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五月，天山蛮九沟，一辆白色夜班车在崎岖的盘山路上缓慢地爬行着。车内，何心竹头枕着一本书躺在那里，玻璃上浮现出她陷入遐想的恬美微笑。
  车行六七里，又熄火了，司机在旅客的抱怨声中跳了下来，开始检查车子。
  心竹也随着骂骂咧咧的旅客下了车。路边，马兰花、野生虞美人、喀拉科雏菊、莱恩小百合、蒲公英开得正欢，心竹忙跑过去，欣喜地采摘起来。她准备编个花环，因为不久，她就将成为轩歌的新娘子，她想把这个花环送给她心爱的人。
  当心竹抱着一大束野花回到车内时，睡在心竹上铺的一个高个子年轻人说话了，小姐，当心野花有毒！说着，高个子跳下床，蹲在过道里，仔细鉴别心竹采来的野花，并将其中的几朵野花扔出窗外。
  你怎么把我的花扔了？心竹不高兴了。高个子笑着说，我扔的都是有毒的花呀！心竹说，一般是种子有毒，花朵哪来的毒呀！高个子有点尴尬，挠了挠头，回到自己的上铺。
  不一会，车子修好了，然后在峡谷中左转右转起来。由于是下坡，车速越来越快，突然，车身向右一倾，剐在岩石上。
  刹车失灵了！有人大喊，车内立刻大乱起来。别慌！别慌！司机大喊着，一脸是汗。
  笨蛋！拉手刹！高个子迅速向前挤去，并大声喊道。可是，车子的手刹也失灵了，它飞飘着，时不时撞一下山体。
  车内，高个子挤到心竹面前，他拉开窗户，把心竹的行李抛出去说：等车子再擦撞岩石，你就往下跳，明白吗？
  不！心竹喊，窗外，迅速后退的植物和旋转的黑色河流像个巨大的黑洞。高个子突然打了她一巴掌，贴着她的脸大吼：快跳！再不跳就来不及了！
  听到这话，已经有人开始往车外跳了，心竹眼一闭和高个子也跳了下去。心竹的脚刚落地，就看见车子向悬崖冲去，继而栽了下去。
  心竹和高个子侥幸逃生了，看着一脸惊魂，鞋子丢失的心竹，高个子说，对不起，刚才……我打了你。不要紧，心竹说，谢谢你！心竹的脸上受了点伤。您是公主市人？贵姓？心竹问。高个子说，我叫张少鹏，先锋师植物研究所所长……随后又笑着纠正，是未来所长。
  心竹高兴地说，我也是先锋师的，我叫何心竹，建工学院艺术设计系教员。
  你就是何心竹？张少鹏也十分惊喜，他说，你就是阔勒克苏的设计者？幸会幸会，你可是先锋师最年轻最有才气的建筑设计师呀！呵呵，我真走运，居然救了位大人物！
  听高个子这么说，心竹的脸红了，她低下头，将一缕头发捋到耳后，又问，你是毕业来疆的大学生吧？
  不，我父母就是兵团人。
  真的？心竹高兴地说，仔细打量了一下张少鹏。
  张少鹏说，哦，何教授，我去帮你找行李和鞋。说着丢下心竹就走了。
  这次车祸，有八人幸存，这时，没受伤的两个男人想到山下看看，心竹惦记着车上两个孩子，也跟着去了。
  张少鹏找回行李，正赶上心竹他们三个往山崖下走。你们去哪儿？他问。
  其中的一个男人讥讽道，不是去找行李，是去看看有没有幸存的人。
  张少鹏说，太危险吧？我们应该向过路的车求救。
  心竹坚定地说，不能等！说着，赤着脚向前走去。张少鹏摇了摇头，赶了上去。不一会，心竹他们看见那辆失事的车了，车身前半截浸泡在水中，车尾翘在空中。有人吗？他们大声呼叫。无人应答。突然，一扇残破的车窗上出现了一只手。
  有人活着，是个娃娃！心竹手指着车子，欣喜地大叫。心竹话音刚落，那车晃动了一下，慢慢向河心滑去。车内顿时传来孩子恐惧的叫喊声，妈妈——
  面对着向河水深处滑动的车辆，站在心竹旁边的两个男人和张少鹏都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这时，他们突然发现心竹竟然哆嗦着身子向河里走去。
  何教授，不要做无谓的牺牲！快回来！张少鹏大声呼喊，急得直跺脚。但是心竹已经走到了水中，当交警赶到时，心竹抱着那个三岁的小男孩已从水里走出来。
  
  2
  
  受伤的心竹在麟莫斯县医院观察了一天一夜后出院了。她没回宿舍，而是直接去了她和轩歌的小窝。见来开门的是姐姐玉竹，心竹很意外，问：轩歌呢？
  玉竹的神色立刻阴郁起来。姐，发生什么事了？轩歌呢？心竹心中隐约地有了一种不好的预兆，她再次逼问。过了好一会儿，玉竹才神色黯然地说，柳轩歌失踪了。
  二十多天前，柳轩歌带着医疗小队下乡，去为住在山里冬窝子里的牧民送医送药。那天是个雨雪天，行进中他们忽然发现了一个坠马昏迷的哈萨克男子，原来这个男子的妻子阿米兰快生了，他是下山求救的。柳轩歌听完，仗着自己骑艺好，只身一人，牵了匹空鞍马就出发了。两天后，人们在纽根林斯河下游接近边境的地方发现了阿米兰和她的孩子。轩歌却再也没有回来。据阿米兰说，轩歌背她过河时落水了。
  不，心竹痛苦地大叫，轩歌一定还活着。他的水性好，我要去找他。
  说着，她起身跑到里屋抱出她给轩歌买的羽绒服。玉竹追过来，从心竹怀中夺过衣服，抵在心口，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她哽咽着说，心竹，别傻了，你找不到他了。
  不，心竹喊：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他没死！他一定游到哈萨克斯坦去了。我要去找他，他一定在等我，等我去接他。说着又要走，玉竹正要阻拦，突然松开了手，然后抱着肚子大声呻吟起来。心竹呆住了，姐姐要生孩子了，她赶紧打起120来。
  姐姐顺利生产后，心竹的心又回到了轩歌的身上，这期间，她去过几百里外的纽根林斯河边境，她想在那里能找到柳轩歌，结果只能含泪而回。回来后，整整两天，她在房子里来回晃荡，不敢关传呼机，不吃饭，不睡觉，不洗脸，不梳头，用拇指顶着墙，沿着每间房子走。那天中午，心竹刚迷一会，有人摁门铃，是师党办室的小贾和组织部的小刘，他们带来严怀玉师长夫妇对心竹的慰问。原来，她救的那个孩子的母亲是严师长的外甥女。严师长没有子女，这个外甥女他视同己出，这件事对他打击很大，旧疾复发住进了医院。严师长曾是心竹父亲的同事，红军团基建科干事，两家人的关系一直很好，自从严怀玉调到胜利师，后来又调回先锋师任师领导后，两家来往渐渐少了，但严师长的爱人常来家中看望。
  小刘说，师里决定追认柳轩歌为烈士了。
  心竹流着眼泪，痛苦地说，没有找到他，怎么能追认为烈士呀？小刘叹了口气说，一百多号人，用尽了所有办法，连警用声纳都用上了，但是，找不到呀！
  我不接受。柳轩歌没有死。心竹摇着头说。
  小刘和小贾见心竹悲痛欲绝，没有再劝，安慰了几句就告辞了，走到门口，小刘突然又折回来，从公文袋里拿出一张报纸交给心竹，说，你看看吧，注意一下头版。
  
