接到唐正娜的电话。杜记者，晚上请你吃饭。杜达当记者的时候，多次采访唐正娜，两个人也算是老熟人了。杜达推辞的话刚说出口，唐正娜就把话塞回来了：怎么啦?真的那么日理万机或者廉洁清正?还是一点面子都不给?杜达正想再找个什么理由，唐正娜不让杜达有喘息的机会：我这闲置的资源请你吃饭请不动啊?晚上六点，悦山酒店201，我订好位子了，就我们两个人，有事和你说。唐正娜说完，不等杜达回答，就把电话挂了。杜达一听闲置的资源这几个字，心里就说坏事了，不知道是哪个多事，把那天闲聊的话传给唐正娜了。杜达别无选择，只好去吃这顿饭。
杜达到了悦山酒店的时候，看到201在走廊的尽头，很清静。推开包厢门，唐正娜已经在等了。杜达一进门，唐正娜笑了一下，尽管幅度不大，但很妩媚。唐正娜说我以为被杜记者放鸽子了。杜达说我已经不是记者了。唐正娜说你就别抠字眼了，难道要我叫你杜制作?你可以叫我杜达。行，那就叫你杜达，省得你心里老是往事。唐正娜快人快语，把杜达藏在话语中的意思说了出来，就像刷地拉开窗帘，许多东西无处遁形。
菜已经点好了。杜达一到，菜就一道一道上来。干锅猪肚、清蒸鲈鱼、土鸡汤、杂菇煲、干煎豆干，还有水煮空心菜，一个人一小碗米饭。菜上得很快，两个人边吃饭边说说各自的工作什么的，都是闲话，看得出唐正娜有交代，让服务员快点上菜，菜上完了才是主题的开始。一碗饭吃完，菜也上齐了，唐正娜告诉服务员可以离开，有事再叫她。服务员把门带上离开了，唐正娜从她脚边提出一个塑料袋，是两瓶酒，五粮液。唐正娜拧开盖子，递了一瓶给杜达：一人一瓶，公平公正。酒倒在一口杯，香味在包厢里弥漫。杜达没想到唐正娜会这样喝酒。他们在一起喝过酒，不过都是许多人在一起的场合，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一对一。唐正娜喝了一口，半杯下去了。喝呀。我们知道彼此都能喝，就别装也别让，各自喝各自的。杜达想不清楚唐正娜喝酒之后要怎样跟自己算账。不过就说了她一句资源闲置嘛，爱杀爱剁由她了。杜达倒满一杯，和唐正娜的杯子碰了一下，一口干了。
你说的是真的?喝到第三杯的时候，唐正娜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什么真的?杜达没反应过来。娶我啊!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唐正娜再次追问。杜达知道晚上这饭没好饭，尤其唐正娜说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不过他没有想到唐正娜如此直接，这刺刀一下就见红了。我喜欢当官，所以我嫁的人要支持我的追求，要支持我为之付出的努力。唐正娜不看酒杯，看杜达。我的老公要支持我、理解我，甚至要做出牺牲要学会忍受，女人从政，家庭生活肯定会受影响，许多时候顾不上老公孩子，甚至会有风言风语，这些都必须考虑必须面对。你有这心理承受能力吗?许多时候还不能问我去哪里?都跟谁有联系?什么时候回到家?不是说刻意隐瞒或者一定有什么东西，但如果纠缠这些就没一点意思。我有时候真不想结婚，但不结婚不行，别人会有许多眼光和说法，结婚了我又没有办法像普通女人那样相夫教子，所以我才迟迟不嫁。我不是没人要，但我觉得你挺合适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们就结婚。如果你纯粹开玩笑，吃完饭你走人，就当什么也没发生。但是晚上我说的一切都不能透露口风，我难得敞开心扉。唐正娜盯着杜达说完这些话。尿桶闸。杜达在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词语。不过这次他的思绪没有走远。冒出这三个字之后他就把思维拽回来了。他没有想到唐正娜如此开诚布公，好像在谈的不是感情这很柔软的东西，而是什么生意或者是哪个工作。
一人一瓶酒喝完，唐正娜和杜达的位置已经不是面对面，凳子挪到一起去了，说了许多话题。话题就像酒精一样飘来飘去，但意识都十分清醒，并不是说酒话。唐正娜和杜达的酒量都很好。当年唐正娜刚从另外一个乡镇的普通干部提拔为东角镇副镇长的时候，第一次到挂钩村催缴统筹费，村主任瞧不起年轻的女副镇长，在酒桌上发飙，非得和唐正娜吹瓶。那天喝的是红葡萄酒，唐正娜在推辞几次无法拒绝的情况下答应了。不过在喝之前，唐正娜开口了：喝酒总得有个彩头，要不这酒就没意思了。村主任和他的手下都起哄，要唐正娜开出条件。好，既然大家让我说，我就说了。唐正娜不客气，每瓶一斤半的葡萄酒一个人两瓶，喝不下的人对方可以把酒顺脖子给倒下去。谁吐了谁就输，如果我输了，以后你们村的工作我不管，我不再催你们收统筹费；如果你输了，以后就得听我的，明天立马交五万块统筹费。好。村干部和跟随唐正娜下乡的人都叫了起来。杜达是这个村的人，那天喝酒他在场。村主任先吹了一瓶红葡萄酒，先干为敬。唐正娜也不示弱，跟着吹了一瓶。把空瓶子放在桌上，唐正娜又拿了一瓶，说这回我要反客为主了。她扬起脖子，咕咚咕咚地把这瓶葡萄酒喝光了，她抹了抹嘴角，拿起一瓶开好的葡萄酒要村主任喝。村主任喝了一瓶已经要反胃了，看到唐正娜如此喝酒，他傻眼了。你喝不喝?唐正娜站在村主任身边。我确实喝不下了。村主任的话还没说完，唐正娜已经倒转酒瓶，把葡萄酒往村主任头上倒，那天村主任穿的是白衬衫，红葡萄酒一倒，很是触目惊心。倒完酒，唐正娜把酒瓶一摔，对村主任说我明天在办公室等你来交五万块。我们走。唐正娜叫起包村的队员，上车扬长而去，留下浑身是红葡萄酒的村主任和目瞪口呆的村干部。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唐正娜睡得很香。在睡梦中她嘀咕了几句，杜达听出是在说什么数据。最近县里在搞竞赛排名，把所有的工作分成五大类十二个项目量化评分，每个月将评分结果在电视台公布一次，还组织了三个督察组，不定期到乡镇督察。和唐正娜结婚后，唐正娜动用关系，把杜达的工资也从自筹经费转为财政全额拨款，工作岗位也从制作部调到党建办，清闲了许多，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工作。看到唐正娜如此疲惫，杜达心疼地拨了拨她的头发，稍微挪了挪姿势，让唐正娜睡得更舒服一些。
