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烂草鞋
  
  在春天，一只丢弃在路边的烂草鞋
  它不想烂在这里
  它产生了返青的冲动
  
  它想借助风势在草丛里翻身
  它想重新上路
  找回另一只失踪的烂草鞋
  
  它还不知道另一只烂草鞋的生死
  它想知道另一只烂草鞋是否阅尽风光
  被登山的脚步带到了山顶
  
  它还爱着另一只烂草鞋
  它想捡回另一只烂草鞋的尸骨
  和自己合葬在一处
  
  它还爱着穿上它赶路的那只脚
  它还想闻一闻那只脚的汗臭味
  摸一摸那只脚脚板上的血泡
  
  它还想找回脚下生风的感觉
  它更想知道把山踩在脚下的那只脚
  是否把山顶的青草也踩在了脚下
  
  一只丢弃在路边的烂草鞋
  在梦里翻身，无法重新上路
  它只能死死地抱紧身下的泥土
  
  它只能烂在这里
  它只能把自己抱得更烂
  它只能把身下的泥土抱绿
  
  它只能再做一次草民
  随风而动，用自己翠绿的身段
  召唤弃它而去的那只脚
  
  
  
  鱼
  
  我必须从画家的笔下赎回这条鱼
  这条刚刚从笔底暗流中逃脱的鱼
  有些像画家刚刚挣脱生活的钓钩
  
  三尺长的宣纸，构成了它生息的河流
  它因我的乔迁而登堂入室
  在洁白的南墙上吐出绅士的气泡
  
  我热衷于鱼唇之下，那个月牙形的疤痕
  还原为月牙形的胎记
  它让我想起一些上钩或脱钩的往事
  
  生锈的钓钩在世风里越磨越亮
  在新居里安居的鱼，寸心收缩
  时时听到钓钩里的波涛
  
  这条被画家转移到宣纸上的鱼
  被我赎回的鱼，它惶恐的残生
  让我时常产生一种钓起来的感觉
  
  深夜里到来的春雷
  
  深夜里到来的春雷
  未惊醒深睡人的视听
  甚至，连花草也来不及摇曳
  连树木也未准备好摇晃
  
  第一个听到春雷的人
  是一位聋子
  他失聪的双耳，以听的形式
  消解了大地的震动
  却无从消解内心的颤抖
  
  第一个看到春雷的人
  是一位盲者，他漆黑的瞳孔
  瞬间安装一道白色的闪电
  轰隆的雷声
  拯救了鳏寡的孤单
  
  第一个歌唱春雷的人
  是一位哑巴
  他用手语释放出深喉里的死寂
  空洞的回声
  奔波在茫然的手指上
  
  天空没有留下春雷的划痕
  雷声没有改变天空的漆黑
  三朵在黑夜里出没的乌云
  以心无居所的游荡
  佐证了黑夜里的春雷
  惊心动魄地到来
  
  
  
  雷鸣之后
  
  雷鸣之后，一个人的原野
  收尽了黄昏的天光
  静裹在黑暗中，雷鸣裹在花朵中
  
  而突然闯入的那一声流浪的犬吠
  却把静撑破了，也把黑暗
  撑破了
  
  花朵的打开有些像顺应天性
  雷鸣稍一侧身
  清香就在黑暗里苏醒
  
  而一个人的体内，那一声流浪的
  犬吠，追撵着闪电的白影
  奔突在更深的寂静中
  
  
  
  
  
  
  另一种风景
  
  你的入场
  往往意味着你的缺席
  稻草人的脑袋
  当家的全是麻雀
  
  你的缺席
  并不意味着你的消失
  广场中央
  今天的一把椅子
  还留有你昨天的体温
  
  风声是有方向的
  风侧身的时候
  树叶们都跟着侧身
  只有秋风扫落叶时
  一个个才会脸红
  
  空心的竹子
  不一定虚怀若谷
  市面上的兰草
  也不一定个个是君子
  一盆阶前的菊花
  抛头露面之前
  就有了
  退隐于市的念头
  
  多年看风景的经验
  让你的目光磨出了老茧
  掌声鼓得最响的
  不一定心里真有数
  左撇子举起来的
  也不一定都是左手
  向右拐弯
  往往更曲径通幽
  
  你装糊涂的时候
  心里却揣着明白
  美玉堆里
  你有时也公事公办似的
  有意丢两块石头
  
  退场只是时间问题
  空下来的广场
  又一次陷入了
  新一轮的等候。其实
  体操做得最好的
  往往是广场背后
  那个看不见的
  高手
  
  
  
  暗香
  
  那个在往事里翻耕伤疤的人
  已经把疤痕侍弄成了
  一朵菊花
  
  他试图找到伤疤的来历
  可时间的胶片已混淆了黑白
  他依稀记得伤疤来自一场群体事件
  可一块石头击中的
  是广场上的雕像，而不是他
  
  他隐约觉得伤疤与一把刀有关
  可铁匠铺的铁锤
  已成功阻止了黑夜的自残
  梦中的炉火，将刀
  烧成了一弯夜晚的红月亮
  
  明处的伤疤显而易见
  而他看重的却是暗处的伤疤
  他已经四十六岁
  四十六岁是一架中年的铧犁
  他乐此不疲
  翻耕着暗处的伤疤
  
  石头砌墙，刀从良
  清风磨白月光的晚上
  他的内心成了一座美丽的花园
  他的内心开出了四十六朵菊花
  
  四十六朵菊花
  不凋不谢，入药熬汤
  一药罐暗香
  全活在一口热气上
  
  
  
  彼此
  
  你已被声音
  折磨得没有声音
  我也被动静
  折腾得没有动静
  你既然这样了
  我又何必不那样
  我们同乘一列夜行车
  你说你的梦话
  我打我的呼噜
  就是一同下车
  也不一定同时出站
  人到中年
  世事霜花
  你已搬进四十六楼
  我住的四十七楼
  还没有装修
  熟悉的邻居
  成了匆匆的过客
  陌生的路人
  结成了儿女亲家
  就是自己的两根白头发
  也白不成同样的光泽
  也白不到同一的长度
  
  
  
  辽阔
  
  以一座山为制高点
  你就是制高点上
  那个最大的小
  
  目光之内的辽阔
  经不起一枚秋叶的遮挡
  目光之外的辽阔
  仰望也是徒劳
  飞是翅膀的本能
  鹰族的行程
  只有天空知道
  
  还是闭上眼睛吧
  你会发现
  更大的辽阔
  原来是一种无形的黑
  
  这样的黑
  你看不见
  却摸得着
  你以抚摸替代飞翔
  你抚摸的辽阔
  是风平浪静
  还是危机四伏
  只有抚摸的感觉知道