  3
  
  小贾所说的头版让心竹着实吃了一惊，标题是：《阿勒锦大剧院不日拆除，四十年辉煌今谢幕——阿勒锦购物广场设计图纸新鲜出炉》。这是一个专版，中间是阿勒锦大剧院的全貌，左下角是阿勒锦购物广场规划图，但那是自己为新城一区设计的图纸，怎么……她觉得自己被算计了，因为谁也没告诉她，她设计的图纸竟会用在这里。
  她看出这是事先安排好的步骤，先让她出图纸，再派她出去学习，最后将拆迁声势捅出去。
  第二天一大早，心竹就找到负责先锋师建筑设计规划的建工学院副校长李奇，将报纸摊在李奇办公桌上。李副校长，您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个图纸是怎么回事。
  坐下好好说嘛。小何，都是为了工作嘛。李奇见心竹一脸怒容，和颜悦色地说：你又何必这么激动呢。
  就在这时，电话铃突然响了，李奇忙抓起听筒，电话是严师长打来的。
  严师长的声音很大：阿勒锦大剧院这么大的事，怎么还没经过党委会你们就让记者宣传出去了？
  原来，建工学院艺术设计学院院长尚可以昨晚怀揣那份报纸，到医院见了严师长。严师长十分吃惊，他立刻与新调来的主管三产的副师长薛志远通了话。薛志远说，自己原来工作的定远师早两年就开始着手这项工作了。
  
  定远师怎么能和我们师比呢！它才有多少年的历史，建国初期，我们师就驻扎在这儿了，花了多大的工夫建起来的建筑你知道吗？我们有多长的建师史你研究过吗？一些建筑比如阿勒锦大剧院，那可都是当年请了前苏联的优秀建筑师会同我国一流的建筑师建设的。
  薛志远委屈地说，可是要发展经济，我们必须得牺牲一些东西。
  牺牲什么？发展经济就是要忘记传统？发展经济就要和过去割裂吗？发展经济就是非要把眼睛盯在这些老建筑老城区上吗？行了，我也不给你谈兵团的历史了。你自己好好学习一下吧！最后他又说：下午你召集开个会，把那天参加新闻发布会的原班人马包括记者全都叫齐，我要在会上统一一下思想。
  严怀玉谈了很多，但只字未提阿勒锦街的规划存在什么问题，但与会人员都明白，先锋师三产的定位方向是商贸流通与旅游开发，而不是拆城建城的现代房地产业。
  
  4
  
  会议一结束，心竹就去了阿勒锦大剧院。
  阿勒锦大剧院于1950年3月破土动工，历时3年才建成。其造型新颖奇特、雄伟瑰丽，犹如三个重叠的金顶大帐，与周围山川河流等自然景观浑然一体。
  五十年中曾历经两次地震，但大剧院除部分残损外，依旧不减当年的巍峨与雄壮。
  何心竹碰见了尚可以教授，心头一热，上前叫了声尚伯伯。
  小何，听说今天早晨你找李奇去了，和他谈有什么用！尚教授叹了口气说。
  心竹说：我只想把图纸要回来。
  有些事情也不是一张图纸就能阻挡得了的。
  我根本没有把完整的图纸给他们，那只是三分之一而已。
  尚教授呵呵一笑，说：你这小家伙还留了一手哇！过了一会他又长叹一声说：阿勒锦大剧院前景堪忧啊！
  心竹说，好歹它也是自治区级保护建筑之一，今天师长不是也表态了吗？阿勒锦大剧院保住了。
  尚教授忧心忡忡地说，这次保住，还有下次，下次能保住吗？他们都嫌它老了，产生不了什么经济效益了。都想盖商业区，什么都商业化了。
  
  5
  
  三个月后，心竹搬出了竹轩居。她希望通过此事能忘却一些痛苦，但是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轩歌的一部分已在她体内扎根。玉竹劝她把孩子拿掉，她不肯。她说自己要把孩子生下来，因为那是轩歌的孩子。
  心竹抱着藤吊椅回宿舍的路上遇见了张少鹏，自从上次车上邂逅，他们已经在不同场合遇到过多次，她知道大多数并非偶遇，她知道，张少鹏在追求她。张少鹏要替心竹搬那张吊椅，心竹拒绝了。她在心里说，轩歌啊！我知道你还活着，你到底在哪儿？
  你在哭。张少鹏问，一直跟着心竹走。我没哭。心竹说。
  把椅子给我吧，我给你一个我坚持的理由。张少鹏叹了口气。
  不，我不需要怜悯！心竹冷冷地说。
  那就怜悯怜悯我吧，我不喜欢花草，但是因为cfd46210cd18835f524eb840cd34910e722aeabed4eef0b6f5ae26ca6e6ec3db有人喜欢，这三个月来我就坚持在田野里采摘。
  心竹说，可这三个月里，我并没有接受那些花，你救了我的命，可你不能因此大摇大摆来干涉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与你无关。
  你这样拒人以千里之外，与柳轩歌有关，是吗？可他已经死了。他是个烈士。你呢？你是个傻瓜。心竹愣在那儿，她没留意张少鹏已经接过椅子。张说，这也是他留下的吧？他留下一把椅子陪着你，然后你的灵魂就被紧紧控制着。不仅如此，心竹骄傲地说，他还为我留下了一样礼物，一个孩子。张少鹏耸了耸肩，什么也没说。他搬着藤椅吹着口哨，一直将藤椅搬进心竹的宿舍。
  三年后，这把藤吊椅最终还是搬进了白杨街1巷12号张少鹏的家。这是一个典型的北方民居，进入大门，迎面有一座砖影壁，与大门组成一个小小的过渡空间。正房前主院仿效维吾尔族民居，延伸出一间屋子大小的披厦。披厦前种着葡萄树、无花果树、石榴树和桃树。
  你应该会喜欢这里，这是你父亲为他的好友设计的，汉式建筑中的维吾尔情结。我专门打听着，为你和女儿买的。心竹心里热了一下，她没想到张少鹏对自己如此用心。还有，他热络地称嫣然为女儿，嫣然已经两岁，这三年间，他对她们母女的悉心照顾打动了她。最重要的是，女儿嫣然对张少鹏的接纳。一天晚上，嫣然一直哭闹不停，刚好张少鹏过来送新培育的花卉。嫣然见了张少鹏立刻破涕为笑，一连几次都这样。后来心竹才知道，张少鹏口袋里永远装着糖果和小玩具。在嫣然眼里，那口袋简直就是个魔术口袋。
  婚礼那天下午，他俩站在披厦前的空地上。一群鸽子快活地飞来飞去，张少鹏以手臂环抱妻子，她的面颊贴着他的心脏，他的身高使他可以看到她的头顶，她的复杂的福字发髻。
  你真的不后悔？心竹知道这个时候不该谈论这个，但她控制不了自己。
  初次遇见你，我就在心里说，瞧着吧，这个傲慢无理的姑娘将成为我的妻子。
  婚后第三天，心竹去上班，收到一封没有地址的信。这封信证明轩歌还活着，因为那是轩歌的亲笔信。心竹的心脏剧烈跳动，她急切地在字里行间搜索轩歌的下落，没有地址，只有几行滚烫而凄凉的汉字。
  心竹：
  你收到这封信，是因为你终于肯结婚了，祝福你。我等这个消息已经等了很久，我原本不该写这封信，可是，我必须得告诉你，我还活着，为你和孩子活着——尽管这种活还不如死。那场劫难夺去了我健全的身体，可我依然要用还算完美的心脏，呈上我的祝福：祝你们白头偕老。
  另：我不在国内，你不用费劲找我。
  在国外，可你为什么仿佛就在我身边？心竹看了看信皮，上面是一串陌生而蹩脚的手写字，这是一封代寄信，加盖的是本地邮戳。也就是说，本地有人代理了这封信的发出。她第一个想到的是玉竹，但立刻又排除了，玉竹不是那种能藏得住事的人，然而，不是玉竹又会是谁？她没有去问玉竹，她怕姐姐再为自己担心。又过了一个月，轩歌又来信了，这回他谈起了国外某个小镇，他说自己在那里足不出户地搞医学研究。心竹觉得，他是在试图让她相信自己活在地球上某个阳光明媚的小镇。接到第三封信，估摸第四封信快到的那几天，她去了邮局，希望查一查境外来信，好判断哪一封来自轩歌。邮局的人拒绝了她。于是她一有空就去邮局，想一看究竟。但什么线索也没发现。她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紧接着，她就发现自己陷入了婚姻危机。
  有一天，张少鹏回家对心竹说，我们单位要撤销建制，划归林业局。十五个编制只留五个，其他分流团场。心竹正在哄嫣然午睡，便小声说，归并就归并，现在到处都在改制。张少鹏绷着脸说，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我的前途不能就这么毁了。我可是辽宁林业大学的高材生。心竹笑着说，所以你不可能没有用武之地。你可以去基层做农业研究，棉花、水稻、薰衣草，这些都是先锋师的特色产业，特别是薰衣草，它会让公主市成为中亚的普罗旺斯，不远的将来，薰衣草还将创造公主市旅游业的奇迹……
  又是旅游业！为了保住阿勒锦大剧院，你做梦都在念叨旅游业。可我对去基层没兴趣。他又恳切地说，你要帮我。
  我怎么帮你？心竹问。张少鹏说，你去找找师长，调我到商业局或发改委，这也就他一句话的事。心竹一听这话，立刻冷下脸来，沉思不语。
  张少鹏继续说，师长爱人非常疼咱家的嫣然，要不你去找一找她，让她给师长……
  住嘴！没看出来，你怎么是这样的人！没等张少鹏说完话，心竹便站起身说，依旧用了不疾不徐的语调说，我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抹不开面子吗？你就帮我这一回吧。怎么说你还救了他们的侄孙。
  不行！这成什么了？这是对我们两家感情的亵渎，我父亲也不会答应。我绝不能那么做！
  你父亲你父亲！可你知道我父亲吗？我父亲是一位在战场上立过大功的大英雄！可他到五十岁才结婚，五十二岁才有我，你想让我和他一样被人遗忘，埋骨戈壁滩？你可以为你父亲的阿勒锦大剧院去找他，为什么就不能为我低一回头？如果我是那个姓柳的，你恐怕早就去了吧！张少鹏的声音像削尖的芦苇，戳在心竹的心尖上。
  