唐正娜就这样在杜达的怀里睡了两个小时。这期间，杜达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上网。杜达回了两个字：在外。杜达知道是“寂寞的红旗”在QQ里等他。杜达的短信刚发出去，“寂寞的红旗”就发回一个泪水纷飞的表情，杜达不再回信。
四
唐正娜醒过来的时候，杜达也快睡着了。唐正娜知道自己睡觉的时候，杜达就这样抱着自己坐了两个多小时，她想要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唐正娜活得很清醒，她知道有些事情一开头就有继续，所以她干脆不开头。我饿了。她用略带撒娇的语气说。杜达知道唐正娜这样说话的语气就是她内心感动的时候，某种意义上是对自己的高度肯定。杜达很敬佩这个女人，精力旺盛，锲而不舍，还有她的内敛和心机。就像刚才，别的女人早已经是感动的话语和动作齐上了，她却只是在口气上有所差别，这样的差别只有杜达才体会得出，好像春天的小草刚冒出个头就被掐掉了。杜达揉了揉发酸的大腿，唐正娜已经把菜放微波炉加热了。在家里，饭菜基本是杜达做的，唐正娜到了楼下的时候，驾驶员经常会按按喇叭，杜达就知道唐正娜回家了。杜达开始往外端菜、盛饭，唐正娜走进家门，就差个筷子、汤匙，其他全摆放好了。往往只是杜达自己吃饭，唐正娜要么在外吃完饭才回家，或者是住在镇里。按道理东角镇离县城20公里，小车也就10来分钟的路，唐正娜完全可以回到家里住，但唐正娜一周总有两三个晚上住在镇里。不要当走读干部，老百姓会骂娘的。高兴的时候，唐正娜和杜达说过。杜达心里想：到处是走读干部，就你那东角镇的老百姓有觉悟还是对干部有意见?但杜达只是在心里说说，从来不说出口的。走读干部是现在的时兴词语，意思讲干部早上到乡镇晚上回城里，和学校的走读生一样。唐正娜的父亲唐天龙已经快到退休年龄，如果是有级别的人叫退居二线，可是他从来就没有当过什么官，也就无所谓一线二线，直接赋闲了。他到乡下买了一片水果地，在果园里盖了间工作房，就吃住在那里当起了农民。
唐正娜吃饭的时候，因为刚睡过一觉，显得精神饱满。杜达看她高兴，就说很久没上电视了，要不吃完饭上上电视?唐正娜爽快地回答：行。上电视是唐正娜和杜达之间的暗语，好像地下党的接头暗号，其实就是去散步。小县城里，散步的人不少，除了锻炼身体的老人之外，还有不少中年夫妻和青年男女。有回唐正娜和杜达去散步，路上碰到不少熟悉的人，一路点头打招呼。唐正娜说那些老人是为了身体，热恋男女是为了感觉，而中年夫妻很多却是为了社会影响，类似于你们电视台的新闻报道。你看刚才那些人有的明明已经吵得不可开交，却在别人眼前显示恩爱，说不定回到家一进门就继续吵；有的纯粹是为了消除影响，像那个副局长，原来夫妻感情不和，最近听说人事要变动，担心因为感情不和的传言影响提拔，就故意拉着老婆出来散步。这像不像在你们电视台露脸。杜达恍然大悟，说确实很像。现在哪里官场出了问题谣言四传的时候，当地领导就热衷于到哪里调研或者指导，目的就是为了在电视新闻中露个脸，以正视听，消除谣言。杜达在制作部制作新闻的时候，曾经就有个传言，被检察院叫走的局长特意打电话，让杜达在制作新闻的时候一定要让他露个脸。杜达成人之美，在当天的新闻中让该局长的形象停留了一秒多，过后该局长非得请杜达吃一顿饭。唐正娜和杜达还用不着用散步来昭告什么，但那天之后，他们之间就把去散步说成上电视，只要谁说要不要上电视，对方就明白是在问是否去散步。唐正娜在这个问题上少有地玩点花样，平时她和杜达说话都是简明扼要，直截了当。
唐正娜和杜达沿环城路走，两个人隔着两个拳头的距离并排走着，没有刻意拉手也没有保持什么距离。很随意地走，很随意地聊天。杜达感觉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如此地悠闲。也难怪，三个月前东角镇党委书记调到市里，唐正娜被任命为党委书记，成为该镇第一把手，事无巨细都要她亲自过问，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有时间和杜达“上电视”。唐正娜和杜达走出了县城，晚上唐正娜的手机少有地没有响，这让他们有时间走得更远。按照杜达的说法，这是从新闻节目向三集连播的电视连续剧方向发展的良好趋势，杜达非常渴望这电视剧连续下去，不过他也知道这是奢望。谁知道连续剧什么时候就插播广告呢。他们称在散步的时候有人找为插播广告。按道理电视剧是主角，广告是配角，应该是电视剧插播广告，但一到现实，广告往往成为主角，几乎演变成广告时间插播电视剧。
杜达娶了唐正娜，虽然说有些不如意，没有办法和常人一样卿卿我我，但总体还是满意。就像他和“寂寞的红旗”在QQ上聊到的：我一个农民的孩子，娶了她，至少可以少奋斗10年。凭自己的力量，我要买房子很辛苦，要想把工资从自筹经费转为财政全额拨款，那几乎是不可能，可是她就做到了。如果我以前就和她结婚了，那次采访就不会白挨打。所以我认命，我知道自己的位置，除了丈夫之外，我还有个角色，叫尿桶闸。杜达散步的时候，“寂寞的红旗”的短信又来了，杜达回了个：还在外面，等。他不担心唐正娜会看。他从来不看唐正娜的短信，不代接唐正娜的电话，不看是谁来电。唐正娜也是这样，所以杜达就是和唐正娜并肩走，也可以放心地看和回短信，不必担心唐正娜会突然瞄一眼。
杜达正回短信的时候，唐正娜的电话响了。现在是广告时间。杜达幽默地说了一句，两个人几乎同时转身往回走。嗯，嗯，嗯，我马上到。唐正娜回答得很殷勤。有个客商，领导在陪，让我过去。唐正娜少有地说了一句。叫驾驶员过来吧，这样快点。杜达接腔。杜达还没开口的时候，看到唐正娜已经在按动按键，他干脆抢先说出来，这就是杜达的聪明。事情反正就是那结果，不如爽快点，还落下个态度好。唐正娜亲昵地拉了拉杜达的耳朵，这也是唐正娜表示感情的小动作。“你马上把车开到东环城路。”唐正娜只说了一句就盖上手机。她怎么会是女的，杜达在心里感慨。
车到了，唐正娜上车。要不，你也上车，等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唐正娜摇下窗户。不用，我自己走走。杜达摆摆手，让唐正娜赶快走，小车一溜烟地跑远了。现在是广告时间，电视剧暂停。看看四周无人，杜达喊了一嗓子，然后很惬意地笑了起来。
你等会儿。我20分钟后到家。杜达给“寂寞的红旗”发了一条短信，手机屏幕闪烁，“寂寞的红旗”回短信了，是个欢呼雀跃的表情。可怜。杜达嘟囔了一句，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五