  心竹平静地说，轩歌他压根就不会开这个口。还有，我没有为阿勒锦大剧院去找任何人说情，它之所以被保住，完全是因为它自身的价值。
  我知道你父亲和师长的交情，就这一回，下不为例总可以了吧！心竹默不做声，她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了解面前这个男人。
  晚上，张少鹏一身酒气地站在床边，他一边盯着熟睡的嫣然，一边喝酒。听到声音，心竹睁开眼，见有个人站在摇篮边，吓得大喊，谁？
  黑暗中传来了张少鹏的冷笑声，还会是谁？你的丈夫张少鹏，不是柳轩歌。就像我父亲和你父亲，我父亲应该也是烈士，可他们不承认。同样都来自一个战壕，可你父亲成了建筑师，还有他的女儿。而我父亲只能口里含着馒头叫不出声地死去，我呢？我得为了成为像你父亲那样的人，去收留烈士的私生子，还有他的女人。说着，他甩掉酒瓶，踉跄着走过来，凶狠地抓住心竹的头发，将心竹的头摁在枕头上，喷着酒气说：我爱你，你却爱着一个死人。骂着，他强吻起心竹来，并将手粗鲁地伸进心竹的胸衣里……
  
  6
  
  张少鹏最终被分流到畜牧团。他没去，他和几个朋友合伙开了个外贸公司，但由于轻信、无知，败得一塌糊涂，无奈之下，张少鹏把车开回了家，索性跑上了出租。几个朋友翻了脸，外贸公司就此关门，而他也欠下了十几万债务。心竹拿出所有积蓄，加上张少鹏把院子卖了，才还了债务。一家人租了个小院，住了进去。
  
  心竹已经忘了乌孙河的那个春天有多么残酷了。腐败的树叶到处都是，蚯蚓爬满院子，蚊虫肆虐，它们在嫣然花骨朵一样娇嫩的皮肤上留下许多红色丘疹。
  更远的地方，隐约传来了雷声。嫣然坐在小凳子上，眸子里收藏着雷声与最早的闪电。
  张少鹏异常安静，像满含水分的尘埃。渐渐沉溺于对假想敌的迷恋与仇恨中。他经常会痴痴望着嫣然，然后说，我是个受害者，你这个矮小的瘟疫。
  有时他认为自己类似于一种女人，在窗帘后面生活，他对着他假想敌的小女儿大叫。小女儿眼里聚满眼泪。眼泪，他指着笑着，像一个疯子。有人过来抱走孩子，那人回头看他，就像看一个烂掉的大白菜。那是他的妻子。他妻子看他像看一个烂掉的大白菜。不久，有人看到张少鹏开着车子冲下了山崖。
  
  7
  
  张少鹏死后，心竹在姐姐的帮助下，搬了新居。她拒绝了姐姐张罗的几次相亲，直到碰见慕容天然。玉竹迅速站在慕容一边，努力撮合他与妹妹的婚事，但他俩似乎并不着急。心竹没有告诉姐姐，每个月她都能收到轩歌的来信。她不再追究信的来源，她固守着希望。虽然只有来信，她无法复信，但这也足以让她一步步走下去。轩歌的信成为固定她脊椎骨的金属架。好在轩歌并不知道她生活中的一系列变故，这得感谢那位转信者，但有时她又会想，如果轩歌知道这些，会不会回到她身边。
  心竹回到家，洗完澡出来，见嫣然正在打电话。心竹问，谁的电话？嫣然说，是一个陌生的叔叔，他知道我的名字，还说我有位漂亮妈妈。
  把电话给我。心竹接过电话，喂？那边没声音，心竹知道那人还在，她又喂了一声，对方挂断电话前咳嗽了一声，那声音有点遥远，但并不陌生。心竹脸色煞白，连女儿问她怎么了都没听见。
  第二天清晨，她们去送慕容天然，慕容说，我今天走不了，明天先锋师有一个会，临时通知我参会，好像是阿勒锦街规划会。
  心竹说，我没有接到通知，他们可能又想对阿勒锦大剧院动手了。
  是这样？慕容若有所思，他们邀我参会的意思我明白了。这么大的工程，上面居然一点都不知道，他们是想通过我……
  薛师长到北京开会去了，他们这么做合适吗？心竹问。
  这时，一辆白色面包车突然强行超车。小心！慕容喊道，心竹向右急打方向盘，又往左回。由于事发突然，嫣然还没来得及坐下，头碰在了窗户上，流血了。
  心竹将车开到医院，医生给嫣然处理伤口时，心竹还惊魂未定，她对慕容说，我想起来了，那辆车一直在我们后面，从我和嫣然出门时就跟着我们了。
  你太紧张了，放松点。慕容握着心竹的手。不，我知道，我们被跟踪了。那会是谁？心竹望了望四周，仿佛怕有人在暗处偷听似的。医院走廊墙壁上挂着一只电子钟，她看了看日历，自言自语，不，这只是个巧合。
  什么巧合？到底怎么了？慕容问。心竹说，八年前的今天，我曾遭遇一场车祸，有八个人幸存。他是其中的一个，难道是他？
  谁？谁想制造一起车祸？你到底在说什么？我们是不是该报警？报警？不！心竹神思恍惚，很多年前，警方就宣告了他的死亡，他是个安静的幽灵。
  
  心竹的手机响了，是办公室小董打来的，何工，高院长让我通知你，明天下午的会，兵团地质勘测设计研究院的副院长慕容天然也要参加，希望你准时参会。心竹说，我一定准时参会。她想，即便没通知她，她也要参加这个会。
  何工，还有件事，小董犹豫着。大禹宫的投资开发商来自北京，是一位叫袁飞宇的先生，听高院长说是陈银奇副师长请来的财神。高院长的意思是……小董欲言又止。心竹说，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事直说。小董说，袁先生想单独和你聊聊设计方面的事，高院长已经答应下来了。心竹忙问，这次是大禹宫商业大厦规划会还是阿勒锦街规划会？小董说，是一个会，大禹宫商业大厦计划建在阿勒锦原址上，你不知道吗？心竹大惊，她想，高院长的动作太快了，连投资商都请来了，阿勒锦街真的将面临新的危机。我会赴约的，心竹挂断电话。她想见见这个投资商，也许自己能在开会前说服他，让他把大禹宫商业大厦建在经济蓬勃发展的东区新城。
  
  8
  
  袁飞宇居然就是张少鹏，这是何心竹万万没想到的。
  心竹仿佛看见世上最面目可憎的东西，转身要走。
  请何工程师坐。张少鹏微微侧了侧头，一个穿黑西装的男人立刻过来替心竹拉开餐桌旁的椅子。
  笨蛋！张少鹏冲“黑西装”突然骂道，我要和何工拉家常，这边。他指指自己旁边的椅子。“黑西装”立刻把刚拉开的椅子推进去，又紧走几步拉开张少鹏身边的椅子，然后弯腰朝心竹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必了，我就坐这儿。心竹拉开刚推进去的椅子。
  张少鹏挥了挥手，就像掸袖子上的灰尘，“黑西装”们立刻出去了。紧接着，两位穿旗袍的小姐婷婷袅袅地走进来。张少鹏立起右手掌，旗袍小姐立刻停住了。
  先不要把你们的味儿掺和进来，让我先猜猜。张少鹏闭上眼睛，用鼻子抚摸着空气中的微粒，然后频频点头，很好，心竹，你用的还是“白玉”香水，是个念旧的人啊，念旧的人好啊！心竹没做声，也没有碰面前的茶。服务小姐过来伸出白藕般的胳膊，变戏法般揭开所有盖子，取一只报一样菜名。
  看见我你很吃惊，看来，我还是死了比较符合你的心意。服务小姐出去后，张少鹏阴沉着脸说，接着，他扔掉雪茄，用毛巾擦了擦手，拿起餐具。闪光的餐具在他手里就像匕首。他表演着伤感，却又掩盖不住满脸得意，我是想死的，可老天可怜我，让一根粗壮的树枝接住了我。
  张少鹏在心竹脸上扫了一眼，说，你的表情好像在问，那个树枝为什么要救我，真是多事。哈哈哈……我告诉你，因为这世界需要恶人。他张开双手，如同一只被钉在椅背上的邪恶蝙蝠。他保持那样的姿态足有一分钟，之后垂下手臂，用餐叉划破皮椅，然后暴跳如雷地大叫，蠢货！人都死哪儿去了。他站起来，踢开椅子，旗袍小姐和黑西装听到他的吼叫一起涌了进来。
  椅子上有个洞。他指着那把椅子，像只秃鹫大声嚷嚷，你们都是怎么工作的，对得起你们的薪水吗？今天当班的每一个人，扣除半个月奖金。又对心竹说，对不起，没有告诉你，几小时前，我买下了这个酒店，我不爱吃外面饭店的饭，所以带了自己的厨子。他对那些低着头诚惶诚恐的服务生们大吼，还不滚出去！
  
  慢着，椅子是他自己割破的。心竹站起来说，如果你今天叫我来只是为了显示你的财富和卑劣本性的话，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她转身要走，张少鹏却叫住了她，何工，恐怕你误会了，我只想和大家开个玩笑，枯燥的工作需要来一点小小的刺激。你们说是吗？旗袍小姐和保镖们立刻点头称是。张少鹏一挥手，他们又退了出去。
  见众人退下了，张少鹏摇头晃脑地说，你现在不错啊，先锋师建筑设计院的年轻副院长，有了新房，还配了车。这么多年来我真的挺挂念你，还有小嫣然，我们的女儿。
  她不是你女儿！心竹瞪着张少鹏。别激动。张少鹏说，我对你一见钟情，我永远也忘不了我们相逢的那天。我那时多爱你啊，为了与你般配，我跟在你身后跌跌撞撞，在树叶和小石头上踉踉跄跄，全身布满瘀伤和擦伤，而且几乎粉身碎骨。但我那段时间很倒霉，还当了半年出租车司机。我和你在一起，原因就是——我想经常看见你那种凄美的神情——那是对另一个男人绝望的爱。对了，就是现在这个表情，没变，一点没变，美！太美了！
  好了，我不再折磨你了，还是来谈谈我们的女儿吧。听说昨天出了车祸，5月22日。有意思的巧合，你说呢？她只受了点伤，可她原本就不该活。她是一枚毒性最大的种子，让你时刻看到她惦念他，那种感觉会深入骨髓。没有她，爱情的影子会逐渐消失。
  这一切都是你干的？心竹愤怒了。
  你还有个情人，慕容，我不生气，多少年了，对于一个已经死亡或者失踪的丈夫来说，这算不了什么。但说不定哪天我会想起来回家，拥抱我可爱的妻子女儿。或许我能有幸做你第二个孩子的父亲。
  无耻！心竹已经没有耐心继续坐下去了。
  那个柳轩歌还用他的椅子陪你吗？你不如对我好一点，今后我会频频出现在名门小区14号楼208号房，啊，多好的数字，连我这个厌倦数字的人，都忍不住想亲吻这个数字了。张少鹏暧昧地笑了。
  张少鹏，我们早已解除了婚姻关系。
  这个我倒忘了，你早已经向法院提请公告了。无情啊，一个被迅速删除的符号。那我就以袁飞宇的身份重新追求你……
  你做梦！如果你再往我家打电话，我就报警。别忘了，你还有一桩罪案。心竹斩钉截铁地说，我看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了。
  罪案？你是说那件事吗？他下流地笑了，故意悄声说，丈夫亲近妻子也算犯罪吗？现在，我不会犯什么罪案，只是看看你，这也违法吗？先别走，我们还没有谈到实质性问题呢。关于大禹宫你怎么想？比如选址？这你得和先锋师谈。
  先锋师会给我怎样的地段？
  他们会尊重合法的投资商。
  合法？张少鹏哧地一笑，你的意思我的钱来路可疑？张少鹏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嘴里，边吃边说，我做的全部都是合法买卖。另外，我还捐资建了几所希望小学，弄了个扶助贫困学生的基金会。今年，我打算也弄个人大代表过过瘾。
  心竹没做声，她想听听这家伙还要说什么。
  目前我投资的这个项目，公主市抢着要找我合作，先锋师呢？拿捏作态，到现在卡在选址上。张少鹏有些伤感地看着自己的手，说，我们是战争的后裔，我们的梦想被篡改了，我们不属于任何地方，我们永远不会被允许靠岸。不过，我也是个念旧的人，我也是兵团人嘛，我把话放在这，过不了多久，最多不出这个月，工程就会得到批复，就在阿勒锦大剧院原址。我是个商人，我看中的地段，我建的大楼应该成为公主市最伟大的建筑。经济要发展，眼光要放远。你也不必螳臂挡车了，挡是挡不住的！
  心竹说，你说得好听，可你这是在毁先锋师，毁先锋师的文化遗产，想把人们诱进金钱的陷阱。
  张少鹏哼了一声说，你还活在某个印象模糊的年代吧。你真的该出去看看其他地球人怎么生活的！
  你不是在投资，是在报复！心竹一针见血地说。
  张少鹏笑了笑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那是对你，对我则是没有无缘无故的投资。
  我绝不会让你得逞。心竹站起来说，我设计的图纸绝不会给你这种人的。
  张少鹏又笑了笑说，咱们走着瞧，实在不行，还有其他人，我倒要看看先锋师有几个人物，把高材生派进羊圈！我要让他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人物。张少鹏用毛巾擦完嘴，掼进面前的食钵。
  