杜达和“寂寞的红旗”是在网上认识的。唐正娜不在家的时候。杜达喜欢在各个网站到处乱逛，在各个论坛发帖、灌水，甚至是故意捣乱一下。反正无所事事，随便找个事情做。那天杜达正在一个聊天室捣乱，别人说得好好的，他就横插一杠，插科打诨，让别人聊不好。大家发了吐口水、敲脑袋、扔炸弹的表情，相信在现实里，杜达早就被锤成肉酱了。可是那是在网络，杜达回之以狂笑、得意的表情。就在杜达得意洋洋的时候，自己的QQ有了验证消息，验证信息是“寂寞的红旗”，杜达哈哈大笑，加了这个号。刚通过验证，对方就发言了：原来你也是个无聊的家伙。杜达马上回应：同是天涯沦落人，因为杜达的昵称是“空虚的城堡”。“空虚的城堡”和“寂寞的红旗”双双退出聊天室，私聊得热火朝天。
自从相识之后，两个人越聊越热，从最初的虚无缥缈在半空中飘荡，到逐渐地回归地面。两人把开玩笑、闲聊逐渐演变成探讨感情，诉说衷肠。我老公是个小头目，整天在外彩旗飘飘，我这红旗还要坚持不倒，这真是天平地不平。“寂寞的红旗”说着说着就有了怨气。我的城堡经常是空荡荡的，红旗在外面飘扬，彩旗不见踪迹，我只好唯见长江天际流了。如果让你离开你的旗杆你愿意吗?杜达问“寂寞的红旗”。算了，天下的男人都这德性，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我现在算是看透了，只要能让我衣食无忧，寂寞就寂寞吧。怎么说我也还是红旗呢。彩旗再飘扬也只是彩旗，彩旗可以经常换，地位岌岌可危，红旗可没那么容易换。再说换了旗杆，谁知道这旗杆能好到哪里去?别一不小心连彩旗都没得做。杜达发了个坏笑的表情：世事洞明皆学问啊。我是自愿空虚的城堡。我一个农民后代，我只能靠一面好红旗来支撑自己的门面啊。尽管这红旗存在会成为别人的彩旗的危险，但只有在我家才理直气壮地飘扬。褪色就褪色吧，谁能保证红旗不褪色呢。哈哈哈。杜达和“寂寞的红旗”同时打出狂笑的表情，他们是相见恨晚。
杜达和“寂寞的红旗”绕过视频聊天这段，直接见面了。见面是在邻市的一家宾馆。杜达先到了，订了个房间，把房间号告诉“寂寞的红旗”。她在15分钟后敲响了房间门。杜达知道她肯定也是到了，只是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猫着。还没见面的时候，他们就约定，如果哪方感觉不好，到时候可以选择离开，对方不能阻拦。房门打开的时候，杜达看到的是一个半老徐娘，确实也只能用风韵犹存和丰满来形容。怪不得不视频聊天。对方一进来，赶快就把房门关上，还上了锁扣。“寂寞的红旗”看起来比杜达大好几岁，只是她有一种气质让杜达很着迷，那就是优雅从容。杜达缺的就是这个，杜达可以肯定这女人来头不小。我只能叫你小兄弟了。“寂寞的红旗”幽幽地说，你如果后悔了，可以选择离开。如今的女人怎么都这么直接啊。杜达在心里嘀咕着，“寂寞的红旗”看杜达没有吭声，以为杜达想离开了，也往旁边让了让。没想到杜达扑了上来，直接把“寂寞的红旗”按倒在床上，没有任何过渡。完事之后，杜达才说我就让你这红旗插上我这城堡。“寂寞的红旗”用脚趾夹着杜达的耳朵，纠正说：是彩旗。两个人靠在床头聊了起来，“寂寞的红旗”问杜达：有没有你家红旗的照片，让我看看。看了唐正娜的照片，“寂寞的红旗”一时无言。很久才说：年轻，漂亮。杜达也不搭腔，他知道女人在感慨的时候，任何搭腔都有可能是错。哎，要不要看看我家旗杆?“寂寞的红旗”突然问杜达。当然要看，同门啊。什么同门?“寂寞的红旗”很奇怪。你说什么同门?我刚才进的是哪个门?“寂寞的红旗”突然醒悟过来，用枕头狠狠地打杜达。闹过了，她打开手机相册，边递过来边说：可别吓到你啊。杜达边接手机边漫不经心地说：一个小官员就吓到我，哧。不过他后面就哧不出来了，而是张大了嘴巴。他看到的是几乎天天在本市电视台露面的一张脸孔。吓到了吧?“寂寞的红旗”说，你说我再到哪里找这样的旗杆啊，我只好任其彩旗飘飘了。嗯，怪不得你要跑到这地方，坚决反对在本市的任何地方见面。杜达明白了。那当然，在本市的地方和你约会，谁知道一开房门会碰到哪个熟人，那还不地震了?我可不想自动降旗。
杜达和“寂寞的红旗”在房间里呆了两天，吃的都是杜达去外面买来的饭菜。第二天傍晚，他们先后离开这间宾馆，约好在QQ上继续聊，下次见面时间地点另行约定。回到家，唐正娜没有问杜达去了哪里，去干什么，好像他就是下午才去电视台上班，现在回来。其实杜达要出门的时候，打电话告诉过唐正娜。唐正娜正和谁在吃饭，估计场面很热闹，声音很吵，只是听到她嗯、嗯地回答。杜达怀疑她是否听清楚自己说什么，也就索然无味地挂机了。不过电话挂断之后，杜达马上收到唐正娜的短信：多带点钱，抽屉里有，自己拿，一路小心。杜达看到短信，知道唐正娜听明白了，只是她不方便说话，只好用最简单的语言回答。杜达心头热了一下。
杜达看到唐正娜在茶桌上摆开了不少图纸，是东角镇工业集中区的规划图。工业集中区规划土地2000亩，现在引进的企业不多，许多土地还在那儿撂荒着，这是唐正娜当镇长时的大手笔。当然征这些地要县委决策，不过具体执行的就是唐正娜，就因为征这些地，书记、县长对唐正娜有了刮目相看的感觉，在镇党委书记调走的时候，力排众议，让唐正娜更上层楼，当上东角镇第一把手。某天杜达和唐正娜“上电视”的时候，杜达曾经和唐正娜聊过，说还没发展到那地方，为什么那么多的地就那么荒着多可惜。那些地也不是原貌，已经整平了地面，属于“三通一平”的熟地了，只是没招进企业，草又长起来。唐正娜笑着说杜达，农民就是农民，只是看到眼前蝇头小利，没有长远目光。以前征地的时候一亩地才2万块，现在都涨到6万了，单这些差价是多少?卖给开发商随便一亩也要十几二十万，以后还可以涨，那又是多少？2000亩啊。不会算账。杜达也觉得自己真的不会算账，就干脆不算，专心和唐正娜“上电视”，只是希望别老插播广告。
这块地问题大了。唐正娜扔掉手中的彩笔，靠在沙发上揉脑袋。
六
唐正娜头都大了。东角镇的村民抬尸冲击县政府。
唐正娜正在前往省里的路上接到电话，综治副书记在电话里汇报：那起溺水事故闹大了，吴开天已经把儿子吴永顺的尸体抬到县政府门口。唐正娜赶快要司机小马在最近的高速出口下高速，然后赶回去。在车上，唐正娜给镇长吴天正打电话，要他第一时间赶到现场。镇长吴天正在电话里说他要带母亲到市里检查身体，已经快到市医院了。唐正娜知道镇长吴天正的母亲只是腰椎间盘突出，早几天晚几天检查问题不大，镇长只是托辞。唐正娜没想到镇长这时候态度还如此暧昧，她火了：我已经告诉你了，你要不要回去是你的事，否则到时候跑不了我也跑不了你。唐正娜不等吴天正说话，就把手机挂了。唐正娜继续不停地打电话，要综治副书记带领镇、村干部马上到现场配合县政法委、信访局控制事态，要人大主席马上赶到吴开天家，制止更多的村民前往县城。马上打电话向县委书记、县长和政法委书记汇报此事。尸体抬到政府门口，这些领导肯定知道，但知道归知道，汇报归汇报。事主是东角镇村民，身为镇党委书记的唐正娜就是主，所谓的事不离主，她必须主动。