  9
  
  八年前，这样的规划会曾开过一次，八年后，严怀玉、尚可以等一班为阿勒锦争夺生存权的老人已经退的退、走的走了。
  心竹在会上发言说，如果自己设计的图纸是为了毁掉历史建筑，她宁可失去双手。
  你的怀旧不该表现在工作上。我知道那是你父亲的作品。可是怎么能在工作中掺杂私人感情！会后，先锋师建筑设计院的高院长留下心竹，他认为心竹的做法欠考虑。他说，何工，我把你从建工学院调来，不是让你来唱反调的。我们可以考虑建议投资方为先锋师阿勒锦街红色教育基地留一块地盘嘛。
  我们应该考虑做块告示牌给文化破坏者，来警示后人。心竹针锋相对。
  何心竹，我可不是李奇，会任你胡闹！高锋拍着桌子说。
  高院长，我也再重申一遍，这不是我个人的冲动，这是历史名城公主市的荣誉问题，难道我们设计院仅仅是为了设计而存在的吗？
  高院长说，你知道大禹宫建成后的意义吗？这关系到上千人的就业问题，关系到先锋师第三产业的质量，这也是陈银奇副师长今年力推的一项大工程。说到这，他压低嗓门说，而且，薛师长似乎也有意扶持这个提案，别忘了，那年就是他……好了不说了，我们会考虑留出一块地盘……
  我们？这么快你就和开发商站在一个阵营上了？
  何工，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可是原则问题。
  不能让传统教育成为印第安人的保留地！难道传统教育在孩子们心中的地盘够大吗？这整个建筑应该像文物一样被保存。
  恐怕是保存你父亲的丰碑吧！高锋突然不高兴了，有点奚落道。
  不是我父亲。心竹毫不相让，一字一顿地说：是我们父辈的丰碑。
  高院长被堵了一下，沉吟片刻后说：可是你能挡得住吗？这是大的趋势，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10
  
  空姐轻手轻脚地走过。
  张少鹏还活着。心竹对正在翻阅飞机杂志的慕容说，今天早晨我见到他了，他是以大禹宫商业大厦的投资商出现的。前天晚上的匿名电话，昨天的车祸，都是他干的。
  这种人要投资大禹宫？慕容吃了一惊。
  是的。他这人我了解，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可他干预不了你的生活。慕容让空姐拿了两听绿茶，打开一听递给心竹。
  可他像个鬼魂。心竹说：我的一位朋友这两天寄给我一本杂志。她拿出一本美国的《时代周刊》，指着封面人物说：你看看，这是谁？慕容说，这不是国家著名导演蔡彝桐吗？心竹说：我查过资料，蔡彝桐是从先锋师走出去的文化名人，最初在阿勒锦大剧院当话剧演员。1964年那年，国家一位大领导来先锋师，在阿勒锦大剧院看了话剧《年轻的一代》，当时，蔡彝桐扮演肖继业，这位领导人说蔡彝桐塑造了兵团千千万万个肖继业的形象，他的那番话还被收入兵团相关史料。那之后没过多久，蔡彝桐就被北京话剧院调去了，演革命样板戏。我的这位在国外的朋友建议我考虑用蔡彝桐的影响来保护阿勒锦大剧院。
  哎呀，这是个好办法！慕容高兴地说：我父亲和蔡彝桐是同乡。其实，从先锋师从阿勒锦大剧院走出去的名人还有好几位，我们可以考虑用媒体造势保护阿勒锦……对了，你什么时候有了位海外朋友？
  心竹苦笑道，是啊，一位我无法回信的影子朋友。慕容问为什么。心竹说，他就是先锋师那个被追认为烈士的医生柳轩歌，他从纽根林斯河漂出国界，由于冻伤严重，被当地红十字会送往俄罗斯一家医院救治，最终他被截去双腿和部分手指。他姐姐恰好在俄罗斯，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回来。只有我知道他还活着，但他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确切地址。
  
  慕容沉吟片刻，叹道，他是不愿让你看自己的残缺啊，真是条硬汉子。慕容感叹中也更加敬重心竹了，但同时感觉更加无法把握属于他俩的未来。他将话题岔开，说，这的确是个好办法，值得一试。这事我来办，利用兵团文化节，邀请名人回家做客，签字筹款支持保留阿勒锦大剧院，这是多好的一个机会啊。
  他们在乌鲁木齐机场分手，黑暗中他们紧握着对方的手。
  
  11
  
  飞机发出类似于女人叹息的声音，深圳到了。一整夜，窗外都飘着小雨。心竹站在窗前，细细打量深圳雨中的夜景。城市闪闪发亮，像藏在某台不可捉摸的机器中一个计算机芯片。由于潮湿，画面略显模糊，水像梦一样擦拭着玻璃。
  她总会在这样的夜晚思念轩歌。她真想在某天，突然出现在轩歌栖身的城市或村庄，那儿的风恐怕都是不同的，可他究竟在哪儿？
  这是一次论坛会。讨论借鉴西方建筑风格不忽视中式元素这一论题，全国各地著名建筑设计师都参加了会议。
  永远不要忘了，我们是移入西方的建筑风格，在这片故土上，我们应遵循的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忘本土建筑文化。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精神矍铄地说。他是世界著名的建筑师徐巍然。他说，建筑风格的特点应该是自由、自然和符合人们活动规律的平面安排，明快、开朗和形式多样的立面和体形；与园林绿化和城市地域环境的有机结合。我们口口声声要打造地产文化，我们怎么能忘了我们所依附的这片土地的根基呢？
  是的，我们怎么能忘了我们所依附的这片土地的根基呢？心竹在发言中以别墅为例，她说：人们一提到别墅，最先想到的还是18世纪莱茵河畔幢幢灰白的尖顶城堡，或者美国西部带有些浮土的灰色人家。为什么没有我们中国的民居印象？是我们缺乏想象力吗？不是。是我们缺乏自信。于是我们模仿，我们复制。心竹的发言，引得会场里窃窃私语。
  会后，心竹徜徉于深圳大街上。深圳海拔最高的别墅是以飞鸟森林自然为特色的主题园林，从山里长出来的房子，从山里长出来的生活。心竹想，新疆兵团的旧建筑甚至一些文化遗产就注定要淹没在时代的浪潮中吗？建筑风格应该体现当地气候的特点、当地的地势、山势、水势及其历史文化。面临碧水，则像黑白素描，灵动细腻；身居山中，则像油画，自然飘逸。而西部边陲那些新型团场如果能熟稔地取法自然，完全能体现兵团的底蕴与特点，这也是建筑本体存在价值的附加值所在了。欧洲古典建筑，是艺术家与建筑师共同参与形成的文化，成就了文艺复兴风格、马洛克风格、洛可可风格、古典主义风格这样的举世成就。新疆兵团的房地产发展商也应当多一些文化意识与眼光，与建筑师、艺术家一道组成新建筑艺术实践的群体，勇于探索、创造，形成独特的兵团文化特色与品位。想到这里，心竹睡不着觉了，她大脑沸腾着，将自己的新想法一一描绘下来。
  
  12
  
  当晚，心竹接到慕容的电话，说蔡彝桐十分关注阿勒锦大剧院未来的命运。他近期可能会做客央视一个访谈栏目，他将在节目中呼吁制止这种破坏行为。心竹的心放了下来。下午醒来，她把房间电话调至正常。五分钟后，电话响起来。总台说有她的一封信。信很快就送上来了。字体俊秀而熟悉。信中说，咕噜：我在海景房等你，轩歌字。心竹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简短得不能再简短的留言，让她的大脑高速运转起来，这个世上，除了玉竹，没人知道她的乳名——咕噜，那是她的哈萨克妈妈给她取的名字。她紧紧抓住那片薄纸，纸上没有写日期，包括见面的时间。仿佛这是一封来自未来或过去的信，或者，是一则寻人启事。咕噜：我在海景房等你，轩歌字。心竹反复地重复这十二个字，仿佛自己这么多年等待的就是这则消息。她从总台得知，信是一个坐轮椅的人送来的。
  心竹匆匆忙忙走出房间。她脑海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到那个人跟前去，到那个叫轩歌的人身边去。她将字条放进随身的小包里。阳光非常好，风带来海的气息。她向海洋走去，她曾经去过，海景。我们的海景房，她在心里念叨，像初恋的少女。我在海景房，等你。她把它们分开念，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她穿过马路，哼唱起他们在马背上的歌谣。马兰花，风吹雨打都不怕，善良的人们在说话，请你快点开花……
  突然，一辆高尔夫球车高速冲出草坪，撞上了她。昏迷中，心竹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她发现自己行进在一条光明的隧道中。她走得精疲力尽。她问母亲，什么时候才到啊，我太累了。母亲不语，只拽着她的手走得飞快。轩歌正骑马在后面追赶。她有意将双腿插进泥土里，结果变成了一棵树。轩歌过来了，将马缰扣在她手臂上，心竹能闻到马身上的汗味。马仰起头，用一双宝石般的大眼睛打量她，马对她挥动美丽的鬃毛，马晃动耳朵，像可爱的小狗。马认出她了，马用它宽大的舌头舔舐她脸上的泪。她拼命想从土壤里拔出双腿，她挣扎着，根却扎得太深，像一种无法根除的噩梦。她顿足她呐喊，轩歌只是疑惑地仰望这棵发疯的大树。她喊着轩歌轩歌轩歌呀……
  心竹被自己叫醒了，仿佛她喊的不是轩歌，是她自己。她看见了慕容。你醒了？慕容一脸倦意。我错过了海景房。心竹喃喃自语。海景房？等你好了我带你去。慕容微笑了。
  晚了，轩歌已经不在那儿了，我又一次弄丢了他。我找到轩歌了。不，是他找到我了，他总能知道我在哪里，而他对我却像个幻影。
  慕容说，不，相爱的人不会弄丢彼此。心竹说，这么多年，他终于肯见我了，可是我却没出现，他再也不会出现了。我错过了。
  她的头疼得厉害，医生诊断为中度脑震荡，小腿胫骨裂缝。心竹说，对了，昨晚，我做了一份先锋师小城镇建设规划草案，在美丽的纽根林斯草原，在蛮九沟，在乌孙人的营地旧址，在四川职工、湖南职工聚居的连队，都会出现打着西域烙印、与周围环境契合的居民点，就像我父亲修建的阿勒锦大剧院，这些以后都会成为公主市大区域内旅游业的景点。
  慕容说：蔡彝桐、须子谦等名人，下月到新疆参加兵团文化节，之后他们还会到先锋师，在阿勒锦大剧院义演，为阿勒锦大剧院筹款。阿勒锦大剧院将得到应有的保护与尊重。欢呼吧！心竹高兴起来，我欠你一份情。先锋师的父老乡亲都该记住你。心竹由衷地说。
  
  高锋怎么也没想到，心竹会把大禹宫商业大厦选址问题直接汇报给兵团，以她从中国建筑论坛上得出的报告形式，这居然引起了兵团的高度关注，这让他多少有点骑虎难下。
  他这才感到这个何心竹，这个设计院的一枝笔有一个顽固的头脑。先锋师这项早就该开工的工程拖到现在，不就是在自己的设计院上卡壳了吗？事实上，大禹宫如果真的建成剪彩了，又位于繁华地段，这个现代休闲娱乐场所将盖过公主市所有类似投资，兵团还会让人把它拆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设计院只管建筑设计，说白了就是出设计图纸，当初就不该让她参与设计。可让人头疼的是先是承建方非要何心竹的图纸，如今，投资方也跳起来凑热闹，也要看到何心竹的规划图才拨款。事到如今，只有和发改委商议，重新找人设计图纸，至于选址只有让师里出面了。高锋把手伸向电话，何心竹敲门进来了。车祸后康复的她面色稍显苍白，人因为消瘦看上去居然更漂亮了。高锋暗自咬牙，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彻底垮掉。但嘴上却说，何工！要听医生的话，工作要干，革命本钱不能丢啊。
  只是点轻伤，大禹宫选址规划定了吗？何心竹一进来就点中高锋的穴位。
  高锋端起刚泡好的铁观音，抿了一口，抬眼说，那是师里的事，我们下属部门管不到的事不能伸长手。心竹听出来高锋话里有话，便说：提议把阿勒锦大剧院划给投资商不也是您的建议吗？高锋把脸拉下来，说：何工，我虽然老了，也该退了，可你也不能太过分了。别以为朝里有人好办事，现在讲究的是实际效果。
  
  实际效果？你的实际效果我明白，实际效果决定工作动机。
  工作动机？你什么意思！不就仗着有人给你撑腰吗？把报告递到兵团去了，还弄了个名人团体拉票筹款，想干什么？想接替我的位置有点太心急了吧！何总工程师，不要以为把领导往自己屋里拽，就是胜券在握了。女人，女人不就那点资本吗？高锋脸涨得通红，毕竟自己的话不太磊落。心竹强忍着没掉下泪来。她说，高院长，和你共事多年，我一直当你是老师是长辈，可你……
  