这件事发生在两天前，东角镇镇区村民吴开天的儿子吴永顺在镇政府门前的河里游泳溺水身亡。吴永顺今年刚考上大学，前几天才收到录取通知书，趁开学前走亲访友，在亲戚、同学家里喝了点酒，回家的路上看到河水清澈就下河游泳却溺水身亡。吴永顺身亡之后家属悲痛万分，出于人道主义考虑，唐正娜也派挂钩该村的综治副书记上门看望慰问。这事情本来就此完结，后事该如何处理就如何处理，唐正娜也放心地前往省城跑一个项目。谁知道她人还在路上，此事横生枝节，吴永顺家属认为吴永顺的死亡与河道非法采砂有关，在吴永顺溺水下游500米的地方，有个非法采砂场。吴永顺的家属找到采砂场老板，声明是因为对方采砂造成河床异动水深变化，才导致吴永顺溺水身亡，要求对方赔偿 10万元经济损失。采砂场老板以距离遥远而且采砂场已经被镇政府关闭三个月为由给予拒绝。吴永顺家属马上把吴永顺的尸体抬到县政府大门口。
唐正娜接到综治副书记的电话，知道该副书记已经赶到现场，政法委书记、公安局长、信访局长已经在现场办公，电话里声音嘈杂一片。我半个小时以后到。唐正娜非常着急，催促司机小马开快点，时速已经到100公里了。桑塔纳轿车在省道上开到100确实够快了。唐正娜知道吴天正还没到现场，很生气：这老狐狸。吴天正是东角镇人，和死者吴永顺同一个居民小组，现年57岁，原来在另外一个乡当乡长，唐正娜提拔为书记的时候他调回老家当镇长，站最后一班岗。唐正娜要提拔的时候，曾经向组织要求配一个年富力强，有冲劲的镇长。但人事布局有时候无法尽如人意，最后当镇长的是吴天正。唐正娜尽管有点失落，但也接受了。后来吴天正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唐正娜曾经就镇长人选提出要求，认为唐正娜故意阻挡他回家任职，嫌他年纪大，也就开始倚老卖老，经常在一些问题上给唐正娜制造点障碍。
唐正娜赶到现场的时候，现场闹哄哄的。吴永顺的尸体停放在县政府正大门，一些女性家属在尸体前烧纸钱，纸灰随风飘扬。这些女性家属中有几个还边烧纸钱边哭诉，大意是你刚考上大学就这么走了，老天无眼。你走了是因为政府不管理河道，你有灵就要天天去领导家喊冤。尸体前用白布写了个“还我生命，还我公道”的条幅，两边用木棍挑着，两个少年各执一边。一些男性家属在旁边和信访局长，公安局长激烈地说着什么。唐正娜让司机把车靠边停下，悄悄下车，下车的时候，唐正娜看到杜达在远远的地方摇手，唐正娜知道杜达的意思，但她点了点头，毅然前行，有些事情是无法回避的。唐正娜还没到县城，杜达的电话就打过来，说他在现场远距离观察，感觉今天有点不对劲。镇长吴天正一直没有出现，群众情绪很激烈，让唐正娜到了先别到现场。唐正娜心里热了，这家伙不愧是当记者出身的，前段时间的沉寂只不过是心灰意冷，最近又有点要活起来的味道。
唐正娜走近人群，有人发现了。家属迅速地围了过来，有些女性家属甚至有了拉扯唐正娜的动作。你们政府是吃屎的吧?为什么河道不管理好?坚决要求处理渎职犯罪行为。坚决要求赔偿损失。唐正娜听到这些闹哄哄喊出来，又很有条理的要求，她不忙搭腔，示意政法委书记，两个人站到一边嘀咕了几句。家属看他们两个人说话，高声喊：不要玩什么阴谋。唐正娜用不大但很有威严的声音说：什么玩阴谋?喊解决不了问题，闹更不是办法。有什么想法，派三个代表来说。唐正娜抬头看到吴天正匆匆过来，就对吴天正说：吴镇长，你协调家属派三个代表到应急办协商，我们先过去了。不等吴天正表态，唐正娜抬脚就走，和政法委书记、信访局长、公安局长等先到了政府大门内的应急办等待。应急办全称是“应对紧急突发事件办公室”，政府的临时机构，应对处理那些上访、闹访、缠访和其他紧急突发事件的机构。
家属代表和县、镇部门谈不拢。家属代表要求采砂场老板和镇政府各赔偿10万元。理由就是采砂造成河道异动和镇政府管理不善。在各方协商的时候，不时有家属代表在室外哭喊。镇综治副书记出去制止了几次，但效果不明显。该副书记没有经验，对坐在身边的吴天正镇长说：吴镇，那些人是您宗亲，您是否出去说一下，我说不动。要不这里连说话都听不清。吴天正听后，站了起来，对着大家说：不好意思，我在这里确实不合适，我回避。再说，我母亲就在市医院住院，我要去尽尽人子的责任，我知道领导会体谅我。这里有各位领导和唐书记在，我就不用了。吴天正说完不等领导回应，就径自推门出去。吴天正已经57岁，属于船到码头车到站的角色，反正升迁无望，就等着退休了，也就不怎么在意别人的看法和评价，自然敢做出一些不尊重领导的言行。
吴天正扬长而去。唐正娜不好意思再批评综治副书记，何况上面还有若干领导。政法委书记是常委，但该综治副书记是他提拔的，于情于理不能再加以斥责，公安局长和信访局长更不想当着唐正娜的面批评她的部下，有些手不能伸过去就别伸，这也是潜规则。否则人家当面不说，背后肯定不高兴，这时候打的是综治副书记的嘴巴，疼的肯定是唐正娜。
一帮人和吴永顺家属谈了许久，依然没有结果。这期间唐正娜和政法委书记出去过一回，两个人谈了一会儿，政法委书记打了几个电话。唐正娜知道这肯定是不会有结果的过程，此风不可长，不能有理无理都让群众得到好处。此前该县有两个死亡事件，一个是农妇吃了自家喷了农药的空心菜中毒而死。另一个是有个村民因为交通事故死亡，家属都到政府去闹，当时镇领导为了息事宁人，以人道主义补助的名义各自付了八千块。群众敢闹就是因为有先例，如果不扼杀下去，下次还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事情。唐正娜和政法委书记到外面说的就是这观点。如果因强硬处理引发其他事情，我承担责任。唐正娜继续施放定心丸。
家属看谈判无望，就有人起哄：把尸体抬到县长的办公室，看他们要不要处理。唐正娜在应急办已经观察了一会儿，发现起哄和指挥的其实就是吴开天和他的两个弟弟，其他人属于跟从，某种意义上是碍于情面的凑数。她下定了决心，对政法委书记点了点头。就在吴开天指挥家属要抬起尸体的时候，从政府另一个门进来的防暴警察出现，拦在政府大门前。吴开天大喊：政府出警察打人了，大家冲过去。把尸体抬过去。家属起身抬起吴永顺的尸体，唐正娜站在台阶上，厉声喊：吴开天，如果你乱来，一切后果自负。吴开天见其他人犹豫了，高声喊：没事，听我的，冲过去。我们人多，政府不敢打，他们吓唬我们而已。吴开天两个弟弟也叫喊着往前冲。抓！唐正娜一声喊。防暴警察一下子散开队形，两个人一组，抓了吴开天和两个弟弟，把他们架到旁边按倒在地，还有四个人拦在政府门口，避免其他人趁乱把尸体抬进去。