  13
  
  张少鹏在先锋师高层走动，像一个正派的梁上君子，事实上，他在看云识天气。
  心竹干脆病休在家。一天，高锋与张少鹏突然来访。高院长，你不会是来传达调令的吧。心竹不客气地说。何工，这话就有点下逐客令的意思了吧。高锋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说，我呢，一来是看望你，二来，我最近听说一件轶事，你和袁飞宇也就是张少鹏先生，从前……你们完全可以破镜重圆嘛。这也可以算公主市一段感天动地的佳话了，妻子以为丈夫落水身亡了，但没想到五年后，丈夫重返家门。我看可以做个纪录片，标题就叫《女工程师的奇异婚恋》。
  张少鹏冷笑不语。心竹说，高院长，你的心我心领了，如果为这件事，就请回吧。
  张少鹏也出乎心竹意料地一脸不悦地说高院长，我这人不爱出风头，况且这毕竟属于个人隐私。这个什么专题就算了吧。
  高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心里说，我知道你们都喜欢摆个高姿态。
  心竹说，你这个想法毫无意义，阿勒锦大剧院不会如你所愿被摧毁。
  是的，我恰巧也看到这一点。何工程师，这次我是来向你讨教关于阿勒锦街及阿勒锦大剧院的修复工程的。张少鹏说话了。
  张少鹏态度的转变让心竹很意外，她看了张少鹏一眼，高锋也不明白张少鹏的态度怎么突然变了，他说，撇开别的不说，你俩至少该给孩子一个甜美的的回忆吧。说着，他拉开门，两名记者立刻闯了进来，并将手中的机器对准了何心竹和张少鹏。
  还没等心竹说话，张少鹏已经从沙发上弹起来，你们怎么回事？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关掉关掉！记者看了看高锋。张少鹏说，高院长，这样的事最好不要再发生第二次，否则投资的事免谈。
  高锋便对记者说：你们看，袁飞宇先生真是个干大事业的人，不张扬，这一点你们得好好地大书特书。他又说，这对夫妇失散多年今天终于又奇迹般地重逢了。而且为了先锋师为了新疆为了兵团，他们又将携手并肩创造更伟大的……
  行了，高锋！我警告你，你再不把他们打发走，我连你一起告。你的底细我可一清二楚！高锋怔住了，他没想到张少鹏说翻脸就翻脸了。
  阿勒锦大剧院筹款义演轰动了全国，没多久，阿勒锦街及大剧院的恢复性整修开始了。相关街道有代表性的优秀近现代建筑、文物古迹、革命遗迹、民族文化、地质奇观都进行了恢复保护，并且形成了片区特点。
  
  14
  
  四年后，阿勒锦街等几条街道的恢复修整工程结束。
  工程竣工酒会上，心竹与共事的工程师、建筑文化专家们兴致勃勃地描绘阿勒锦大剧院的未来。副师长陈银奇说，何工，你在阿勒锦大剧院的保护性修复的工作中立了大功。但今后要注意，保护的同时要加以利用，否则保护的就是一个空荡荡的舞台。心竹引用了已故教授尚可以的一句话，她说，传统文化一样可以为城市创造财富。 那就好那就好！陈银奇连连颔首，有什么计划，尽早操作，把先锋师的文化王牌打出去，打响！
  高锋也过来给心竹敬酒，一个劲地说自己以前支持力度不够，主要是顾虑太多等等。张少鹏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盛情邀请心竹跳舞。心竹虽然应邀了，但显得很敷衍。
  何总，干嘛绷个脸，起码也该为我替你解围说声谢谢吧。张少鹏话里有话地说，听说高锋要被调到技工学校去了。我看，男人这辈子最好还是不要和女人斗！
  我得走了。心竹说。别走别走，我求你。张少鹏忙将心竹拥得更紧了，你知道我这人一向都很疯狂，不要逼我当众吻你，我真的很想这么干，但今天不会。请你再给我五分钟。
  心竹把目光移向别处并坚决地抽回手。张少鹏撇了撇嘴，好吧，那我们谈点别的？他拉着她的手，踱着步子说，这次交手咱们打了个平手，往后也许你就不会总那么好运了。
  你也是因为有好运气才参与了古城修复。心竹说。
  我是商人，从来不做赔本买卖。张少鹏突然指着门口说，瞧，那边是谁？好像是我们的女儿。果真是嫣然，她像一个穿过丛林，误入沼泽地的小天使，显得那么耀眼甜蜜而又惶惑。她是来团圆的，爸爸要她这么做——给妈妈一个礼物。在竣工酒会上，给妈妈一个惊喜。
  心竹不语，张少鹏却点了点头，温和地拍了拍嫣然的头。你怎么来了？心竹的手几乎要结出冰来。
  是爸爸打电话让我来的。嫣然看出母亲不高兴，有点纳闷。
  乖女儿，是妈妈让我打的。张少鹏说，今天是个好日子，不是吗？所有人都在向这边张望。
  心竹拉着女儿走出酒店，张少鹏一直紧随其后，心竹快速上了车，颤抖着发动了汽车。张少鹏仍站在车外，向嫣然挥手，又歪着头，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心竹猛力向左打方向盘，张少鹏赶紧往旁边一跳，厚着颜面说，慢点，心竹。再见，嫣然宝贝。嫣然说，爸爸再见。
  心竹立刻说，我说过了，别再喊他爸爸！你怎么可以当着那么多人叫他爸爸。
  当车子开出一段距离后，嫣然问：为什么？他就是我爸爸。你说爸爸离开了我们，你说你很想念他，可他现在回来了。
  心竹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解释，她尽量平和地说：你和他见过几次面？
  每天放学都是他来接，嫣然说：他的甲壳虫敞篷车真漂亮，我们还去了乌孙河放风筝，妈妈，你知道在车上放风筝的感觉吗？真是棒极了！嫣然显得十分兴奋。闭嘴！心竹气得浑身发抖，你跟陌生人出去，为什么不告诉妈妈。
  妈妈，他不是陌生人。他是爸爸。嫣然噘着嘴强调。心竹正色说，听着，他不是你爸爸，他也不是什么好人。嫣然说，可是，我不是你的私有财产。我已经十一了。你为什么不把你的那些烦心事告诉我。你只会在夜里嚷嚷海景房海景房。这些都是忧郁症的先兆。忧郁症先兆？也是他教你的吗？心竹很吃惊，问女儿。你的妈妈患有忧郁症，所以把你视为私有财产？嫣然，你已经十一岁了，可你却越来越不懂事了。
  别把我当小孩，你每天都和那些鬼建筑打交道，怪不得爸爸说，你心里只有外公，只有外公的那个破剧院……
  嫣然话还没说完，脸上就挨了妈妈一记耳光。她愣愣地看着妈妈，长这么大，她还是第一次挨打。她捂着脸说：他说得没错——你知道我和他在一起，准会打我。心竹不再理女儿，只顾开车，泪水却一直流到苦胆里。孩子总带着天真的脆弱，去爱那些并不真正爱她的人。这就仿佛他们的父亲消失在一扇窗子前，他们就把那扇窗户敞开着，等待任何人从那儿进来，然后欢迎他们。她需要父亲。可是……
  