看到真的抓人了，其他的亲属愣了。女性家属哭喊着往前，不过已经不是要抬尸体进去，而是想把吴开天三个人拉回来。马上回去，避免错上加错。冲击政府部门是什么性质，你们有人清楚。唐正娜一脸严肃。综治副书记和其他干部马上走进队伍，连拉带劝，把他们劝上车。吴永顺的尸体也被殡仪馆工作人员抬上车，送往殡仪馆。防暴警察把吴开天三个人送往拘留所。县政府大门一下子恢复了平静，只留下那些纸灰证明刚才这里发生的事情。
回镇里。唐正娜上车后告诉小马。手机里杜达发来短信，是个竖大拇指的表情。之前，杜达也发了短信，告知吴天正离开现场之前，曾和吴开天的一个弟弟躲到一边交谈，吴开天的弟弟频频点头。唐正娜摇下车窗，朝窗外的杜达轻轻点了点头。在去东角镇路上，吴天正打来电话，刚说了一句：听说抓人了?唐正娜就回答：事情解决，吴镇安心去尽人子之责。然后就挂断电话。
唐正娜还有不少烦心的事呢。
七
唐正娜往市里的桂竹宾馆赶。唐正娜要去见柳花非。东角镇工业集中区最近的招商引资面临严峻考验。当初建设这个工业集中区主要考虑该镇在全县属于交通方便地段，适合于发展工业，同时适合其他交通不便的乡镇引进“飞地”工业落户。所谓的“飞地”工业就是没有区位优势的乡镇招商引资让项目在东角镇落户，到时候任务算引进乡镇的，税收也可以享受分成。这“飞地”工业有点像买了母鸡寄养在别人的养鸡场，但母鸡还是你家的，蛋你也可以分几个。唐正娜当时大刀阔斧征地，期待企业能够源源不断引进，问题是东角镇在县里具有优势，其他地方就不一定有优势。唐正娜去见柳花非就有特殊意义。
柳花非是本市人士，原来在市里开一家企业，不过发展的过程很是艰难，后来到外地发展。十年工夫，她资产雄厚，成为一个企业集团的老总，于是杀回老地方，颇有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的架势。柳花非手头有一个光电项目，总投资10亿元，目前捏在手里还没决定往哪里放。这个项目就像一个鲜艳的苹果，惹了不少人流口水，都想争得这个苹果。柳花非跑了本市四个县，考察了相关内容，没有留下明确说法就回到市里入住宾馆。如此大的项目，本来跟唐正娜小小的乡镇党委书记没有太直接的关系，要争取到该项目落户，书记、县长还有分管工业的县领导各显神通，税收优惠、用地优惠、政策配套、招工安排等等都是说得一清二楚，每个地方都用尽各种招数。柳花非还是没有开口，并且拒绝各县领导继续见面的要求，说是回到宾馆休息一宿然后离开本市，至于项目在哪里投资另外再说。
柳花非到东列县考察投资环境的时候，唐正娜作为该县唯一工业集中区所在乡镇的党委书记自然参加了陪同考察，但她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介绍该县投资环境的是县里分管工业的副书记。唐正娜给县委书记发了一条信息：我请假一天外出办事。然后叫上驾驶员匆匆赶往市里。唐正娜知道柳花非晚上拒绝所有领导的见面要求是为了见一个人，她的一个闺蜜。柳花非没有发迹之前，该闺蜜几乎天天和她泡在一起，柳花非外出发展，该闺蜜也嫁人出国。唐正娜不认识柳花非，或者说柳花非不认识唐正娜，但唐正娜和柳花非的闺蜜有过一面之缘。前一阶段该闺蜜的外国老公因为车祸去世，她回国隐居疗治内心伤痕。没有几个人知道她回国，唐正娜是在该闺蜜的博客上看到的。知道柳花非要来考察项目投资事宜，唐正娜在短短两天时间看了该闺蜜所有博文，每条博文都留言点评。该闺蜜回复了部分点评，两个人就成为有来有往的熟人。唐正娜在博客上给该闺蜜发了纸条，回忆了她们的一面之缘，坦言相告要求该闺蜜帮忙安排她和柳花非见一面。昨晚，该闺蜜给唐正娜发了一条短信，告知第二天晚上她们去吃饭之前柳花非安排10分钟给唐正娜。接到这条消息，唐正娜暗自发笑了，这笑不是最后的，但毕竟有了笑的理由。唐正娜没有和领导汇报这事情，她把和柳花非见面的事藏匿起来，看结果如何再说。如果见面失败，也许这就是她和柳花非以及该闺蜜知道的事情，成为某种主题可有可无的花絮。
唐正娜走进柳花非房间的时候，感觉到柳花非的逼人锐气。作为在商海搏击多年的柳花非，言行之中多了常规女人少有的锐气。柳花非连续跑了四个县，多少有点疲惫，见到唐正娜也多少有了看在闺蜜面子的施舍。说吧，除了你们县领导介绍的，你还有什么补充。柳花非期待唐正娜会从皮包里拿出规划图或者什么材料而侃侃而谈。不过唐正娜没有，唐正娜用非常平静的语气说：没有。我今天就想来和您聊一个话题。聊天?我看就不必吧。柳花非断然拒绝。听说柳总离了两次婚?唐正娜不理会，依然平静地说。你什么意思?柳花非勃然变色。没有，我今天只是想和柳总谈谈“尿桶闸”这个词语，作为本市人，你应该很清楚这个词语的意思。或者说，我想和你谈谈你婚姻失败的原因。
请你出去。柳花非气愤得手都有点发抖了。柳总，我想请您耐心听我讲几句，您不是给了我十分钟吗?不用十分钟，我讲两分钟，讲完如果您不想继续说，我立马就走。唐正娜站了起来。所谓“尿桶闸”是本市民间一个说法，言语虽然粗俗，但形象生动。以前本市农村没有卫生间，厕所基本上是室外公厕，撒尿大多用尿捅，尿桶要么放在屋角要么放在门后墙角。为了遮羞，大多用布帘或者塑料薄膜甚至是剪开的化肥袋子遮住尿桶。说到底，“尿桶闸”就是遮羞布，其实未必完全遮挡得住，只不过是转移视线掩人耳目而已。您作为成功女人，渴望找到既言听计从又完全相当的男人当丈夫很可能就是个悲剧。男人比你有本事，他就不希望自己的老婆也有本事在外面呼风唤雨。男人和您差不多，两个人就要互相迁就，也就成为互相制约，最终累了双方。如果您不结婚同样要招来流言蜚语，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无法声明的。既然您要事业就不要讲究爱情和婚姻的完美，您应该将对婚姻的要求降低一个甚至两个层面，让男人听您的。这样的婚姻就是“尿桶闸”，能够帮您遮挡许多非议，转移许多目光。尽管无法完全遮挡，尽管背后的一些东西也心照不宣，但有了这个闸，您就可以理直气壮可以心安理得甚至可以雄心壮志，您就不会那么累。其实许多时候，我们都需要这样一个闸，不仅仅是婚姻和家庭。
我就有一个这样的“尿桶闸”。唐正娜说完这句的时候，感觉很累，她静静地看着柳花非。柳花非听完愣愣的，她好像突然被抽去了一股力量，那逼人的锐气没有了，剩下的是女人的柔弱。坐下说吧。柳花非示意唐正娜在沙发上坐下来。
那天晚上，唐正娜和柳花非以及那位闺蜜一起吃饭，三个人喝了三瓶白酒，52°的茅台酒。在喝酒当中，许多事已经颠覆。
八
唐正娜在回家的路上，打电话给书记，汇报了和柳花非见面的事情。至于柳花非是否同意把项目落户东角镇工业集中区，唐正娜只是说有这个可能，并没有把话说死。唐正娜听到电话那头书记长呼一口气的声音。尿桶闸。唐正娜突然想起这个词语。她今天和柳花非见面之前，心里并没有底，她只是孤注一掷，死马当活马医。唐正娜知道书记最近揪心的事情就是东角镇工业集中区，更确切一点应该是东角镇工业集中区企业进驻问题。
车过东角镇工业集中区，唐正娜要驾驶员靠边停车。站在路边，看到一畦畦地瓜已经是生机盎然，地瓜藤没有规则地东长西斜，唐正娜也如书记一样呼了一口气。这个集中区是书记的心病，更是唐正娜的心病。即使天塌下来有高个撑着，但撑着的肯定不仅仅是高个一个人的事。看到夜色中的地瓜藤，听着青蛙在呱呱呱地叫着，唐正娜没有欣赏乡村夜景的雅致。她想起了杜达，最近她不时会想起他，难道这是爱情的重新开始?唐正娜摇了摇头：这家伙的点子还不少。
东角镇工业集中区突然成为成片的地瓜地是杜达的主意。半个月前，唐正娜回家的时候显得焦躁异常，唐正娜很少如此沉不住气。正在和“寂寞的红旗”聊天的杜达下线来到客厅，给唐正娜倒了一杯水。杜达和“寂寞的红旗”有个约定，任何一方有事情要离开对方都不能纠缠不休，所以杜达只是说了句：有事，先下了。然后就快速关掉QQ。唐正娜喝了几口水，说了一句：那块地问题大了。杜达知道那块地就是指工业集中区那块地，当时唐正娜在当镇长的时候，根据领导意思大刀阔斧征地，期待企业能够鱼贯而进，成为本县的工业重镇。土地平整之后，进驻的企业不说寥若晨星，也是屈指可数。昔日的山地和农田成为偌大的闲置地块，杂草有葳蕤生长的架势。每每看到这块土地，县领导和唐正娜都惴惴不安，担心哪天这平整的土地张开大口，类似地震造成的裂口，吞噬许多东西。
怕什么就来什么。半个月前，就在唐正娜回家走到楼下的时候，县领导给唐正娜挂了电话，说国土资源部在近期将到本市调研工业用地闲置问题。不少地方地块征而不用，造成土地大量抛荒闲置已经成为众所周知的问题。县领导和唐正娜的担忧就是预料国家会出台政策整治，这类的呼声和消息已经不时见诸报端，在民间广为流传。终于要出手了，唐正娜很是焦急。事发东角镇，又是她手头的活，如果追究责任她肯定无法脱得了关系。唐正娜还不仅仅担心自己被追究责任，东列县是农业大县，但不管农业如何优势，发展工业是个必然。如果这地全部返耕，到时候发展工业条件成熟，要重新征地那难度可想而知。既要不受上面追究，又要保住这块地不还给各家各户。鱼和熊掌要兼得的愁闷让唐正娜坐在沙发上把遥控器按来按去，却根本不知道电视里说的是什么。杜达不吭声，他恪守唐正娜的习惯，如果要说她自己就会说，不说你也别问。
唐正娜终于按捺不住，把事情和杜达说了，这是她少有的和杜达商量工作上的事情。杜达沉吟许久，说只能瞒天过海。如何瞒天过海，那么大一块地，不是什么小玩意儿可以搬回家里或者藏在口袋里。唐正娜对杜达的说辞颇有不满。当然藏不起来，不过可以把它盖起来。盖起来?唐正娜有点要发火了。亏你想得出，你是用塑料薄膜还是用草席?我看你是把山刷绿冒充绿化成果或者集中各家各户的羊充当养殖大户之类的新闻看多了吧?盖起来，不过不是用塑料薄膜，也不是用草席，用地瓜。杜达很肯定地说。你们马上把地切割成小块，发动群众种地瓜，地是镇里的，暂时无偿让群众种地瓜，地瓜收获归群众所有，到了地瓜收获的时候，地就要无代价回收。调研组来之前是根据卫星照片确定哪里有大片土地闲置，当时那地长满草，没有裸露闲置。来的时候，怎么解释就看领导了。不过这只能用一次，空城计只能用一回。你们还是要加快招商引资，否则这炸弹迟早爆炸。高啊。唐正娜捏了捏杜达的耳朵，立刻和有关领导汇报，然后匆匆返回镇里。
地上地瓜藤生机盎然的时候，调研组如期到来。当调研组发现大片大片地瓜的时候，唐正娜介绍说这是该县即将引进落户的一个项目，需要大量的地瓜粉。为了服务项目落地，该县发动群众种地瓜，为企业投产提供地瓜粉，地瓜藤和残渣还可以养猪。这是该镇服务企业落户的具体举措，也是增加农民收入的惠民措施，还可以为广大群众提供环保型的新鲜猪肉，确实是个一举多得的措施。唐正娜介绍的时候，其他领导都不吭声。调研组是专项调研，回去之后也许就忘记了哪里有个地瓜粉项目，也不大可能再来该县调研。他们关注的只是土地有没有闲置抛荒，至于土地开发是种地瓜或者种玉米那是农业部门关心的事情。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以往调研组参观都是由县领导介绍，此次却是由唐正娜介绍。唐正娜很清楚，如果到时候露馅，责任就是她唐正娜的，是她蒙蔽领导。领导至多就是落下个工作没有过细的责任，而不是故意蒙骗。唐正娜接到要她介绍的电话通知时就很清楚自己成了小卒子，但是她别无选择。
九
柳花非在唐正娜望眼欲穿的情况下再次来到东列县。柳花非拒绝了相关领导的陪同，坐上唐正娜的桑塔纳来到东角镇工业集中区。在满园的地瓜藤中拍了好多照片，包括地瓜花。不少群众看到唐正娜陪同一个女人在看地瓜，除了唐正娜，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将对这块土地起着主宰的角色。
柳花非看着一畦畦地瓜，突然笑了笑，问唐正娜：这也是你的尿桶闸?唐正娜显然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是。不过尿桶闸听起来粗俗，但作用不小。我当时为找不到这个差点就疯了。如果不是这个，可能今天站在这里和你说话的就是被免职的唐正娜。柳花非为唐正娜的坦率没有再说话，而是蹲下来，看到在沟渠之间，一群蚂蚁在急急忙忙地奔跑。柳花非看了许久，站了起来，说：去见你们的领导，估计他们等急了。