  15
  
  阿勒锦街出事当天，心竹原本要去深圳，慕容两年前已经结婚了，作为朋友，她也想去看看他们。她跑了几个工程点，中午没顾得上回家。保姆打电话来，说她中午去接嫣然，回来没多一会，嫣然就溜出去了。她不放心，下午去了趟学校，才知道嫣然下午逃课了。心竹挂断电话就拨通张少鹏的电话。张少鹏说他已经好多天没见到女儿了。心竹开着车，大街小巷找。走到城市北郊，她突然看见南面起火了。
  阿勒锦大剧院音乐厅失火是一名工人发现的，消防车赶到时，音乐厅一角已陷入火海。由于阿勒锦大剧院三个大厅相对独立，暂时还未殃及电影厅和歌舞厅。但由于修整施工中挖断了供水管线，一直没修复，致使救火水源成了问题。只要风向一转，整个阿勒锦大剧院就危险了。空气中全是焦糊味，黑色的灰烬漂浮在城市上空。火灾救援的指挥是副师长陈银奇。正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消防大队长带来一个人，是何心竹。原来，何远航在建大剧院时，专门设计了一套独立的消防供水管道。心竹带着消防战士，在大剧院底部找到了总控制台。新的救火方案立刻启动。
  
  正在这时，一名消防战士的对讲机响了：距离音乐厅最近的人员请注意，有个小姑娘目前位于音乐厅楼顶，处境十分危险。何心竹心头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揪住了她的心。她给保姆打电话：有嫣然的消息吗？保姆说，她同学看见她上了一辆敞篷越野车。
  阿勒锦大剧院门前，停着消防车，上百名消防官兵正在全力扑救大火，但火借风势，越烧越凶。剧院门口手拿提琴的雕像手臂在烈焰的烤灼下已断裂脱落。
  孩子在那儿。一个消防战士手指前方喊。心竹远远看去，心里一惊，身处楼顶的果真是嫣然。嫣然！心竹喊着，向前冲去，但立刻被几只戴着消防手套的手死死拽住。
  嫣然站在音乐厅的大圆顶上，她被眼前的火海吓坏。下去的门已经被锁上，那天，张少鹏跟她说，不能让别人发现这是个超酷观景台，他说，我去买点吃的，马上回来。她记得爸爸对她说：你怎么能说阿勒锦是个破剧院，妈妈该多伤心，外公的大剧院的确很美。要不，咱们到楼顶看看。是的，多美啊，美丽的大圆顶。这是外公建造的，她开心极了。但是此时此刻，恐惧充满她小小的心脏。
  心竹跑到一条距音乐厅很近的街道，街道上拥挤着慌乱的人群和车辆，人们慌慌张张拿着东西，撤向安全地带。穿过人群，心竹上了距音乐厅最近的一座楼，这栋楼紧挨着音乐厅，楼顶距那个高耸入云的大圆顶大约有二十五米。
  心竹追上那两个扛着伸缩梯往上走的消防兵问，你们是去救那个小姑娘吗？
  走在后面的大高个点点头说：是啊。都撤完了，你是什么人，怎么还没走？
  我是这楼房的建筑设计师。我熟悉这里，我是来协助你们的。大个子消防兵脱下消防服，说：这个你穿上，保护好自己。心竹感激地穿上衣服，跟他们一直上到最顶层。
  楼顶上隐蔽着一个人，是张少鹏，他手里拿着连发弩，地上还扔着几枝箭。
  他是纵火犯。心竹突然发现了张少鹏，大喊道。张少鹏万万没想到在这里还会被人碰见，他还以为这是最隐蔽的也是最佳的观赏角度。
  张少鹏说：何总，我一直想放把火烧了这破剧院。今天终于美梦成真了，连带你的女儿。一切都结束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这个疯子！
  因为我爱你。可你居然还要去找那个柳轩歌。还有，这刚好可以实现我投资回报的最大化。我买的巨额保险，还有，火车通车后这块地皮会比金子还贵。这是一举几得？烧吧，全烧光！
  就在这时，大个子消防兵突然从侧面冲上去，一拳击晕了张少鹏。
  于此同时，嫣然惊恐地大叫：妈妈，我怕！
  宝贝，别怕，妈妈马上过来救你。空气越来越热了，心竹对女儿说：看着妈妈，别看火。
  这时，云梯伸到了嫣然的面前。心竹脱下自己身上的消防服，对着女儿大叫：宝贝，把这件衣服穿上，包住脸，什么都别看，妈妈马上过去。大高个急了，高喊，会掉下去摔死的。
  没有更好的主意了，我女儿需要我。
  心竹说着爬上了梯子。女儿很懂事，她缩在肥大的消防服里，只露一个小缝，她看见妈妈过来了，妈妈抓住她了，示意她爬上自己的背。对不起，妈妈，嫣然小声说，我错了。
  火已经席卷了音乐厅。火苗像莲花一样舔上来，舔着圆圆的顶盖。心竹将女儿牢牢绑在身上，在金属梯上继续跪行，梯子很烫，她的膝盖痛极了，像有一万把锥子在扎她的骨头。她闻到头发烧焦的味道，滚滚浓烟像妖怪一样呼啸着钻进她的眼眶，她本能地闭上眼睛……渐渐地，她听不见呼呼的火声了，还有风声，四周安静下来，她觉得自己正走在草原上。轩歌在山顶上。山那边有一群马。金色的马……
  阿勒锦大剧院音乐厅的大火终于扑灭了。那个原本是白色的顶盖成了黄色。门口的三个雕像成了黧黑色，就像现代艺术里的模特，把身体涂成黑色，来证明自己是太阳的孩子。心竹时常在梦里抵达阿勒锦大剧院，变成雕像中的一个，听它们窃窃私语：罗马大剧院的石头柱子没倒，阿勒锦大剧院的柱子也没有倒。
  
  16
  
  心竹住院后，嫣然每天都守在医院。
  几天后，心竹醒了。她的眼睛缠着纱布，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否看得见。她听见一个熟悉的说话声。于是她不能断定自己是不是在梦里。直到她被扶了起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腿，还在，我还要靠它去海景房呢。她已经想明白了，轩歌之所以没有写年月日，那就是说，他日日夜夜都在那里等候。不管是不是自己的一厢情愿，她都愿意相信那是真的。膝盖很痛，似乎也包裹着纱布。她都不敢想象自己的样子了。我成了这样子，女儿呢？她突然紧张起来。嫣然，我的嫣然呢？她焦急地呼喊。
  原本安静的四周，立刻有人说话了，很多人。众多声音里有一个特别的声音，就好比蓝色大海上的一枚白色贝壳。她有些疑惑，真实世界里不真实的声音。
  妈妈。嫣然就在她身边，见心竹在喊她，她亲切地喊着妈妈。很多人在问候，像大海的涛声。我太想念海了。她想。那么，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们或许以为我要死了。怎么会呢？我已经死了四五次了，但都活着爬回来了。心竹。她再次听见那个海滩上白贝壳一样的声音。
  她在唇上作了个嘘的手势。她说：姐，你听到了什么吗？她想那应该是自己的幻觉，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她听到有人在偷偷哭泣，是姐姐玉竹。姐，你听到了吗？我听到轩歌的声音了，三次。她唇角边漾着微笑，我听见了。玉竹哽咽着说，是他，是轩歌，这么多年，是我帮他隐瞒着你，那些信是经我的手转寄给你的。我，我和轩歌都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是轩歌，是轩歌。心竹的眼睛很痛，是因为眼泪。让我痛痛快快地哭个够吧，我的爱人。轩歌。心竹张大嘴，就像一个在深夜里失去庇护的孩子，她伸出手，在空气中探索，是你吗？轩歌，你回来了吗？是我。有人回答，似乎有轮椅滚动的声音，心竹终于抓住了，是一只温暖的手。此时，心竹多么想看清这双手，然后是眼睛，是面庞，是在梦中被反复了多次的形象啊，可是，她能看到的只是个模糊的影像了。
  两年后，阿勒锦大剧院被列为国家级保护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