到了县宾馆，相关的材料一沓一沓，从用地到优惠政策等等一应俱全，其实在上次考察的时候，所有的内容和东列县的承诺都已经交底。柳花非和县领导谈笑风生。一些细节交由相关人员洽谈，如果没有其他问题，下个月签约，项目落户东角镇工业集中区，柳花非非常痛快。县领导非常兴奋，这是有史以来该县招商引资的最大项目，眼看就要尘埃落定了。唐正娜看过去的时候，书记悄悄朝她竖了竖大拇指。在餐厅落座的时候，柳花非坐在主宾的位置，一边是书记，她拉唐正娜坐在自己的另一边。唐正娜正要推辞，在今天的酒席上，这个位置不是她坐的，还有好几个县领导呢。但是书记发话了，让唐正娜就坐在那里。唐正娜知道这是书记的奖赏，这时候书记的心里都是蜜。柳花非悄悄在唐正娜耳边说：送你一个尿桶闸。唐正娜听了，嫣然一笑。书记故意说：两个女士说什么悄悄话呢!女人的话题，男人不宜。柳花非和唐正娜相视一笑，赶快坐好了身子。
这顿饭吃得畅快淋漓。书记劝酒是高手，他指挥调动人员和柳花非喝酒。柳花非在和书记喝了三杯之后把书记拉进来和自己捆绑，意思谁敬柳花非多少书记也要同时喝多少，当然有人敬书记柳花非也同样喝多少。柳花非酒量很好，书记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这酒就喝得风生水起。唐正娜也喝了几杯，毕竟项目要落户东角镇工业集中区。不过她很好地控制自己，尽管这个项目最后是因为她才成功的，但功成之后她就该隐退旁边，不宜再站在前台。这是我们书记、县长统一协调指挥，我只是做了一些具体工作。听起来很程序的话在某些场合也一定要说，这就像现在不少会议，其实并没有多少实质性效果，但那是仪式，没有这仪式可不行。
酒席结束之后，书记和唐正娜把柳花非送回宾馆房间，小坐了几分钟，约好了第二天吃早餐的时间，就告辞走了，让柳花非早点休息。走出宾馆大门，唐正娜和书记往前走，车在身后20米左右的距离跟着。抓紧签约，不要夜长梦多。书记交代唐正娜。我知道，我会尽力的。唐正娜明白书记心中的石头并没有完全落地，最近一段时间，为这块地，为了能有个项目进驻，书记多了不少白发。一俊遮百丑，这个项目就是遮百丑的那个一俊。再说这个项目进来了，其他的配套项目也能跟进，今年的规模工业、固定资产投资等等相关比例自然就上去了。回去好好休息，还有那个事快了，你要有所准备，把这个项目盯紧了就好说话。书记又叮嘱唐正娜几句。我也回去休息，今天喝了不少。书记上车走了，唐正娜让小马开车先回去，她想一个人走走。
街道上人还不少，路灯把街道照得光亮如昼。汽车的喇叭声，小摊贩的叫卖声，行人说话声，让县城热闹的气息到处洋溢，让唐正娜感到很亲切。偶尔有年轻人把喇叭不间断地按着，开着摩托车穿过街道，平时很刺耳的声音也不让人那么难受了。走在前面的是一对热恋男女，一个人举着一串烧烤四季豆，边走边吃，还不时嘻嘻笑着，好像在说对方的嘴唇黑了一圈，好像又不是。还有个三口之家，一个小女儿漂漂亮亮的，扎着蝴蝶结，穿着花裙子，走在两个人中间，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蹦蹦跳跳，嘴里还唱着《两只老虎》。唐正娜心里一热，很想也去买根烧烤来举着吃，不过这念头只是一闪，她自己就摇了摇头。看着那小女孩走在前面，唐正娜想起最近父亲不时念叨的让她也该生个孩子了。只有生个孩子，你才是完整的女人。唐正娜耳边似乎响起父亲的劝告。唐正娜也知道，乡下的公公婆婆更想当爷爷、奶奶。每次回去，婆婆的眼睛都往自己的肚子瞄，唐正娜知道她的意思，她只能装着没看到。你在家吗?唐正娜给杜达打电话。在呢。听得出杜达正在上网，《一万个理由》的歌声飘荡，嘀嘀嘀的QQ声也在歌声中响着。我快到家了，你出来小区门口等我，我们去上电视。好，我马上到。杜达回答得很利索。
两个人走了很远。唐正娜没有一点累的样子，她知道那是兴奋的。处在这样的巅峰，什么累都无影无踪，可是一旦停下来，那就再也不想动了。唐正娜很想拉着杜达的手，很久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欲望，她自己也感觉到很奇怪自己会有这样的冲动。能有冲动说明自己还年轻，老是冲动说明自己还不成熟。唐正娜想到这句话的时候，手机信息提示音响了：人事变动很快将开始，注意把握机会。是在市委办的同学发来的。唐正娜其实已经知道这回事了，就在酒宴结束之后，书记告诉她那事快了就是讲这个事。唐正娜好像才明白晚上自己的兴奋不仅仅是项目就要落地，或者说项目就要落地给她带来了更多的筹码。杜达问是否往回走，唐正娜摇了摇头，继续往前。
那天晚上，唐正娜睡不安稳，在现实和梦里窜来窜去。许多事情她没法和杜达说，唐正娜发现，没个说话的人是很悲哀的事情。但是，有些事情无法改变。
十
有关人事变动的小道消息开始流传。唐正娜正常上班下班，但到了周末或者晚上，唐正娜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迟。唐正娜有时候不坐自己的桑塔纳，而是打车，或者叫司机小马去租了一部车。
伴随人事变动小道消息的还有各类举报信在领导之间流传，有的还把短消息直接发到领导手机，可以肯定那些短消息都是群发的，涉及的事情虚虚实实，领导也拿不定事实的真假。唐正娜知道有几个行情看好的科局长和乡镇党委书记被纪委约谈的时候，她也谨慎地回顾自己的轨迹，思量自己到底有什么地方留下给人议论的把柄。纪委给所有正科级干部重新下发了重大事项报告表，让大家填写近年来在结婚、搬迁、孩子升学、丧事等等事项的具体情况，这有点重新普查一遍的味道。根据普查结合群众反映，几个在婚丧喜庆大操大办的正科级干部受到处理，在接下来的人事变动中出局自不必说。杜达说总算理解了唐正娜当初为何坚持结婚不请客。我父亲说过，仕途是最难走的路。这是他当了一辈子小干部唯一的经验，我怎么能不步步小心呢。谁知道哪里一个小坑就能摔倒人啊。
唐正娜和其他三个人渐渐浮出水面，成为副处级干部的热门人选。这就像马拉松比赛，开始时是闹哄哄的一群人，跑着跑着就剩下几个人在前面跑，也就是第一方阵。唐正娜不敢丝毫松懈，越是关键的时刻越是要沉住气。
唐正娜的担心不无道理，风平浪静不容易看出问题，只有风浪迭起的时候才有泥沙、水草和石头。杜达给唐正娜打电话的时候，唐正娜正在柳花非项目工地上现场办公。唐正娜看是杜达的电话，走到一边。网络上出现了不利于你的帖子。一个是种地瓜的，一个是关于处置抬尸冲击县政府事件的。嗯，我知道了，回去说。唐正娜按掉电话，继续现场办公。现场的事情处理好之后，唐正娜上车匆匆回去。
唐正娜直接到家，杜达正在看帖子。主帖一个是：镇党委书记下令抢种地瓜到底掩盖了什么?一个是：为推卸责任镇党委书记下令警察抓人。两个主帖都有不少跟帖，大部分是骂人的，也有一部分是起哄的，只有几个说说好话要求理智对待，理智分析。不过这几个跟帖马上成为他人攻击的对象，说是马屁精狗腿子。我请人查过了，这两个主帖发帖IP是本地的，这两个网站IP一个在省城，一个在省外，都不好处理。杜达看唐正娜咬着嘴唇在沉思，在旁边开口了。还有几个本市论坛转载了这两个帖子，可能要通过县委宣传部和市委宣传部，直接让他们撤稿。但这原发的两个论坛不好办。
唐正娜一看内容，就基本知道是谁干的了。如果说处置抬尸冲击县政府事件广为人知，那么种地瓜的事只有为数很少的几个人知道后面的原因。幕后肯定是镇长吴天正。杜达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唐正娜点了点头。有没有办法让这个网站也撤稿?很难。如果要让对方撤稿，省内的这个要通过省委宣传部，省外这个要本县宣传部向市宣、省宣逐级申请，由省委宣传部致函对方省委宣传部，再逐级下令到属地宣传部门。这里还有个问题，对方宣传部门和网站要不要理会?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唐正娜很奇怪。你忘了，我可是记者出身，了解这些还不简单，几个电话的事情。唐正娜捏了捏杜达的耳朵。现在只好冷处理，静观其变。如果去跟帖，只会越炒越热，刚好遂了对方的愿，这类网站就是冲着点击率的。好，明白了，你继续关注，保持联系。唐正娜匆匆出门而去。
网站上的事情并没有停歇下来。跟帖稍微少了一点，帖子沉下去，就有人继续跟帖，把帖子拱上来。看名字好像有不少人，但仔细一看IP地址，就会发现许多人的IP是一样的，就是说有人用同一台电脑注册了好多名字，网络上称为马甲，在这两个帖子中发言。虽然没有谁正式找唐正娜谈话，但唐正娜了解到消息，她已经逐步出局了，就像同一梯队的人，跑到拐弯处落下了，眼看就要掉到第二梯队。在人事变动中，第二梯队和最后一个梯队没有区别，意味着淘汰出局。
杜达和“寂寞的红旗”在外市一个宾馆见面。亲热之后，“寂寞的红旗”和杜达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们还是到此为止。我家那位旗杆好像感觉到什么，我不想降旗。杜达点了点头：理解，同意。“寂寞的红旗”拿出一张银行卡，里面是20万，没有亵渎你的意思，希望你能活得好。杜达把银行卡推回去，不是怪你。谢谢你。但是好的生活不仅仅是钱。如果你确实要帮我，就帮帮我家那面红旗。杜达把打印好的唐正娜简介送给“寂寞的红旗”，说了唐正娜的事情。呵呵，很好。彩旗帮红旗。祝你幸福。“寂寞的红旗”抱了抱杜达。天天快乐。杜达也拥抱了“寂寞的红旗”。再见。杜达挥了挥手，走出房门。“空虚的城堡”，再见。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寂寞的红旗”的声音顺门缝飘出，杜达知道这个马甲是最后一次使用了。
杜达回到家的时候，唐正娜已经在家了。她下厨做了几个菜，等着杜达回来。我以后要相夫教子了，也生个自己的孩子。唐正娜的话突如其来，让杜达幸福得有点眩晕的感觉。内部消息，我出局几成定局。这次县里有三个副处级干部的职数，我争取的副县长位置另有人选，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也已经有了人选，并且来头都很大，基本上没有改变的可能。杜达知道唐正娜原来想冲击副县长的位置，镇党委书记、女性，大学本科，何况上面有规定四套班子里必须有一个女性，原来的女性领导到了退二线的年龄。原来唐正娜胜算很大，谁知道到头来政协副主席的位置有了个女性人选。据说市里某领导开口说有关唐正娜的议论不少，那就暂时缓一缓。如果没有问题，也可以放在下一批嘛。该领导没有把话说死，但官场中都知道，这下一批是很空泛的字眼，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下一批，下一批又有什么变故?唐正娜知道这消息的时候，知道自己本次提拔基本无望。就像马儿跑着跑着突然没有方向了，有点茫然有点失落。回到家，干脆做饭。真的心平气和是不可能的。唐正娜把葱丝切得非常细，最后还剁了几下。炒菜的时候，唐正娜想起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看到的夫妻俩牵着一个小女孩散步的情景，父亲那句———只有生过孩子的女人才是完整的女人也响起来。该生个孩子了，高龄产妇是很危险的。也许事情还有转机，市委常委会不是还没开吗?杜达的话刚说完，唐正娜就捏了捏杜达的耳朵：宽心的话不用说了，吃完饭上电视去。散步回来，杜达上了QQ，“寂寞的红旗”QQ的头像是灰色的，没有像以往那样跳跃。杜达把“寂寞的红旗”的QQ删了，然后———下网上床睡觉。
市委常委会开了，考查名单中，唐正娜的名字赫然在榜。民主测评、考查、公示，组织程序一道一道顺利进行。据说在常委会上，某位重量级的领导提名唐正娜，针对有领导提出网络上对唐正娜的帖子，该重量级领导发话：处置抬尸冲击县政府体现了唐正娜的果断，避免了事态的进一步扩大。地瓜事件现在不是有个10亿元的项目在建吗?这个项目用地1000亩，建成之后就不存在工业集中区圈地捂地。要干事就会有议论，但总比不干事当老好人好。我们需要的不是四平八稳的老好人，而是要干事、会干事、干成事的干部。这几句话基本就定调了，唐正娜顺利进入考查名单。
10天之后，任命文件一下发，东列县副县长、人大副主任、政协副主席人选都按照之前的名单没有变化，唐正娜被任命为东列县县委常委，成为本批次提拔人员的黑马，该县一个县委常委平级调动到外县任职。在任职宣布之后，县委领导分工，唐正娜分管工业。
会议结束，唐正娜回到家里。杜达已经做好了饭菜，桌子上摆上酒了，唐天龙也从乡下农庄赶来。三人坐下以后，唐天龙倒满一杯酒，说：看来我这外公又要无限期推迟了。唐正娜给杜达和自己也倒了一杯酒，举杯说：晚上这酒杜达你可以喝，从明天开始，你要戒酒了。优生优育，我可不想孩子还没生出来就酒精中毒。爸，我当妈妈的计划没有变，你就等着当外公吧。杜达正要举杯的时候，手机信息来了，他打开一看，是“寂寞的红旗”：最后一次给你发信息。你我都把号码删了吧。祝贺你家红旗飘扬。不说再见。杜达看完短信，把短信和手机号码都删了。干杯。他碰了碰唐正娜的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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